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昏侯大将军回忆录

海昏侯大将军回忆录

王玮铭

「一选择」

我叫霍光,字子孟,官属西汉大司马大将军、博陆侯。下面我所回忆的,是我人生当中一段特殊的时光,虽然只有九十八天,却创造了国家的历史。我的人生故事可以写出上千万字,今天说的是短短的一段。反正我已经老了,没有什么可以顾虑的了,说说过去,也好打发我的闲暇时光。

我与海昏侯刘贺之间的故事,发生在大汉的元平元年(公元前七十四年),那一年我六十岁。在夏四月十七的癸未日,一件大事发生了。那一天天色昏暗,狂风吹个不停,黑云压在长安城上的天空,很明显会有一场暴风骤雨。而我却急匆匆地和一群大臣们往大汉皇后的长乐宫赶去。大臣们在回廊外等候,我和宗室刘德、丞相杨敞走进内殿。

上官皇后——一个年轻漂亮的小女人,长裙曳地,匆匆地从内殿闪出,脸上带着泪痕。她轻轻地对我们说:“大将军,皇帝他……驾崩了。”顿时我们目瞪口呆,我惊得后退了两步,张大了嘴巴,半天没有缓过神来。看到我轻轻地叹气,小女人的眼圈立刻红了,她忽然跪在我的面前,拉住我的手仰头说:“姥爷,姥爷,我的命运为什么这么悲惨呀,呜呜,为什么呀,为什么呀?”上官皇后大哭起来,完全不顾皇家的礼仪。刘德和杨敞觉得很尴尬,自动退了出去,而我只能轻轻地抚摸着她的头。

上官皇后今年十五岁,是我的外孙女。我的一个女儿嫁给了车骑将军上官安,在他谋反之前就得病死了,上官安的父亲是左将军、安阳侯上官桀。我不知道该对我的外孙女说什么,因为她父族所有的亲人,已经被我全部杀光了,一个不剩,包括婴儿。

什么?原因?我简单地说吧,自从我执掌大权以来,上官父子就千方百计地想夺走权力,我不想理睬他们,只是希望和平相处,但他们却联合皇室的长公主和燕王刘旦,欲废掉汉昭帝并置我于死地,我和皇帝没有退路,只能反击。在政治斗争中,不是你死,就是我活,我很早就知道一句话——当断不断,必受其乱!所以胜利后的我们只能灭掉上官家族,只留下我的这个外孙女。她毕竟只是个孩子,还是我的血脉啊。看到她,我就会想起我死去的那个女儿。看看,即使她哭得一塌糊涂,也掩盖不了她的漂亮。她是我布下的一枚重要的棋子儿,我把她许配给了汉昭帝,我希望将来的皇家会有我霍光的血脉。但还没来得及有孩子,刘弗陵却驾崩了。唉,这孩子的命啊。

此时大雨倾盆,宫殿外的承露铜人淋漓在大雨中,一道闪电划过天际,仿佛正击中铜人,看起来好诡异。哗啦啦霹雳声响,天地为之震撼变色。皇后惊慌地拉紧我的手,眼泪汪汪地望着我,好像是一点主意都没有,也难怪她,丈夫猝死,任谁都是要惊慌的。

“去看看皇帝吧。”我扶起她,轻声地说。

当我们几个人进去的时候,就看到年轻的皇帝死在床上,脸色惨白,他的身体一向不太好,导致了猝死。我的心脏也一阵巨痛,摇晃了几下勉强地站住。内殿忽然间静谧无声,继而一声声哭嚎迸发出来,我身后的大臣们都哭着跪拜,哀鸣回荡在空空的长乐宫,如同死了自己的父母,在这个阴沉的雨天,整个帝国都沉浸在巨大的悲哀之中。

我的心很疼,真得疼。没有人知道,我和刘弗陵虽名为君臣,实际上如同父子。他是汉武帝和钩戈夫人的孩子,武帝驾崩立他为太子时才八岁。我受遗诏辅少主秉政,领尚书事务。这孩子很聪明,啥事儿一点就透,而且宽宏大量,非常信任我。当初上官父子要谋害我时,全是刘弗陵大力支持,我才没有失去兵权和生命,这孩子知道我们是一根线上的蚂蚱,所以在最关键的时刻做出了最正确的选择。而在用人问题上,他也是成王不疑周公,他是最优秀最聪明的——他对我信任,我岂能不尽忠职守呢?

现在是大汉帝国最好的时期,经过数十年汉武帝发动的一系列战争,大汉的国威传遍天下,四夷之内无不宾服。又经过我十余年来的辅政,国家富强,扬威西域,百姓安居,环顾四周已没有任何的威胁。刘弗陵把权力都下放于我,我也干得相当不错,我们一个是信任臣属,一个是尽忠皇帝,我们君臣二人联手打造出了现在的黄金时代。

而现在,二十一岁的他就静静地躺在那里,既没有子嗣,也没有传位诏书,这就不好办了,你是把所有的问题都留给我吗。你这一走,有谁来继承天命呢?我需要静一静,好好地想想下一步该干什么。而当我们走出内殿后,我已经有了计划:首先尽快地举行国葬,把昭帝送走;其次部署军队,以防各地诸侯王的叛乱;我的女婿是羽林监,掌管羽林军,这是皇家御用部队,把守住了长安外城。儿子是光禄大夫、骑都尉,掌管着羽林骑,这是特种部队,现在就在殿外。长安郊区还有侄子霍云的数万铁骑驻扎,随时待动。最后,尽快推选出皇帝,结束现在无主的局面。

刘弗陵的忽然驾崩,让任何人都措手不及,所以在举行葬礼的同时,最紧迫敏感的就是立君问题。刘氏家族有资格登上皇位的人倒有几个,但是我的选择标准只有三点:他能否胜任?他能否顾及到大臣的利益?他是否接受我霍光的继续辅政?

第一次庭议的时候,当我问大家心目中是否有合适的候选人的时候,大多数大臣居然都选了广陵王刘胥。

丞相杨敞说:“广陵王没有大问题,似乎可以。”

宗正刘德也振振有词地说:“武帝有六个儿子,目前在世的只有广陵王刘胥,按照规制,父死子立,他是最有资格的。如果不选他,还会有谁?”

简直是陈腐之见!谁说父死一定要子立?武帝在世时,广陵王就居心不良,不懂礼仪,被先帝所排斥,所以托孤时选了昭帝。并且,广陵王的兄弟燕王谋反,我平叛之后策划让他自杀了,如果广陵王当上皇帝,哪一天翻我的旧帐怎么办?但我并没有着急表态,只是想看看还有没有其它的意见,让我失望的是,大臣们多是明哲保身,没谁多说话。

我必须要改变这个局面。为此我用了一段时间,挨个儿找大臣单独谈话。谈话的同时我给他们出示了一个文官的上书,这上书很合我的胃口。大意是:周朝的时候,周太伯废了太伯,立了王季。周文王舍弃伯邑考而立武王,古人在用人上就很自由,唯才是用。选择继承人只看他合不合适,不看别的。这样就算废长立幼都是可以的,广陵王绝对不可以继承皇位。这样大臣们私下里都知道我的意思了。现在朝廷上有三种势力——刘德所代表的皇族势力;杨敞所代表的儒生势力;我所代表的军队势力。他们两人客气而又谨慎地询问我的选择,我向这两人透露了一点。杨敞曾经是我的手下,是我一手将他托向丞相高位的,他一生谨小慎微,不过是我的传声筒而已,我仅仅是需要他在下次庭议中提出候选人,如此而已。刘德也不会阻止我,因为他知道我一旦决定了的事情,就无法改变。

我把视线投向了另一个皇族,汉武帝的亲孙子——就国于山东巨野郡的昌邑王刘贺。这个孩子生于征和初年(公元前九十二年),今年十九岁,五岁时父亲刘髆死,作为独子他继承了王位。据昌邑国丞相安乐说这孩子文能说经,武能扛鼎,最重要的是,他的背景很干净。于是在我的一手操控之下,第二次庭议中,杨敞提出了候选人刘贺,我大力表示赞同,这样大家一致通过了决议——选择昌邑王刘贺继任皇位。大统已定,上官皇后随即发下诏令,特派少府史乐成、宗正刘德、光禄大夫丙吉、中郎将利汉等,前去迎接昌邑王。当然,长安也派出了一支顶级的皇家羽林军去迎接他。对了,那个曾经上书的文官,几天后我就将他提拔成为九江郡的太守了。而我,则满怀憧憬地期待着刘贺,希望我们能联手,再创大汉的辉煌。

「二大馅饼」

我叫刘贺,是大汉帝国昌邑王,元平元年时我十九岁。我永远也忘不了那一年六月份发生的事情,因为那是我命运的转折点,我能回忆起每一个细节,每一个。

长安方面来人的时侯,距离汉昭帝驾崩已经过了几天了,那天我正和车夫寿成、管家刘善、校尉长君卿在郊外的斗兽场里玩儿。所谓的斗兽场也叫做‘兽圈’。就是在平地上挖一个很深的圆坑,再用石头砌成一圈墙,我们常常坐在石坑之上,看着下面的老虎呀狮子呀什么的互相残杀。记得第一次看几个老虎和死囚搏斗的血腥场面,我被刺激得几天都睡不着觉,现在好了,因为我已经习惯了,我很羡慕我的叔叔广陵王刘胥,他可以和黑熊呀豹子呀什么的徒手格斗,我也喜欢这样。

我有一个念头,因为我还没有杀过人呢,所以我要杀人。我这个人呀,一起念头就想试一试,我的老师曾经教育我说,人不可以什么都去做,比如说:你没有杀过人,难道你还要找几个人来杀吗?要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切,我就是要做没有做过的事情,我认为敢于挑战自我的人才会有勇敢精神。

所以今天我要做一件疯狂的事情,哈哈,当我和君卿上身赤裸,只穿着一条大裤衩子站在斗兽场的石板地面上时,我看到他和我一样兴奋和疯狂,我们做了动作充分热身,上面的阿善取出两个铁盾和两把剑,“咣啷”扔了下来。

“大王,放他们出来吗?”阿善咧了咧嘴。

“来吧!来吧!”我兴奋地呐喊,太阳己渐渐炎热,金黄色的阳光照亮了一半的场地,阳光下的我因为太兴奋,以致于身上的肌肉不受控制地轻轻战栗。另一半的阴暗场地上,石壁上的铁栅栏被拉起,六个精壮的男人走了出来,面色阴冷,每个人的手上都拎着一把铜剑。

我看了看君卿,君卿倒是不太紧张,因为他的功夫很好经常杀人。我得有个人来带带我,我是个新手。对面的那六个人,是昌邑国的死囚,因为各种各样的违法行为再有几天就处死了。我告诉他们,只要他们六个人能杀了我们两,就免除他们的死刑放他们回家。可以想象他们一个个都象打了鸡血一样,拼着命要杀我们。看啊,他们一个个咬牙切齿地盯着我们,握紧了手中的铜剑,不过我们也不是白给的,指导我们的师傅,都是天下有名的剑客,他们经常手把手的告诉我们该怎么用最快的方法来躲避利刃;如何在搏斗中保持平衡;从什么角度来给敌人刺上致命的一剑;等等诸如此类的东西。

现在这六个人开始进攻了,他们迅速地跑过来,利剑曳出。我和君卿不能干等着,那样没有气势,我们并排也冲了上去,左手持盾牌,右手持利刃。我们短兵相接,在对手抡剑的一瞬间加速,挺盾。对手的铜剑砍在盾牌上的同时,两个人几乎被我们同时撞飞出去。死囚的力量很大,把他撞飞的同时我的左臂和身体也撞在盾牌上,隐隐作痛。铜剑砍在盾牌上的声音也极响亮,那是接近死亡的声音,两人倒地后挣扎着爬起,虽痛但不会很快的丧失战斗力。

说时迟那时快,短短几个眨眼睛的时间,六人向我们发动了疾风骤雨般的进攻,我们沉着地用盾牌一一阻挡,边防边退,在我们滴水不漏地防守之下,他们并没有占到什么便宜,反而因为焦躁而出现了体力透支的情况,为首的大胡子一摆手,进攻停下来。

君卿神情自若,甚至还带着一丝猫捉老鼠般的微笑。我被七刀八刀砍来砍去的超级紧张,此时只觉得心跳加速,汗水也多了,身上的肌肉不停地在颤抖,好像我显得害怕了似的。不过对方并没有受到过严格的军事训练,自信又回到我的心中了。

大胡子一打手势,六人呈圆周形把我们围了起来,我和君卿背靠着背,持盾如山,我们的个子都比平常人高一头,在攻防上都有优势。为了避免被围攻,我们迅速移动到石墙边,背对石墙身后没有敌人。

我们一齐移动进攻,我主要负责撞击,君卿则从盾下冷不丁刺出一剑,刺入了一个人的下肋,速度飞快,我甚至都没看到鲜血喷出那个人就软绵绵地倒下了。大胡子和一个小个子配合,小个子砍我的腿,大胡子则用剑往我的咽喉上面打招呼,我急忙用剑格开,并且突然用盾尖撞击小个子,他被铁盾重重地撞到头部,牙齿被撞掉几个,倒在地上呻吟着。

一个人用剑扎向君卿,君卿忽然冲上前,用盾牌格开,右手剑顺势划开了他的喉管,我们的距离是如此之近,以致于被喷了一身的鲜血。剩下的人越加疯狂,集中了全部的力量来对付我们,剑剑都不离要害。大胡子明显是冲我来的,他以前是个退役兵,很是有两下子,他虚晃几剑试探着我,忽然又如闪电般的快捷,两刃相交时的力量震得我手发麻,他大概看出我是个新手,所以大胆地进攻,我有点没有力量了,这时大胡子用力一脚,踹到我的盾牌上,我踉跄后退,大胡子乘势飞身跃起,铜剑刺向我的咽喉,我狼狈一闪,利刃刺破了我的肩膀,留下一道深深的伤口鲜血淋漓,直插入地。再刺时,我及时把他的剑挡了回去,君卿此时挡在我的身前,以一敌三,我一咬牙一个前滚翻,以一个诡异的角度把铜剑刺进了一个大汉的下腹,随即拔剑起来,此时君卿已经轻松地砍倒了另一个大汉,只剩下大胡子在同我们周旋了,我这时抽出时间,一剑刺穿了被我撞昏过去的那个人的心脏,拔剑时被带出了一脸的血。君卿的大腿被大胡子划了一剑,鲜血浸透了帛衣。毕竟有盾牌,大胡子和他单打时占不到便宜,君卿冲我使眼色,我从后边起剑刺穿了他的胸口,君卿又在他的心脏上补了一剑,大胡子直挺半晌,倒在了地上。

地上是六具尸体,我和君卿也疲惫不堪地从斗兽场里走出来,阿善递来水,我们骨杜杜地喝完,身上痛的象散了架。放下漆杯,就看到一辆铜车,飞驰到场边,然后我就看到了龚遂。

我顶烦这个一向面无表情,说话絮絮叨叨的老头儿,他四十岁,教授过我经书,目前在国内担任郎中令。他天天一副悯人忧天的怪样子,什么闲事儿都管,谁知道他今天怎么找到这里了。他一向是个非常稳重的人,难不发生了什么大事儿?

龚遂看到我们直摇头说:“你们真是一天到晚不务正业的,坑底的那几个死人是怎么回事?”

我看看君卿,君卿陪笑说:“龚大人,那是即将要执行死刑的犯人,我和大王就……”

龚遂叱道:“荒唐!犯人死刑由法院管,你们是杀手吗?”他看着我说:“身为国王,就要修齐平治,你一天到晚不是喝酒就是杀人,你想干什么?”

我叉开话题说:“郎中令来此,有什么事情?”

龚遂微微拱手作揖说:“当然是有事情,”他忽然间喜悦起来:“长安方面来人了,说是让大王去长安主持皇帝的葬礼。”

我一下子愣住了说:“长安方面不是有专门的礼仪人员吗?皇帝的葬礼关我毛事?”

龚遂摇摇头说:“难道大王你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吗?老天是选择你去继任大统啊。”

他这句话沸腾了我,我一下子愣住了,仿佛浑身的血液都涌上了头脑,这不是天上掉下个大馅饼吗?而且不偏不正地正好砸在我的头上。这等好事居然在我十九岁的时候到来了,我即将君临天下,成为这个天下的主人……我无法想象下去了,我浑身都因为激动而微微战栗,今天让人兴奋的事情简直太多了,我激动地跃到四马拉的豪华安车里,催促着驭车的寿成,喊道:“回宫,马上。”

「三在路上」

回到宫中,长安来的使者向我出示并宣读了上官皇后的诏令,大意是皇家派出四位重臣来迎接我,坐七匹马的顶级豪车,进入长安内城等候。我深揖听完,满脸喜色,很快就结束了会见。

此时已是下午,我召集昌邑国的丞相、大臣、侍卫长等人火速进宫,我命令集合一支官僚和侍从的队伍去往长安。侍卫长君卿和丞相安乐通知完大家已经是傍晚了,我们决定明天出发。

在出发前的清晨,王吉求见。王吉是老臣了,我让他留守昌邑,他遵命便是了,还求见什么?他絮絮叨叨的再三叮嘱我说:“大将军霍光一手遮天,朝廷上什么事都只是他的一句话。大王今朝入京,一定要养精蓄锐,什么事都要暂时隐忍,千万不要任着性子来,那对你有百害而无一益啊。”泪流满面的王吉简直烦死我啦,我嗯啊地满口答应了他,就匆匆打发他走了。

午后,我们这支近三百人的队伍出发了,急行了一百三十五里,傍晚到了定陶县。我们的速度是如此之快,以致于侍从们所乘之马纷纷累死于道边,龚遂劝谏我说:“大王是不是有点兴师动众了?我们是去主持葬礼的,又不是去游玩打猎,我认为应该低调点儿,回去些人比较好。”我听从了建议,遣返了一批郎、谒者之类的属官五十多人回去。其实我是用不上带这么多的人的,之所以带了近三百人,还不是因为我豪爽不羁的性格。我在鲁地,是出了名的好交友,朋友众多,宾客如云。别看我岁数不大,却绝对有带头大哥的风范,护犊子,讲义气,这些人都是昌邑国的精英,我想好了,只要是我带到京城的人,就绝不会亏待。

当夜在定陶,想到马上就要成为皇帝,我兴奋得一宿未睡。我有个爱好,就是常到昌邑国的金库中去转悠,看着一块块闪光的金饼,我就心中舒畅。我一次最多能扛动四百块金饼,我就喜欢在金库中搬来搬去的,可是金库里只有八千块金饼,一块金饼价值一万钱,我的黄金储备只有八千万钱,当然这些钱够我挥霍的了,但据说天子的国库里有上百万斤的黄金,想想我也是醉了。

我从小到大也没有出过昌邑国,此次去千里之外的长安,我可得好好玩一玩儿,有什么新鲜玩应儿,都给王爷我备着。鱼虾河蟹,鹿猪羔羊,只要我没看到过的,吃到过的特产,顺路我都得带着,我是谁?我是王!一句话——那都必须地。提一句,我路过济阳的时候,出于好玩儿买了几只能拉长声音打鸣的鸡,还买了数根竹子合并在一起的手杖工艺品,让跟随的长安官员看到了,他们认为我在居丧期间不带敬意,这也成了日后霍光清算我的一个把柄。

路过弘农县时,我坐车坐得头晕了,于是出来骑在马上看风景。迎面的大道上走过来一队迎亲的队伍,新娘子打开车门望了我们一眼,恰好我也看到了她,恰好是我喜欢的那种类型,我的心不由得痒痒起来了,一个劲地回头张望。仆人阿善吃吃地笑起来,他最了解我的意思了,他悄悄地凑上来说:“要不,我给您带回来?”我含笑不语,阿善立刻带了几十个带剑侍从跟上,暴力挟持了新娘子,把她藏到了围有布帷的衣车里,悄悄地跟上了队伍。

我急不可耐地钻进了衣车中,新娘子恐惧地看着我,我跟她说我是未来的皇帝,希望她顺从我。可是她训斥我说就算我成为皇帝,也是个昏君,要我赶快把她送回家,不然她宁可死也不会喜欢我。虽然我有很多美丽的姬妾,但是我就是要我得不到的东西,她的态度激怒了我,我命人扒光她的衣服,把她捆绑在床上,我羞辱和折腾她一宿,我觉得爽快极了。第二天早上,我把衣不遮体的新娘子扔到了路边。

新娘子哭哭啼啼地回去了,她的夫家纠集了一群人,在湖县追上我们,认出阿善并去向长安使臣告状,大臣们去问责昌邑相安乐,他承诺调查。安乐和龚遂到驿站中去询问我,我当然说没有这件事。

龚遂跟我说:“长安方面在等待我们的调查结果呢。”

我说:“没有的事儿调什么查,敷衍一下长安方面吧。”

龚遂冷笑着说:“现在事情闹大了,敷衍怎么可以,既然大王说没有抢女人的事情,那又何必为了一个奴才而落下不好的名声呢,不如询问一下阿善,看看怎么回事?”

安乐也说:“不如就把阿善抓起来交给长安方面,也能洗清大王您的声誉。”

“也不光是阿善的事……”我支支吾吾地说。安乐和龚遂对望一眼,大概心中明白了怎么回事。安乐叹了口气对我说:“就交给我们处理吧,你也别再路上闹来闹去的了,祖宗。”

我点点头,钻回车里和美姬们继续体力游戏,生年不满百,何不及时乐?龚遂下令逮捕了阿善,获得供词后立刻给处决了。我过后知道了,愣了半天,妈的龚遂一向看阿善不顺眼,就不能有别的法子了么?聪明伶俐的阿善死了,我郁闷得一天没吃饭。

终于经过数天的旅途,六月一日清晨也就是丙寅日,我们来到灞上地界,管理外交的大鸿胪亲自到长安郊外去迎接我,宫中骑士备乘了豪车,我让寿成驾车,龚遂在车上居右陪同。天亮时我们到了长安东门,龚遂说:“按照奔丧的礼节,望见国都的大门就应该哭泣了。”我还在生他的气,于是冷冰冰地说:“我嗓子疼,哭不出来。”到了内城他又提醒我,我说:“内城和城郭不都一样吗?”当我们到了未央宫东阙门时,龚遂说:“我们的帐帷就在大道北,马上就到了,现在你应该下车,向西对着跪下,痛哭致哀。”我听从了他的劝告说:“好吧。”于是我们下车,伏地痛哭。说实话,我从来就没看到过这个仅仅比我大两岁的小叔叔,我跟他一点感情都没有,怎么能哭得出来?我只是遵照礼节做个样子,诺大个东门只有我们跪地伏哭,当我们整理好衣服继续驰进未央宫时,龚遂神色凝重地对我说:“大王,这是早朝的时间。”

“如何?”我问。

“大汉最有权力和最优秀的人都站在这个宫殿里,大王,从现在开始,你就要注意您的一言一行,您应该把以前都放下,集中您的聪明和智慧,好好学习一个东西。”

“学啥?”我斜视着他问道。

他一个字一个字地说道:“政——治。”

又走了许久,终于看到了武士和大臣们,他们高高地站在台阙之上,一个文官引导我远远地走了上去,我看到在未央宫的宫殿里,正中站立一个雍容华贵的小女人,应该就是我的婶婶上官皇后了吧?他旁边是一个胡须飘逸,眉目舒朗的老头儿,老头儿长得不错,年轻时也应该是个美男子,这应该就是权臣霍光了吧?在这两个人的两边,是一群戴高冠穿红帛的大臣们,一个个神色严肃得要命。我环顾四周,哎呦我的神呀,这个未央宫,可比我的昌邑宫殿气派多喽。

这时,一个光禄大夫站到我的面前宣读皇后诏书,词句挺拗口的,大意是我作为武皇帝的正孙,适宜接受天命,我将作为汉昭帝的嗣子,同时尊上官皇后为皇太后,接受皇帝玺印和绶带,继承帝位。我将爱护黎民,爱怜大臣,开创未来辉煌的盛世,此诏即刻有效,昌邑王即刻即位。大意如此。

我听着直撇嘴,什么嗣子嗣母,这哪跟哪呀。但很快我就又高兴了,我朝皇太后轻轻磕一下头,起身接受过了皇帝的玉印和绶带,满朝大臣立刻都向我深深地作揖鞠躬,恭贺我成为大汉帝国的第九位皇帝。看到这个震撼的场面,我露出了笑容,志得意满地点了点头,这一天,我站到了人生的巅峰。

壬申日,皇家侍从葬孝昭皇帝于平陵。

「四美人蒙」

当天我即位接受完大臣们的祝贺后,被礼仪官员告知,要先听讲课。于是这两天,我陷入了几个官员的轮流的讲课当中,从当皇帝的言谈举止讲到禁忌规矩;从长安城大小讲到帝国的疆域;从国内大族讲到国外人种;从正宫皇后讲到嫔妃妻妾。天呀,讲得我头昏目眩的,甚至吃饭时还有官员提醒我进餐礼仪。睡觉前还有人提醒我该几时起床。一方面,我对皇帝的各种规矩暗暗讨厌,一方面,我又期待着自己的君临天下。

第三天我正式上朝,龚遂来求见说:“吾皇可知道你要做的第一件事是什么吗?”

“按照汉家的老规矩,是不是该奖励有功之臣?”我说。

“聪明。”龚遂夸奖道,“从今天开始,您就掌管国家大事了,任何事情,都不能自己想怎么样就怎么样,要商量着来,尤其要重用大司马大将军霍光。”

“为啥?”我问。

龚遂清了清嗓子说:“霍光是两朝老臣,汉武帝临终前的托孤四大臣之一。对内,他镇压了上官父子、桑弘羊的谋反;对外,他指挥策划了一系列战争,把匈奴赶到了漠北极寒之地。远的不说,就说前年,他命令傅介子出使楼兰国,相机刺杀了匈奴使臣和楼兰王,使我大汉的威名传遍西域,自大汉建国以来,我们的武力从未有这样强大,这都是霍光的功劳。他是文武全才,近乎圣人的这么一个角色。”

我说:“郎中令你好像很佩服他。”

龚遂诚恳地说:“我当然很佩服他。我的意思是:如果我们想过好日子,就一定要重视霍光,和他保持一致,因为我们在长安没有什么根基,没有他的点头我们啥事儿也做不成。”

上朝后奏报完天下大事之后,我叫分管的官员如例处理,并没做什么。下朝之后,我直奔后宫椒房殿,我要饱览长安春色了。

椒房殿有先帝的一支歌舞队伍,我横躺于卧榻之上,案几前摆着瓜果梨桃,左右的宫人轻摇羽扇,甜冰水沁人心脾。几个年轻漂亮的小女子坐在那里,弹筝的弹筝,弹琴的弹琴,舞蹈的舞蹈,长发宛如黑瀑般柔顺,纱衣飘呀飘,飘得我都快醉了。等等,她们为什么弹这么舒缓的音乐;为什么穿着不透明的帛衣;为什么不挑逗地过来跳舞?在我昌邑国,可不是这样的。我叫停了演出,让她们换上薄如蝉翼的透明衣服,弹节奏强烈的西域音乐,跳最火热撩人的近身舞蹈,看到宫人们一脸娇羞的样子,我的感觉慢慢出来了,把持不住地拽了两个宫女就在屏风后面云雨起来,伴着疯狂的音乐,前有赵女,后有韩姬,我很快地到达了巅峰。

这一宿我喝得烂醉,宫人们演奏到了凌晨,我宠遍了那几个歌姬,也真是把我累坏了,当我一觉睡醒时日已三竿,早朝的时间都过了,所以我就未去未央宫,直接回了御书房。

这时有一个大臣求见,他自我介绍说:“陛下,我是文学光禄大夫夏候胜,有事要说。”我早就听说过夏侯胜的大名,他曾经是个平民,因为学识渊博,精通<尚书>,被征为博士,是个非常优秀的学者。但这老头儿有点傻,经常向皇帝劝谏,也经常批评我的爷爷汉武帝,我想他说不出什么好听的话来。

果然,他说我在服丧期间,近女乐,召属国臣子进宫,这些都不恰当,做皇帝应该分清轻重缓急,应该多和大臣谈谈,而不是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他最后要求我好好处理政务,正常和大臣们上朝。他说话很直,也不看人,就自己嘟嘟地说一气,好像我欠他多少钱似的。我没好气地说:“你说的朕都知道了,你可以走了。”他又来了一句:“您不明确您的态度,我就不走。”我心道你是大学者你牛呗,我没理他,一拂袖进屋去了。

我又召见了君卿。看到他的时候我乐了,说:“小子,我都想你了。”

君卿也没个正形,说:“你看你,穿上龙袍也挡不住你的闷骚样。”我哈哈大笑,说自己在后宫真的闷骚了,后宫的女人都美若天仙,君卿暧昧地笑着说:“那给我选几个呗?”

“好说,给你挑几个。”我爽快地说。

“谢了。”然后君卿又神神秘秘地说,“陛下听说过上林苑吧?”

我说:“不是大名鼎鼎的皇家园林吗,怎么,想去?”

君卿说:“我听说上林苑有几个兽圈,天下第一,我们何不去看看。”我高兴极了,立刻吩咐赶过去。

当我带着一队羽林军快马奔腾,来到长安郊区的上林苑中,都是下午了,终于见到传说中的“上林斗兽场”了,好家伙,比我昌邑国的兽圈不知道要大多少倍了,沿着建筑走上一圈就要老半天了,洁白的大理石闪闪发光,空旷的场地上视野开阔,我和君卿都兴奋得不得了。我命令放出野兽来看它们格斗,管理员放出了几头狮子,几头老虎和几匹野猪,这些野兽们都饿得眼睛都发绿了,它们疯狂地彼此撕咬吞噬着,血肉横飞,最后都由于耗尽了太多的能量和鲜血而奄奄一息,最后管理者又放出了三十匹强壮的饿狼,我看到这些野狼有组织地包围和进攻,最后全部把狮子、老虎和野猪吃掉了,现场简直是恐怖到极点,野兽的残忍和血腥又一次深深刺激到了我,弱肉强食,这就是我们生存的这个世界。

我由衷赞叹这个伟大的斗兽场,发誓要增加它的预算,之后我们参观了上林苑金库。在丞相杨敞和大司农的带领下,我们到了一座石山前,山中有铜门,进入后,只见山洞宽阔而又通敞,原来是把整个石山掏空而成的。我和君卿惊呆了,只见里面摆满了一排排的柏木架,架子上是一排排的金饼,每枚金饼就是一斤,从门口一直延伸到山洞深处,一眼望不到头。最深处还有数千个大木箱子,每个箱子里都满满地装满了五株钱。

“这……这里有多少金子?”我问身边陪同的大司农。

“大约有二十万斤。”他谨慎地回答道。

“那么有多少五铢?”

“这里有五千个大木箱,每个木箱里大约有二十万枚五株钱,共计有十亿钱。”

“这就是国家金库吗?”

“我国共计有十大金库,分散于全国各地,这只是其中之一。”大司农回答说。

我有点头晕了,这儿的金库和昌邑国的金库比起来,不知道要大多少倍,而这儿仅仅是帝国的十分之一,我终于知道,我的帝国有多么富裕了。而这一切,都是我的,我的,我的……我大喜,笑着说:“好!好!”

我在金库里留连玩赏,不知不觉天色已晚,由于明天是帝国官员们的汤沐休息日,没有朝会,我决定就在上林苑中住上一宿。上林苑有离宫别馆七十座,我那天下榻的宫殿名葡萄宫,临近一座大湖,大湖烟雾迷茫,不见边际,夜涛阵阵,气势如海。湖对面是一座苍翠欲滴的青山,山下隐约还能见到一片建筑,第二天我和君卿就乘船游湖去了。湖水碧波荡漾,清澈见底,鱼翔浅草,蓝天白云,乘船于其中,宛如仙境。

不知过了多久,到达对岸,只见岸边竟是一片如海沙般的沙滩,有十栋连绵的柏木宫殿赫然矗立,在这人际罕至之处绝美的存在着,我都怀疑自己的眼睛了。我东看西看,看到在远方的亭子里,似乎有个女人在弹琴,只不过太远,看不清面貌。

“这是哪里。”我问随行的杨敞,“那个亭子里的女人是谁?”

杨敞细细地看了看说:“是先皇帝的爱妃蒙妃,她常年都住在这里,昭帝在世时,给她单建的别墅,并且经常到湖边来宠幸她。”

“为何昭帝如此宠幸她?”我问道。

杨敞说:“她是楼兰国进贡的美女,美得不像话,几乎每个男人都会被他吸引过去。”

“哦,去看一下。”我的兴趣来了。

我悠闲地走过去,越走越近,我的呼吸几乎都要停止了,因为我看到了一个只应在天上有,不应该在人间出现的女人。她有着深邃的眼睛,高耸的鼻梁,非常白皙的皮肤和黑栗色的长发,白色的丝裙裹着她那饱满的乳房,身材棒极了。一种恰到好处的美洋溢在她身上,即使她坐着不动,也像是在热烈舞动。我只看她一眼,肚腹之中就奔腾出了欲望的火苗。她抬起头看看我,俯首继续弹琴,古琴在她的轻抚下流出淙淙乐声,搭这碧水蓝天,真是和谐极了。

我静静地边听边欣赏着蒙妃优美的身材,一曲弹完,我鼓掌说:“蒙妃弹的曲子,有点小忧伤,敢问是什么原因?”

“爱我的男人离我而去,所以难过。”她说。

“你说的是昭帝?理解理解。”

“公子是……”

我摆摆手说:“我弹奏一曲如何。”

蒙妃起身,做了一个‘请’的动作。我坐下,挽袖,抚手,弹了一首“凤求凰”。古琴音色优美,回音悠长,手感真是不错。

“弹的好。”她莞尔一笑,我立刻被她的笑容迷醉了。

“我第一回在上林苑玩儿,没想到碰到这么美丽的女人,这里真是个神奇的地方。”我凝望着蒙妃的眼睛,喃喃地说。

“公子是长安人?”

“非也,我来自遥远的鲁地。”

“到这里来做什么?”

“游山玩水。”

”上林苑是皇家园林,尤其是这西海别墅,一般人不能进入,你是皇家的成员。”她盯着我腰间佩戴的大玉佩说。

“我是皇家成员。”我微笑点头。

“那么,我遇见的是陛下喽?”她微微一欠身说:“参见陛下。”

我很惊讶:“你咋知道?”

“很简单,从鲁地来的皇室成员只有昌邑王,这么高等级的玉佩也是非天子不能佩戴的,而且陪同您来的是大司农、上林侯和大丞相,综合起来,您不就是陛下吗?”她淡淡地说。

“聪明。”轮到我鼓掌了。我微笑着说:“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她说:“您这是什么意思?”

我盯着她碧蓝的眼睛说:“想要你。”

她笑了:“我不仅比你大,还是昭帝的女人,你如果不想蒙上不好的名声,最好远离我。”

“有爱不论其它。”我回答。

我看到蒙妃的眼睛亮了一下,但很快就暗淡下去了,她冷淡地说:“不好意思,我头痛了,您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去吧,失陪。”说完她很快地就走了。我撇下众人,紧紧地跟着她。心想:“今天,你就是我的!”

「五各种作」

我快步跟进到柏木宫殿,这些建筑别具异国风情,居室里摆放着陶土的情爱雕塑;铜炉中燃烧着价超黄金的龙涎熏香;竹影摇曳,灯苗妩媚,我偷窥到蒙妃大概是累了,就斜依在云毯中,不一会儿,她就脱去了蝉衣,内衣薄如云雾,我能清晰地看到她的乳房,像俩个小白鸽子,扑噜噜地飞舞着,我欲火焚身,一下子推开房门,她吃了一惊,但很快就镇定下来。都是成年人,我没办法控制自己不去动她,我解开她的轻纱,亲吻着她洁白的身体,她急促地喘息着,饱满的大胸起起伏伏,脸上透着红晕,她看起来很饥渴,我如同在云彩上飞,在花间舞,直到如同火山喷发般的畅快淋漓……完事儿后我们双双精疲力尽,却都带着极大的满足感。

“这是个丑闻。”她躺在我的臂弯中喃喃地说,“你最好下道诏书,遣送我出宫。”

她的美丽和魅力完全地征服了我,让我觉得我在遇见她之前算是白活了。我就像没见过女人那样摇着头,傻乎乎地说:“不!我要带你回去,封你为后,给我生皇子。”

“封后,生子。”她冷笑道,“我宁愿永远躲在帝国的角落,也不愿意看到上官皇后。你年纪还轻,还看不透。这个天下,有些东西是你左右不了的。”

我慷慨激昂地说:“那你就跟着我,看我如何左右这个天下。”

那几天我就像个贪玩儿的孩子,有点儿砍伐过度,蒙妃好像也想要得到我的欢心,变着法子魅惑我,我得承认和她在一起是我最快乐的时光,我也真得动了封后的念头,我们天天云雨房中,在这风景如画的西海,我真不想回去了。直到杨敞牢骚满腹地提醒我,我再不上朝,人心将乱,我才考虑回去。

刚回到未央宫,执金吾就通报说大司马大将军求见,想和皇帝对弈围棋。这是我执政以来霍光首次要求会见,我很重视。同时也猜测:“找我下棋,啥意思呢?”

看到霍光后,他很和蔼地说:“陛下去了哪里,我们这几天都等着您上朝呢。”

我打着哈哈说:“惭愧惭愧,去郊区看了看。”

此时我们都跪坐在锦毯之上,隔着一张漆台对弈六搏。所谓六搏,也就是围棋,楸木棋盘棋子儿,棋子儿分黑白两色。我凝神屏气,执黑先行。小时候我学过棋,但一直没有太认真打棋谱。听说霍光棋艺高超,较量之下,果然是国手。

霍光在布一个非常奇怪的布局,我竟然一点儿也看不出门道,他说:“我很喜欢六搏,它会培养一个人的大局眼光,围棋也是我思考和行事之道。首先,我觉得面对一个好的开局,每个人都要极为珍爱。”

我走出一个闲步,霍光马上抓住机会用白子儿做断,我的形势马上严峻起来,渐渐地我的一条大龙被围屠了。霍光又道:“不仅仅是开局,在任何阶段都要保持警惕和谦逊之心,否则一招不慎,就会满盘皆输。”我点点头,表示同意,看来霍光很轻松地就搞定了我,同时,我认为他的每一句话都不是单纯的,他在敲打我。

我说:“看样子这局我是输定了,大将军好棋艺。”

霍光淡淡地看着棋局说:“哪里是好棋艺,我只是在任何的时候都会如临深渊,如履薄冰,否则,我早就死了。”

“呵呵。”我笑了笑,虽然我知道霍光话里有话,但我还是觉得他不会把我怎么样,这是我犯下的大错,事实证明,这是霍光给我的暗示,而我没有有效的理解。

一局过后,我推盘认输,表示对六搏不感兴趣,霍光说:“陛下对这些小道技术不感兴趣是对的,你应该多关心点国事。”

我说:“有这么多的贤臣,我抓大放小就行。”

霍光忽然紧盯着我说:“如果小事都做不好,还谈什么大事?”

霍光说得我猝不及防,他的神态就像是爷爷在教训孙子,这是试探我的反应吗?我涨红了脸说:“朕需要时间适应,朕心里有数。”霍光显出失望的表情,略一拱手说:“那么老臣就不打扰陛下了”。当时的我并没有认识到,我们之间的宫斗正式拉开了帷幕。

和霍光对弈后,我认为我该做点什么了,我绕过霍光,和安乐商量后就大封昌邑群臣,把他们都升了官,还派人传达我的口喻,到中央国库去征要各种物资。我认为跟我混的人,都会富贵。玉印、丝绸、茶叶、帛书、漆器,等等,大量的物资被抽调出来,赏赐跟我来的人。虽然长安官员有不满情绪,但我不在乎,国库里有那么多的钱,九牛一毛而已。我注意到长安官员们都傻了眼,尤其是霍光,脸色越来越难看。

丞相安乐被我新任为长乐卫尉。我的父亲死的早,安乐虽然只有三十九,但他是看着我长大的,我父亲死后,他对我就像亲儿子那样,我是个重感情的人,当然要好好报答他。我也重重赏赐了君卿,我们一起拿过剑儿,嫖过娼儿,砍过人儿,刨过坟儿,他是我哥们儿。我一次性赏赐他上千块金饼,派人给送去,并且赐给他十个大美女。

我听说昭帝的后宫,名叫掖庭,里面都是绝色美女,我打定主意要去。那几天我玩起了失踪,一直待在掖庭,昭帝的女人们太棒了,说实话我真不愿意放她们出宫,我命令掖庭令不准泄露我在这里,否则腰斩,掖庭令吓得脸色煞白,不敢走出一步。

我不知道是不是有人在背后说闲话,侍中傅嘉确实惹怒了我。那天朝会上傅嘉说:这几天皇帝还想着天下大事吗,无缘无故地几天不露面,让大臣们白等几天,这可不礼貌。

我辩解说:“国家大事,不是先由大司马大将军和丞相阅览吗?我刚刚秉政,需要一段时间来适应。”

傅嘉冷嘲热讽地说:“陛下是去适应后宫里的女人去了吧!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

我立刻生了气,心想我玩玩儿女人我倦政又能怎么样,我什么都做要你们大臣做什么。我立刻写下一道文书,说傅嘉讽刺天子,有不敬之罪,送到京都大牢。过后杨敞拜见我,让我放掉他,我没听他的,也听不进诸位的劝诫之言。我与长安官员之间,起了微妙的变化。

我听说龚遂私下会见了安乐,哭着对他说:“昌邑王立为天子,一天比一天骄傲狂放,进谏也不听。现在服丧还没满月,就天天和你们饮酒作乐,在兽圈斗虎豹,乘豪华皮轩车东奔西跑,所作所为纯属瞎作。现在不是过去,过去我们还可以说不干就不干,现在我们的去留都得看朝廷。假如有一天大祸临头,怎么办啊?你是前昌邑丞相,跟皇帝走得近,应该劝劝他。”安乐敏感地问他听到什么消息,龚遂只是哭,却说不出什么,安乐安慰了他。私下里,安乐和君卿找到了我,提出需要昌邑臣属来掌控军政大权,控制要害部门。君卿则建议,在某一天摆出鸿门宴,控制霍光,彻底对朝廷进行一次大换血,我说这件事不着急,起码要抓住霍光的把柄。谋而后动。

太仆丞河东张敞上书说:“孝昭皇帝早崩无嗣,大臣们都害怕,所以选贤能来继承宗庙。我们迎接您唯恐您来的晚。今天您年少即位,天下都用眼睛看您做什么用耳朵听您说什么,但现在国家的重臣您不表彰,却升迁昌邑国没有资历的人,您犯了大错误了。”张敞的话,我没听进去。我在逐步地走向了错误的道路,越来越远,直至有一天,黑暗将我吞没……

「六密谋」

作为一个饱经沧桑的老头儿,我霍光有一个本事,就是能从一个人的言谈举止,大致推看出这个人的文化水平和处世态度。当十余天前昌邑王被召唤进未央宫时,我仔细地端详着他。刘贺是大个子,长约七尺八九,比一般人要高,脸青黑色,不像一般白白净净的诸侯王子。小眼睛,长鼻梁,低鼻尖,下巴上的胡须刮得干干净净,穿着考究,眼睛滴溜溜地乱转,动作和说话也是稍欠礼仪。整体上他给我的感觉不像是一个修身严谨、学识渊博的诸侯王,倒像是一个游手好闲、散漫惯了的公子哥儿。他的眼神里有一种狂傲,和我对视时不仅没有谦逊谨慎,反倒有直勾勾的锐利之态,这不是温良恭俭,这一点让我不安,上官皇后向他讲了讲征诏他的原因,然后就宣诏让刘贺继承皇位了。

做皇帝这十几天,他只有三四天临朝听政。他都在做什么?这是我关心的问题。于是我开始运作帝国庞大的情报网,而从各方面汇总的消息不容乐观:他不问政务,斗鸡跑马,去上林苑兽圈看斗兽;去国家金库去查看储备黄金;去西海别墅私会先帝宫女与之淫乱;去掖庭找女人又为长夜之饮。我知道有个一叶知秋的故事,意思告诉读者,要聪明地看待事物,善于推算,举一反三。今天来看,刘贺这个人我恐怕是选错了,但是他已经成为了皇帝,我如果再废了他,不是给自己打脸吗?我思来想去,决定点点他,如果他再不按照正常的思维出牌,那么就简单了。

我秘密召见了原昌邑国的郎中令龚遂,他非常高兴地到了我的府邸。见到我恭恭敬敬地长揖道:“小臣龚遂,拜见大司马大将军。”

他很我儿子一个岁数,我和蔼地对他说:“坐坐,喝茶。”茶是最好的苏地龙井,芬芳扑鼻,我们从读书喝茶谈到军事财政,谈得兴起。忽然间我沉默下来,龚遂不知道说什么,就品了一盏茶。我忽然盯着他问:“龚遂,你想不想好好地活下去?”

龚遂一口茶差点喷出来:“大将军这话怎么说?”

“我对今上的了解并不多,听说你也是两朝老臣了,是看着刘贺长大的。今天我需要你告诉我一个真实的刘贺。”

龚遂茫然地放下茶杯:“为什么?”

我说:“大海上航行,依靠的是舵手,好的舵手可以渡过惊涛骇浪,不好的舵手可以倾覆大船。大汉帝国发展到今天,已经是一个朝代的传奇。它的兴衰,我认为必须由最优秀的人掌控,我需要判断刘贺是否合格。”

我的话别有意味,让龚遂听着心惊胆颤,我淡淡地说:“你实话实说,这关系到你的生死。”我说的很简单,龚遂也做了很简单的选择,他原原本本地向我述说了刘贺的一切,让见多识广的我听得也不乏惊讶,我充分了解了刘贺。我必须这么做,因为孙子云: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龚遂走后,我的大儿子霍禹看我闷闷不乐就问我咋了?我回应说:“我立位了刘贺,却不一定能控制他,也不知道他是否贤德,所以心情不好。”

霍禹今年四十一岁,官属膘骑将军,他小心翼翼地跪坐过来,满怀期待地看着我说:“听司马迁说,当年的西楚霸王初次看到秦始皇时,说过一句话——彼可取而代也。父亲也听说过吧?”

我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你是说让我霍光自立为帝,让我做无情无意的小人,辜负汉武帝对我的知遇之恩,撺夺汉室江山?”

霍禹看到我冷笑,不敢吱声。我怎么能这么做呢,那不是人人唾骂了吗?我读过儒家经书,是个明白人,我永远不会称帝篡位,在现今已经被确立为主导思想的儒家看来,那就是谋逆,那会被吐沫淹死的。但是我的儿子霍禹有这个心思,我觉得有必要把他的这个念头打下去。

我忽然恶狠狠地盯着他,抬起手重重地扇了霍禹一个耳光,我的力气是如此之大,以致于倒下的霍禹把漆案都撞坏了。“滚!滚!”在我的呵斥中,霍禹惶恐地以头伏地跪着倒退出屋子,我仍然是余怒未消。不过我想,在我有生之年,霍禹是不会想到再要“彼可取而代也”这样的事了。

随后的几天,我正常上下朝,政务依旧是先报送到我这里,然后在由我择要传达到刘贺那里,不过刘贺对我说,今后的政事简牍,由大将军和安乐共同批阅,这引起了我的高度警惕和震惊,这说明他要控制权。

另外,我不能容忍刘贺的挥霍无度,奢侈地花销着国家的财富;我不能容忍刘贺狂妄地自我膨胀;我更不能容忍刘贺要取我而代之;如今,他的所做所为,让我终于下定了决心——废了他。

我选择的第一个合作伙伴,是田延年。这个人是我的亲信,曾经官属长史,又迁为河东太守,做事刚强,我欣赏他坚韧强硬的作风,直接把他从地方调到了中央,担任九卿之一的大司农,主管全国财政,可谓是权高位重。当我把我的难处向他全部说出来的时候,田延年微微一笑,说:大将军怎么变得优柔寡断起来了,您是国家的柱石,您觉得刘贺这个人不行,那就通过太后废了他呗。”

我微蹙眉头说:“我也想这么干,但不知道以前的古人有没有先例?”

田延年说:“商代的伊尹,看到商王太甲太荒唐,就废了他,自己代为执政,保持了商朝的强大,后世都称赞伊尹是忠臣。现在你要是这么干,便是汉朝的伊尹。”

我说:“这是个大事儿,我需要你帮我,你在关键的时候站得出来吗?”

田延年呗儿都没打一个地说:“这辈子我田延年,跟定了大将军!”

“好。”我没有看错他,关键时刻,他是我的人。同时他的话更加坚定了我的决心,接下来,我要会见另一个人——车骑将军张安世。张安世是昔年重臣张汤的儿子,先被武帝封为郎官,后又被封光禄大夫,昭帝时被封为右将军,富平侯,是现在朝廷的二号人物。当年昭帝有意无意地让我分一部分军政权给张氏家族,我同意了,并且和他处成了好朋友。虽然他掌控军政大权,食邑近万户,有都是钱,但是他非常低调和简朴,你几乎看不到他任何一个缺点,这样的人如果想做成一件事,几乎是不会失败的。张安世比我小几岁,办事很有一套,我尊重他,几十年风风雨雨,把我们都熬老了,但是我们的友谊一直没变。因此,废黜刘贺这件事,出于尊重,即使别人不告诉,我也得必须告诉他。

张安世听出了我的犹豫,他淡淡地说:“既然昌邑王不着调,那就办了他。”

我说:“不知道古人有没有这个先例?”

“有没有能咋地,历史是由强者来写的。”

因为政变这种事儿,是你死我活的权力战争,所以我还是得慎重地问他:“我这几天马上就要行动,你参加不,你要是担心我不会成功,就保持中立。”

他还是淡淡地说:“我既然能来到你的府上,就没把你当外人。”

妥了。有他这句话,我立刻拿出了自己定的方案,和他密谋起来,夕阳西下,暮色开始笼罩了大地。

第二天,一个小小的细节却让我震惊失色,我以为谁走漏了风声,吓得我呆了半晌。

「七政变」

原来在上午,廷狱长向我秘报,天子把夏侯胜关了进去,原因是他说有人要造反,我不动声色,听他详谈。原来在早上,刘贺要出游,光禄大夫夏侯胜忽然拦住铜车马,进谏说:“这天老是阴森森的,但总也不下雨,这预兆着有臣子要算计您。您出去玩儿,要是宫里出什么事儿,该咋办?”

刘贺愣了愣说:“你能不能说点吉利的话,你这么一把岁数了还整天神神叨叨地,我从来就不信什么八卦易经啥的,你赶紧该干啥干啥去。”

夏侯胜说:“我说的都是有原因的,你要是不听老人言,恐怕会吃亏在眼前。”

刘贺很生气,一拍车子说:“放屁!来人,给我绑了下廷狱。”

这样夏侯胜就被送来了,我秘嘱廷狱长好好对待他,又吩咐张安世跑了一趟,盘问夏侯胜。问他怎么会有这样的谏词?夏侯胜搬出《鸿范传》来回答,居然说得头头是道。得知后我也很惊讶,对儒家官员的博学表示钦佩。不过话说回来,我们必须要快点行动了,虽然知道的人越少越好,我还是得让一个人知道,这个人就是杨敞。

下午,田延年亲自密会杨敞,告诉他明天政变。听田延年说,杨敞当时就愣住了,出了一身汗,把薄纱都湿透了。说话也前言不搭后语,得不到明确的表态,田延年很失望,就去更衣室了。正要走时,杨敞的老婆司马氏忽然从东厢房走出来对他说:“今天田大人到咱家来商量的,是国家的大事。大将军已经有主意了,让九卿来通知你,你要是不赶快答应,不与大将军一条心,犹豫没有主意的话,那你将会是大将军第一个开刀的人。”所以,等到田延年换完衣服出来时,司马氏冲他点头许诺说:“请奉大将军的命令。”于是田延年指示杨敞起草奏牍。

我又暗暗生气又赞许,生气的是我培养杨敞这么多年,一手提拔他位极人臣,而他居然还在考虑自己的站队问题,这还用思考吗,刘贺有什么资源,我有什么资源,我看杨敞是白活了。假如他不表态的话,那毫无疑问,明天他就不会是丞相了,他将死于诏狱或是流放。我赞许的是司马氏的聪明果断,她是前朝大臣司马迁的女儿,的确不一般。

这样我们四个人基本上各自有了分工:我负责提出废黜;田延年表态支持;张安世布置羽林军戒严全城;杨敞负责起草废黜奏牍。各就其位之后,我早早就躺下休息了。

第二天艳阳高照,天气热得厉害。刘贺昨天就到斗兽场去了,虽然今天是帝国的汤沐日,不用上朝,但是我通知所有的高级官员——丞相、御史、将军、列侯、中二千石、大夫、博士等都到了未央宫。我开门见山地说:“昌邑王行为荒唐昏乱,恐怕会危害社稷,大伙说说,该怎么整?”这句话一说出来,大殿上静得连一根针掉在地上都听得见,群臣你看看我,我看看他,都震惊失措。因为不知道我的意图,所以没有一个敢轻易说话的人,都在观察着形势不出声。

这时田延年从席位上站起来,走到我的位置前,手中提着宝剑,面向大家大声说:“先帝之所以将幼子昭帝托付给大将军,就是凭着将军来安定天下。以大将军的忠心和贤德,能处理好刘氏王朝的事物。现在,由于昌邑王的无德无能,有很多大臣都在私下议论,说这个社稷要完了。如果大汉的天下没了,将军你死后到了地下,有什么脸面去跟武皇帝,昭皇帝去解释?”他坚定而又强硬地说:“今天这次会议,不能有时间来捉摸,大家必须赶快做出决定。要么赞同我的话,要么过后再有定论的,我将请求太后,大将军斩首他。”

田延年把目光看向了我,我内心中很满意,回应说:“大司农责备我霍光,说的对啊!天下都议论纷纷自觉不安,我霍光的确应当担负起这个责任。”我的表态一出来,群臣马上就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都在席位上向我行扣头大礼,说:“天下万姓的前途,都在于大将军,我们都听从大将军的命令。”于是我与群臣商议,请出上官皇后,一件件细说刘贺当上皇帝以来的荒唐事,皇太后接到通报后乘车来到未央宫的承明殿。下诏禁止原昌邑国官员进入内城。

此时刘贺刚刚回朝,宦官们看到刘贺进了未央宫,就关闭宫门,不让原昌邑官员进入。刘贺惊诧地问:“你们在干啥呀?”我向他行大礼说:“有皇太后的诏书,不让昌邑群臣进殿。”刘贺问:“且慢!为什么?”

此刻,车骑将军张安世带着一支上千人的羽林军奔来,都是全副武装,手提戈剑。他先是把刘贺的随从驱逐出了金马门之外,然后在整个长安城搜捕跟刘贺来京者,二百多人被张安世全部关进了廷尉诏狱。我命令以前昭帝时的侍中中臣来监管刘贺,说:“小心守卫,不要让我背上杀主的恶名。”

刘贺这时还不知道自己被废呢。对侍中说:“我昌邑的大臣怎么了大将军都把他们关起来了。”不一会儿,太后的诏书传到,命刘贺上殿。刘贺这时感到了恐惧,说:“我有什么罪,皇太后下诏找我?”话虽如此,但又不能不去。走入承明殿,上官皇后穿好盛装,身披珠襦坐着,侍卫几百人都手握铁剑,立着铜戟站在殿下,数百名大臣以官衔大小依次上殿,尚书令命令刘贺跪下听诏书。

诏书是杨敞写的,我和几十个重臣联名,内容是上告皇太后,废黜刘贺的奏牍。读毕,上官皇后说:“可以。”这两个字就决定了刘贺的命运。刘贺跪在大堂下发呆,我命令他起来,拜受诏书。刘贺说:“古书上说,天子有谏诤大臣七人,虽然做事荒唐但不失去地位。”

我冷笑说:“你已经被废了,还自称什么天子?”我抓住他的手,解下了他佩戴的玉玺玉佩,上承太后,之后又扶刘贺下殿,送出金马门,群臣随着我们一起走。门外已备好车马。

刘贺茫然地对我说:“大将军要送我去哪里?”

“昌邑国驻京府邸。”我说。

刘贺的眼中起了薄雾,似乎感到了政治生命的终结,他向承明殿方向深深作揖说:“我刘贺傻啊,愚呀,做不了一个合格的皇帝。”

我们默默地走了许久,到了府邸,我下马流泪说:“大王你行为荒唐,自己葬送了自己的前途,我作为辅导大臣,宁可有负大王,不敢有负社稷啊。愿大王以后自爱,我是不会再辅助你的左右了。”我流着泪和群臣返回,只剩下刘贺一个人在府邸的风中木然独立……

唉,从提名刘贺,到如今流放他,我也是没有办法啊。为了国家的利益,只好这样了,当然,善后的事情是一定要做好的,群臣认为,古代废黜放逐的人,都把他们迁移到远方,让他们远离政治。群臣建议把他的封国迁移到汉中的房陵县,但我并未把他当成真正的政敌,所以没让他死,他回了故乡,并且赐他汤沐邑二千户,他父亲生前的财物也都归了他,他的四个姐姐妹妹都各赐汤沐邑一千户。不过,为了惩罚他的荒淫无道,朝廷将他的昌邑国改为山阳郡,由中央直接派驻官员管理。

当年,武帝驾崩之前,曾经拉着我的手对我说,要善待李夫人子嗣这一脉,我既然点头答应了,就必须做到,所以我留下了刘贺的人头,但对于其他的人,我就不会这么手软了。我通过上官皇后下诏说,昌邑群臣在属国时不举奏王的罪恶,让中央不知情况,又不能辅导国王,导致国王犯大错误。于是将跟随来的官员全部诛杀,只有中尉王吉,郎中令龚遂,因为忠心正直,数次劝谏,免死,把头发剃了,免为守城的小卒。至于夏侯胜,他被我授意放出来了,我知道他通晓儒家经书,就让他教授上官皇后《尚书》,这样也方便她以后处理政务。不久,我又给夏侯胜升迁到九卿之一的长信少府,进爵为‘关内侯’。

我的一系列做法,获得了朝臣们广泛地称赞,大家愈加地对我敬重和爱戴,他们常常以我废黜昌邑王来举例子,说:“王若有道,则为周公;王若无道,则行伊霍之事。”意思是:皇帝要是好样儿的,辅导大臣就仿效周公。皇帝要是不怎么样,那么仿效伊尹、霍光,把他给废了。唉!我也是又创造历史了,我其实并不在意这些虚名,我心中唯一牵挂的,是大汉帝国这艘巨轮,是否在我死后,还能继续地长风破浪,继续传奇。好了,不说了,下一任皇帝的人选我已经有眉目了,我要处理政务了,关于有关昌邑王的回忆,就到此为止吧!

「八,海昏侯」

我是刘贺,我高高兴兴地去郊外打了一次猎,回来却迷迷糊糊地失去了天下。六月二十八日,群臣上书废黜我后,我就被几个羽林军带上马车,直接送回昌邑,二十七天,我在皇位上就待了二十七天。

那一天大雨如注,阴云密布,和初来京城的浩浩荡荡、车马如云不同,我们只有两辆车,在满是泥泞中灰溜溜地返回了昌邑国——呃,不,应该叫做山阳郡了。我的心情真是一言难尽,听侍中傅嘉说,跟我来的那批人已经被大将军全部处死了,他们被赶到斗兽场里,羽林军在上面放箭,包括安乐、君卿在内的大臣全部被射杀。王吉、龚遂等人被罚作城卒,劳动改造,算是留下了性命。想到曾经跟着我,幸福感十足的旧臣们,跟我进了一趟京城,却连尸首都没有收回来。我真的是无法面对他们的妻儿父母。回到原籍,我又羞又愧,不敢出屋见人,蜷缩在故王府里,大病了一场。

等过了几天病好后,七月,长安方面传来消息,霍光又立了一个皇帝,他叫刘询,是我大叔戾太子的孙子,我的侄子,是为汉宣帝。我默默无语,整个人就像老了几岁。为什么,为什么?本来这个天下是我刘贺的,我却拱手送给了别人……我非常佩服我的老丈人严延年,他的官职是侍御史,他上书弹劾霍光,说他擅自废立皇帝,没有做臣子的礼仪,没有道德。这个奏简呈上后,自然是没有下文了,但是朝廷上下,都暗暗地尊敬我的老丈人,觉得他有骨气、敢说话。不过,所有的文字和辩论,对于政治上的失败者,又有什么用呢?

这一年的八月,丞相杨敞病死了,我曾经非常恨他,因为废黜我的奏牍就是他写的,我暗暗高兴,向上天祈祷霍光也将如此。又过了两年,大司农田延年被人举报贪污,在家自杀,政敌又少了一个,我喜在心头。又过了四年,霍光病死了,尽享哀荣,张安世被提为大司马大将军,领尚书事,接替了霍光的位置。又过了两年,霍氏家族因为密谋谋反被宣帝灭族,得到消息的那一夜,我彻夜不眠,在家中开欢乐派对,祝贺这迟来的畅快。我开始相信上天的公平,我的敌人,一个个全部死了,而我,还在这里笑着,还能对别人讲我的故事。

不过,我这几年也过得相当的不爽,新上位的皇帝,始终对我有一块心病,因为我是霍光废黜的,理论上如果刘询干得不好的话,我还是有复位的可能。我已经彻底沦为了霍光布局上的一颗棋子儿,想一想我就沮丧,谁在政治上遭遇惨败,谁不憋着一口气啊?再说这个新皇帝,因为不放心我,他派原太仆丞河东张敞去做山阳太守,表面上是查禁盗贼,实际上是去监视我,偶尔张敞会到府上去拜访我,喝喝茶、聊聊天,此时我就会老老实实地在家待着,装傻充愣。据说张敞的密报上说我这个人天生就喜欢混乱无序,心地不好,没什么可忧虑的,这样我的侄子放下心来,等到几年后霍光死了,他亲政了,没有什么好顾虑的了,所以他并没有太为难我,我继续过我的小康日子。

日子过得飞快,一晃,我被贬为庶民已经十一年了,元康三年(公元前六十三年)三月春,皇帝为了显示自己的宽容大度,下诏封我为海昏侯,不过得去豫章郡的海昏县去居住。虽然食邑增加到四千户,也由庶民升级为诸侯。但我的心里是一万个不乐意,不愿意舍弃住习惯了的山阳,去迁移到东南那渺无人烟的地方,但,皇令难违,我只能拖家带口地迁移到那里。

在那个人烟稀少的地方,我拥有一大片领土,好在那里皇帝给我们新建了宽敞漂亮的侯府,我还不算太失望。我努力学着适应,但是那里的鬼天气或是潮湿闷热或是潮湿冰冷,我的腿得了风湿病,总是医治不好,最终我瘸了一条腿。我苦不堪言,只好通过读书和歌舞来放松自己,君卿死后,我再也没有拿起过铜剑。有时想想年轻时受到的待遇,我会划着一条小船行到大江渡口,长啸以抒发内心的郁闷和愤慨,久而久之,老百姓都把那个渡口叫做‘慨口’。

现在的我,一身毛病,也不爱活动,书倒读了不少,六经都能通个大概,每天在家就是看书,喝茶,看侍女唱歌跳舞。我虽然只有三十一岁,但南国潮湿的天气,让我小毛病不断。有一天我梦见自己死了,但我的灵魂看到,大家什么陪葬品都没有放到我的墓中,我一生气就醒了。我发誓死后要把我父亲留给我的金子全都陪葬,什么金板、金饼、麟趾金、马蹄金,都给侯爷我备着,我要在在另一个世界富甲天下。好了,我累了,我需要休息了,关于我和霍光宫斗的回忆,就讲到这里吧。

<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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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届掌阅文学大赛中篇入围作品集:文学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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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昏侯大将军回忆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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