第6章 我们才是同类
王秘书将顾荇舟二人送到酒店,又说已经准备好了接风宴。
顾荇舟拒绝了邀请,只让他们带薛畅去吃。
王秘书不安地看着他:“那么,顾先生您看……”
“等我的助理吃饱了,换身衣服,今晚我们就去见沈总。”
王秘书大喜。
结果酒店方那号称做国宴的厨师,给薛畅一个人整出一大桌子菜来。
薛畅早就饿得头晕眼花,也顾不上仪态,扑在桌上就是一顿狼吞虎咽。
菜很美味,不愧是做国宴的厨子,薛畅一边吃一边羞愧,他估计顾荇舟此刻正坐在酒店房间里吃糖块呢。
领导吃糖块,他吃国宴……这区别有点大。
为什么顾荇舟不能吃外头的食物?薛畅满心好奇,听魏长卿那话里的意思,这不是简单的卫生问题。而且,那糖块还有淡淡的药味……到底是用什么做成的?又有什么用呢?
吃完了,回到房间,薛畅不敢就这么脸上挂着一张“大油田”去见顾荇舟,所以先仔仔细细的洗澡刷牙,把自己打理得干干净净了,这才换了衣服,去敲隔壁的门。
顾荇舟正坐在窗前,翻着网页,屏幕上全都是沈崇峻的照片。
见他进来,顾荇舟抬头看了看:“吃饱了吗?”
薛畅点点头:“吃撑了。”
顾荇舟笑起来,但笑了一半,他突然皱起眉头:“你吃了什么?榴莲?”
薛畅一怔:“呃,是榴莲酥,我就看了一眼,没吃。”
他的确有在自助区看见榴莲酥,但考虑到待会儿要陪领导见委托人,所以就只过了过眼瘾,没有吃。而且,他来之前已经洗漱过,这都能闻到?
“只看了一眼?”顾荇舟显然不信。
“对、就……路过的时候……”薛畅声音不由变小。
顾荇舟闭了闭眼,最终还是无法忍受,他一指门口:“去洗澡!那味道臭死了!”
看顾荇舟那剑拔弩张的样子,仿佛他再赖在房间里不走,顾荇舟就要拉开窗子,把他从27楼给扔出去!
薛畅不敢分辩说自己已经洗过一次澡,赶紧一溜烟跑了出来。
回到自己屋里,薛畅关上门,还在一个劲儿大喘气!
顾荇舟虽然刻意隐忍,但刚才的神色仍然很可怕,仿佛进房间的不是薛畅,而是个人形化粪池。
有这么臭吗?薛畅心里有点儿委屈。
他已经很注意了,出门在外见客人就没有吃口味重的东西,没想到,只是路过看了一眼,身上就沾了味道,关键是,他洗过澡了顾荇舟都还能闻到!
他自己完全闻不出来啊……
不过,没办法,既然领导那么反感,薛畅就只好把自己扔进浴室,又洗了个澡。
洗的时候,他还用沐浴露仔细涂了两遍。
换了今天的第三套衣服,薛畅从房间出来,他惴惴不安地敲了敲顾荇舟的房门。
“进来。”对方的声音听起来似乎心情很糟的感觉。
薛畅臊眉耷眼进屋来,一时不敢说话,忐忑地等着顾荇舟的宣判。
这要是还能闻到,他可就没别的办法了。
“洗干净了?”顾荇舟无奈地看了他一眼。
薛畅小声小气地嗯了一声。
“以后,在我身边,不许吃榴莲!和榴莲相关的都不许吃!也不许闻不许看!”
薛畅心中哀泣了一声!
“……那,臭豆腐呢?”薛畅试探问了一句,他也想了解领导是不能闻榴莲还是所有的味道重的东西都不能闻。
“更不许!”顾荇舟的脸果然一沉,“臭豆腐臭鳜鱼螺蛳粉统统不许吃!”
顿了顿,顾荇舟又厉声嘱托一遍:“如果再让我从你身上闻到那些臭味怪味,你马上给我回家去!”
薛畅老老实实低下头:“先生,我以后一定注意。”
顾荇舟这才满意地点点头。
薛畅想起一事,又颤巍巍道:“可是……上次在高铁上,您身后就有吃臭豆腐的呀!”
顾荇舟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外人的气息我可以屏蔽掉。你的我屏蔽不掉。”
如果能屏蔽掉,反倒省事——他也不用这么小题大做、如临大敌一般各种嘱托刁难下属了。
薛畅吃惊:“为什么屏蔽不掉?”
顾荇舟无奈地揉了揉眉心:“因为你是个梦师——这么说吧,你身上有梦师的血统,相比于普通人,我们才是同类。”
顾荇舟最后那半句话,语气近乎慈祥。
薛畅反复想着“我们才是同类”这句话,心里不由莫名其妙高兴起来。
……倒像是他孤独地走了很久很久,终于在旅途中遇见了一个同伴。
王秘书过来请他们动身时,已经是暮色四合了。
“沈总说,原本他该亲自来酒店的,但是眼下身体状况不好……”
顾荇舟摇头:“没关系,我们过去。”
于是车把他们送到了沈宅。
沈崇峻亲自在门口迎接,这让薛畅很意外,后来想想,也能理解了。
睡不着的人,生不如死,一旦听说有能睡着的办法,哪怕让沈崇峻跪着恳求,他多半也跪得下来。
沈崇峻的状况,果然,很糟糕。
薛畅在新闻照片上看见的沈崇峻,是个身材健壮的高个子,不苟言笑,举手投足颇有气势。尤其那张据说要控告同行诽谤的照片,目光严厉到极点,灼灼逼人,仿佛要把镜头给碾碎了。
此刻,看见站在沈宅门口的沈崇峻,薛畅心里暗自吃惊!
大概是没心思染发了,沈崇峻的头发白了一多半,本来就不胖的脸型,如今更瘦得可怕,两腮深深凹陷,仿佛一层薄皮贴着刀削的颧骨,额头眼角布满了纵横的皱纹,把那张本来还算英气的脸,切割得不成样子。男人双眼通红,好像还有点儿迎风流泪的毛病,睁不大开……
怎么看,都是一副行将就木的模样,就算此人下一秒翻身躺进棺材里,也不会有人感到惊讶。
王秘书率先上前,小声向沈崇峻介绍了顾荇舟和薛畅。沈崇峻也很吃惊,他没想到顾荇舟如此年轻。
事前他听好友梁志明说过,顾荇舟是目前注册梦师里等级最高、也是最年轻有为的一个。沈崇峻和那群“年轻有为”的谢顶大肚子企业家们相处惯了,总觉得“年轻有为”的起点线是四十岁往上。
没想到顾荇舟年轻得超过他的想象,看上去和他儿子差不多。
不光年龄,顾荇舟的整体气质也像他儿子,沈崇峻暗想,他太熟悉这种“二代纨绔”:一身奢华低调的名牌,一张温室里养大的温雅漂亮的脸,一股子舍我其谁的骄矜冷淡的态度……就这种娇嫩的小白脸,真能治好他的顽疾?
简单招呼后,他将俩人让进屋里。
女佣端上茶水,连同王秘书一起退下,客厅里就剩下三个人。
“顾先生,志明告诉我,眼下能帮上我的就只有你了……”
顾荇舟打断了他:“沈总,我是来做治疗的,客气话就免了。您能说说您目前的困境吗?比如,情况是从什么时候恶化的?”
沈崇峻点点头,他疲倦地合上眼睛,揉了揉额头。
“其实我的睡眠状况,一直就谈不上特别好。这些年也只能说能睡着。很少有睡得特别香的。但是从今年开始,连睡着都变得很困难……”
“今年?具体是什么时候?”
“春天。”沈崇峻轻轻叹了口气,他的嗓子嘶哑,就像那些连着几个大夜班的工人会发出的哑嗓子,“竣业的三个项目同时上马,都是攸关企业生死的重磅项目……其中一个还在海外。”
顾荇舟点了点头:“行业信息您不用告诉我。我想知道的是恶化过程。”
“具体我记得是春末吧,海外那个项目出了点事。”沈崇峻停了停,不知该不该说得这么细,但他还是把实话说出来了,“有两个工人丧生。”
顾荇舟默默听着,神色平和,看样子是既不打算抨击,也不打算安慰。
“……风波平息,我的睡眠状况就开始下滑,我以为是暮春天热,人不习惯季节变化,我太太劝我找个地方好好休息。我们去了欧洲……但还是不行,整夜都不能睡。”
“求助医生了吗?”
沈崇峻点头:“去医院拿了安眠药,一开始效果不错,但不到半个月就失效了,然后再找医生,再开药……”
他的嗓子变得更哑了,本来挺直坐在沙发上的身体,后背不知不觉佝偻下去,客厅橙黄灯光打下来,阴影一层层叠在沈崇峻弯曲的肩膀后,这高个子男人就像背着一座黑色的山。
“安眠药越吃越多,越吃越厉害,到后来医生不给我开了,说,我吃下去的安眠药能麻翻一头大象。”沈崇峻说到这儿,嘶哑的嗓子发出嗤嗤的笑声,那笑声毫无欢愉,充满了破碎之感,“看来我比大象还要厉害。”
医生建议沈崇峻彻底休假,去环境优美的地方疗养,多参与公益社交,多多运动。
“根本做不到。”沈崇峻摇头,“且不说能不能离开公司,就我这个样子,从家门口走到车库都吃力得要命,还能怎么运动?”
顾荇舟静坐在褐色沙发上,神色犹如深潭水,既不给予任何安慰,也不进行任何评价。
沈崇峻抬起充满期待的眼睛:“顾先生,您真能治好我的失眠?”
“没问题。”
沈崇峻顿时大喜!
大喜之下,他又困惑:“您要怎么治疗?”
顾荇舟从包里拿出一份文件:“沈总,这是保密协议,按照协会的规定,我和我的助理都会在上面签字,您也得签字。”
沈崇峻拿过笔来,三个人在保密协议上签了字。
薛畅这是头一次看见保密协议,他大略读了一遍,意思是,无论梦师在治疗过程中得知了什么,都不得向治疗对象以外的人透露,包括其妻儿父母。
唯一可以得知相关信息的,是梦师主动发出合作邀请的同行,也就是另一位梦师。
让薛畅十分意外的是,一般的保密协议会写上“违反国家法律法规或危害当事人及他人生命财产的内容不在保密范围内”,然而这份保密协议却没有这一条。
不仅如此,保密协议的措辞十分严格,甚至用了两个“绝对”,那意思是,哪怕违反法律,哪怕有危害生命财产的可能性,梦师都不得向外透露自己获知的信息。
竟然会有这样的保密协议!
薛畅怀揣着一肚子的疑惑,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签完字,顾荇舟又拿出一个小纸袋,递给沈崇峻。
沈崇峻打开一看,里面是个茶包。薛畅注意到,茶包的小标签上,画了一枚三叶草。
“等会儿把这包茶喝了。”
沈崇峻为难道:“顾先生,我在失眠,你让我喝茶……这不是越喝越睡不着吗?”
顾荇舟一笑:“没关系,这是协会特制的茶,对您的身体有好处。”
沈崇峻一听,放下心来。
“再然后呢?”
顾荇舟站起身来:“时间不早,我们得告辞了。”
沈崇峻:“……”
顾荇舟笑起来:“沈总,待会儿喝完茶,洗个热水澡,让全身放松,再换一身舒服的棉质衣服。现在是八点过五分,一个小时后,请准点上床安眠。”
他说到最后一句,目光炯炯望着沈崇峻:“今晚,我们在梦里相会。”
从沈宅出来,薛畅还在想着顾荇舟那最后半句。什么“在梦里相会”之类的话,仿佛情郎说给心爱的姑娘听的,然而对象却是个五十出头的干瘪老头子,实在有些诡异。
回酒店的车上,薛畅把刚才关于保密协议的疑惑问了出来。
顾荇舟一听,却笑起来:“你的意思是,梦师在当事人的梦里发现他有违法的迹象,就应该上报公安机关?那么请问,证据呢?”
薛畅傻眼了。
“因为我在这个人的无意识里发现他对他的老板恨之入骨,成天琢磨着要把老板套麻袋打一顿扔下铁轨……于是我就报告公安机关——照这样的话,全国的监狱都不够用了。”
顾荇舟伸出手,用指尖轻轻点了一下薛畅的额心:“行业守则第一条:梦境是梦境,现实是现实。不要弄混了。”
顾荇舟的指尖冰冷,像一粒纯净雪籽落在薛畅的额心。这让他顿时觉得,顾荇舟这句话有振聋发聩、醍醐灌顶的功效。
顾荇舟又淡然一笑:“人人都有杀戮欲。等往后你就知道了,照这个标准判断,没有人不是罪犯。”
他停了停,突然问了个无关的话题:“薛畅,飞机上你告诉我的那篇访谈,就是那个被沈崇峻控告诽谤的人,他和记者说沈崇峻是杀人犯,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薛畅想了想:“三月份……不,好像是四月份的《财经周刊》。”
他说完,一怔!
“先生,您的意思是,沈崇峻的失眠症是因为竣业在海外工程出事?因为那两个工人的死亡?!他是因为这才愧疚不堪,睡不着的,对不对!”
薛畅兴奋极了,他觉得自己找到了问题的核心。
岂料,顾荇舟淡淡看了他一眼:“如果那么容易就能从现实分析清楚,还要我们这些梦师干什么?”
一句话,如同往薛畅头上浇了瓢冷水。
“况且我也不觉得沈崇峻会因为两个他从没见过的工人意外丧生,就良心愧疚以致无法入睡。”顾荇舟的声音有点冷,“能坐到他这个位置,怎么可能是心慈手软的人呢?做工程的,又有几个没遇到过意外事故?照你这样说,全国地产商们应该集体因为失眠而在夜里游行了。”
回到酒店,薛畅问:“接下来咱们干什么?”
“去洗澡换睡衣。”
薛畅一听洗澡两字,顿时脸皱成苦瓜:“还洗啊?”
顾荇舟笑道:“那好吧,去脱衣服。然后到我房间来。”
薛畅应了一声,转身走了,回房间脱衣服的时候,他这才觉得刚才顾荇舟那句话颇有歧义……
换好衣服,回到顾荇舟的房间,薛畅看见桌上摆着一杯热茶。
茶包也是那枚三叶草的。
“这到底是什么茶?什么牌子的?”他好奇地端起来闻了闻,茶有一股浓郁的草药芬芳。
“三叶牌减肥茶。”
“……”
顾荇舟忍俊不禁:“骗你的。这是‘入眠草’,把它喝了吧。”
“为什么先生您不喝?”
“因为我已经不需要借助入眠草了。你还是个新手,眼下得靠它。但是往后你要学着一步步放开这个拐杖,自己进入梦境。”
薛畅端着那杯茶,却没有立即喝,只做闭目凝神状。
“在干什么?”顾荇舟有点好笑,“睡前祈祷?”
过了一会儿,薛畅才睁开眼睛,他不好意思道:“不是的。是我的习惯……每天临睡前,我会仔细想想今天有什么高兴的事情。这也是奶奶教我的,她说人这一辈子过得苦,高兴就得自己找,像这样每天把最值得的事存下来,像钞票一样,一张张放进心里,日子就会好过很多。”
顾荇舟点点头:“你今天的‘钞票’存好了吗?”
薛畅也笑起来:“今天存的比平时都多!”
喝完了茶,顾荇舟又让薛畅上床躺着,盖好棉被。
“然后呢?”薛畅眨巴着眼睛,他非常窘,脸上热热的,又觉得自己这样子就像小孩子睡前要家长讲故事,然后呢然后呢问个不停。
“然后就睡觉。”顾荇舟伸手过来,冰冷的手指覆盖在薛畅的眼睛上。
薛畅刚想说这么早我睡不着,然而陡然之间,一股强烈的睡意扑头盖脸而来。
就像脑后狠狠挨了一铁锤,他无知无觉跌入了睡眠中。
看他入睡,顾荇舟这才站起身来。他走到窗前,望了望窗外如墨的夜色,心里却有点沉甸甸的。
他又想起傍晚魏长卿打来的那个电话。
“这事儿咱必须推了。”魏长卿在那边,以不容置疑的口吻说,“早知道他姓薛,我决不会放他进沉舟的门!就他那个臭名昭著的爹,把这小子放在沉舟就是个定时炸弹!”
顾荇舟皱了皱眉:“长卿,他爹是他爹,他是他。薛畅的履历很干净……”
“干净?!薛旌的儿子又能干净到哪里去?”魏长卿明显是憋不住火了,“履历能看出什么来?不过是骗骗普通人!”
顾荇舟握着手机,突然道:“照你这种理论,顾玄的儿子也好不到哪里去。”
手机那头,突然哑了。
——顾玄,是顾荇舟的父亲。
顾荇舟停了停,才又低声道:“长卿,你真觉得,整件事情只是理事长走后门、想给自家孩子找份工作?连你都知道薛畅身世复杂,难道理事长就不知道吗?但是除了沉舟,理事长还能把薛畅塞哪儿?”
“如果理事长真为你着想,他就不该这么做!”魏长卿在那边又憋不住了,“沉舟本来就在风口浪尖上,换了别人唯恐避之不及,你倒好,还想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你是属海燕儿的啊?!”
顾荇舟被他说乐了。
魏长卿却一点没放松,他继续道:“这事儿苏锦也知道了,下午他特意打越洋电话来问我。你放心,我们仨商量过了,没人同意薛畅进沉舟!理事长又怎么样!还没到他邵建璋一言堂的地步!”
顾荇舟淡淡地说:“我已经决定了。”
魏长卿听懂了顾荇舟冷淡的语气。平时他们说话都是无顾忌的,像亲兄弟,但偶尔顾荇舟也会露出这种不由分说的杀伐作风。
只有这种时候,大家才意识到,他才是沉舟的老板。
“既然你乐意当接盘侠,那我就不多嘴了。”魏长卿不咸不淡地说,“反正沉舟已经是众矢之的,再多一枝箭也不奇怪。”
说完,也没道晚安,魏长卿挂了电话。
魏长卿大概是生气了,顾荇舟暗想,他又转过身来看了看薛畅。
“至少,先让我看看你的精神体。”他自语道,“薛旌的儿子,会有什么样的精神体呢?真让人好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