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乱红如雨坠窗纱

[第九章] 乱红如雨坠窗纱

院子里的最后一朵秋菊都枯萎了,花瓣紧紧抱在枝头,褪色成枯黄。

尚训一早起来,看到那朵花,心中升起淡淡惋惜。

还未曾与盛颜并肩看过这一秋的菊花,就已经全部枯萎了。

天气已经寒冷,呵出来的气都成了白色。殿内是不冷的,有烧得热热的地龙,但是尚训觉得里面闷热,他宁愿在外面,寒冷让他的脑子比较清醒。

景泰看见他站在冷风中,吓得赶紧抱着披风跑过来,给他披上,口中低声劝他:“万岁还是回殿里吧,万岁的龙体可关系到天下的福祉啊。”

尚训挥手将他的手打开,说:“里面透不过气。”

景泰也不敢说话,站在他的身后,大气也不敢出。

尚训抬头看着阴沉的天空,辉煌宏大的宫城在一片阴霾中,显不出一丝光彩。

最好的时光已经过去了,假山上娇艳无比的无名花朵,和笛声一起缠绵飞卷的流云,盛夏时一颗一颗掉落在衣领中的女贞花,恍如隔世。

“盛德妃,最近在干什么?”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回事,突然就问起了她。

景泰赶紧回道:“最近太子身体不适,好像是冻着了,一直住在朝晴宫里,德妃应该正在照顾他吧。”

“冻着了?太子府中这么多人,难道还会让他冻着?”尚训冷笑。

“是……德妃娘娘她惩罚太子,让他在金水河中冻了小半个时辰……”景泰忐忑不安地说。

尚训皱起眉头:“行仁不过十二岁,就算再有错也是一个孩子,她居然忍心这样惩罚他?”

果然,她已经不再是初见时假山上慌乱无措的女子,如今的她,是个冷漠的、没有心的女人。

即使他再怎么对她好,她也不可能彻底地爱上自己,依然与瑞王纠缠不清。即使明知道他那么舍不得她,她也依然冷淡地,拒绝了濒临死亡的他——即使,敷衍一下也不肯。

可,她既然一开始能做出那么多温柔和可爱来迷惑他,那又为什么不继续欺骗下去呢?他宁愿她用假面目欺骗他一辈子,让他至死不知晓她的真面目,也好过到现在想起以前,这么难过。

尚训看着晦暗的天空,身上微微的寒意让他刚刚养过来的身体又开始发作,胸口和头痛得不行。他无奈地转身回到殿内,坐在那里看了一会儿奏折,怔怔地抬头看着外面。

景泰站在旁边,小心地伺候着茶水,却突然听到尚训叫他:“景泰。”

“是。”他低头应道。

“去……朝晴宫。”

自从受寒无奈留在朝晴宫后,行仁一躺就是好几天,每天一副气息奄奄的样子,想要给盛颜好看。

谁知无论他怎么装模作样地呻吟啊、痛苦啊,盛颜却从来不去探望,就好像不知道一样,让他气得牙痒痒的。

行仁一直躺在床上不起来,谁知扛到最后还是自己受不了,要让一个生龙活虎的十二岁顽皮小孩子待在床上,简直比坐牢还难受,扛了几天之后,他悻悻地认输,自己爬起来出外溜达了。

现在已经入冬,小虫子不多了,蚂蚁当然也不好找。他在院子里转来转去,发现了墙上的一个小花窗,便凑过去往里面看。

天气寒冷,阴霾一片,站在阴天中的所有树都是光秃秃的,唯有几棵芭蕉树还绿意森森。在芭蕉树下,有丛生的几株矮矮冬青树,也还是绿色的。

这仅存的绿意中,是盛颜坐在中间。她穿着淡黄的衣衫,俯头专注地在绣花架上,一针一针地描绘着手下的画面。

行仁看着她安静的样子,恍惚间忽然觉得,在这满园冬天寒意中,只因为她的沉静美丽,才生出了这些绿色。

她双眼微垂,睫毛细长浓黑,头顶芭蕉绿意浓重,她肌肤的颜色居然也染上了浅绿,如同带了一点水色的玉石,给人一种春天的温柔和煦。

他明知道不应该,也很讨厌这个女人,但此时却如同被定在那里一样,直盯着她安静而平淡的神情、缓慢移动的手指,不能移开眼睛。

“哎呀,太子殿下,这可不行啊!”雕菰发现他扒在这边偷看,赶紧过去隔着花窗对他说。

盛颜听到声音,抬眼看了一看这边,站起来。她轻轻拍掉衣服上的线头,走到花窗前,笑问:“殿下身体好了?”

行仁“哼”了一声,把脸转开了,只觉得自己被她的笑容弄得心口怦怦地跳。

盛颜让雕菰去拿点小孩子喜欢吃的点心来,自己也转到栖霞阁这边。

行仁看见厅内还有几朵菊花开得美丽,便跑过去折了一枝春水绿波,说:“这朵花真漂亮,孩儿给母妃戴上吧。”

盛颜见这个孩子笑嘻嘻的样子,有点厌恶,把自己的脸侧转,避开他的手,说道:“我是你的母妃,你以后见我的时候,还是恪守皇家规矩比较好。”

“难道皇家规矩,孩儿不能与母妃亲近吗?”他笑嘻嘻的,也并不在意。

这小孩子长得这么清秀可爱,样子却十足一副无赖相,叫人看了气不顺。

盛颜伸手将菊花接了过来,握在手中,也不说话。

行仁看着她冷淡的神情,笑道:“以前太傅曾经跟我说,虽然菊花清热解毒,不过也有些是有毒,是除虫菊。母妃这里的菊花,该不会是那种有毒的吧?”

盛颜瞥了他一眼:“只要你小心一点,规规矩矩的,这里人人都会小心伺候你,你怎么会遇上有毒的花呢?”

行仁慢慢地蹭过去,问:“既然你是我的母妃,那我牵牵你的手,可比瑞王顺理成章吧?”

盛颜终于有点怒气了,这孩子真是不知好歹,她已经告诫过他,他居然还敢在她面前提瑞王。

她正要甩开行仁的手,外面却有人低低地咳嗽了一声。

盛颜转头看,却是景泰站在那里,一脸尴尬地捂着自己的嘴。显然刚刚的咳嗽是他发出来的,他的身边,站着的人正是尚训。

她慌忙地站起来,不知所措地将自己的手抽回来,看着尚训。

他明明看见了,也听到了刚刚行仁的那句话,但是却如同什么都不知道,神情自若地走进来,问行仁:“身体好些没有?”

行仁赶紧低头垂手,说:“已经好多了。”

“德妃照顾得很好,是个细心的人。”他看了盛颜一眼。

盛颜低头默然,将自己手中的那一朵春水绿波丢弃在地上。

他示意景泰和行仁先下去,栖霞阁内静悄悄的,只剩下他们两人。

尚训转过身去看外面的蜡梅,天气寒冷,蜡梅已经开始含苞了,干枯的枝条上点缀着一颗颗灰黑的圆形花苞,也说不上美丽。冬天就是这样的,灰的天黑的地,索然无味。

在一片枯槁的沉默中,他听到她微颤的声音,问:“圣上,臣妾能否,问一个事情……”

他“唔”了一声,没有回头。

“臣妾的父亲……当年留下来的那些混乱字码,如今,圣上查清真相了吗?”

他依然没有回答,只是慢慢回头看她。只见她一身毫无花饰的浅黄色衣裳,头发松松绾成螺髻。因为不知道他要来,她全身上下没有任何首饰,素面朝天,连唇上都没有点胭脂,只有耳上戴着颗小小的珠子。初冬的阳光从她身后的窗缝间照过来,她颊边那颗珠子的光彩一直在她的脸上闪耀,星星点点,光芒照人。

像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一样,他被那点灿烂光芒迷了眼,茫然若失。

不由自主地,他走过去,紧紧将她拥抱在怀里,仿佛忘却了以往对她的怨恨,用力地收紧自己的双臂。

他说:“查清了,但朕为什么要告诉你?”

盛颜感觉到他双臂的力量,似乎要将她揉进自己的身体里一样,他狠狠地拥抱着她,让她连气都喘不过来。她将自己的脸埋在他的怀中,熟悉的龙涎香的气息,让她就像是漂浮在海中一般,全身脱力。

在这恍惚之中,她听到尚训在她的耳边低声说:“你……这么叫我失望。”

他的语气,让盛颜打了个寒噤。她不敢在此时再提父亲的事情,只咬住下唇等着他后面的话。

“我本来还想瞒过这件事,让天底下你知我知就可以了,谁知,你连个不经常进宫的小孩子都瞒不过。估计现在宫里所有人,都已经知道了吧……”

盛颜听着他冰冷的语气,却不知道他所指的是什么,犹豫着,抬头看他。

他低头注视着她的双眸,一字一顿地说:“你和瑞王,未免太张扬了。”

盛颜大惊失色,愕然地睁大眼睛。

“这样,你叫我……怎么再容忍你?”尚训缓缓地放开她,低声问。

盛颜默不作声,只觉得自己心口一片冰凉。

良久,她垂下自己的双手,低声说:“请圣上让我出宫回家吧……就当我,从来没有进过这个地方,从来没有遇见过你……”话音未落,她声音哽咽,大颗大颗的眼泪顿时滚落下来。

灰黑的天空下,一片沉默,世界仿佛都凝固了,连风声都没有。

尚训觉得自己的胸口被击中一般,剧烈地疼痛。他按着心口,那一次的伤口,似乎从来没有愈合过,还在撕心裂肺地疼痛着。

“离开我以后……你准备怎么样?”

“我……为圣上长斋念佛,祈求圣上长平安,永康乐,一世欢喜……”她低声说道,喃喃如呓语。

尚训看着她,低声叹道:“那又何必?”

盛颜默然良久,跪倒在地,泪流满面:“我……进宫之前,确实与瑞王曾经结识。但虽然如此,我从未做过对不起圣上的事情,盛颜……问心无愧。”

“宫中眼杂,我当然知道你不可能与他有什么事。”尚训垂眼看她,低声说,“我在乎的,是你一直人在我的身边,可是心却不在。”

“我……”她声音颤抖,不敢抬头。

她其实,完全可以否认,甚至可以发誓自己一直爱着尚训,可是,她终于还是沉默了。

她知道自己一生一世也忘不了那一天,春雨里,桃花中,隔着远远近近的大雨,她与他一个照面,终生误。

突然之间心灰意冷。

父亲死的时候,母亲握着她的手,说,阿颜,我们好好活下去。

现在,她已经没有好好活下去的信心了,这人生这么艰难,纵然宫廷中锦绣繁华,朝堂上权倾天下,也注定得不到自己想要的。

尚训看到了她绝望的表情,他伸手,抬起她的下巴,让她正视着自己。她下巴尖削,瘦减了好多,眼睛显得越发大了。泪光中,倒映在当中的他的倒影,模糊不清。

这个人,若没有心多好,就算只是一个没有知觉的瓷娃娃,待在他的身边,也比人在他身边,心却在别人那里好。

尚训长出一口气,俯头去亲吻她的眼泪,将自己的唇贴在她的双眼上,舌尖尝到她苦涩的眼泪。

不知怎么回事,唇触到她柔软而光滑的肌肤,心口的血似乎顿时沸腾起来,只想永远这样抱着她。若她柔软的身躯是一泓水,他也愿意自己投身其中,淹死在里面。

他真的,永远都不是她的对手。

真是绝望。

他牵着她倒在榻上,细细地亲吻她,感觉到她在自己身下的颤抖,他收紧双臂,将她用力拢在怀中,将自己的脸埋在她的肩上。

他有皇后与妃嫔,甚至在十二三岁就有了良娣。可是现在,他却如同初次得到拥抱的小孩,他不知道要如何继续下去。

盛颜咬紧下唇,睁大眼睛看着头上的藻井,龙凤飞舞,万般绚烂色彩,此时这些颜色似乎全都倾泻下来,渲染得眼前的世界一片斑斓模糊。

他不想说话,只抱着她静静地偎依在榻上,他忽然觉得自己难过得想要大哭。这是他爱的人,她在自己的身边,和他静静依偎。若他不知道她的心,这一辈子,那该多么幸福。

他俯下脸,贴在她的耳边,轻声叫她:“阿颜……”

盛颜听到了,她低低地应着:“嗯……”

“我曾经给过你两次机会,可你都让我失望了。”他将自己的唇,贴在她的耳边,轻轻地说,“现在,我再给你一次机会。如果这一次你再辜负我……那么我,永远都不会再原谅你。”

盛颜默不作声,她侧过脸看着窗外干枯的树枝,眼睛一热,温温的液体顺着眼角滑了下来。

尚训轻轻地亲吻盛颜的掌心,吻那上面的掌纹,就好像吻着她的人生一样。

她平静地将自己的脸埋在锦缎之中,让眼泪被无声地吸干。

德妃娘娘,真是个让人不得不佩服的女人。

宫里的人,本来就闲着没事干,现在好容易有点话题,当然要说得不亦乐乎。

“可不是呢,本来,她不知道为什么获罪于圣上,已经被送到云澄宫去了,还以为她永世不得翻身了呢,谁想到,才过了这么几天,又回到宫里了。”

“而且,圣上和她的感情不是还和以前一样吗?真不知道她是用什么手段笼络住圣上的。”

“如今连太子都认她为母妃了,还住在她宫中栖霞阁乖乖听话,那她在这宫里可不比皇后还厉害了?”

本来已经被送到行宫里,眼看一世不得超生的盛德妃,突然之间又被尚训所眷顾,再度成为炙手可热的红人。这么强悍的手段,自然惹得闲极无聊的宫人们议论纷纷。

吴昭慎正随意听着,忽见宫门前,有两位内侍经过,而在他们身后的人,正是瑞王尚诫。

他站在重福宫门前,淡淡地听着她们的谈话,直到后面的侍卫白昼叫他:“王爷,可是有什么事么?”

“没什么。”他说着,转头而去,吴昭慎看见他眼神中冷漠的寒光。

不会是……盛德妃曾经得罪过这位惹不起的王爷吧……吴昭慎心里想着,她知道一开始盛颜进来的时候,瑞王就曾经挑剔过她,想要让她出宫去。

瑞王一直对盛德妃有心结,现在知道她越发得宠,所以心里不悦?

吴昭慎在心里暗暗地替盛颜担心,心想,就算圣上再喜欢她又有什么用?瑞王与太后都不喜她,她在宫中又成众矢之的,看来她将来,前途堪忧。

不觉为她暗暗叹了口气。

天气晴好,满宫的梅花衬着积雪,在日光映照下莹然生晕。

盛颜安静地坐在梅花下刺绣,周围一片静谧,除了花瓣掉落的簌簌声,其他什么也没有。

她绣得手腕累了,抬起头来,默默地看向自己头顶的梅花。

身后雕菰给她递上茶水,她接过稍稍喝了一口,外面就有垂咨殿的人跑来叫道:“圣上传召德妃娘娘!”

她以为只是依例询问太子的事情,所以也不在意,应了一声便进去换衣服了。

本想穿庄重一点,但窗外梅花的绯红色透帘而来,一室被映得都是娇嫩颜色,盛颜不觉叹了一口气,换了一身厚暖的孔雀绸。

这身料子在暗处是绯红色,而在日光下则呈浅淡红,是她刚入宫时内府送过来的。

在穿过梅花的时候,看到这一树树娇艳颜色,一个恍惚,她仿佛看见春日桃花下,瑞王仰头对她微笑的神情。

花朵是轻薄的生命,开得恣意妄为,全不管身在何处。

她静静看了一会儿,对自己说,她现在在宫中,在皇帝的身边。等到皇帝这一阵子置气过后,她父亲的冤案也能水落石出。

在云澄宫的那个暗夜,她已经拒绝了瑞王,也拒绝了自己以后所有的幸福可能。她还想着以前有什么意义呢?

阿颜,好好地活下去。

至少父亲去世之后她们母女所受的苦痛,如今她已经全不用害怕。

人生如此,多么幸运。

到垂咨殿时,她才发现今日安静异常,大学士和众知事全都不在,显得有点空荡。

尚训正在殿内,见她过来了,只是示意她坐在身边。

她左右看了看,见尚训只是低头批奏折,忍不住低声问:“不知圣上召我前来,是有什么事情呢?”

尚训抬起头看着她,微笑道:“没什么,只是觉得天色这么冷,这个宫殿这么大,真冷清……有你在身边总比较暖一点。”

她忍不住笑出来,说:“并不冷啊,殿内有地龙呢。”

他看着她,低低地叹了声:“不解风情。”

他抬手去抚摸她的脸颊,她抬起眼,正对上他的眼睛。

像今年春天的初遇一样,两个人看着彼此。

她还是一样,美丽而平静,只是多多少少有点疲倦。

他也还是一样,清秀而恬淡,只是神情却是恍惚的,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他们互相都看到对方已经没有了清澈的眼睛。

两人相视无言,直到景泰进来禀报说:“瑞王爷来了。”

盛颜惊得站了起来,今天尚训叫她过来,居然还有瑞王。

尚训回头看她,忽然对她微微笑道:“没事,你何必这样神情?”

盛颜茫然失措,只能对着走进来的瑞王深施一礼,瑞王见过尚训,然后点头对她还礼,两人落座,彼此无言。

尚训微笑道:“春天若是不看花,岂不是浪费了?”

瑞王微微点头,并不看盛颜。而她心里也不知道今天这是什么情况,只好在一边默默无语。

唯有尚训兴致勃勃,说:“我前几天去御花园,看到那里的梅花修剪得不错,只是不知道现在盛开了没有。”

景泰在旁边说:“已经遣人去看过了,稀稀落落开了几朵,在雪地里也挺好看的。”

尚训皱眉说:“这哪有赏梅的气氛?”

盛颜迟疑道:“我的宫中梅花倒是开得不错,怎么御花园的反而不好?”

“朝晴宫面向东南,地气暖和,确实该是开得最好的。”景泰赶紧说。

尚训便转向瑞王,问:“朕准备去看看,皇兄要一起来吗?”

瑞王与这两人不同,对于赏花向来没什么兴趣,随意地说道:“随圣上的高兴吧。”

到朝晴宫外面时,尚诫稍稍停了一下,向旁边瞥了一眼。盛颜回头看他,他收回目光,微一迟疑,便跟着他们进去了。

雕菰将茶点奉上,三个人在前殿喝了几杯茶,转到后面看梅花。在晴好天气下,花朵衬得满庭都是艳丽的红色。现在正是朝晴宫的梅花开到最好的时候,一树树花像胭脂锦缎一般铺着。

尚训回头看瑞王,却发现盛颜站在瑞王的身后不远,她低垂着面容看地上的落花,阳光照得她一身衣裳发出淡淡红色光芒,在周围绯红背景之前,一片安静里,她的容光几乎照彻整个清冷的宫廷。

如同簇拥在朝霞里,这样美丽,这样动人。

看的人只觉得说不出的安静,周围的风都停止了流动,一切都是舒缓而安定的。

尚训转头去看天空,仿佛故意打破此时的宁静,他笑着对盛颜说道:“好久没有听你吹笛了,今日良辰美景,你吹一曲吧?”

盛颜迟疑着点点头,转头对雕菰说道:“去取笛子来。”

雕菰忙到库房去,将盛颜放笛子的箱子打开,挑了一支碧玉笛,一支紫竹笛,一支黄竹笛。

景泰过来,将手中的另外一长一短两支笛子交给她说:“这两支是圣上用惯的。”

雕菰便取了托盘,捧这五支笛子过来,先呈到尚训面前,尚训伸手取了那支长笛,示意她给盛颜挑一支。

盛颜看了一下,将自己平时惯用的黄竹笛拿在手中。

尚诫则一口拒绝:“我不会这种东西。”

“那么皇兄喜欢什么曲子?”尚训笑问。

尚诫略一沉吟,说:“就请德妃娘娘吹奏一首《落梅》吧。”

盛颜举笛在口,笛声便如珠玉滴滴落地,悠扬清越,尚训用自己手中的长笛轻轻敲着自己的手心打拍子,入神地听着。尚诫坐在他的旁边听着这首《落梅》。

这曲子乐音轻柔融冶,糅合着此时艳阳照在积雪上光芒灿烂,四周梅花无风自落,景色中人融融欲醉。

尚训将自己手中的笛子放到口边要和盛颜,却微微诧异,横过来看说:“今天这笛子怎么……”

尚诫就坐在他旁边,闻言便习惯性微微凑身过去看。不料尚训的话音未落,他笛子中已经寒光一闪,那里面藏着的薄薄一把匕首迅速刺入瑞王的胸口。这把匕首颜色幽蓝,刀口极其锋利。

瑞王见机,立即将自己的身子一侧,但两人距离太近,虽然他躲闪得快,却只躲开了心口,只听得轻轻的“啵”一声,那把匕首已经在他肩头及柄而没。

正在吹笛的盛颜被此时突然的变故惊骇得倒退数步,重重撞在后面的梅花树上,受这一震,一树的纷乱花瓣倾泻而下,全都落在她的身上。

尚诫受了那一刀,剧痛之下,已经伸手扼住尚训的脖子,狠狠将他按在石桌上。

尚训自从去年秋天那一箭之后,一个冬天都没能将养好,此时胸背受袭,旧伤绽裂,一口鲜血喷在瑞王袍袖上。

只听有人大喊一声:“护驾!”数十个全副武装的人冲进来,领头的正是京城防卫司右丞君容与,率先奔去将刀架在瑞王尚诫的脖子上。

尚诫再也支持不住,胸口鲜血已经顺着匕首的血槽流下来,湿了半个身子。他踉跄跌坐在栏杆上,勉强指着尚训问:“……皇上?”

尚训气息急促,良久才回头,他脸上全无血色,面色惨白,盯着盛颜,低声叫她:“阿颜……”

盛颜此时眼前一片黑暗,所有明丽的景象都已经变成灰黑。

她没有力气走过去,只能靠在花树上,茫然地低低应了一声:“是……”

“你今日立了大功……”尚训忽然提高声音说,“要不是你,朕还真无法除去瑞王这谋逆乱党!”

盛颜在恍惚间看到瑞王尚诫冰冷而绝望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她这才明白尚训的用意。

可是她看着眼前的血迹,什么也说不出来。

冬阳温暖,梅花娇嫩,片片花瓣落在她的身上,和衣服融成一体,分辨不出。

就好像,她眼前大片的血,渲染在一起,谁又能分得出哪些是尚训的,哪些是尚诫的。

但,其实又有什么分别,反正留给她的人生,只剩绝望与悲哀。

她丢开手中的笛子,将自己的脸埋在膝盖中,无声地,泪流满面。

瑞王尚诫以谋逆罪投入掖庭狱。

“据说瑞王爷是不成了……”雕菰去探听消息回来,心惊胆战地告诉她说,“圣上那一刀伤了他的肺,而且刀上还淬有剧毒,圣上是打定主意要他的命了。还有啊,原来昨晚君防卫早就带人埋伏在宫里了,就是为防瑞王的兵马呢。”

盛颜却并没有吃惊的样子,只是木然抬头看她,雕菰一见她的神情,吓了一跳——她脸色灰白,全身没有一点热气,几乎与死人无异。

“怎么……”她惊惶地扶着她的肩,正要劝她躺下休息一下,却不料门口有人奔进来:“德妃娘娘,圣上召见,请速到仁粹宫。”

盛颜看着那个人,竟半天认不出是谁来。

雕菰急了,用力在她的肩上一掐,她这才清醒过来,认出来人是景泰,这才恍恍惚惚站起来,跟他过去。

才到白玉石的殿基下,抬头看见尚训站在上面看她,他身体刚受重创,又站在背阴处,脸色苍白如同冰雪。

盛颜心里陡然涌起一阵惊骇,才迈上一步台阶,就脚步虚浮,跪倒在玉石台阶上。

她觉得自己脸上冰凉一片,伸手一摸才发现全是眼泪。

尚训慢慢走下来,将手伸给她,轻声问:“怎么了?”

她抬头看他,这个原本无比熟悉的人,现在她却已经全然不知道他要做什么。

她觉得自己畏惧不已,看了他好久,才颤抖着将自己的手放在他的掌心。

他的手冰冷,她也是。

他已经长大,应该到了朝政交替的时候。现在铲除朝中的最大势力,他做得天经地义,难道不是吗?

“朕手臂无力,已经无法写字了,德妃替我拟诏吧。”他说。

明明,他的样子,并不比她虚弱。

但盛颜也只能默然取过旁边的笔墨,把自己的眼泪一点一点磨进墨里。

用笔蘸起就着眼泪磨出的朱墨,她提起笔,微微颤抖着看尚训。

“瑞王谋逆,此诚……”他讲到这里,喘了一口气,看看盛颜的神情,冷冷一笑,说,“不讲废话了,你就写瑞王谋逆,十恶不赦……念其乃皇家血脉,赐……狱中自裁。”

盛颜握着那支朱笔,手腕颤抖。

尚训在旁边看着她的笔迟迟不落下去,心里血潮翻涌,不知不觉胸口的伤又发作,血涌在锦衣上,开出大团鲜红花朵。

他脸色灰白,与死人无异。外面天色阴沉,阳光已经退去,他神情愈发冰冷,声音僵硬:“盛德妃,你难道没有替朕写过诏书?”

盛颜在这昏暗的傍晚天光中,迷迷糊糊想起那一日的桃花。

整个春天,全都沉淀在那一天的桃花上。他在自己耳边低声说,我想要娶的姑娘……像你这样的。

愿为双鸿鹄,振翅起高飞。

一切都是命运吧。大雨中的初遇,三生池上那一个吻。

她为了对他的承诺,奋不顾身来到这个宫廷,然后,让他死在她亲手写的诏书之下。

瑞王谋逆,十恶不赦。念其乃皇家血脉,赐狱中自裁。

她用眼泪磨的朱墨,用自己亲手写的字,送他离开人间。

尚训看过她写的诏书,让景泰取玉玺印上。

他心事已了,再也支持不住,坐在椅上,勉强说:“都城之外,瑞王各部已经蠢蠢欲动。虽然朝廷严密封锁消息,但周近的驻兵已经赶赴过来。两淮督军因为阻拦京左将领,被暗地斩杀……你看,他的兵马这么快就已经到达京畿,说明他早已经部署好一切,恐怕这几日就要颠覆我朝,所以若此次我不趁早冒险下手,过几天死的人就是我。”

“圣上……”盛颜颤声问,“瑞王把握朝政这么久,可以说是根深蒂固,这一次虽然擒住了他,但恐怕他的势力在朝中难以根除。这一次杀了他,若不能退兵反倒激起国家异动,绝非朝廷之福。不如圣上将瑞王分封到边地也就算了……”

尚训冷笑道:“一旦纵虎归山,朝廷才真会大乱,到时首先死的就是你我。”

他说着,支撑起自己的身体,凑近来抱住她的肩,低声问:“而且你认为他这样的重伤和剧毒,还能活着出掖庭狱吗?”

盛颜任由他冰凉的手抱着自己,咬紧下唇。直到过了半晌,她才低声说:“是……圣上英明。”

她心里冰凉一片。

告退之后,盛颜一个人在朝晴宫中徘徊。

太阳微微西斜,颜色亮黄,京城的亭台阁榭如同镀上一层金色,这金色却是稀薄暗淡的,如同年深日久,黯然褪色。

盛颜驻足在日光下,看着满目苍凉的冬日景象,良久,才问雕菰:“太后与圣上一番争执后,如今是住在西华宫吗?”

“是……圣上遇险之后,太后便火速回京了。”只是盛德妃一直被禁足,所以并未见过她。

盛颜点头:“你准备一下,跟我去西华宫一趟。”

在走出大殿的时候,她转头,看见了笔直站立在那里的铁霏,便随口说:“今日宫中不太平静,也许会有瑞王的残部垂死挣扎,我如今刚刚招惹了瑞王,担心出事,你……也跟我一起来吧。”

铁霏点头称是,跟着她和雕菰一起去了。

太后听说盛德妃求见,略有诧异。

如今太后已经今非昔比,后宫的人都知道尚训因为与她不和而将她安置在这里,并且削减了她的用度。宫中人势利,见她已经失利,伺候得也就不大严谨,她每天也仅是吃斋念佛而已。唯有元贵妃身体孱弱,也是一心向佛,宫殿离得较近,便日常过来帮忙照料西华宫中起居事宜。

今天德妃居然会在日常请安之外过来,她很是惊讶,便叫自己身边最亲近的女官迎出来接她进去坐下。

“德妃此次助皇上铲除逆贼,可算立下了大功啊。”太后说。

盛颜向她行礼,低声说道:“太后谬赞,这都是祖宗之福,圣上英明,上天庇佑。”

太后身边人送上茶来,两人一起喝茶,说了一些佛经故事。盛颜不动声色地查看她的神情,见她虽依然雍容华贵,但却掩不去眼中迟缓憔悴,不由在心里暗叹。

她心想,皇帝其实早已认定对自己下手的人是瑞王,可为了掩盖用心,迷惑朝野,居然宁可与太后起这场龃龉,也不肯在当时承认太后对瑞王的指正——现在想来,真的好可怕。

然而,再残忍的事情都要上演,她是目睹了兄弟残杀的那一幕的,所以这个念头也只在她心中闪了一闪,也便压下去了。

“对了,臣妾给太后带了一份礼物。”她仿佛忽然想到一件事,转头对雕菰说,“那本《维摩诘经》带过来了吧?”

这本古刻版《维摩诘经》正是以前太后百求不得,被尚训私藏在她那里的,现在看见,太后真是爱不释手,抱着就不舍得放下。

盛颜便说:“我平时也就是随手翻翻,太后若是喜欢,就请放在身边看看吧。”

太后笑着点头说:“既如此,本宫就笑纳了。”

她亲自捧着书到旁边柜子边去,那里放的都是她珍视的东西,盛颜在旁边看着。太后将其中一个雕镂精致的玉钗拿起来给她看,说:“这是先皇赐给我的,我现今老了,再也用不起这样鲜艳的首饰了,只有你配用,不如就给了你吧。”

“多谢太后恩赐。”她忙道谢,恭敬接过。

太后毕竟老了,精神不比以前,说了没几句话,有点疲乏的样子。盛颜起身告辞,带着铁霏和雕菰离开。

走出西华宫,前面是青砖的宫道,浓密的马尾松夹道栽种,覆盖得里面不见天日,昏暗一片。

盛颜在前面走着,而雕菰和铁霏在她的身后,三个人一起走着,就在快要走出这条宫道的时候,盛颜突然停了下来,对雕菰说:“太后应该很快就能从这里出来,重新入主寿安宫了。”

雕菰诧异地问:“娘娘怎么知道?”

“你没看到,太后的令信还在刚刚那个柜子中吗?那是可以自由出入宫禁、京城、掖庭狱的凤符。这么重要的东西圣上都没有收回,却将太后迁到这里,只是在现在局势下为了不让太后受惊……或者,也为了消除瑞王的警戒心吧。”

“……原来如此。”雕菰应和着。铁霏却没有说话,只是专心致志地听盛颜说话。

盛颜继续说道:“但即使有了凤符,要进掖庭狱可以,要提瑞王出来,那是万难……除非有圣上手书,才可以将瑞王带走,那几乎是不可能的。”

雕菰赶紧说道:“是呀,掖庭狱禁卫森严,怎么可能有人敢呢?”

盛颜默默地出了一会儿神,然后说:“不过,圣上之前朝政都交给瑞王掌管,所以有一个代行谕旨的印信,放在天章阁文华斋的印箱内,以备不时之需。如今朝中尽知圣上伤势严重,这印信要是盖在圣旨上,说不定掖庭狱的人会被骗过去……”

“可仓促之间,瑞王的亲信不可能有人知道的。”雕菰看她神情紧张,还以为她是担忧瑞王的人来劫狱,便说。

盛颜点头道:“那倒是……”

她说到这里,转头看向铁霏,说道:“我总是放心不下,你马上帮我去天章阁看看,是否有什么动静……问就不必了,免得被人发觉。”

“是。”铁霏点头称是,转身极速离去。

盛颜看他去得这么迅捷,这才觉得自己后背的冷汗一下子全都冒了出来。她抬手,略微擦了擦自己额头的汗水,低声叫道:“雕菰……”

雕菰赶紧答应。

“我们,去掖庭狱看看。”她仰头看着堆满将化未化的白雪的马尾树梢,轻声说道,“去……见瑞王最后一面。”

雕菰吓得急忙道:“娘娘,这……这怎么可以?圣上会动怒的!”

“我管不了这么多了……”她低声说,“反正,我也不知道自己还能活多久。”

本朝掖庭狱设在皇宫西北角,盛颜虽然是宫中嫔妃,但她刚刚助皇帝擒下妄图谋逆的瑞王,是此事的大功臣,所以掖庭狱的几位长官都不敢阻拦。

正在掖庭狱中审问瑞王的刑部尚书赵缅知晓盛颜到来后,赶紧从里面出来叩见。

赵缅是瑞王在朝中最为倚重的臂膀之一,他以前在刑部做小官时,因为得罪权贵而差点送命,是瑞王力排众议提拔上来的。在他整肃下,刑部典狱森严,但他在朝中也是树敌颇多。此次瑞王生死攸关,被调集来掖庭狱审问瑞王的居然是他,也算是命运。

盛颜淡淡说道:“圣上诏书已经下了,赐瑞王狱中自裁。稍后宫中圣旨到来,你今晚可斟酌行事。”

赵缅叩首答应,心想,士为知己者死,我在朝中已无立足之地,以后下场必定凄惨,不如随瑞王而去。只是这个德妃娘娘外表这样温柔和顺,想不到却能与皇帝定下如此险着擒下瑞王,真叫人看不出来。

盛颜再说了句“你先退下吧”,便向内走去。

虽然外面还未到黄昏,但越往里走,里面越是黑暗,大白天也上了火把照明。

瑞王尚诫被囚在最里面的一间密室,三面石壁,前面是儿臂粗的铁栅栏,戴着脚镣铁铐,插翅难飞。

看见她到来,他缓缓坐直,两个人隔着铁栅看着对方,不知能说什么。

他身受重伤,又中毒颇深,在狱中熬了这一会儿,脸颊立即有了阴影,只有一双眼睛,依然锐利如鹰。

最后是她开口问:“瑞王爷还好?”

“拜你所赐。”他低声说,声音嘶哑。

她心口涌起冰凉的悲哀,但也无从争辩,只慢慢在外面踱了几步,低声说:“瑞王爷的兵马来得好快,如今已经在京城之外,想必是早有准备?”

“尚训也准备得不迟。”他轻描淡写,“今日去宫中之前,我早已接到密报说,宫城异动。而且在你的宫外,也觉察到不对。但我还是进去了,还以为几个防卫司的人不足为乱,还能趁这个时机师出有名……”

说到这里,他忽然抬头对盛颜一笑:“不过虽然早有防备,我却还是漏算了一点。不相信德妃会想要我的命,是我最大的失误。”

密室中不见阳光,两人的容颜都在跳动的火光下明暗不定。

在一片凝固中,尚诫冷笑问:“德妃经此一场功劳,必定重新得到皇上的宠爱了,我先在这里恭喜你了。那么杀我的诏书已经下了吗?”

“下了……而且,是我亲手写的。”她一字一顿,用力地说。

当初她亲笔写下诏书为他择妃时,她没有勇气承认,而这一回,她却毫不迟疑地应了。

尚诫长长出了一口气,说:“没想到我是死在你的手里。”

盛颜用力咬着下唇,拼命不让自己发出声音来。

她听到尚诫冷冷地说:“盛德妃,如果有下辈子的话,我不会再犯这样的错误。”

盛颜出来的时候,刑部尚书赵缅正在外面恭敬守候。她低声问他:“陛下旨意,你们可收到了?”

赵缅点头道:“午间时收到的。”

盛颜顿了顿,然后说:“今晚迟点,好好送他上路吧。”

她声音此时微微颤抖,竟似控制不住自己。

赵缅惊疑不定,看她转身出大狱,墙上跳动的火光将她身体拉得忽长忽短,波动不定。她身子太过纤细,竟似要消失在火光中一般。

从掖庭狱离开,已经是黄昏,太阳刚刚落下,月亮就已经升起。圆月缺了一块,从枯树梢头看去,分外冷清。

銮驾从宫城中经过,众多宫人退避在旁,羡慕观望。

她看见常颖儿带着嫉恨与乞怜的神情,从旁边的冷寂宫苑中跑出来,大约还妄想着能拦住她说说话,希望她能提携自己回到离皇帝比较近的地方。

然而盛颜的目光漠然从她脸上移开,仿佛没看到她一样。

她想跟常颖儿说,其实这个宫里,离中心越远越好,如今远离皇帝,反倒是她的幸运。

但她只觉得身心俱疲,也懒得开口了,任由内侍将她拖开。在一众宫人艳羡的目光之中,銮驾行远。

谁不羡慕她?她是当朝德妃,她是太子母妃,她帮助自己的丈夫除掉了朝中最大的障碍,普天之下的女子,谁能比她更尊贵?

可只有盛颜知道自己心里涌起的冰冷绝望。

这人生,毕竟不是以地位来计较幸福的。

回到朝晴宫中,天色已经彻底暗下来。

她一个人在深深的宫墙之内徘徊,周围一片死寂,只有风声不知世事,间或呼啦啦刮过,惊醒沉思中的盛颜。

她抬头看看四面,神情平静而疲倦。

未来也没有什么好怕的,现在已经是她最坏的时候。

雕菰走进来,有点焦急地说:“娘娘,铁霏到现在还没回来,是不是派人去找找看?”

盛颜摇了摇头,沉默一下,却又说:“你叫个内侍去稍微问一下吧。”

“是。”她答应了,又说,“夜风这么冷,雪还没化呢,娘娘还是回去歇息吧。”

“不用了。”她淡淡地说,“我再等等。”

雕菰不明白她在等什么,又不敢问,也只好先退下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眼看月亮渐渐西斜,景泰奔到朝晴宫,在外面对雕菰急声说:“快请德妃娘娘,紧急要事,圣上召见她。”

雕菰心里一惊,赶紧进内来,看见盛颜还站在那里发呆,也不知道为什么,雕菰望着她冷淡而平静的神情,悚然惊出一身汗来。

“娘娘,圣上召见。”

这一句话入耳,盛颜才如临大赦,脸上现出微微的笑意来。

她点头说知道了,却并不着急,慢慢进殿内换了一身松香色衣服,对着镜子看了许久,又换了一身藕荷色裳裙。

雕菰见她鬓边有一点乱发,想要替她拢上,她却制止了。

来到仁粹殿,君容与侍立于皇帝旁边。

皇帝若有所思地打量她,说:“这么深夜让德妃赶来朕宫中,不知道会不会打扰德妃休息了?”

“臣妾微贱之躯,但凭圣上吩咐。”她说。

两个人对话平静又客气。君容与在旁边看着他们,沉默不说话。

“瑞王逃出城了。”尚训说。

盛颜那平静的脸上顿时现出愕然神情,吸了一口冷气问:“掖庭狱防卫森严,怎么会……?”

“刑部左丞刚刚过来说,宫中有个侍卫拿着凤符和代行朝政的手书来提瑞王,兹事体大,他们本不敢交人。但刑部尚书赵缅却一力承担下来了,并且与那位侍卫一起押送瑞王进宫。但却在半路上,三人失去了踪迹。”

盛颜默默地听着,脸上不知是喜是悲,尚训注意着她的神情,见她滴水不漏,微微一顿,便继续说下去:“君防卫去城门看过了,赵缅已经带了几个人用太后的凤符出城了。守卫以为是与外面的兵马有机密事,不敢阻拦。瑞王就这样逃脱了。”

盛颜听着,低声惊惧道:“这可如何是好……”

仁粹宫中灯火通明,照着她惶急的容颜。她在灯光下目光与尚训对视,有惊慌与后怕,就是没有心虚。

尚训见她这样的表情,便又说:“这样重大的机密事,居然就这样功亏一篑。德妃认为该如何?”

“自然是尽快追赶,或许能来得及也未可知。”她说。

尚训微微点头,转身对君容与说:“让沈牧谦带人去捉拿他,赶上了格杀勿论,有功之人均可连升三级,另加重重赏赐。”

盛颜在旁边说道:“沈牧谦以前是瑞王麾下将士,后来累军功被瑞王提拔到这个位置,假若他像赵缅一般,恐怕于朝廷不是好事,不如劳烦君防卫走一趟,相信君防卫不会令我们失望。”

尚训看向君容与,他年少气盛,立即领命,转身奔出。

殿内安静下来,又只剩下尚训和盛颜两个人。

远处传来低低的宫漏声,已经是深夜了,尚训看着盛颜,突然柔声道:“这么晚了,霜冷雪滑,不如你就在这里休息吧,朕……伤口有点疼,你在朕身边的话,朕也许能好一点。”

盛颜听到他温柔虚弱的言语,心中觉得微微触动。她答应了,抬头看他,在宫灯的灿烂光华下,他脸色苍白,疲惫之极。

她难过得几乎流下眼泪来,可在心里,又有点如释重负。

尚训将他伤成那样,他也把尚训弄成这样,如今她借别人的手放走了那个人,也算是,还了他那一吻的情意。

从今以后,瑞王尚诫,你是你,我是我,我们各自苟活于人世角落,再也不见了。

她这样想着,内心不觉轻松起来。从此以后,她再也不会挂心那个人了,只有眼前这个人,是她的依靠,她应该要一生一世好好侍奉的人。

她上前去,扶住他,说:“天色已晚,圣上早点休息吧。”

尚训点点头,犹豫了一下,伸手紧紧抱住她,低声说:“阿颜……无论如何,只要你在朕身边就好。”

盛颜没有挣扎,只柔顺地将自己的脸埋在他的怀里,眼泪模糊。

她却看不到尚训的表情,他怨恨的目光盯着她的头发,紧紧地咬住下唇。

而盛颜却以为他只是因为身体不适而呼吸沉重,等眼泪稍干,便小心地将自己的身子从他的怀里脱出来,轻声说:“我会……一直在圣上身边的。”

他闭上眼,笑了一笑,低声说:“半个时辰前,在西华宫,我去向母后询问凤符的下落,母后对我说,今天,只有你去过她那里。”

盛颜惊诧地怔了一下,忙说道:“臣妾只是因为瑞王那件事所以心神不宁,才找母后谈论佛法。太后只赐了我一支玉钗,我走的时候,也没听说母后那里的凤符出事……此事与我,绝无任何关系。”

“后局去查了内宫侍卫名录,据说那名去掖庭狱提取瑞王的侍卫,是盛德妃身边的人。”

“侍卫?难道是……是铁霏?”她愕然问,“难怪今日黄昏后就不见了他,我还派了个内侍去到处问呢,没想到这人居然会是瑞王那边的人?”

尚训伸手抚上她的脸颊,低声说:“瑞王对你始终有觊觎之心,只是我想不到他会神不知鬼不觉地安排了一个人在你身边。”

盛颜惶急地说道:“内局实在太过马虎了,居然没有查清楚,以后要小心才是。”

她虽这样说,但也知道即使尽力不留下痕迹,但尚训也一定并不会太相信自己,抬头看他的表情,谁知他却只是点头赞成,说:“你说得对……朕相信你。”

盛颜抬头看见他冷淡的神情,不知怎么,觉得这个一直对自己温柔呵护的人,早已经有了改变,变得令人畏惧,再也不是她可以依托的人。

她默不作声,只希望以后有一辈子的时间,慢慢地让他知道自己真的已经下定了决心,再也不会回首从前。

她觉得自己的眼睛有点刺痛,转头一看,窗外的天色已经渐渐亮起来,天边的朝霞渐渐染成晕红,光芒万丈的朝阳下,尚训的侧面被照得明亮通透,面容的曲线起伏尽是金色。

一切如此平静。

只这人,是她以后的一生。

雪后初霁,梅花开得极盛,花瓣落得无休无止。

盛颜独自一人坐在花中,看着自己手中的文集,读到“江南四月,杂花生树,群莺乱飞”一句时,有一片花瓣无风自落,轻轻掉在她手中的书上。

她拂去书页上的梅花,忽然悲从中来。抬头看天空,一只无名的小鸟在碧蓝的天空中横掠而过。

落花,融雪,蓝天,飞鸟,四周静谧无声。这个世界,美丽到这样空荡。

她将自己的额头抵在膝盖上,听着自己平静的呼吸。

雕菰从外面进来,说:“德妃娘娘,君右丞与京城防卫司的轻骑兵马回来了。”

她慢慢说:“是吗?”放下自己手里的书站了起来。

“娘娘怎么不问他有没有追上呢?”雕菰问。

她淡淡说道:“君容与怎么可能追得上瑞王爷。”

尚训听说瑞王逃脱,知道这一下纵虎归山,将来定是心腹大患,不过木已成舟,也并不责怪君容与,只是说:“终究是追赶太迟了,无可奈何。”

反倒是君容与,心中悔恨不已。

“此事,朕知道罪责全在一个人,但是现在还没有办法抓到她的把柄,而且,朕也没有办法下狠心治她的罪……”尚训淡淡地说,“所以,有一件事情,你悄悄替朕去办了。”

君容与忙说:“谨遵圣旨。”

尚训示意他近前来,然后低声说:“城东丁香巷盛宅,四个人,一个活口也不留。”

君容与并不知道盛宅住的是什么人,领命正要走,尚训忽然又犹豫,抬手说道:“等一下。”

他坐在那里,忽然想起那一夜盛颜与母亲在厨房里的低声对话,在她家吃的粗粝绿豆糕,还有,中秋后的那一天,他们在初晨阳光中醒来,盛颜偎依在他的身边时,两个人商议着晋封她母亲的名号,那时的盛颜,脸上带着孩子一样依恋的笑容。

这以后,她再也看不到自己的母亲了。

他未免觉得心里难过,但,终于还是挥挥手说:“去吧,你记得,这是瑞王在逃离之后,传消息吩咐留在京城的残部代他杀的。”

君容与恭敬行礼:“是。”

他在出殿之后,并没有去考虑对方是什么人,一心只想着,如何才能让人知道这是瑞王残部做的事情。

他换了便装到城东去看了看盛宅,观察了里面的四个人,一个衰弱妇人,一个丫头,一个应门兼做杂活的下人,还有一个厨子,老弱妇孺,根本没什么大不了的。等到天色昏暗下来,他私下里指了孑然一身没有任何亲人的马威和前几天被人揭发欺行霸市,却还没有来得及处理的张大为,让他们不必准备,立即跟他到城东去。

因为最近朝廷中事情频发,所以街上已经宵禁。君容与一行三人到城东的时候,还只有二更左右,但街上已经没有一个行人。

君容与到丁香巷,找到白天已经看好的盛宅门口,抬手敲门。

应门的那个中年男人,口中抱怨着,披衣起床来开门,还没等他看清面前的人,已经被人一刀砍断脖子,扑通一声倒地,血流不止。

君容与冷静地让马威收了刀,示意他到旁边的厢房,将那个厨子割了喉咙,然后三人到正屋去。睡在外间的丫头惊醒,迷迷糊糊地爬起来正要开口问的时候,张大为按住她的脖子,一刀砍了下去。

丫头的尸体倒地时,盛颜的母亲在内间听到了,她在里面听着外面的声响,疑惑地问:“小梅,起夜摔倒了?”

君容与压低声音,对马威和张大为说道:“把那几个人的尸体都拖到柴房,记得去厨房把猪油菜油什么的都拿来。”

那两人点头,到外面去了。君容与冷静地走到内间去,摸出自己腰间的匕首。盛颜的母亲正从床上下来,月光斜照在积雪上,外面进来的人,手中匕首闪出雪亮的光芒。

她惊呼一声,下意识地往后躲,后面却是床的踏脚,她一下就倒在床上,惊恐地看着面前人。

君容与赶上去按住她的嘴,他训练有素,杀人极其顺手,匕首向着她的脖子落下去的刹那,他看到了手下这个中年女人的眼睛,在这一瞬间,他忽然恍然大悟,盛宅,这个年纪的女人,估计,她是盛德妃的母亲吧。

窗外积雪的光芒,将化未化,点点如星。

在这点点明亮中,君容与忽然想起,他在云澄宫,第一次看见盛颜的时候。

在背后的水风中,她一身素白的衣服如同云雾一般猎猎飞扬,背后无数白色水花不断开谢。瀑布在往下流,她恍如缓缓上升,在他的恍惚感觉中,仿佛她正在羽化成仙。

原来圣上怀疑的人,是盛德妃。

但,只是一瞬间的迟疑而已,他手中的匕首,毕竟还是落了下去,划破了黑暗,红色的血,由她的脖颈断口处,喷涌而出。

他出去的时候,马威和张大为也已经过来了。

“已经将尸体都搁在柴房了,尸体上全都泼上了油,应该能烧得干净。”他们说。

君容与点头,说:“做得好,把里面的那具也拖出来吧。”

两人把盛颜的母亲也拖出来,一起放到柴房点燃之后,还没来得及站起来,便只觉得背上一凉。马威诧异地看到张大为倒了下去,他愕然回头看,君容与便顺手给他的胸口添了一个窟窿,他的匕首无比锋利,吹毛可断,拔出来的时候,只有淡淡的些微血迹。

他看着一地的狼藉,再看着自己身上的血迹,不由得皱起眉。

抬头看天色洁净,夜幕中繁星无数。积雪的寒气中,隐隐透着冷淡的梅花香。

梅花香,同样也弥漫在盛颜的宫里。

这是平常的一个冬夜,已经快要到年底了,盛颜和雕菰商议着宫里除尘的时候要躲到哪里比较好。

“还是躲到御花园过一天算了,不然的话,待在殿内又要被染得一身尘土。”雕菰说。

盛颜无奈地问:“但是躲到御花园可要吹一整天的冷风,你这个丫头最怕冷了,难道愿意去?”

雕菰抓抓头发,然后说:“说得也是。”

盛颜看她有点无精打采的样子,知道她依然为了铁霏的事情在耿耿于怀,便伸手去拍拍她的脸颊,微笑道:“没什么大不了的,雕菰,我改天求圣上帮你找个朝中最有前途的少年俊才,把你风风光光嫁出去。”

“哎呀,德妃娘娘别开我玩笑了……”雕菰满脸通红,“我现在才不想呢!能一辈子服侍您就是我的福气了。”

“傻瓜……”她笑着,恍惚出神,“我以前在家里的时候,也对我娘这样说过一模一样的话,我知道这是口不对心的。”

说到这里,她停了好久,又低声说:“若是可以的话,小年那天,我能回家像以前一样帮我娘做糖瓜,那该多好。”

她不过十七岁年纪,即使已经是朝廷的德妃,可说起母亲时,依然是一脸娇憨的笑容,眼睛中也难得有了光彩。

“阿颜。”忽然有人在殿门口叫她。

盛颜回头一看,赶紧站起来,迎了出去:“拜见圣上。”

雕菰赶紧去倒茶,尚训待她奉茶退下之后,才拉着盛颜坐在自己的身边,凝神看着她很久,才轻声说:“阿颜,我有话对你说……”

盛颜抬头看他,他咬住下唇良久,慢慢伸手去握住了她的手,说:“阿颜,命中注定,我们不能强求,你听我说,不要太难过。”

盛颜茫然不知所措,只觉得心里蓦地一阵惊慌。她看着尚训的神情,不自觉地,按住了自己的心口。

尚训低声说:“你娘去世了。”

她惊得一下子站起来,连绊倒了椅子都不自觉,想问什么却无法出声,脸色刹那间变得灰白。

尚训扶住她,她全身没有一点支持的力气,眼看着就倒了下来。他却清清楚楚地在她耳边说:“刚刚,你家起火了……京城防卫司发现了两个凶手逃窜。在击杀他们之后,在他们身上搜出了瑞王府的令信……也许,瑞王他是记恨你,所以在逃出城之后,还命人去杀你的母亲。”

他声音转为低暗:“我不该让你卷进来的……以至于殃及你的亲人……”

她目光涣散,盯在他的脸上好久,可是眼前是一片昏黄,所有东西都影影绰绰只存在一个轮廓,她根本看不清尚训的面容。

是我害死了自己的母亲……她心里有声音这样说。她想要反驳,可那声音却越来越强,渐渐汇聚成旋涡,在她脑中呐喊回荡——你杀了自己的母亲,你亲手杀了自己的母亲!

她自作孽,如今报应转眼来到。

她忘记了自己如今是擒拿他的主谋之一,忘记了自己的母亲就在外面,忘记了瑞王是什么样的人!

她若不救他,他怎么会有机会杀她的母亲来报复她?

尚训抱着她,觉得她身体冰冷,他微微有点害怕,扶着她到床上去。握着她的手,在旁边轻声劝解她:“阿颜……这都是无可奈何的事情,你节哀顺变。”

盛颜肢体冰冷,而尚训的怀抱是温暖的,他抱着她坐在床上,轻声安慰她。

她心中痛恸,只觉得全世界都不存在了,幸好还有尚训在她身边,温暖宽容。

她将自己的脸埋在尚训胸前,痛哭失声。

她的眼泪渗进他胸前的伤口,昨日刚刚开裂的箭伤碰到苦涩的液体,周围的肌肉抽搐一般疼痛,他疼得受不了,将自己的头埋在她的发间,用力咬住她的头发。但,他嘴角上扬,冷冷地微笑。

无论如何,如今她已经和自己站在同一条战线上,再也不可能背叛自己了。

接近半夜,尚训见她哭泣渐渐停下,才叫雕菰送了薏苡粥进来,劝她吃点东西。

外面虫声已经稀落,春寒料峭沁人。他替盛颜拥着锦衾,一边慢慢用勺子舀着粥给她吃。灯光下只见她灰黄委顿,眼睛红肿得已经快睁不开了。他心里想,哭成这样,可真难看。

可是,即使这样难看,他还是觉得心口温暖。毕竟,她就在自己身边,这次,是真的永远逃不开了。

吃完粥,喝茶漱口。薏苡有安神的作用,再加上盛颜哭泣倦怠,不久两个人都开始迷迷糊糊,即将睡去。

在恍惚间,盛颜听见尚训在自己的耳边,低声呢喃:“阿颜,我们要是永远这样,就好了……”

她竭力转头看他。

尚训的面容在帘外的微光中模糊刻出一个轮廓来。他五官优美,轮廓精致,本就是一个风华出众的美少年。

睫毛长长罩在他紧闭的眼睛上,显得他神情柔软,气韵温和。他依靠着床头睡在那里,平静如同不知世事的孩子。这是她终身的依靠,是无论如何都会包容自己的人。

她觉得胸口气息波动,又是感激又是悲哀。母亲去世了,她已经没有亲近的人,此时孤苦无依,这一辈子,只有他,可与自己相守了。

她终于主动伸出手,轻轻将他的手握住。

两个人十指交缠,暗夜中周围一切悄无声息。

她终于忍耐不住,眼泪又再次簌簌落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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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花尽处起长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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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乱红如雨坠窗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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