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夭

桃夭

李逸轩

就像一个空荡的大厅,我的脑海里,几个时而尖厉时而浑厚的声音,在交缠着回响,此消彼长。下意识地,我试图把它们驱逐出境,但那些我不想听到的话,形如一团烟雾——并且在狡猾地闪避着,凝而不散地萦绕在我的耳际,挥之不去。我猜想,除非我立刻死去,要不那恼人的声音,会一直喋喋不休。

浑浑噩噩中,我硬挺着上完了四节课。

甩掉嬉闹的人群,我拖着疲惫的双腿,费力地挪动着就要掌控不住的身躯,走下楼梯,穿过教学楼外荒草丛中一条白色的鹅卵石小径,来到一座兀立在校园一隅的洗手间前。站在长长的大理石水槽边,我放下手中的教具,洗了洗满是粉笔灰的双手,然后重重地吐了一口气。水槽上方结了几个破碎蛛网、画满涂鸦的斑驳墙上,挂着一面背部涂层掉成一张麻脸的陈旧的镜子。我倾斜着身子凑上前,努力辨认着镜中面目模糊的自己。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不管是生活上,还是工作上,只要心情不好,或是遇到难以过去的坎,我都条件反射似的来到这里,独自清理一番。也许,脏乱的环境,恰好暗合了心中破败的情绪。对我来说,有时候以毒攻毒,才是对症下药。

冰冷的水,刺激着我,让我原本嘈杂的脑袋,又多了一股清流般的思绪。理了理散乱的发丝后,我伸出手掌,接了一点冷水,轻轻拍了拍脖子,又捶了捶腰。依旧没有任何缓解,我的脖子僵硬,腰部隐隐酸痛,但绷紧得像要断裂的神经,稍稍松弛了一些。

强自打起精神,我拐过洗手间的一角,前行几十米,缓步走进了办公室。无力地坐下,我大大地喝了一口温水,然后重重地往宽大的椅背上一靠,这才真正放松下来。望向窗外,远处光秃秃的山顶连着天际线,天空昏黄,阴沉欲雨。近处,寒风裹挟着黄沙,呼啸着席卷而来。天气预报说,今天将下这个冬天里的第一场雪。看来,难得准确的天气预报,这一回恐怕是准的了。校园里,孩子们微缩着头,相互挽着手,三五成群地往教学楼后面的食堂走去。

中午了,又该是吃午饭的时间了。

不经意间,日历上用红笔圈起的一个日子,牢牢地吸引住了我的目光。12月9日,阴历十月十八,我蓦地一惊,今天不是我的生日吗?我哑然一笑。繁忙而混乱的日子,已经挤占了我全部的生活。不是日历的提醒,我差点儿忘了自己的生日。

时间过得真快,仿佛只在一瞬间,我来到陌城城乡结合部的这所职业中学教书,已经十几个年头。记得刚来的第一天,尚未适应角色转换的我,猝不及防就遭遇了一场“硬仗”。那天,我带着饱满的热情,抬头挺胸,步履轻盈地冲进一间闹哄哄的教室。没有人理会我的到来,或者说注意到了却故作无视。班里的男女同学,该嬉闹的嬉闹,该走动的走动。整间教室,就像一个喧闹无比的街市。而更让我受不了的是,教室最后一排靠近后门的一位高个子男孩的出格行为,完全超出了我的底线。他染着黄色的头发,花里胡哨的衬衫敞开着,露出肌肉发达的半个胸部。他吊儿郎当地歪着身子坐在凳子上,背靠着后墙,一双修长的腿翘得高高的,悠闲地踩在门框上。他的嘴里叼着一根烟,一脸痞气地半眯着眼吞云吐雾,旁若无人。他时不时嫌恶地看一眼周围一锅粥一样沸腾的同学们,然后又侧转着脸,冷漠地望向窗外,对教室里发生的一切,置若罔闻。

第一次面对这样的混乱状况,我的脑子一片空白,完全不知道如何应对,大学时学到的那些教育理论,无异于纸上谈兵。我知道,当前的第一要务,就是制止他们嚣张的行为。我抓起一块黑板檫,在讲台上重重地拍了几下,同时嘴里高声喊,同学们,请安静,该上课了。没有得到任何回应,一切照旧,他们似乎故意要和我作对,一个个玩得更欢。而与此同时,一件令人尴尬的事儿,却不期而至。因为我的大力拍打,讲台上堆积的粉笔灰,像升腾起的一团蘑菇云,扑了我一嘴一脸,还有好些粉尘,直接飞进了我的气管。

我难受地大声咳嗽,胸腔像要炸裂开来,眼泪与鼻涕更是“落霞与孤鹜齐飞”。我闭着眼睛在讲台下蹲了一会儿,然后摸索着从口袋里拿出一张纸巾,擦了擦迷蒙的双眼。等视线稍稍恢复,我理了理头发,狼狈地逃出教室,慌不择路地跑到一个洗手间,洗了洗。

当我再次走进教室时,他们的安静和乖巧,让我调整到战斗状态的心里预期,一下落空,仿佛此前发生的一切,只是一个虚幻的错觉。我的第一反应,就是怀疑自己走错了教室,但后排高出众人一截,先前嚣张地抽烟的黄头发男孩,又在提醒我没有走错。我板着脸环顾了一下鸦雀无声的教室,清了一下喉咙,然后镇定地说同学们,请拿出课本,我们今天上第一课。

我以为我的不追究,会让我的第一课,顺利地进行下去。哪知,没多久,他们的劣根性,又暴露了出来。最后排的那个黄头发男孩,在我转过身面对黑板写字的当口,吹了一个尖厉的口哨,然后阴阳怪气地说老师,都说开学三天耍,哪有第一天就上课的。他一说完,教室里顿时爆发出一阵放肆的大笑,然后我能感觉到大家的目光都直刷刷地盯着我,眼神里满是看好戏的幸灾乐祸。同时,我留意到一束红色的激光亮点,在我的背后和黑板上,肆无忌惮地来回晃动。他们笑完后,开始静静地等待,看我如何应对。我缓慢转身,目光冷冽。然后,我似乎很随意地一扬手。脱手而出的白色粉笔,像长了眼睛一样,闪电般地直奔教室后排而去。来不及做出反应,粉笔头清脆地射中了黄头发男孩光洁的脑门,然后再反弹出一条白色的弧线,落在了地上。接着,我故作冷漠地说,怎么上课我说了算。不想听课的,可以出去。不想读书的,以后都不用再来。

他擦了一下额头的粉笔灰,料想不到我会正面回击。调整了一下情绪后,他的脸上浮现出一抹轻浅的笑,他打了一个响指说,哎呦,不错哦。那动作,那腔调,像极港台明星周杰伦的招牌做派。我听他的口气里,仍有不服气的余味,然后又轻巧地一扬手。一小截粉笔头,又一次射中了他移动的脑门。这一次,他有意在闪躲,但还是没有逃出我事先的准确判断。见他一脸的不可置信,我夸口说我跟我当兵的男友,一起练过移动靶。不信,可以再试试。其实,我哪里练过什么移动靶,我甚至连枪都没有摸过一下。我的这些投掷技巧,都是小时候在村旁的小溪边,跟小伙伴们一起比赛打水漂练出来的。我记得很少输过。我不仅准确度高,还能打出最多的涟漪。

这时,坐在中间位置的一个女生,嗲声嗲气地说,老师真厉害。你别上课了,干脆跟我们谈谈你大学时的恋爱经历吧。我拍了拍手,轻松地对说,好啊,只要你们遵守我定下来的课堂纪律,我就讲。接下来,在他们的一脸无奈中,我拿出花名册,一一念了他们的名字,然后又宣布了多条课堂纪律。

那个黄头发男孩,叫张怀伟,一个富二代。他父母把他送到学校来,不是为了让他学到多少知识,最主要的目的,是不让他跟社会上的闲散人等,整天混在一起。他所有张扬叛逆的行为,都是为了表示自己与众不同,或者说哗众取宠。他曾经嬉皮笑脸地在课堂上公开对我说,我不用管他。他还特意重点强调,说我就算想管,也管不了。他满怀好心地劝我,别把心力用在他的身上,他又不是亟待挽救的堕落青年。我不置可否,但只要他在课堂上有影响他人的行为,我就用粉笔头扔他,十有八九都不会落空。他气得发疯,但又拿我没有办法,只得在后面老老实实地坐着,发呆般地望向窗外,或者像个八爪鱼一样趴在课桌上,无聊地转动着手中的笔。

一天,正上晚自习。一个男同学跑来告诉我,说张怀伟邀了一大帮人,拿着器械在校门外集合,打算去跟人火拼。那天,下着迷蒙细雨,寒风凛冽。我跑过去,拢着双手站在他的面前,说要去打架,先过我这关。他不屑地看了我一眼,酷酷地说,好男不跟女斗。我不跟他罗嗦,趁他一个不注意,迅捷地一把抓住他的一支胳臂,然后狠狠地来了一招漂亮的过肩甩。整个动作,一气呵成。他仰天躺在泥水里,懵懂着脸,完全不知道怎么回事。我半蹲着,俯下身子,盯着他,揶揄说女人都打不过,还逞什么能。

因为我的及时阻拦,一场可以预见的群体性械斗,被消灭在了萌芽状态。后来,听说对方拉了两车人,在约定的地点,一直等着他。如果他为了逞一时之勇,冒失地去了,那无异于自投罗网,后果不堪设想。这件事情后,他变得老实多了,不再跟我唱对台戏,有时甚至还主动帮我维持课堂纪律。当然,我也乐得多一个得力助手。

我的职业生涯,就是在处理各种乱七八糟的意外情况中,开始的。随着岁月的流逝,渐渐地,我从一个面对突发状况不知所措的职场菜鸟,变成了一个游刃有余的“大侠”。我不知道学生们是否喜欢我,我只知道我的心,在逐渐变得僵硬板结,反映在脸面上,就是一副凛然不可侵犯的权威模样,让人不敢贸然接近。在做学生时,我超级不喜欢那样古板得不可通融的老师,并深以为恨。我常常美好地畅想,当我是老师时,我一定要跟学生们打成一片,愉快地玩耍,畅快地沟通。但现实是,我一直走在理想的反面,并且愈来愈靠近自己曾经厌弃的老师形象。

十几年来,尽管我从容地处理过很多棘手的学生问题,比如早恋、打群架、离家出走等等,但是最近发生的一件事,就算见多识广、临危不乱的我,也不知如何处理,因为它完全超出了我的想象之外。这也是我,陷入思绪混乱的直接原因。

一条QQ消息到来时“笃笃笃笃”敲门似的铃声,在空无一人的办公室里回响。我移动椅子,凑上去一看,电脑屏幕上显示,,生日快乐。简短的文字间,夹杂着一大堆诸如蛋糕、鲜花、红心,以及嘴唇的QQ表情。吓得我心脏狂跳的是紧跟表情之后的一句话,我已到陌城,晚上见。这条QQ消息,来自我的大学同学肖亮,一个他自己说曾经挠心挠肺、疯狂暗恋过我的人。并且,他说他的爱,经过漫长时间的淘洗,依然如太平洋里的一座活火山,正兀自熊熊燃烧。

对了,我的名字叫。这是我那一辈子生活在农村却心怀文学梦想的父亲,给我取的一个矫情的名字,取自《诗经.周南.》。小的时候,我基本上是一个假小子,一天到晚跟着村里的男孩子们,上树掏鸟窝,下河捉鱼虾,并且力气大得出奇。记得读高中那会儿,有一次体育测试,我推出的铅球,差点儿砸中远远站在前面记录距离的老师——从来没有任何女生推得那么远过。我无意中创造的学校记录,据说至今无人打破。我大大咧咧的性格,男性化的穿着打扮以及行为习惯,常常看得父亲直摇头。我一点儿也不符合他心目中宜室宜家、桃之夭夭的女儿形象。他一度担心我要做一辈子的老姑娘。

多年未见的肖亮,通过同学QQ群执意找上我,是因为他不经意间读到了一小段我发在QQ空间里的感性文字。他说我的文字,激起了他对过往岁月的回忆,激起了他心中尘封已久的爱恋。他说假如真的有时光机器,他一定要回到暗恋我的那段时间里,并勇敢地向我表白,绝不让我投进别人的怀抱。我跟他强调,我是有家室的人,我们的交流,应该有个底线。但他仍然表示,他不管,他就想要和我在一起。人总是那样,越是遥不可及的东西,越是孜孜以求。在虚拟的网络里,他风趣幽默,体贴入微,极尽恭维之能事,大大满足了我做为女人的虚荣心。频繁的网络交往中,我渐渐把他当成一个可以信赖的倾诉对象。潜意识里,我把他当成了一个情感垃圾桶,肆无忌惮地向他宣泄着心中淤积的各种不好情绪,比如工作中受到领导的批评、婆媳关系,以及与老公宋子鱼的拌嘴,等等。到后来,我甚至把跟宋子鱼不和谐的性生活,也告诉了他。

对于自己的这种行为,我在网上偷偷搜索过,我怀疑自己有精神出轨的迹象。我极力想戒掉这种对虚拟情感的依赖,但每次一上线,只要有他在,我们又像瘾君子一样,迅速跌入虚拟的世界里,无法自拔。我时常以为,只有在虚拟的网络里,我才是真实的自己,一个纯粹的人。现实世界中,我觉得自己就是一个戴着厚厚面具的不真实的人——脸上涂抹的化妆品、品牌服饰、大而重的耳环、精致的手提包、尖尖的高跟鞋,等等这些,无一不是我抵御现实世界的盔甲。

促使我和肖亮这一段从未见光的虚拟情感,逐渐变得不可控的罪魁祸首,是一场大学同学毕业十周年的聚会。阳春三月,在当年的大学校园里,在一排飘着粉红色花瓣的桃树下,我和他如约见面了。他个子不高,中等身材,但没有中年男人常有的大腹便便。他微笑着站在距我大约一米远的地方,西装革履,完全是一副上流社会成功人士的装扮,优雅而从容。看着他,真实场景中的那种虚幻感,又涌了上来,仿佛这是我们时常在网络中虚构的见面画面。风中不时飘落的桃花花瓣,让我有点分不清现实与虚幻的界限。相对沉默了一会儿后,他略显拘谨地夸赞,说我比十年前更漂亮,更有女人味。他十年前的模样,我已忘记,没有一丁点儿印象,记忆中也找不到可以比对的参照。我甚至怀疑,我们是否同学过。但他对我当年读书时一些细节的详细描述,打消了我的这种疑虑。大学时,我们本就没有多少交集。各自掌握信息的不对等,也颇为正常。

同学聚会,热闹异常,在组织者们的精心安排下,丰富多样的活动,精彩纷呈。当年的老教学楼还在,我们像读书时那样坐在教室里,畅谈过去,一起追忆逝去的时光。没多久,刚开始时的客气和拘谨,很快就被一扫而空。同学们不按常理出牌、风趣幽默的发言,常常惹得哄堂大笑,声振屋瓦。那些过去只存在于某些同学之间的隐秘往事,像竹筒里的豆子,被一一抖落出来,大白于天下。有同学开玩笑说,本着拆散一对是一对的原则,希望同学们不要再让当年的遗憾永留心中,大胆表白吧。一看这架势,我的心里直打鼓,预感有我不希望的事情将要发生。我一步步向后撤退,想要逃离这陷入癫狂的热闹场合,我才不要成为漩涡的中心。

眼见只要几步,我就能退出教室。这时,肖亮看出了我的意图,他快速地冲上讲台,大声地呼喊着我的名字,并且不知何时,他的手里多了一束鲜艳的红玫瑰。很明显,他有备而来。我怔怔地站着,脑袋空空如也,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在一众同学的起哄声中,他从讲台上走下来,缓慢地一步步靠近我。他半跪着把花递给我,嘴里说,我爱你。在同学们的眼中,可能这一切有表演和戏谑的成分,但从他真诚的眼眸里,我知道他是认真的。可是彼时,在我的心里,并没有一丝一毫要背叛宋子鱼的想法。

其实,我一点也不喜欢这样被众人围观的情感表达方式,仿佛被绑架,逼着去做一件符合大众趣味的事情,根本没法做出私人意志的选择。在当时的情况下,我知道我只能顺着他的话,继续表演,以博大家一乐。接过他手中的花,我慨然一叹,故作娇羞地吊着酸文说,蒙君青眼相加,无比荣幸。只是可惜“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在一片在一起在一起的起哄声中,我尴尬异常。我发现自己还是无法自如地应对这样的场面,内心有种做错事被抓现行的慌乱。难道我的心,真的在摇摆不定?一丝不安的念头,像一颗拖着长长尾巴的流星,划过我漆黑的脑海。

酒精的刺激,抑或是热烈气氛的推波助澜,喝得头重脚轻的我,在一众同学不安好心的帮扶和注视下,跌跌撞撞地踩着地上零落成泥的桃花,躬身低头坐进了肖亮停在学校宾馆外桃树下的一辆黑色豪车里。我记得自己喝了很多的酒,推杯换盏间,颇有李白斗酒诗百篇的豪迈。穿过几条灯红酒绿的城市街道,我们终于在一家豪华酒店的门前,费劲儿地下了车。我的双脚,绵柔得像两根筋道不佳的面条。醉意朦胧中,我控制不住自己的身躯,像轰然倒塌的比萨斜塔,压在了肖亮的肩膀上。他打了一个趔趄,慌忙中赶紧一手搂着我的腰一手搀着我的胳臂,挺着脖子艰难地把我扶直。然后,我们俩像个连体婴儿一样地迈着步子,四只脚不时纠缠在一起,几次差点绊倒。我们歪歪斜斜地在空旷的酒店大堂里,画着曲线。好几回,他试图背起我。我任性地推开他,不愿意爬上他的背。残存的意识里,我知道自己一直在不停地说着话,东一榔头西一棒子。具体说了什么,我已无从记起。他应和着我的话,脸上写满心痛和无奈。他小心翼翼地扶着我,走进电梯,走过长长的走廊,然后进入酒店的某一个房间。让我在床上躺好后,他拿来一条热毛巾,细心地帮我洗了洗脸,又擦了擦我衣服上的几点黄色的污渍。

第二天醒来,我头痛欲裂,脑袋像要炸裂开来的火山口,汹涌着火热的岩浆,惊涛拍岸。我扭动着酸胀的脖子,环视了一下宽大的房间,发现肖亮正和衣躺在不远处的沙发上,鼾声如雷。我口干舌燥,整个口腔像是被夏日骄阳烤干的河床,龟裂出蛛网般纵横交错的裂缝。我舔了舔舌头,抑制不住的一声咳嗽,惊醒了他浮浅的梦。他猛然坐起,几步走到我的身边,然后俯下身子,睁着布满血丝的眼,关心地问我是不是口渴。不经意间,目光相碰,我瞬间弹开,像一只清晨在溪边喝水,突然受到惊吓的小鹿。他苦笑一声,喉咙嘶哑着说,别担心。昨晚什么都没发生。倒了一杯水递给我后,他慎重地说,在没有得到我的允许之前,他会一直等待。他说他不会逼迫我做任何有违内心的选择,尤其在我还和宋子鱼维持婚姻的情况下。他说他不在乎多等一些时日,哪怕一辈子也无所谓,只要我过得开心和幸福。一会儿,他想了想,又补充说,就算最终不能在一起,他也愿意做我一辈子的灵魂伴侣。

认识老公宋子鱼,缘于大学时一次男女宿舍的联谊活动,他是高我一届的法律系学长,人长得高大健硕、眉浓眼大,憨态可掬。但他清澈澄明的眼眸里,偶尔又透射出与外表不相称的狡黠。他四六开的油腻的大分头,邋遢而突兀。相较我的咋咋呼呼,架着一副黑色宽边眼镜的他,则显得沉默寡言。在我的眼里,他绝对称得上是一个城府很深的人,喜怒哀乐很少表现在脸上,俨然一副大智如愚的模样。也许,这跟学法律有关,他需要给人一个客观冷静、让人信赖的严谨形象。

我跟他有进一步的交往,是因为他同宿舍的一个铁哥们,和我的一个闺蜜,在那次的联谊中,王八看绿豆——对上了眼。不多久,他们成为男女朋友,并在校外租房同居。偶尔,我会去拜访他们。很多时候,恰好他也在,于是我们多了一些交流。很长一段时间,我们四个人,经常在一起玩耍嬉闹——打牌、爬山、进行各种体育活动、大冬天里围着一个煤炉吃火锅、窝在空气混浊的地下室里看通宵投影,等等。但所有的这些活动,一点儿没有拉近我和他的距离。我和他的相处,不远不近,不咸不淡,更遑论成为男女朋友。

我不知道他当年的心里是怎么想的,反正以我筛网一样粗大的内心,一点儿没有感受到他向我投来的关注,抑或情感。某个夜晚,我躺在他的怀里,问他当年对我是个什么态度,怀着怎样的情感和我相处。他笑了笑,不回答,一副高深莫测的道貌岸然。毕业后,我们俩那热恋的同学,因为现实的原因,分了手,义无反顾地奔向各自永不交叉的未来人生。而我们却因缘际会,成了夫妻。

鬼使神差地联系上宋子鱼,是我独自来到陌城,当了老师以后的事情。有一天,因为弄不懂《未成人保护法》里的一个法律问题,我突然想到了他。于是,打电话向他请教。他丢下正忙的活儿,热情解答了我的所有疑问。后来,我们的联系渐渐多了起来。有一次通话中,他少有的主动对我说,他要给我唱一首歌,水木年华的《一生有你》。他浑厚低沉的嗓音,透过电波的传送,就如天外来音,让我沉醉。唱完后,我刚想调侃他说,以前怎么不知道他唱得这么好。电话那头的他,似乎猜中了我的心思,快速而不乏温柔地说,他要来陌城找我。我爽朗地笑着说,好啊。他接着坚定地说,他来陌城,不打算走了。我听不出他的言外之意,依旧不当一回事地附和说,那更好,以后可以常去找他。

一个礼拜后的某一天,正是上课时间,他拉着一个箱子,背着一个大大的旅行包,风尘仆仆地出现在我教室外的走廊里。有老师经过,好心地问他找谁。他大言不惭地说他找他的女朋友,并透过教室窗户远远地指着正在心无旁骛地上课的我说,杨。下课后,在一众老师和学生的探照灯一样灼热的目光中,我前所未有地通红着脸,扭扭捏捏地把他领进了学校分配给我的一个小单间里。

随后的一切,似乎都顺理成章,像写好的程序编码一样,顺次执行,我们上床、结婚、生子,进而倦怠,步入婚姻的疲惫期。跟所有人的爱情一样,最初的甜蜜和激情,总是令人怀念和回味。回望过去,最初那段时光里的一切,都显得那么唯美,像一曲恬淡淳朴的田园牧歌。记得宋子鱼来后没多久,我们就搬到了学校附近,一个叫油榨村的出租屋里。油榨村,是一个颇有些古意的小村落,依着山坡高高低低地连成一片。一条不宽的乡村土路,穿过村庄,蜿蜒着延伸至一片树林深处。村庄的中心位置有一个古老的祠堂,飞檐翘角,甚是漂亮。站在我们租住的逼仄阁楼里,透过窗户,可以看到山坡下一个不大的池塘,隔着一个小广场,就在祠堂的对面。池塘边有一排青石做成的护栏,年代久远的缘故,已经被人摩挲得圆润滑溜,泛着白光。

每天黄昏,顺着金灿灿的如缕夕阳,我能看到披戴着细碎金光的宋子鱼,骑着自行车沿着山坡上的小路,如风般飘下,然后掠过祠堂前的小广场,穿过重重民居,来到楼下,带着憨厚的笑回到我的身旁。晚风袭来,不远处的池塘,池水微皱,荡漾起细细的金色涟漪,光影闪烁。几丛稀疏的睡莲,慵懒地趴在水面,娇妍的荷花,随着风的节奏,摇曳生姿。

乡村的夜生活,偶尔也有热闹的时候。每隔一段时间,油榨村祠堂前的小广场,就会上映一场露天电影。每到有电影的夜晚,周围工业区年轻的打工仔打工妹们,就会趁着如水的月光,结伴而来,仿佛赶赴一场人生非去不可的盛会。那时,古祠、荷塘、月色、喧闹的人群,以及宽大的白色幕布,这些元素所营造的氛围,浪漫唯美,仿佛瞬间穿越到了另一个时空。大部分时候,我和宋子鱼,也会甜蜜地依偎在人群之中,喁喁细语。电影中放了什么,周围人群的反应,常常不是我们关注的重点。等电影放完,人群散去,整个村子陷入一片静寂,我们仍旧牵着手,在荷塘边缱绻徘徊。

在油榨村,我们住了一年半左右。那些贫穷却充满欢乐的细碎日子,填满了我的心。随着他的事业步入正轨,我们浓如饴糖的情感,却在时光的消磨中,渐渐被摊薄,最终稀薄成一张没有多少味道的白色糖纸。

在处理学生早恋问题上,我往往能针对具体个案,分析出一大堆理由。而在面对我和宋子鱼的婚姻问题时,我却找不到任何能自圆其说的理由,它就像一条滑溜无比的泥鳅,一握紧,反而溜得更快。我不知道,是宋子鱼太过圆滑,还是自己太过迟钝。当第三者强势浮现,并露出她可怕的狰容时,我还固执地以为情感因为时间的累积而变得稀薄,走向平淡,是所有事物发展的一个必然趋势。我不相信,我和宋子鱼的婚姻,已经走到了无可挽回的尽头。现在回头想想,我的那种自我催眠的鸵鸟心态,颇有点“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的味道。

我从未想过钱小英有一天会成为我的情敌,一个置我的婚姻于死地的人。刚认识她时,她大学尚未毕业,在陌城电视台当实习记者。因为与宋子鱼共同帮助一个拆迁钉子户维权,他们有了交集。后来,又因为需要和宋子鱼商量工作上的一些事情,她来过好几次家里,连带着跟我也熟悉了起来。第一次见到她,我总有一种似曾相识的错觉。她身材高挑,装扮清爽利落,简单的衬衣牛仔裤,扎着马尾。更重要的是,她的眼神里透着倔犟,有一股不服输的拼劲儿或狠劲儿。就因为这一点,我对她有了亲近感,似乎嗅到了一丝来自同类的若有若无的气息。随后的交往中,我很得意自己最初的判断。因为无论是性格,还是看待事物的态度或角度,我们都很合拍。

我喜欢钱小英,她平易近人,单纯、清澈见底。她性格直率,藏不住心事,有什么说什么。正因为如此,我见证过她大学毕业后与男朋友分手时的失落、彷徨,以及痛苦。那时,她像一只森林中失去方向的麋鹿,孤单而落寞。我宽慰她,说有更好的男人,在她未来的人生路上等着她。等等之类的话,说了一大堆。但那些貌似很有道理激励之语,似乎并没有使她好过一点。好长一段时间,她才从失恋的痛苦中振作起来。愈合失恋的伤痛,最好的良药,是时间。

跟她的关系,变得更加亲密无间,是因为我在她最困难的时候,帮助了她。有一年,她母亲突发重病,需要很多钱动手术。她四处借贷,却依然存在一个巨大的缺口。我借给她一笔钱的同时,还为她担保从银行借钱,这才缓了她的燃眉之急。这其实也没多大的事儿,但对她来说,却有着重大的意义。事后为了表示感谢,她每次从老家回来,都要带一大堆家乡的特产,塞满我的冰箱。从那以后,更明显的变化是,她更改了对我的改了称呼,从嫂子变成了姐姐。听着她亲昵的呼喊,我跟宋子鱼打趣,说他变成了我的从属。

我从来没有怀疑过她会和宋子鱼有牵扯不断的情愫。他们在我的面前,也从未流露出互有好感的蛛丝马迹。不过,现在回头看,似乎在某些时候,她曾经提醒过我。只是在当时,我没有往深处想,甚至还颇为自得。有一段时间,我非常热衷帮她介绍男朋友,为她张罗相亲,单位的男老师、适龄的男性朋友,找了一大圈,并努力制造让他们相识的见面机会。好几次,我还陪着她和相亲的对象见面,但每次都被她很快否决掉。那些在我看来条件非常好,各方面都与她很是般配的男人,在她的眼里,却是各种缺点,各种看不顺眼。她嫌弃对方的理由千奇百怪,说对方皮肤太黑、太男人味,等等诸如此类。其中有一回,她说对方的鼻子太大,并且有难看的黑头。我忍不住问她,是不是在心里拿某个人做为参照,要不何来太大一说。她向我挤眉弄眼地说当然有,可惜他已经成为了她的姐夫。我哈哈一笑,当她的话是一种赞美,心里偷偷地泛着甜蜜。

似乎正是从那次玩笑话起,她和我再没有从前那么无话不说。她常常以工作忙碌为由,尽量避免和我深入交流,我们渐渐变得疏远起来。与此同时,我也因为班级上层出不穷的各种问题,四处扑火而忙得焦头烂额。而让我想不到的是,因为班级上一对男女学生的早恋问题所产生的一系列蝴蝶效应般的连锁反应,直接让她变成了我命运的主宰。

事情的经过,还得从源头说起。

任谁都知道,处于青春期的年轻男女,互生爱慕之情,其实再也自然不过。可是,作为老师,职责要求我们,不能任由这种情感,泛滥成灾。于是,苦口婆心规劝、棒打鸳鸯,往往成为了我们做这项工作的重心。俗语说,洪水来了,宜疏不宜堵。但在实际的教育工作中,那些凶猛如黄河之水天上来的情感,疏导也起不到任何作用。人的心理就是那样,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

有一次,班上一对情侣,因为我的一句严厉的批评,在一个星光灿烂的仲夏夜里,翻过学校高高的围墙,赌气私奔了。当时,我病急乱投医,匆忙中,把实际情况,打电话反映给了两位学生的家长。他们一听,着急的语气里,满是埋怨,说把孩子送到学校,本来是想要学点知识,谋得一技之长,却不知光学会了恋爱。女孩子的父亲,更是直言不讳地说,学校要为他女儿的安全负全部责任。刚到陌城,我对这个城市一无所知,东南西北都搞不清,完全不知道去哪里找他们。无奈中,我向校长偏正午求救。

不得不提一下,校长偏正午,是我要讲述这个故事的一个关键人物。就是因为他,做为招聘单位的负责人,在我大学毕业时学校举办的招聘会上的一番热情洋溢的介绍,我才选择来陌城工作。他身材颀长,意态温雅,颇有江南文士的气度。他说起话来,声调柔和,节奏起伏,像一首舒缓的歌。毫无疑问,他有着一种超乎寻常中年男人的迷人魅力。他的学识、风度,再加上校长这个光环的加持,对大部分女性来说,具有致命的诱惑。我相信,他自己也清楚地知道这一点。

记得那天,当他介绍完学校的基本情况后,我在一众求职人群中,排着队向他递交了简历。几天后,他来电让我去他下榻的宾馆面试,简单面谈了十几分钟,他毫不犹豫地和我签下了工作合同。我有点不可置信,问他是否需要试讲一下。他爽朗地说不用,他相信自己的眼光,也相信我的能力。他接着说在一百多份简历中,他选择了我和另外四人。而其他四人,都只是初步确定,需要试讲,另加考察。他的一番话,顿时让我产生了一种强烈的“士为知己者死”的内心冲动。由此对他的好感,瞬间爆表。

来陌城上班,他对我们这些外省的新老师,颇为重视,还特意举行了隆重的欢迎仪式,夸赞说我们是学校不可多得的新生力量,后生可畏,并寄语说希望我们尽快成长为学校的中坚力量。从他的态度中,我能感觉得出来,他对我尤为照顾。他曾多次私下对我说,有什么生活上或工作上需要帮忙的事情,尽管找他。千万不要跟他客气,云云。

我知道他的那些话,只是基于客气的立场,不能当真。但在没有更好的办法之前,我还是第一时间想到了他。听了我汇报的情况,他安慰我别着急,并以轻松的口吻说在职业中学,这样的情况以后可能还会有。不多久,他开着车,载着我冲进深夜的陌城,一起去找那两个私奔的学生。看着我焦虑不安的神情,他腾出右手亲昵地摸了摸我的头,又拍了拍我的胳膊,说千万不能慌乱,要冷静。他说他知道那些兔崽子在哪里,他们不敢走太远的。他的话,像一剂定心丸,我瞬间安定了下来,像一艘狂风暴雨中失去方向的小舟,终于驶入了港湾。那天晚上,我跟着他,穿梭在陷入沉睡的陌城的大街小巷,找遍了所有的网吧、投影厅、棋牌室。最终在一个网吧的包厢里,我们找到了正在欢快地玩着游戏的他们俩。

怎么处理那两个学生,我有些忘记了。只是对那天晚上的别的情景,倒是记忆犹新。那是我永远摆脱不了的记忆。我记得,下车后每走到一个黑暗的角落,偏正午就快速地抓住我的手,提醒我说小心脚下、或是头顶有蛛网之类的话,生怕我有所闪失,极尽殷勤之能事。他以为自然不过的体贴举动,却让我脸红心跳,尴尬不已。我还从来没有和异性,有过那么长时间的牵手。尤其是走到光亮处时,他仍然紧紧地牵着我的手,像甩也甩不掉的鼻涕虫。对于他的这些亲密举动,我只能往正面的意义上想,尽量不做负面意义的解读。在我的心目中,他是一个领导,一个长辈,一个绅士一样的谦谦君子。但他几天后更为出格的行为,很快打碎了我编织的幻想。

在许多年过去的今天,当我回忆起那个时刻,依然愤懑不已。一想到偏正午光鲜外表下隐藏的猥亵下流的一面,我就浑身起鸡皮疙瘩。一天夜里,他假借工作需要为由,把我叫进了一个TKV包厢,并谎称还有别的同事,以减少我的戒备之心。我到达时,KTV包厢里只有他一个人,翘着二郎腿,悠闲地坐在宽大的沙发上。见我进来,他微笑着迎上来,安排我落座,并随手反锁了门。不一会儿,KTV包厢里的音乐变成了温柔的舞曲,猜得没错的话,应该是慢四。灯光也开始变得更加昏暗,人离得稍微远点,就只能依稀见着一个模糊的身影。

黑暗中,他凑过来,绅士样地伸出手,语气温柔地对我说,趁大家还没来,赏脸跳个舞吧。我慌忙摆手说,我不会跳舞。他抓住我的手,轻轻地把我拉离座位,说没事,他可以教我。他熟练地托起我的右手,再让我的左手搭在他的肩膀上。他的另一只手,自然地搂上了我的腰。他的手触碰我腰的一刹那,我像通电般,一股燥热从脚底升腾而上,紧张得浑身冒汗,身体更是僵硬如木头。他的手就像是一块烧红的烙铁,炙烤着我。我惊慌失措,大脑处于空白短路的状态。他俯下头,在我的耳边低语,说别紧张,跟着他的脚步,很容易学会的。为了和他贴得太近,我一直撅着屁股,重心向后,尽量远离他。

他感觉了我的意图,放在我腰肢上的手,加大了力度,使得我向前一扑,又紧紧地贴在他的身上。我羞愧难当,心中暗自叫苦。他见我没有激烈地反抗,以为他的魅力已经发挥了作用。于是,他加大了声音,放肆地向我说起令人肉麻的话来。他说你知道吗,他从见到我的一眼起就爱上了我。他说他没有一天不想我,他对我已经相思成灾。他说我清纯的模样,让人心生怜惜。他说他希望有机会照顾我,并许诺了一大堆有的没的。见我默不做声,他以为已经征服了我。他变得更加大胆起来,他的手从我的腰部缓慢滑下,最终抵达我的臀部,并使劲儿用力按压,恨不得把我揉进他的身体里。此时的他,就像一条张开血盆大口饥饿多日的水蛭,死死地吸附在我的身上。

我知道我该采取行动了。我毫不犹豫地抬起右腿,狠狠地向他的胯部一顶,给了他重重一击。他疼得啊地一声大叫,本能地松开,然后弯腰抱着下体,弓成了一只虾米。我厉声说偏正午,这是你骚扰下属应得的惩罚。我打开KTV包厢里的灯,看着蹲在地上满头大汗的他,从容地从口袋里拿出一个录音笔,说他刚才说的话,已经全部记录了下来。我说我一定会保管好这支录音笔。

我飞也似的逃离那个令人窒息的是非之地。同时,心中暗自庆幸,还好不久之前,我把内心隐秘的担忧告诉了宋子鱼。要不,我可能还会经受他更多的性骚扰。那天,听了我的诉说后,宋子鱼满腔愤慨地说,偏正午的那种行为,已经构成了职场性骚扰,必须严厉制止,不能再给他可乘之机。随后,他向我支招,说下次如果他还继续那样,必须留下确凿的证据,录音或拍照。必须补充一句,当时,宋子鱼还没跟我说要来陌城。我猜想,也许正是因为偏正午的邪念,促成他做了来陌城的决定也未可知。

有了把柄在手,接下来的十几年里,偏正午再不敢造次。多年来,我和他似乎达成了一种默契,他没有在工作上给我穿小鞋,我也没有四处宣扬他的花边新闻。只是,他估计想不到我会跟他来那么一手。我让他的魅力,遭遇了一次惨重的滑铁卢。当然,狗是改不了吃屎的。消停了一段时间后,我听说他又开始盯上了别的新来的女同事。而那时,我也正和宋子鱼处于你侬我侬的热恋中。

不得不说,偏正午的性骚扰,还是对我造成了不大不小的心理影响。从那以后,我学会了化妆,一改过去清汤挂面式的清纯形象。我把自己武装起来,逐渐向冷艳的熟女形象靠拢,猛地一看,有种生人勿近的强大气场。在相对保守的校园里,我时尚的穿着、漂染着黄发、涂着烈焰红唇、吊着夸张的大耳环、蹬着尖细的高跟鞋的老师形象,是多么的特立独行。相较那些穿着整齐划一、看不出个性的蓝色工作服的女同事,我确实算是一个另类。好几次,偏正午在工作会议上阴阳怪气地抱怨说,某些同事应该要注意一下自己的形象,毕竟为人师表。我知道他在说我。也有很多老师私下提醒过我别太出格,但我就是坚持那么做。他拿我没有办法,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听之任之。

偏正午的性格,应该是隐忍而阴郁的,像黑暗中潜伏的一头野兽。但是,他对我的忍耐和不得已的宽容,经过长时间的蛰伏,终于让他抓住一个机会,如猛虎般跳出来,咆哮着爆发了。当时,他扭曲着涨红的脸,一把甩掉手中的笔,重重地拍了一下办公桌,然后指着站在他对面的我,吼叫着说,你是怎么管理学生的。怎么可以捅出那么大的篓子。无论如何,你都要把陈莉的丑闻压下去。要不,你立刻卷铺盖走人。

可以说,我的职业生涯中,陈莉是一个让我遭遇挫败感最为强烈的学生。她的脑袋似乎是花岗岩石做的,就算炮弹一样的话语,也一点儿轰不进去。但不得不说,她又是机敏的。不是在一个非常偶然的时间点,我无论如何也发现不了她和隔壁班一个叫陆炜的男孩子,在谈恋爱。后来,我常常想,也许,刚好就在那个时间点里,地球上某处的一只蝴蝶,优雅地扇了几下它的翅膀。于是,蝴蝶效应,产生了。记得那是一个秋风萧瑟的傍晚。夕阳西垂,天空像着火了一样,红彤彤一片。因为我房间里的热水器坏了,我去教师宿舍楼最里端一个女老师的房间里洗澡。

脱光衣服,我才发现窗户没关严实。寒风透过狭窄的缝隙挤进来,冷冷的,我禁不住打了一个寒颤。我探出手关窗的瞬间,一幕堪比春宫图的场景,闯进了我的眼帘。只见楼下一个背风的昏暗墙角里,两个穿着宽大校服的男女同学,紧紧地搂抱在一起,身躯扭动,正激烈地热吻,像两只发情的野狗。风中不时传来他们压抑的呻吟。虽然早已过了热恋的年纪,但见到这样的真实画面,我还是控制不住地脸红心跳,羞赧不已。他们的大胆、饥渴,以及疯狂,已经超出了我的想象。尤其是那男孩子,上下其手,投入地啃咬着,抚摸着,揉搓着。按照他们的进度,我想如果不加以制止,他们接下来大有可能做出更加不堪入目的禽兽行为。我沉着嗓子的一声咳嗽,打断了他们的节奏。他们慌乱地弹开身体,然后如惊弓之鸟般,仓皇着分头隐入一片暮色里。从他们奔逃的身影中,我辨认出那女孩就是陈莉。

第二天,我把陈莉叫到我的办公室。她对自己前一天的行为,供认不讳,并满不在乎地说,相恋的人,接个吻有什么大不了的。说完,她还笑着反问我,老师你恋爱不接吻吗。一句话,噎得我把准备好的说教之词,全都忘到了爪哇国。我本来想说女孩子要矜持,要学会保护自己,更要注意场合,人不是动物之类的话。一会儿,我重新组织语言,试图跟她再次对话。她却用宣誓一样的语气认真地说,她以后尽量不那么明目张胆,保证不会给我的工作添乱。她说他们的恋爱经得起考验。她还憧憬着说他们打算一毕业就结婚。

职业中学,不像普通中学,主要以学技能为主,没有考大学的压力。对于早恋,也没有像普通中学那样严格要求,原则是只要不在眼皮子底下、不出大的乱子就行。学生们,似乎也读出了老师们的这种态度,表面上配合着,暗地里却该干嘛干嘛。学生跟老师嬉皮笑脸,没个正行,那也是常有的事儿。也许正是我秉承的这种工作思想,麻痹大意之下,终于酿成了不可收拾的局面。几次谈话之后,陈莉虽然句句和我对呛,但她践行着她的诺言,真的收敛了很多。好长一段时间,我不再关注她。

一个寒假后,春去夏至,我发觉她的性情似乎发生了变化,本来活泼好动的她,变得沉静寡言,像一个娴雅的大家闺秀。大部分时候,她一个人坐在一个角落里,不停地吃着零食,目光茫然,满腹心事的样子。不知道她在想些什么。我直接的反应是,她可能失恋了,正如同学们调侃的那样,她在化悲痛为食量。要不然,她那么爱美的一个女生,为什么突然放开肚量吃东西,并放任自己的身材,逐渐肥胖得像一个吹大的气球。而且,她的审美、穿着打扮,也变得俗不可耐。曾经热衷露大腿露肚脐的她,现在穿得像个晦暗的修女,宽袍大袖。我去隔壁班打听,却被告知陆炜退学打工去了,这更加证实我心中她失恋的想法。从她的身形,走路的姿势,我曾经隐隐有过怀疑,也试图跟她沟通,但都以失败告终。她关闭了与其他人沟通的大门,把自己封闭了起来。

直到昨天下午,我的这种疑虑,终于有了答案。只是答案太过彪悍,以致直到现在,我还没有从震撼的状态中,恢复过来。答案就是,陈莉在学校体育场旁边的洗手间里,顺利生下了一名男婴。因为体育课的高强度运动,她早产了。后来,我时常想,做为一个女孩子,她是怎么熬过那一段灰暗的时光的。她一定经历了一系列别人不曾有过的心理活动,羞愧、犹豫、害怕、茫然,以及担忧。那么长的怀孕时间,她竟然瞒过了所有人目光的审视,包括她的家人。至于她为什么要让孩子在学校里生下来,是因为缺乏医学常识,还是有别的原因,我不得而知。但不管怎么说,整个事件都有我做为老师的失职之处,难辞其咎。如果我当时的工作,做得再细致一些,和学生的关系处得更融洽一些,我想我在受到指责时,我的心不会如此难受。

当然,如果不是有人在拨打120的同时,又拨打了电视台的新闻举报热线,我也不会陷入这么焦头烂额的两难境地。我赶去现场时,120急救车以及陌城电视台的新闻采访车,正一路呼啸着穿过学校的林荫大道,驶出学校大门,然后汇入滚滚车流中。我所知道的一切,都是在现场见证的一名女同学的事后描述。

她说在体育课开始之前,陈莉就向体育老师请过假,说不舒服。但老师不仅不给她批假,还揶揄她说再不锻炼,要变成猪了。他的话,惹得班上的同学们,放肆地大笑。陈莉没有办法,只得挪着步子,慢慢地跟在队伍的后面。跑了几十米,陈莉实在跑不动,捂着肚子蹲在地上。她走过去,问陈莉怎么了。陈莉说她想上厕所,但肚子疼得她走不动。于是,她向老师汇报了一声,然后搀扶着陈莉,慢慢走进体育场旁的洗手间里。接下来的事情,让她完全慌了手脚。她见到陈莉的下体流出清亮透明的液体,然后血流如注。她懵懂地站着,完全不知如何应对。这时,满头大汗的陈莉,忍着剧痛说,赶紧打120电话。由于封闭式的学校里,学生都不允许带手机,她只能惊慌失措地跑去找体育老师借。后来,一片混乱,全校炸开了锅。等120急救车赶过来时,陈莉已经在洗手间里,自己生下了孩子。电视台的采访车,在拍摄到他们需要的镜头后,又转战医院,进行跟踪采访去了。

这显然是这个学校不曾遇到的全新问题,一个巨大的危机,各级领导一个个震怒异常,在竭力公关的同时,又集中把矛头指向了我。处理这样的问题,显然已经超出了我的能力范围之外。我没有力量阻止电视台报道这个新闻。

偏正午的动作不可谓不快,他第一时间向全校师生下了一道禁令,禁止所有老师和同学向外发布图片或文字等信息,更不能散播传言,违者将受到惩罚。随后,他又带领几名校领导,开着车去了医院,在安抚陈莉以及她的家人的同时,又和陌城电视台的栏目制片人取得了联系,试图压下这条新闻。

几经斡旋,我又被推向了风口浪尖。那天傍晚,在办公室里,偏正午对我发了一通飚后,拿出一张名片,递给我,说电视台的负责人钱小英态度很强硬,怎么都不松口,坚持要在电视上播报这条新闻。听说她和我很是熟稔,于是,他借机给我下了一道死命令,说一定要让电视台撤下那条新闻,要不谁也保不住我的工作。他狠狠地说就算因为这个事件让他校长的职位不保,他也要先把我开除。

我知道他对我积怨已久,这是他好不容易抓到的一个机会。其实,这已经是他第二次向我发难了。上一次,是因为我旷工太多,被他抓住了把柄。有一段时间,我的身体出了问题,经常要去医院体检、看病。有时,在没有课的情况下,我抱着侥幸的心理没有请假,就直接去了医院。本来考勤这种小事情,他是不管的。何况老师们在没有课的时候外出,是一个普遍现象。但有讨好他的人,把我旷工的情况,添油加醋地反映给了他,说我工作作风散漫,完全没有组织纪律性。平时,我的特立独行,本来就引起过很多人的背后议论,这下更不得了。于是,偏正午给我打电话,质问我在哪里,说我再不回去上班,干脆别回来了,他安排别的老师顶替我的工作。

当时,我正在医院里等体检结果,老公宋子鱼站在我的身旁。宋子鱼一听,气愤得不行,说偏正午在做一件违反《劳动法》的事情,而且做为学校领导,他缺乏应有的人文关怀。他说人的生命应该是第一位的,如果因为生病而开除下属,这是违法的行为。

经过几年的打拼,宋子鱼这时已经拥有了自己的律师事务所。除了事务所的常规业务外,他时不时还会做一些法律援助之类的事情,对于处理单位用工方面的违法案件,他接触得多了。一说开来,一套一套的。他说员工通常是弱势群体,用工单位不遵守《劳动法》,随意开除员工的事情,颇为普遍。他说他最看不起那样的单位,简直拿法律法规不当一回事儿,随意践踏。随后,他拿去我的手机,以律师的名义,给偏正午发了一条长长的短信。大致意思是如果偏正午要开除我,他将拿起法律的武器,为我维权。当然,他适当夸大了我的疾病,并对学校的这种冷漠态度,进行了大肆抨击。也许是宋子鱼义正言辞的短信起到了作用,后来这件事,偏正午没有继续追究,也就不了了之。

从偏正午的办公室出来后,我给钱小英打了一个电话,说要见她。估计,她也知道我的目的。她答应得很爽快,并约定晚上在一个咖啡馆里见面。以我过去对她的了解,我知道她是一个对新闻事业非常热爱,并且有着崇高新闻理想的人。她常常以铁肩担道义这样类似的格言来激励自己,说要做一个像意大利奥琳埃娜·法拉奇那样的战斗型记者。她曾经跟我讲述过她走访社会底层时的见闻,以及内心感受,显示出强烈的悲悯情怀。在我的内心里,我是非常钦佩她这样的人的。在普遍浮躁的社会里,她还有自己的坚守和良知。我没有把握劝服她放弃她的原则和底线。

窗外的天空,浓黑如锅底,且下起了小雪,纷纷扬扬。雪花像一个个白色的精灵,在空中无序飞舞,亦如我此时纷乱的思绪。学校里,吃完饭的学生们,面对空中飘下来的雪花,高兴地蹦跳着,张开双手嬉闹着,像在庆祝一件多么了不起的事情。下午三点多才有课,利用这段时间,我正好可以回家吃个中午饭。此时的我,脑袋里突然蹦出出一个念头,我要吃炸鸡腿,黄橙橙冒着热油,酥脆鲜嫩的炸鸡腿。套好羽绒服,我把自己包裹严实,打起精神走出办公室,穿过两条街道,然后来到学校附近的菜市场,买了八个大鸡腿,以及一些蔬菜。好久没有肆意地大吃一顿了,最近,我每天都吃得很少,一般都是就着蔬菜吃少量主食,缺少油荤的肚子,早就在提出强烈的抗议了。

回到家,满头白发的婆婆,正蹲在在厨房里削山药,身前的盆里装满了圆滚滚的削好的山药。见我回来,她慈祥地冲我一笑,开心地说,中午炒山药丸子吃吧。很显然,婆婆忘记了今天是我的生日。不知道为什么,望着婆婆堆满皱纹的笑脸,我突然生出一丝别样的情绪。我提高声音对婆婆说,大中午吃什么山药丸子?我要吃炸鸡腿。婆婆很委屈,小声地嘟囔着,说我昨晚不是说要吃山药丸子吗?她记着呢。

光记着吃山药丸子了,怎么就不记得我的生日。我心里哀叹着,但终究没法说出口。我扬了扬手中的一袋鸡腿,固执地说,今天就吃炸鸡腿。山药丸子晚上蒸了,明天早上吃。婆婆不作声,一脸疑惑地看着我,她一定在想,我今天为什么这么奇怪吧。当我不停地翻动着油锅里金黄的炸鸡腿时,正读初二的儿子回家吃饭了。已经高我一头的他,蹑手蹑脚地走进厨房。他从后面搂着我的腰,把头搭在我的肩膀上,在我耳边亲热地说妈,今天是什么日子啊,中午吃大餐。是觉得我读书辛苦,特意给我补充营养吗?妈真伟大。又一个忘掉我生日的家庭成员,我的心慢慢地往下沉,累积的情绪就如窗外浓黑的云层,越来越厚。我板着脸,用力拍了一下儿子的手,说走开,别碍手碍脚。儿子耸耸肩,怏怏地走出厨房。他怎么能读出我内心的细微变化。

摆好饭菜,我擦了擦手,脱掉围裙。我抓起放在桌上的手机,看了看,没有老公宋子鱼的来电或短信。以前,无论多忙,在我生日这样的日子里,他至少会打个电话来表示一下,问候一声。今天,他显然忘记了。也许他是故意的,他在向我释放某种决裂的信号。唯一的希望破灭了,这个家里没有一个人记得我的生日。一种无力感袭上心头,仿佛一下掉进了无边的虚空里,我扑腾着,挣扎着,但抓不住任何可以依凭的东西,就那样一直往下沉,沉入无边的黑暗里。

儿子嚼着鸡腿过来叫我吃饭,我虚脱般迈不开步子,感觉双腿不属于自己。当我拿起鸡腿,我突然又没有了想要吃它的欲望,也终于明白味同嚼蜡这个成语的真正含义。我承认,我还是在乎的,在乎生活中最亲密的人对我的忽视,乃至漠视。我悲哀地想,在这个家里,我真的不再重要?

每天,我都在为这个家忙里忙外,连轴转地忙碌着,没有片刻休息的时候。一大早,天没亮,我就起床为一家人做好早餐,然后挨个儿喊他们起床。吃完早餐,儿子和老公说笑着出门。我抓紧时间收拾一番,然后赶去学校开始一天的工作,跟一帮小兔崽子斗智斗勇。白天,在忙学校工作的同时,还要抓紧空隙的时间,安排一家人的生活。晚上,忙到他们上床睡着了,我才有休息的时候。工作和生活,都需要我付出全部的精力。但就算再忙,家里每一个人的生日,我都记得一清二楚。在他们生日到来的前几日,我就开始着手准备,为他们庆祝。每一个传统节日,我也会忙碌着操持,让他们过得开心。

我的付出,真的就那么理所当然?我也有累的时候,但我所求不多,只需要一句话,一句宽慰的话,他们为什么吝于给我?难道我的勤奋周到,麻痹了他们想要付出的欲望?生活有压力,我不怕。再大的困难,一家人相互扶持,总能挺过去。但我不希望,我们的生活之舟,只有我一个人在划桨。我更不希望,在我拼尽全力之后,得不到哪怕一句鼓励的话。那会让我沮丧。一家人怎能冷漠如斯?

我的生活,我的婚姻,真的要被人夺走了。就像改朝换代那样,我必须得灰溜溜地让出我的位置。本来,我对钱小英的话,固执地持怀疑态度。我不相信我只浮在生活的表面,不相信我的生活下面还潜伏着冰山一样巨大的真相。但现在,我的信念在瓦解,在崩塌,像飞速下泻的泥石流。

昨天晚上,在咖啡馆里,钱小英优雅地端着咖啡杯,悠闲地说她善于挖掘生活中的真相,当然她也更擅长掩饰生活中的某些真相。她说她可以帮我解决掉工作上的麻烦,但我必须退出我和宋子鱼的婚姻,因为她爱他。她说她曾经多次暗示过我,只是我故意装傻充愣。我望着她,有点不可置信。她是开玩笑的,还是认真的,我分辨不清。她说她和宋子鱼,已经在一起很久了。她说她对这种见不得光的生活,已经过够了,她必须站到阳光下来。我问她,她的良知,她的正义,都不值得坚守了吗。她说她选择这个时机向我摊牌,就是因为心存良知。她说她现在至少可以帮我留住工作。

我完全无法理解她说这些话的逻辑。眼前的她,是一个被生活异化了的女人,不是我曾经认识的钱小英。我说宋子鱼不会喜欢她这种心机这么重的女人。她哈哈大笑,嘲笑着说我不知是天真,还是真的愚蠢。她反问我,说我和宋子鱼生活这么多年,我有真正了解过他吗。她说我在他的眼里,就是一个傻大妞一样的女人。她说他从来都没有和我说过内心的话。她说她才是他的灵魂伴侣,他们有共同的价值取向,在一起有说不完的共同话题。她接着又说,更重要的是,他在我这里得不到性满足,而她可以。她说他们的结合,才是灵与肉的完美统一。我一听她说这个,立刻制止了她,用手里的一杯咖啡,直接泼向了她的脸。她毫不在意地擦了擦,下最后通牒一样地说给我一天的时间考虑。她说要不然我的工作,我的婚姻,没一样能保住。

我没想到,在我的工作遭遇危机的同时,婚姻也面临崩塌。我承认,我和宋子鱼在兴趣和价值观上有不同。但那又怎么样,婚姻的维系,不仅仅只靠这些。记得以前在油榨村租住时,他晚上兴致勃勃地跟我讲他工作中遇到的一些奇葩事,然后又辅以某些法律条文来解释。我听得哈欠连天,不一会儿就在他的臂弯里沉沉睡去。那些枯燥的法律条文,确实不是我的兴趣所在。也许,就是从那时候起,他再不愿意和我交流心中的想法。我挫伤了他与我沟通的积极性。

我自认为我不是一个庸俗的女人,只是兴趣点和他不一样。我喜欢读文学作品,喜欢徜徉在文字的美好意境里,偶尔提笔写写,抒发心中的情感。与我的外表截然不同的是,我的内心,感性而细腻,且固守传统。我也承认,在性生活上,我确实不够主动。每次他提出变换花样的要求,我本能地推辞一下。我以为这是女人该有的一点矜持。其实,我的心里是愿意的,只是放不开,行动上落后半拍,中间需要他填充一两句温柔缠绵的话而已。可是,他时常不明白,以为我在拒绝,真是差之毫厘谬以千里。我想这种沟通上的时间差,可能就是直接导致我们的性生活,越来越不和谐的主要原因。

总之一句话,只有不爱了,这些因素,才能成其为理由。

吃完饭,我心不在焉地收拾完厨房。儿子没心没肺地笑着去了学校。婆婆走进卧室,开始一天的午睡,年近七十的她,最近老是嗜睡,还经常丢三落四。本来也想休息一会儿,我突然感觉有无边的压抑袭来,压得我透不过气,就像一个溺水的人,刚要探出水面,一个浪头又迎面罩来。

走出家门,我低着头,抱紧双臂,开始往学校的方向慢慢走去。风停了,雪却依旧纷纷扬扬地下。我拿出手机,打给宋子鱼。他接了电话,语气里带着不耐烦。他说他在饭馆里招待朋友,正喝酒呢。我问他还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吗?他答非所问地说,他已经知道我昨晚和钱小英见了面。他说他的态度和她一样。我又固执地问他,今天是什么日子。他茫然地说还能是什么日子,一个下雪的日子。

我挂断电话,心在下雪。

恰在这时,肖亮打来电话。我没有心情接他的电话,任由它不停地响着。好听的电话铃声,在孤寂的大街上飘荡,和着雪花飞扬的节奏,协韵天成。抬眼望,路旁垂着长长枯枝的柳树、剑拔弩张的法国梧桐,以及树干通直优美的银杏,渐次开出了粉红色的桃花。

桃花越开越多,桃色愈浓。铺天盖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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