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一往情深深几许
情感现象常常让人费解。
有人情深义重,一往情深;
有人薄情寡义,情感淡漠。
这也许是由遗传及成长环境决定的。
容若之情重、情深,令众人称奇。
一
在灿若星辰的三百多首纳兰词中,情与愁一直是容若最钟爱的主题。
下面这首《蝶恋花出塞》据推测是写于康熙二十二年(1683年),容若29岁这一年。
今古河山无定据。画角声中,牧马频来去。满目荒凉谁可语?西风吹老丹枫树。
幽怨从前何处诉。铁马金戈,青冢黄昏路。一往情深深几许?深山夕照深秋雨。
史书记载,康熙二十二年九月十一日至十月初九日,圣祖出行五台山,太皇太后同行。
容若应该就是在这次出行途中写下了这首词。
其中“一往情深深几许”一句,让人印象深刻。这一句,应该是用了宋代词人欧阳修的典故。
我们来看看欧阳修的词:
蝶恋花
庭院深深深几许?杨柳堆烟,帘幕无重数。玉勒雕鞍游冶处,楼高不见章台路。
雨横风狂三月暮,门掩黄昏,无计留春住。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
像“庭院深深深几许”这样的句子,几乎让人过目不忘。欧阳修之后的宋代女词人李清照也用了“深深深几许”写了一首词:
临江仙
欧阳公作《蝶恋花》,有“深深深几许”之句,予酷爱之。用其语作“庭院深深”数阕,其声即旧《临江仙》也。
庭院深深深几许?云窗雾阁常扃。柳梢梅萼渐分明。春归秣陵树,人老建康城。
感月吟风多少事,如今老去无成。谁怜憔悴更凋零。试灯无意思,踏雪没心情。
由欧阳修和李清照的“庭院深深”,容若联想到“一往情深”。只能说,这世上确实有一种人,似乎是为情而生,情深意长。
容若是其中的代表。
情感,尤其爱情,在艺术创作中的力量是不可思议的。似乎浓烈的爱情会让一个平庸的人也变成优秀的诗人。或者,我们可以反向思考,也许一个有艺术天赋的人对爱情会格外敏感与渴求。于是,爱情和艺术,两者互相助长,成为人类精神世界耀眼的彩虹。
纳兰容若充沛的情感,为他的诗词写作提供了不竭的源泉。正如我们前面已经提及,一个人对情感的渴求度跟童年的成长环境有关,越是童年没有得到足够关爱的人,懂事后会越是渴望爱情;当然,还跟一个人天生的性情有关,有的人性格里就有特别重感情的基因。
来读读容若写给好朋友、画家张纯修某封信里的一句话:
夜来微雨西风,亦春来头一次光景。今朝霁色,亦复可爱。恨无好句以酬之,奈何,奈何!
非常理解容若的心情。
对于诗人、词人来说,只要得到一个好句可以传世,就能心满意足了。看到美景想要赋诗,遇到美事也恨不能下笔成诗,或者相反,心情郁闷、悲伤,往往也以诗词为寄托。
我本人是诗歌爱好者,有时候自己也写诗,古今中外之好句,能够随口就念出来的并不多,比如说韦庄的词“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未老莫还乡,还乡须断肠”;比如说元好问的词“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比如说晏殊的词“一场愁梦酒醒时,斜阳却照深深院”(曾经用过的“晓梦斜阳”的笔名因此而来);比如说苏东坡的句子“长恨此生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夜阑风静縠纹平,小舟从此逝,江海度余生”;比如说李清照的词“东篱把酒黄昏后,有暗香盈袖。莫道不消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比如李煜的句子“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比如说艾青的诗“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比如说西川的诗“鸟儿坠落,天空还在飞行”;比如说海子的诗“天空一无所有,为何给我安慰”;比如说狄兰托马斯的句子“穿过绿色茎管催动花朵的力,也催动我绿色的年华……无言相告情人的坟墓,我的床单上也爬满同样的蛆虫”等。当然,不同的人,喜欢的句子不同。就算同一个人,不同的心境下,脱口而出的诗句,也往往不一样。
而我自己写诗断断续续近十载,虽然身边偶尔有喜欢诗歌的新朋旧友追捧,比如同学聚会的时候,忽然有人说:“我能把你写的那首《石燕湖之夜》背下来。”果然就一字不差地背了出来;还比如说有个认识不久的年轻女子,把我发在微信朋友圈里的每一首诗逐字手抄出来,再把抄了一叠纸的诗拍成照片,鼓励我坚持创作。但,毕竟他们是诗歌爱好者,喜欢我的诗仅仅是因为他们在诗里找到了能引起他们内心共鸣的东西,而无法客观地评价我的诗歌在艺术上的成就,迄今为止,我的诗作中仅有一首极短的诗引起挑剔的专业诗人们特别关注,斗胆拿出来供大家评判:
灰姑娘
那个童话很好听,
那首歌很动人。
请原谅我没有动静。
我本来可以顺着微弱的光,
找到你所在的宫殿。
可是我怕真的变成灰姑娘。
灰做的姑娘,
风一吹,
就散了。
2009年6月25日
这首诗的得意之处是,故意曲解“灰姑娘”,把有名的童话故事灰姑娘曲解为“灰做的姑娘”,意在言外,让人印象深刻,几乎过目不忘。
说起传世之句,突然想起一个非常有意思的典故。
唐代诗人贾岛有一首五言绝句:
题诗后
两句三年得,一吟双泪流。
知音如不赏,归卧故山秋。
“两句三年得,一吟双泪流”,道尽了写出好句子的艰难,而这两句本身也成为传世之语,如同杜甫的“语不惊人死不休”。有意思的是,这首绝句是贾岛顺手题写在一首诗后面的,他的本意是想重点向世人推介自己用心写的另外一首诗。结果,他冥思苦想的那首诗没几个人注意,这顺手写下的句子反倒众人传唱。这里把贾岛推敲了许久、他自己想推广,而最终并没有引起太多反响的那首诗也贴出来让大家看看:
送无可上人
圭峰霁色新,送此草堂人。麈尾同离寺,蛩鸣暂别亲。
独行潭底影,数息树边身。终有烟霞约,天台作近邻。
这个典故让我们了解到一个事实,诗歌写得好,真的是一件需要天赋、需要灵感的事情。有时候你苦苦耕耘很多年,却比不上偶尔电光石火的一念。当然,灵感其实也是建立在勤奋的基础之上。聪明而不努力,就犹如有种子没有土壤,不可能有灵光一现。
纳兰词之所以如此广泛受到欢迎,是因为他词里的好句随处可见,俯拾即是。除了广为流传的“我是人间惆怅客”“人生若只如初见”“西风吹老丹枫树”“一生一代一双人”等句子,还有清新别致的“秋雨,秋雨,一半西风吹去”“从此伤春伤别,黄昏只对梨花”“西风多少恨,吹不散眉弯”……
容若能够写出这样的好词,确实因为他天赋过人,更兼多愁善感,一往情深,也就是他自己说的“一往情深深几许”。
容若的情,究竟有多深?
二
容若对父母深沉的亲情,如何遵循孝道,前面已经叙述过,不必再提。
容若对表妹、对卢氏的深切眷恋之情,已经浸透到他自己用心血凝成的诗词里,任何其他的讲述不过是画蛇添足。
这里选择两个故事,一个是容若为吴兆骞处理后事,一个是容若在富丽堂皇的明珠花园里特意为顾贞观这帮朋友建茅屋。
康熙二十三年(1684年),这年十月,吴兆骞在北京因病身亡,终年53岁。而此时容若正扈从康熙南巡,他们经泰山、扬州、苏州、无锡、镇江、江宁、曲阜等地,并查看淮扬河道治理工程。
容若简直无法相信这个消息,连忙写信说:“青溪落月,台城衰柳,哀讣惊闻,未知是否?”
在得到确信后,他异常悲痛,寝食难安,立即撰写了情真意切的《祭吴汉槎文》。
从南方回到北京后,容若亲自主持安葬了吴兆骞,为了照顾吴兆骞的子女,还把吴兆骞的弟弟全家也请到北京来,给他弟弟安排好工作。
吴兆骞原本和容若素不相识,容若受好友顾贞观之托,把他从苦寒的宁古塔救回北京,死后还负责安葬,容若可谓情深义重。
至于容若跟顾贞观的交情,那就更加数不胜数了。
徐珂编撰的《清稗类钞》记载:
成容若风雅好友,座客常满,与无锡顾梁汾舍人贞观尤契,旬日不见则不欢。梁汾诣容若,恒登楼去梯,不令去,一谈则数日夕。
登楼去梯,也就是说,容若怕顾贞观走,也怕别人打扰他们,就拉着顾贞观爬到楼上去,命人把梯子搬走,估计只有吃饭如厕才重又把梯子架起来。两人一聊就聊个几天几夜,没完没了。两人诚心诚意地彼此欣赏、真诚赞美,顾贞观写道:“君赏余《弹指》之词,我服君《饮水》之句。”(注:《弹指词》是顾贞观词集,《饮水词》是容若词集。)
这种交情,实在是让人羡慕,令人叹为观止。
康熙二十年(1681年)秋,顾贞观母亲去世,急需回乡奔丧却又囊中羞涩,容若二话不说予以资助,而且和顾贞观一样悲伤,还写了首五言古诗《送梁汾》:
西窗凉雨过,一灯乍明灭。
沉忧从中来,绵绵不可绝。
如何此际心,更当与君别。
南北三千里,同心不得说。
秋风吹蓼花,清泪忽成血。
容若为顾贞观写过许多诗词,全都情真意切,令人动容。后来容若索性在相府里为顾贞观等人筑起茅屋,方便他们来住。关于筑茅屋一事,容若又写诗如下:
寄梁汾并葺茅屋以招之
三年此离别,作客滞何方?
随意一尊酒,殷勤看夕阳。
世谁容皎洁,天特任疏狂。
聚首羡麋鹿,为君构草堂。
茅屋始筑于康熙十七年(1678年),次年建成后,容若把它命名为“花间草堂”,并特意写了一首词:
满江红茅屋新成,却赋
问我何心?却构此、三楹茅屋。可学得、海鸥无事,闲飞闲宿?
百感都随流水去,一身还被浮名束。误东风、迟日杏花天,红牙曲。
尘土梦,蕉中鹿。翻覆手,看棋局。且耽闲酒,消他薄福。
雪后谁遮檐角翠,雨余好种墙阴绿。有些些、欲说向寒宵,西窗烛。
要知道,顾贞观虽然颇有文才,在现实的社会里却郁郁不得志,屡屡受人排挤,势利之人避之犹恐不及。而容若不但不回避他,反而将他引为座上宾,成为密友,还根据好友的心愿,特意为他修筑茅屋,这是何等的情真意切啊!
当然,投以木桃,报以琼瑶,顾贞观也为容若做了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比如,正是他为容若印刻了《侧帽词》,后来又更名为《饮水词》。
顾贞观还积极谋划,把色艺双绝的江南女子沈宛带到容若寂寞的生命里,让他凄凉黯淡的情感生活有了新的温暖和光亮。
这种肝胆相照的友谊,在人的一生中绝对是少见的。后来容若去世,顾贞观悼容若时说:“吾哥所欲试之才,百不一展;所欲建之业,百不一副;所欲遂之愿,百不一酬;所欲言之情,百不一吐。”作为容若的知音,顾贞观这番话是值得注意的。
此后,顾贞观痛失知己,也痛失庇护,一年后回归故里,时常思念容若,一个以狂放豪饮著称的人,居然性情大改,过起了足不出户、日夜读书的隐居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