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浅深桃花深浅妆

[第八章] 浅深桃花深浅妆

完全不知道皇后懿旨即将到来的盛颜,此时正带着父亲当年留下的经卷,送到仁粹宫去。

瑞王尚诫那冰凉的咒语似乎还在耳边,她想着瑞王尚诫刚刚那个拥抱,她心口横亘着恐惧与悲哀,所以精神恍惚,脸色苍白,脚步也有些虚浮。

在仁粹宫门口,内侍景桓拦住了她,说:“德妃娘娘,陛下有令,今日没空见您了,您留下东西就可以回去。”

盛颜情绪恍惚,糊里糊涂地交了东西给景桓,然后茫然站在宫门口许久,才渐渐感觉到有些难以抑制的恐惧,从自己的心底如污血一般缓缓流出。

她想着刚刚在禁苑柳树下的情形,声音变得颤抖起来:“桓公公,那东西非常重要,或许,还是我直接交给陛下比较好?”

景桓摇头道:“陛下亲口吩咐了,不见德妃,您还是先回去吧。”

“可……”她又无法说出内情,只能看着景桓将东西送进去,而她被挡在宫门之外,仁粹宫再无任何动静。

她的身体渐渐冰冷起来,寒气从胸口蔓延到指尖,在这个灿烂的初秋午后,金色的阳光洒遍她全身,她却如坠入深渊。

她站在仁粹宫门口,一直站着,一动不动。直到黄昏斜晖笼罩在她身上,她的脚已经僵直,腰背痛得几乎无法动弹一下,可她依然固执地等在那里。

仁粹宫的人来来去去,没有任何人理会她。

终于,景泰走出宫门,向她走来。

他说:“盛德妃,圣上对您已有安置,德妃回宫听命去吧。”

盛颜在这里僵站久了,脑子一片混沌,看着他许久,才喃喃说:“景泰公公,无论陛下如何处置我,可我想求陛下,至少告诉我那最后的结果……”

景泰不解地看着她,不明白她所谓最后的结果是怎么回事。

盛颜望着他,枯槁的神情中满是哀恳:“请你帮我对陛下说一说好吗?我自知罪责深重,无论陛下如何处置都无怨无悔,可今生今世……无论如何,我都不能放下这件事……”

景泰见她眼泪簌簌而下,那脸上巨大的绝望几乎要击垮了她整个人。他那强行硬起来的心肠也不由软化了,叹了一口气,说:“既然如此,德妃稍等。”

他转身又进内去了。

盛颜一动不动地站在宫门口,毫无生气地等待着。

然而,直到暮色四合,尚训的回答,始终没有到来。

宫中的灯火已经点亮,仁粹宫临水,灯火在水面上下浮动,一时如天上仙阙,波光渺渺之中光华无限。

景泰在宫内望了望,见盛颜摇摇欲坠的身影却依然固执地守在那里,叹了口气,拉过一个小宫女对她吩咐了皇帝的意思。

小宫女匆匆从侧门跑出,往朝晴宫方向而去。不多久,皇后宫中的内侍就过来了,手中拿着的正是皇后懿旨。在朝晴宫久候德妃不至的内侍,直接就找到这边来了。

盛颜僵硬的身体已经无法跪下听旨,雕菰红了眼圈,扶着她勉强跪在地上,听到那一道懿旨,将她们发往云澄宫,立即起身。

接旨之后,景泰才从里面出来,帮着雕菰将盛颜扶起,说:“德妃娘娘,走吧,陛下说了,再不见您了。”

“那么……我爹呢?”她颤声问。

景泰摸不着头脑,只能摇了摇头,说:“陛下没有话和德妃娘娘说。”

“恭送德妃娘娘。”后面的宫人们持灯向她行礼。

蜡烛火焰在夜风中明灭不定,照得她前方的路,迷失在黑暗之中,一片诡谲。

人世变化,往往比浮云更快。尤其是倚仗着君王宠幸而起落的宫廷女子,更是命运变幻,难以预知。

前一日还万千宠爱在一身的盛德妃,第二天就交付了宫中所有事情,只带了贴身宫女雕菰前往云澄宫。

云澄宫坐落在离京城十数里之遥的紫毂山,依山而建,错落分布。行宫之前三里处,立有玉石牌坊,上面有本朝太祖手迹“云澄霞蔚”,所以宫里人称这里为云澄宫。

盛颜下了辇驾,茫然回身四顾。

此时正是黄昏,京城静静地铺在紫縠山下,秋阳酷烈,虽然已经是傍晚,可四面热风卷来,天气如沸。

盛颜不用问,也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被尚训遣到这里。

身陷宫廷的时候,她曾以为自己这辈子再也无法走出那道宫门。然而现在看来,有些人,确实能将一切控制在指掌之中。

瑞王尚诫,他轻易就扭转了她的命运,这一而再,再而三地让人发现他们的行迹,他是故意的。

这是他对自己不守承诺的报复吗?

而她除了沉默,什么也不能做。

其实,论居住环境,这里比宫中好。紫縠山有瀑布自山顶倾泻而下,小巧玲珑的亭台楼阁临水而设,现在是初秋,整个宫中绿意森森,傍晚时水殿风来,清凉一片。

盛颜站在瀑布边看着永远不会停息的瀑布,绝望地想,这一辈子,恐怕要在这里等到自己满头白发,等到死亡结束一切吧。

到云澄宫之后的第一个晚上,盛颜在瀑布旁边的小阁中,一个人卧着听窗外瀑布哗哗哗哗地流着。京城那么热的天气,这里却是寒意遍身。

她想到自己童年也曾听过这样的声音,在下着倾盆大雨的深秋,屋顶遍是漏洞,她与母亲将床移到屋子里唯一没有顶漏的地方,相拥着用彼此的身体取暖。

而如今她躺在小阁的玳瑁床上,在黑暗中,低声对着空气说,娘,我们微贱时,肯定连做梦也想不到会有这么一天。我是朝廷正一品的德妃,我的奉爵比中书宰相还高,我一个人拥有这么大的行宫,我的人生再不需要辛劳,我的面前只剩下老死。

夜色浓重,云澄宫在阴暗的天色中,只剩下影影绰绰的轮廓。

瀑布的声音,在整座宫中隐隐回响,即使深夜也依然是不安静的。

瑞王从马车上下来,前面正是云澄宫的侧门,他负手站在那里淡淡地看着。不多久,里面有人轻轻开门出来,跪拜:“铁霏见过王爷。”

他微微点头,低声问:“没有人怀疑到你吧?”

“应该没有纰漏。行宫里守卫本来就少,这次德妃被贬到这边,新增的守卫又是各队里抽调的,以前绝对没人见过我们这些人,王爷可以放心。”

瑞王示意他起来,然后两人缓缓步进行宫,一路上只有几个稀落的守卫,见到他们纷纷行礼,都是瑞王麾下锦卫军的人。

“她……现在怎么样?”

“德妃看风景累了,今晚就宿在凌虚阁,靠近瀑布那边。她处变不惊,也并没有过分伤悲,如今已经睡下了。”铁霏低声道。

瑞王微微颔首,不再说话。

上了瀑布前的悬崖,凌虚阁就在瀑布的腰间,夜晚中更加寒意逼人。瑞王无奈地皱眉想,居然在这么凶险的地方睡着,也不怕噩梦。

不过,或许对她来说,目前的处境已经是最大的噩梦了,估计也不在乎了吧。

沿着石阶直上,到了楼阁之前,他轻轻推门进去。睡在外间的雕菰有点醒觉,刚刚爬起来问了一句“谁”的时候,铁霏已经将她的口捂住,拖了出去。

雕菰瞬间惊恐,但在隐约灯火下看见来人的身影后,便放弃了所有反抗,只任由他将自己带出去。

他进了内阁,看见烟罗一般柔软朦胧的帐子,垂在内堂。瀑布带起水风无数,从窗缝间漏进来,这些帐子就这样在暗夜中缓缓地飘摇着,如同云雾来来去去。

他走进这些丝绢的云雾中,接近了沉睡中的盛颜。

刚刚雕菰的声音,淹没在瀑布的水声中,她并没有听到。在珊瑚色的枕头上,她黑色的浓密长发散乱着,衬托得脸色素净苍白,玉石一样。

他看了又看,似乎从来没有见过睡觉的人一样,只是这样看着。

十年前的梦,终于静静呈现在他面前,伸手可及。

瀑布的声音从外面传来,哗啦哗啦,整个世界仿佛都是动荡不安的,唯有她安静地睡在这里,和他身体中静静流淌的血一样温暖而和缓。

他坐在她旁边,不觉微微叹了口气,俯下身想要叫醒她,却发现自己叫惯了她德妃,竟一时不知如何称呼她。

无法出声,良久,他将旁边的宫灯点燃,移了过来,轻轻地执起她的手,让她惊醒。

盛颜在恍惚的睡梦中,看见一个人坐在自己的床边,握着自己的手。烛光波动,她一时分不清是真是假,不觉迷惘,低低地叫了一声:“圣上……”

瑞王心下突然有一股恼怒涌上来,他手上不自觉地加大力道,那疼痛让盛颜一下子惊醒过来。

她猛地坐起来,看清了自己身边的人,惊愕得睁大了眼,低低地叫出来:“你?”

瑞王放开她,坐在床边,好整以暇地说:“是我。”

盛颜不知所措地抱着被子,挡在自己面前,看着他,许久才回过神来,问:“不知……瑞王深夜到访,有何要事?”

瑞王看她这个样子,笑了出来,说:“你已经做德妃做习惯了吧,即使在这样的情况下,一开口还是这样的腔调……”

停了一停,他又说,“以后别这样说了吧,我不喜欢。”

“以后?”盛颜茫然地重复着他的话。

“你想要什么样的以后?”瑞王看着她,微笑着问,“你想要一辈子在这里待着,做你冠冕堂皇又终身不见天颜的德妃,还是跟我离开,做我的妻子?”

盛颜大惊失色,问:“跟你走?”

“对,带你走……就像我们曾经说过的那样,你,终究还是我的。”他贴近她,对着她,清清楚楚地说,“虽然中间有过一些曲折,虽然你曾经是德妃,但是只要我们都忘记的话,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你疯了?!”盛颜受惊过度,口不择言,居然冲口而出。

他笑了出来,说:“你就当我疯了吧,不过,我想你在这里待下去,也会疯掉的。你真的愿意一辈子就这样守着这座空荡荡的行宫活下去?”

盛颜仰头四顾,空空的楼中回响着外面瀑布的声音,显得更加幽深。

真的,就这样被抛弃在这里,一生一世吗?

一辈子还这样漫长,难道要让这黑暗阴冷的寂寞一点一点渗进自己的身躯,断送这一生吗?

她打了个寒噤,慢慢地回头看着瑞王。

他微笑着,在此时不停颤动的烛光中,面容清俊慑人,叫人心动。

他是她平生第一次喜欢上的人,是她曾经幻想过想要托付一生的人,是今生今世,第一个在她的唇上,印下一个吻的人。

为什么兜兜转转,如今她已经是朝廷的德妃,如今她即将面对一辈子的寂寞孤独,如今两人成了这样,他却愿意对她说出这样的承诺。

看她神情低落,瑞王了然地微笑着,重新又执起她的手,说道:“走吧,我许你一世繁华,终身幸福。”

“你……是故意的。”她低声说。

瑞王稍稍一顿,然后说:“对,我是有意的,不过没想到皇上反应这么迅速。我还以为他会犹豫一下,或者更迟一点才会想好怎么处置你。”他笑了出来,“宫里的消息,果然是传得最快的,连故意散播谣言都不需要。”

盛颜心中一凉,低声问:“若这次圣上不是将我贬到这边,而是让你我身败名裂,或者赐死我呢?”

瑞王微微笑着,他凉薄的唇角上扬,看起来五官尤其动人:“这个世界上,最了解他的人就是我,我最坏的打算,也就是去尼姑庵中把没有头发的你接出来而已。”

盛颜咬住下唇不说话。

“况且……”他伸手去抱她的肩,低声说,“就算你被赐死,难道我就不能偷天换日?”

盛颜本来仰着头看他,如今被他拥在怀中,不由自主地低下头。她睫毛浓密,在暗影中,长长地覆盖着眼睛,微微颤抖。在这样的暗夜中,她皮肤异样的白,冰雪一样让人感觉到微凉,而头发又异样浓黑。黑与白之间过渡的,唯有一点淡淡的红色嘴唇,柔软娇艳。

瑞王看着那一点红色的唇,觉得胸口的热气渐渐冒出来,让他不由自主地想要拥抱她。他将她抵在床头,俯下头去亲吻她的唇,嘴角贴上她柔软如花瓣的双唇,只觉得身下人身躯微微一颤,但是却并没有用力挣扎,她身体柔软,无力地被他压在床上,闭上了眼睛。

他伸手,抚入她的衣中,像是渴求自己长久以来的夙愿一般,他从她的下巴一路吻下去,自她的领口探入,顺着她的胸口,慢慢地辗转亲吻下去。

“不……我不能……”她的十指用力地掐着他的背,挣扎着想要推开他。

可他却越发用力地抱着她,抚摸着她的后背,手指隔着薄薄的纱衣,顺着她微凸的脊椎慢慢地滑下去,直到纤细的腰,他用力地抱紧她,像是要将一朵花挤出甘美的汁液。

她根本无法动弹,唯有双手徒劳地想要拆解他拥抱自己的手臂。但他的手已经顺着她的手腕滑了上来,将她的十指紧紧扣住,举过她的头顶,将她压倒在床。

即使纵马北疆,在昏天黑地的沙尘中厮杀时,瑞王也从未觉得自己的血流得像此时这么快,血脉中的血行太急促,让他开始微微喘息起来,他亲吻盛颜的脖颈,感觉到她的血隐隐游走在皮肤下,他心口有莫名其妙的血流涌过,感觉彼此的血脉可以流到一起,像是两个人使用着同一颗心一般,像是连呼吸都可以相通。

盛颜觉得害怕极了,她紧闭上眼不去看,可身体的感觉不能骗人,她的呼吸却依然还是渐渐沉重起来了。

他的手,缓缓顺着她的腰抚摸下来,那摩挲的感觉让她浑身瘫软,身子渐渐灼热起来。

可,就在这时,盛颜眼前,一刹那间闪过了父亲留下的那些混乱字码。

她父亲的冤屈,就在即将揭开的时刻,她却身陷此处,无法再为父亲申冤。

这些年她和母亲的委屈,若现在不能揪出幕后真相,讨回她们所承受的不公,那么以后,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她留在这里,或许皇帝还能想起她来,顾念她曾为此事所做的一切,在揭开她母妃死因的同时,也能为她的父亲平反,洗去他的冤屈。

可如果,她现在跟着瑞王潜逃,她的父亲,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她不会这么天真,认为皇帝会再召她回去。但她也不愿自私孤绝,为了自己的幸福,而让父亲沉冤难雪。

好歹,她得知道,父亲潦倒亡于任上,幕后黑手到底是谁;她与母亲这些年的苦难,又究竟是谁造成的。

她得留在这里,只有这里,才是唯一还能接近皇帝的地方,也是唯一可以知道真相的地方。

她的牙齿狠命一咬舌尖,那腥甜味在口中弥漫的同时,疼痛也刹那间在全身一激。她凭借这一刹那的灵光,用力将瑞王推开一点,低声说:“不要强迫我,我……恨你。”

瑞王身子一僵,没料到她会在这样的时刻,居然说出这样的话。两个人凌乱地喘息着,互相看着对方,却都不发一言。

良久,瑞王才看着她,微微冷笑出来:“恨我?”

她将头偏向一边,不说话,只有胸口起伏,呼吸紊乱。

他将她的肩扳过来,让她正视自己,大怒:“你再说一次试试看?”

“我恨你,你也……不是真的喜欢我,不是吗?”她看到他眼中的怒火,有点惊惧,但依然还是一字一顿地说了下去,“你只是因为,自己想要的东西被自己的弟弟抢走,所以觉得不满,觉得不甘心,固执地想要夺回来——即使我不是一个东西,我是一个人!”

像是被猜中了心事,瑞王尚诫暴怒地摔开她,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夜凉如水,外面瀑布的声音还在哗哗作响,山中水边的夜晚,寒意逼人。她只觉得刚刚的狂热自身上退去,身子竟开始微微颤抖起来。

这哗哗的水声,让他们都想起了当初那一场暴雨。也不知那些疾风骤雨,折损了多少娇艳桃花。

绝望的情绪笼罩了盛颜,她明知自己正在摧毁刻骨铭心的那一场春日邂逅,可她依然还是不得不绝望地开口,拒绝他。

“我不会跟你走的。”盛颜喃喃却坚决地说道,“你这次要是将我带了出去,妃嫔私自潜逃是死罪,必定会牵连到我娘,我……不能逃。”

“你不是潜逃,你是死了。”瑞王抬起下巴,示意外面的瀑布,“恩宠有加的德妃,突然被贬到行宫,以后就等同于一个活死人,也没有再回宫的可能了。所以谁也难保你不会因为痛苦悲哀,半夜跳下瀑布自尽……而且,这瀑布一路流出行宫,汇入外面的湍急长河,尸身找不到,那也是很自然的。”

盛颜默然无语。良久,她整好衣服,赤脚下床去,推窗看外面的瀑布。

窗户一开,夜风就夹杂着水雾,骤然飘进来,她全身白色的衣服被风吹得横斜飘飞,直欲飞去。

瑞王看着她沉默凝视着瀑布的侧面,忽然觉得自己有点隐隐的惊惧。

他走过去,将她的手腕握住,说:“这么冷的风,还是别开窗了。”伸手将窗子关上了。

盛颜抬头看他,低声说:“你说得对……如果我就这样留在这里,我真的会变成一个活死人,我……不想一辈子就这样。”

瑞王了然地微笑着,拖着她的手腕,带她回身在桌边坐下。晕黄的灯光透过宫灯外薄薄的纱射出来,照在她的脸上,就像明珠在日光下蒙上一层灿烂光芒一般,美得令人不可直视。

他盯着她,凝视好久,忽然在心里想,她说的,到底是否正确呢?

他真的是因为不甘心永远被弟弟抢了东西,所以想要夺走他喜欢的人吗?

但,大雨中,桃花下,她与他的弟弟毫无关系的时候,他依然郑重地向她求亲,那个时候,他是真的第一次下定了决心,要和一个女子,相守一辈子。

而且——

“你曾亲口告诉我,你是以为进宫会遇到我,所以才会进去的……你,也是喜欢我的,不是吗?”

“那个时候,是的……”她沉默着,望着忽明忽暗的火光,良久,又轻轻摇头,说,“但现在我不会跟你离开的,就算死,我也只能死在这里。”

瑞王脸色一沉,缓缓地问:“为什么?”

因为,我父亲与尚训母妃之死有关,因为,我想留待那一个水落石出的真相。

然而她不能说。宫廷嫔妃的死,与外臣有了联系,这是绝对不能外传的秘密。她得为皇帝守住这个秘密,不然的话,若皇帝有意施压,她父亲的事情,更难沉冤昭雪。

所以她只能垂下头,就如一只折断脖颈的鸿鹄,低哑而艰难地说:“因为,我已经是你弟弟的妃子。”

“那又如何?我会好好保护你,永远不会有你以前认识的人看到你,永远不会有人知道瑞王妃的真实身份。只要你我都不提起,我们就当从来没有发生过一些事,就当那一次你并没有进宫,而是顺利地嫁给了我。”

他声音如同耳语,温柔殷切。

“阿颜,我并不在乎你所遭遇的一切,你又在迟疑什么?”

盛颜的身体微微战栗,对于现在的她来说,他的表白,不能不算是一个巨大的诱惑。可是,她依然抬头看着他,摇头:“不,我不能。”

瑞王静默不语,唯有气息沉重起来,因为自己如此卑躬屈膝的请求,依然被她这样冷淡拒绝,他未免有点恼怒。

“阿颜,你在玩弄我吗?”他的声音冷淡,直视着她的眼神带着微微寒意,“那你为何要在我面前倾诉,说你想要的人生不是宫廷繁华,而宁愿依然是山野中昔日桃花!如今我费尽心机让你脱离,你却又告诉我,你不会跟我走,你要的,依然还是深宫中这个德妃的身份!”

盛颜只觉心口绞痛。

她气息湮塞,几乎连呼吸的力气都失却,她只能竭力抓着自己的领口,让自己能勉强吸入一口空气。

而瑞王的声音,越发冰冷尖锐:“所以,一切都是我自作多情了,如今是我对不起你,擅自将你弄到这步田地,害你今生今世的富贵荣华毁于一旦!”

盛颜咬住下唇,紧闭上眼睛,未曾发出一点声响。

“好,一切都是本王的错,本王认了。”

言至于此,已成僵局。但在这僵硬的气氛之中,她却听到他又散漫地笑了出来,说:“盛德妃,我想,是你还对皇上有幻想吧。不过没关系,再等几个月,等你知道了一个人待在这里的感受,到时候我再过来看看你是否会改变主意。”

昏黄的宫灯陡然一暗,他已经站起来,转身走了出去。

盛颜坐在烟云一般的层层帐幔中,看着风将纱帐吹起,仿佛她周身全是烟雾来来去去,让她的双眼,看不清自己前面的一切。

只有窗外瀑布的声音,依然在哗哗作响,整个世界的孤寂,似乎全都压在了她的身上。

九月金风透重衣,十月草枯鹰眼疾。

每年十月,京城以西八十里外山林中,皇家禁苑的围猎开始。十月初旬便由管围大臣先行布围,严禁任何人进入围猎地区,御林军跑马清人,以防有樵夫药客进入。整整十六座山头,全部封锁。

十月中,查山中确实再无人出入,各衙门预备围猎事宜。向导官兵大臣前往所经之地,熟悉地形。兵部拟定随行人员及御林军扈从。行前一日,以秋猎告奉先殿祭天奉祖。

十月十五,尚训骑马出宫,武官引扈随行,文官跪送出宫。

先帝不喜弓马,尚训登基后又一直推说自己年幼体弱,所以秋猎已经停止了十来年,这次行猎是二十多年来的盛事,满城人都津津乐道,认为皇帝年岁渐长,如今已经开始接管朝廷,身体也渐渐好起来了,这次可能就是一次预先宣告,以示自己以后对朝廷的信心。

紧随他之后的,除了瑞王尚诫,还有太子行仁,以及君太傅的儿子、皇后的哥哥君容与等人。

出城之后,渐行到狩猎之地,休息一夜,十月十六,秋猎正式开始。

秋天的碧空明净如洗,云朵的颜色浅淡,长长逶迤在远山顶上。

平原上只见众骑飞驰,围捕猎物。君容与站在尚训身后盯着天地交际处看着,等到远处一圈烟尘滚滚泛起,他兴奋地叫出来:“来了!”

尚训站起来,等那些尘烟再近一点,就可以看出马前驱赶而来的是惊惶逃窜的野鹿和獐子,间或有几只野羊。

这边围着的骑手也将马一催,冲向中心。包围圈立即缩小,那些动物惊见前面也有阻拦,逃在前头的收势不及,转身太快,硬生生撅了膝盖倒在地上。只见包围圈中一片尘土滚滚,动物隳突叫嚣,混乱一片。

君容与献上弓箭,请皇帝先猎。尚训虽觉得如此打猎无聊,但是依例皇帝若没有先猎,其他人不能开猎,这是规矩。

他取过弓箭,朝一片尘土中胡乱射了一箭,一只鹿“呦”的一声倒地,随行官要去这样的混乱中拾猎物,尚训叫住他,说:“昔年成汤网开三面,今日这样恐怕把这里的野物猎绝了,叫他们散了。”

传令官马上传令下去,让他们自行散猎,看谁的猎物最多,傍晚行赏。

尚训在随行宫女端过来的盆中慢慢洗手,看尚诫足尖在马镫上一点,翻身上马,他叫道:“皇兄。”

那匹马本已起步,尚诫将缰绳一带,蓄势待发的马立即人立起来,在空中长嘶一声,硬生生停住。尚诫在马上并不下来,只是俯身问:“皇上?”

尚训却一时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此时长空中一声鸟鸣,尚训抬头去看,一对白色的大鸟在空中飞翔。

“这是天鹅,要飞到南方去了吧。”尚训问。

尚诫应了一声,君容与以为皇帝要天鹅,举起携带的弓箭,朝那对天鹅射去,“咻”一声正中一只天鹅的翅膀。

只听那只天鹅悲鸣一声,急剧下坠跌落在草原上。

随行官立即纵马上去,在马上俯身起落,将天鹅捡在手里,大声说道:“君右丞之物。”文书官赶紧记上。

只剩下另一只天鹅在天空中吓得上下惊飞,惊慌失措。

尚训微微皱眉:“这两只鸟一起飞到南方去,要相伴过冬,可现在只剩下它一只,以后只影孤单,真是可怜。”

尚诫听他这样说,抬头看着那只惊飞的天鹅,忽然想起了那一句“愿为双鸿鹄,振翅起高飞”。

这一只天鹅,失却了伴侣,以后只影孤单,千山万水,真是无法活下去。

他忽然伸手抽出弓箭,瞄准那只仓皇惊飞的天鹅,弓弦震响,一箭穿心,那只天鹅凄厉哀鸣,也从空中一头坠到地上,立时气绝。

他放下弓箭,淡淡说:“现在它们在一起了。”

说完,他便拨转马头,飞驰而去。

周围太阳晒在草叶上的香气,被淡淡的血腥味侵袭。

时近中午,开始鸣金,但大家都在山中酣兴正浓,好久才陆续看见几个人散散跑回。众人正在猜测今天会是谁的猎物最多时,忽然有人指着远处山冈叫道:“紫鹿!”

一般的鹿都是红棕色或黄褐色,但那只鹿的颜色却异常浓烈,居然是紫檀色的,头顶的角高大神气,站在山头上看着这里。

尚训抄起弓箭,带头骑马冲了上去。

那只鹿转头就跑,尚训紧追上去。近卫御林军连忙跟随上去。

一帮人消失在山林中。

此时正是正午时分,太阳的光线炽烈地照在方圆数百里的起伏平峦上。秋天,漫山遍野的树叶都已变色,艳红,金黄,灰黄,即使还有绿色,也已经暗沉。

永徴宫被惊动时,已经是凌晨了。棠月惶急地叫醒正在睡梦中的皇后君容绯。

皇后年轻爱睡,有点不开心地睁开眼睛。

她听见棠月吓得语无伦次的声音:“圣上……圣上回来了,娘娘赶紧去看看吧……”

君容绯看看外面的天色,愕然问:“怎么现在回来?”

“我听说……是圣上在围猎时中箭,现在清宁宫,娘娘快点去吧……”

君容绯披衣起身,想想现在必定会见到大臣,虽然事态焦急,但礼不可废,于是将常服穿好,罩上霞帔,挂了坠子。她理好头发戴上凤冠,穿上云头锦鞋,系好黻黼大带,然后诏銮驾起行。

等她到清宁殿的时候,整个太医院的太医都已经来了。她问了大哥君容与,才知道皇帝去追一头紫鹿时,忽然树丛中有支流箭射过来,正中皇帝胸口。

随行太医虽取出了箭头,但已经伤到肺了,现在还在昏迷中,一呼吸口鼻就有血涌出,恐怕是不行了。

君容绯过去看了看尚训,他在满殿的灯光下苍白冰凉。她吓得用手绢捂着脸,坐在床前无声地哭出来。

忽然,她看见尚训口唇微微动了一下。她忙跪下,凑前去听,开头几个字模模糊糊,听不出是什么,后来他连着说了好几遍同样的一个词。

君容绯凝神屏气地听着,良久才听出来,在气息奄奄的尚训口中,与血一起涌出来的,是“阿颜”两个字。

她抬头看四周惊慌失措的众人,看这个殿内的灯火如同霜雪,明亮而冰冷。

她回头对自己的大哥,京城防卫司右丞君容与说:“去云澄宫,诏盛德妃。”

君容与到达云澄宫时,天色已经通明亮,云澄宫守卫验看了皇后令信,带他到了凌虚阁。在瀑布飞泻的小楼边,他看到站在悬崖上看瀑布的盛德妃,这里下临无地,唯有水花乱飞,如同春日的点点杨花。

他跪下说道:“京城防卫司右丞君容与见过德妃娘娘。”

瀑布边水声如雷,在四周的山谷中隐隐回响,他的声音显得微弱,盛颜没有听清楚,回头问:“什么事?”

他抬头看她,在背后的水风中,她一身素白的衣服如同云雾一般猎猎飞扬,背后无数杨花不断开谢。瀑布在下流,她恍如缓缓上升,君容与一个恍惚,仿佛她正在羽化成仙。

他不敢多看,慌忙把头低下去了。

盛颜以为他听不见自己说话,走近一点问:“是圣上……要见我吗?”

“圣上在秋猎遇险,伤重昏迷,如今想见德妃娘娘一面,请德妃娘娘立即回宫……”他低头说。

盛颜听他这样说,知道是危急了,怔了一下,立即奔出去,雕菰紧跟着她出去,却只见她在门口脚一软,跪倒在一地的秋霜中。

雕菰扑上去抱起她,才发现她全身没有一点力气,勉强被人扶着坐到车上,她的手冰凉,微微颤抖。

那个人……春日艳阳下微笑温和的那个人,曾经是她名义上丈夫的那个人,不知道是否研究出了他母妃的死与她父亲冤案的那个人……如今,恐怕已危在旦夕了。

雕菰伸手去摸摸她的额头,发现一点温度也没有,骇得连忙缩了回来。

一路上车马颠簸狂奔,到京城时太阳已经升起,路边的秋霜化成露水,晶莹透亮,在阳光下幻出五彩颜色。

从南华门进去,清宁殿就在眼前。

盛颜踉跄扑到尚训的床前,皇后在旁边看她鬓发凌乱,一身素白,不觉微微皱眉,低声说:“圣上还好。”

尚训现在倒是平静了,十几个太医折腾了半夜,血总算止住,但他唇色暗青,全身冰凉,眼看只剩最后一口气息在等待她。

她的眼泪潸潸而落,但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尚训微微睁开眼看她,也不知道对她是应该怨恨还是应该难过。

他艰难地伸手出来,盛颜忙握紧他的手指,她因为哭泣而气息噎塞,握着他的手,双膝一软,跪在了他的床边。

他嘴唇在动,盛颜将自己的脸贴上去,听到他说:“阿颜……”声音低哑,仿佛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过来。

她将自己的脸埋在旁边的被上,他却用力抬起手,撩开她的头发,静静地看着她,眼睛里悲哀莫名。

许久之后,他才低声问:“我死后,你打算再活多久?”

她跪在地上看着尚训,不知道该怎么说,良久才颤声说:“圣上万寿无疆……”

他用那双涣散的眼睛盯着她,许久许久,终于艰难地抬手止住她,低声说:“不用说了……”

盛颜默默在地上磕了一个头,眼泪扑簌簌落下,却再难开口说任何话。

尚训恍惚望着她好久好久,他的意识开始模糊,只在朦胧间看见窗外的阳光,淡淡照进来。在清宁殿一室的黑暗中,只有盛颜是明亮的。

恍惚眼前幻觉,他看见盛颜站在假山的紫藤花下,春日艳阳迷离,她在如烟似雾的艳紫色藤花中,仿如散发出炽烈光华,容光流转。

是第一次见面时的情景。到现在,他却连她最细微的神情都还清楚记得。

他缓缓松开自己的手,将眼一闭,用力对景泰说:“送她回去……回朝晴宫去。”

离开清宁殿,被外面的风一吹,盛颜想着刚刚尚训的话,才忽然明白过来,尚训是想让自己跟随他而去。

我死后,你打算再活多久?

他说出了口,却又不愿听到自己的回答。

但,即使她当时真的明白了他的意思,她会愿意与尚训一起就此沉睡在陵墓中吗?

她还记得父亲去世的那一夜,母亲握着她的手说,阿颜,活下去。

可如今,她只能伫立在乱风之中,以颤抖的手捂住脸,一个人在宫墙之下,默然流泪。

御林军的人在严密审查当时围猎中的人,但因为弓箭上没有特殊标记,而且当时射猎的人群也很乱,所以一时没有头绪。

而上绶局的人已经开始商量拟制尚训帝的赞书,因为担心在龙驭之后再发诏书会忙乱。

太医们在一起商议伤势,却开始辩论三七与白芨哪个应该占多份,继而开始争执。

尚训,仿佛被遗忘在清宁殿的黑暗中。

我死后,你打算再活多久?

现在我要永远离开了,你会怎么样度过自己的一生?

尚训只觉得自己面前的黑暗渐渐淡去,夺目的光亮照亮了他全身。他想,自己是要走了,与这个世界告别了。人是最善忘的动物,他现在不带她走,不久之后,她就会彻底遗忘自己。

在他孤零零睡在地下的时候,尚诫会成为万人瞩目的下一任天子,盛颜的所有者。

死亡,这般可怕,失去一切。

尚训心中痛楚悲恸。他逐渐丧失意识,只有那些念头始终清晰——

他不要一个人在黑暗中永远被人遗忘。

他不要盛颜在别人身边幸福。

若上天愿再给他一天,他一定要改变自己,改变一切。

那天下午,尚训奇迹般地苏醒过来,在喝了几口粥之后,他又沉沉睡去。太医号脉之后,诧异地发现他的脉息居然强起来了。在时而昏迷,时而苏醒七八天之后,他开始让景泰扶他下地,从清宁殿慢慢走出去。

眼前是长风迥回,天高云淡。他恍如重生,站在高高的台阶上,仰望天际。

良久,他才淡淡闭上眼睛,长长舒了一口气。

他没有死,他还活着。

盛颜在朝晴宫待着,除了等待,没有任何事情可以做。尚训恢复后,也没有来找她,甚至,也没有人来告知她一声,连尚训的身体情况,都是雕菰在外面打听到,再回来告诉她的。

可盛颜,只能在心里感谢尚训对她这般宽容。

他看见了她与自己的哥哥相拥,他从死亡中挣扎过来。

所以无论他如何处置她,她都会坦然接受。

一个人由秋到冬,日子缓慢流转。实在寂寞得没有办法了,盛颜就和在宫外时一样,开始刺绣。

她用了四十多天时间在一匹二十丈长的白绫上细细临摹八十七神仙图,然后准备用自己以后几十年的时间慢慢绣完它。宫中的女人,最需要学会的,不是钩心斗角,而是,如何排遣寂寞。

伏案刺绣是非常累的事情,她有时候一整天就绣一只眼睛,反复挑丝线来调整眼睛的神采;有时候十七八天也绣不好一个面庞。她诧异于那些仙女薄薄的腮红,晕染的唇角,明明是神仙,却偏偏有这样动情的神态。

有时候身边宫女在洒扫时会议论说:“知道吗?原来圣上将太后移到西华宫去了。”

西华宫在宫城西角,靠近冷宫。堂堂太后被移到这里,于礼是不合的。

另一个宫女诧异问:“为什么?”

“据说是因为刑部的人到现在还是查不出刺客,太后闻知圣上出事之后立即从黎阳回宫,一回来就对圣上说,怀疑那一箭是瑞王放的……”

说到这里,盛颜在旁边低声呵斥道:“胡说八道。”

她吓得赶紧住口,怯怯地说:“是……是太后这样对圣上说,被旁边的宫女听到了……”

盛颜怔怔好久,才问:“圣上怎么说?”

“圣上一开始宽慰太后,到后来太后说得重了,他就生气了,他对礼部的人说,瑞王是他唯一的至亲了。”

尚训这样,是直接点出太后不是他的亲生母亲的事实了。盛颜难以想象温和宽厚的尚训会说这样的话,但,其实她与尚训,现在是宫中最疏远的人,她又怎么知道,他如今变成什么样。

人的一生,其实常常都是被某一刹那改变的,改变爱情,改变性格,改变命运。

她想人是很容易改变的,她和他,都变得很快,也不知是好是坏。

月影下,落花中,吹笛到天明的过往,早已一去不复返了。

也许是太累的原因,她每一夜都睡不好,躺在床上感觉自己隐隐酸痛的腰和脖颈,窗外夜鸟振翅飞起,呜咽而鸣。

偶尔想起以前与尚训在一起的时光,她也会伏在枕上微微而笑。尚训对她,真是很好很好的。一个女人曾经这样被人爱过,也算幸运。

还有瑞王尚诫。他轻易就改变了自己的一切,他是天底下第一个让自己心动的人。无论他如今将自己当成什么,在她身上寄托了什么怨怼与不满,至少他曾经说,嫁给我吧。

于是她心平气和接受一切,安然睡去。

某一夜大风呼啸,凛冽无比,在整个天地间隐隐回响。尚训睡下好久,忽然惊醒过来。

侧耳倾听,外面风声极大,仿佛世间一切东西都在这凄厉的风声中消失了,所有来去通通不过是场梦幻。

守夜的宫女都已经熟睡,他一个人出了殿门,看外面风中月色圆满,月光如同水银泻地一般,明亮逼人。

景泰惊觉,赶紧起身战战兢兢过来,在他身后说道:“圣上,现在是三更天,回去继续安歇吧。”

“我第一次和她在桐荫宫,也是这么圆满的月亮。”他缓缓地说,自言自语,如同梦呓。

景泰不敢出声,只能说:“圣上明天去看看德妃娘娘吧。”

尚训却默然,在廊下又看了一会儿月色,然后终于又说:“我想她……”话一出口,又没了下文,仿佛所有思念都被风声吞噬,“可是我不想看见她。”

景泰不明白他想些什么,只能跟在他的身后,跟他向朝晴宫走去。风声紊乱,月色下依稀可见宫墙参差,碧瓦流华。

春日梧桐,秋夜桂花,时光就这样在风间流走了。

他依然爱她,可是他再也不想看见她。

他倚在朝晴宫墙外,静静地用笛子吹了一曲《临江仙》,他们初见时一起吹过的曲子。

月色花影中,笛声幽幽暗暗,如同暗流。

在这空旷的宫廷之中,所有往事都已经成空。背叛过两次,生离死别过一次,怨恨扎根,不肯原谅,唯有这笛声还和当初一样,这花和当初一样,这月色和当初一样。

盛颜披衣起床,侧耳倾听这笛声,良久,她伸手取过自己枕边的笛子,慢慢走出去。

一庭的树在大风中如同流云,摇动不定。树叶被风卷上高空,在月光下像泪珠一样光芒一闪就消失了,谁也不知道会落在何方。

她走到高墙边听着尚训的笛声,他近在咫尺,仅仅一堵高墙,就阻隔了一切。

风声中笛音细细,似断似续。盛颜背靠在墙上,抬头看眼前寒凉月色,这么广袤的人世,这么微小的距离,一墙之隔,他们永远也回不去。

她将笛子凑近口边,和了那一曲《临江仙》。

仙吕调,缠绵悱恻。被狂风远远带走,和过往一起,散落在这一夜。

墙内墙外,两处幽咽。

尚训胸口血气翻涌,他胸前的伤口尚未痊愈,伤及心肺的那一箭,总有一天断送他的性命。

他咳得站立不住,伤口迸裂,满衣襟都是淡淡的血,景泰骇得说不出话,只能扶着他,哽咽道:“这里风大,圣上赶紧回宫吧。”

尚训却抬头一笑,静静说:“你怕什么。”

狂风呼啸中,过了良久,他才又低声地,诅咒一般地说:“总有一天……我会让他们两人都后悔,生不如死。”

看着他唇角沾了鲜血的扭曲痛恨的脸,景泰微微打了个冷战。

第二天在垂咨殿,尚训却没有任何异样,仿佛昨夜并没有那一场笛声,他也没有发过那伴着血的誓言。

在看奏折的时候,景泰进来禀报说:“綦王府的人过来了,说是有要事禀告圣上。”

綦王府中住的,就是那个被忽视的太子,原摄政王的儿子,行仁。

尚训不愿意理会那个孩子,但停了一会儿,还是点头说:“让他进来吧。”

綦王府的老总管进来,跪伏在地上请罪,涕泪横流。尚训不免又问了一遍什么事,他这才颤颤巍巍地说道:“太子殿下每天只喜欢玩蚂蚁,常常逃课在王府中找蚂蚁,昨日郑少师斥责了太子一顿,太子怀恨在心,将有圣上名讳的御书手迹放在椅上,少师一时没有觉察,坐了上去,太子以大不敬罪名逼他跪在庭中请罪,少师年迈,跪了不久就昏迷倒地了,至今还未醒。臣不敢隐瞒,只能速来向圣上告知。”

尚训心里不清净,也不愿意理会这个顽劣的小孩子,只说:“以前太子虽顽劣,却还从来没有这样的事情发生,如今年纪大了,越发不懂事,却不知道要如何处置?”

殿内大学士聂菊山赶紧说:“以臣之见,管教孩子总是女子比较擅长,或许请太后太妃出面比较好?”

瑞王尚诫在旁边淡淡说道:“说起来郑少师的确是自己失察,而且朝中摄政王旧臣颇多,一时之间恐怕难以决断,还是以后再说吧。”

“他不尊年老师长,折磨老臣,怎么可以这样轻描淡写?”尚训本来也不在意行仁的事,但见尚诫反应如此,心中不由得恼怒起来。

瑞王依然冷淡,说:“先看郑少师身体如何,若是他没什么大碍,那即使处罚行仁,恐怕一时半会也不会有什么效果。若圣上不喜欢行仁的话,不如等他出了不可收拾的大事之后,再革除他太子的名号吧。”

聂菊山立即附和道:“王爷说的正是。”

尚训冷笑不说话。他明知是应该早点找个借口将这个太子给废掉,但又觉得不愿意附和尚诫的主意。

他示意景泰先去看看郑少师的病怎么样,不久景泰回来禀告说:“太医去看过郑少师了,扎了针后少师终于清醒了过来,但还是口角歪斜,口齿不清,太医认为安心将养个一年半载,或许能起床走动。”

知道郑少师捡回一条命,殿中几人,倒微微有点遗憾。

“还有……”景泰吞吞吐吐,欲言又止。

“什么?”尚训问。

“殿下说,太后太妃那里他不去,除了德妃娘娘,他是谁的话也不肯听的……”

“简直岂有此理。”尚训心里陡然恼怒起来,脸上反倒笑了,说道,“既然如此,盛德妃最近在后宫也没什么事情,不如太子就交给她吧。”

景泰应下,心想,若是太子真的认了她做母妃,出事后自然会牵连到她,以后肯定不好在宫中处身。虽然目前太子母妃的名头是好听,可行仁这样的处境,长远来看,绝不是好事。

而瑞王也自然不会不知道这个道理,但他居然像是没听到,只专注着自己的事。

盛颜听说皇帝居然让她管教太子,虽有诧异,但她如今这样的处境,也已经不在乎了,只愿意多点事情,即使是让自己烦恼的,也好过终日凄惶无聊。

她让内侍到太子府上,叫行仁过来。谁知过了很久,内侍慌慌张张地跑过来,说:“娘娘,你还是过去看看吧,太子一进宫就生气了,不肯过来呢。”

盛颜微微皱眉,站起来跟他出去。

等来到角门的金水河边时,盛颜才看到行仁无聊地坐在河边,看着里面一个女官在水中摸东西。

现在已经是初冬,天气寒冷,树木凋零,池上漂浮着零星的落叶,那河水看着就萧瑟寒冷。盛颜觉得诧异,宫中能做到女官的人,一般都是经历两三朝的,她平时遇见了也要打个招呼,怎么这么冷的天气,居然到这里来摸东西?

她看那女官全身湿透地在水中颤抖,便站在回廊内问:“是什么东西掉到里面去了?这么冷的天气就别找了吧。”

那女官回头说:“多谢德妃娘娘,奴婢马上就找到了。”

一看见她面容,雕菰立即就惊得叫了起来:“昭慎!”

盛颜这才发现这人原来是吴昭慎。她刚进宫的时候,不识宫里规矩,吴昭慎指点了她很多,是她在宫里认识的第一个人。而雕菰更是她从小养大,两人情同母女,现在看她受冻,眼泪顿时就流下来了。

盛颜忙问:“昭慎怎么在这里找东西?快点上来,要真是什么要紧的东西,等一下叫几个年轻内侍下去吧。”

旁边行仁说道:“我就要让她下去摸东西,德妃要多什么事?”

他声音还稚嫩,可那股恶劣的嚣张,听在耳中说不出的讨厌。

盛颜带着怒气瞪了他一眼,这小孩子眉目清俊,一身锦绣重纹的衣服,衬得他尤其漂亮,只有一脸神情叫人讨厌。

盛颜便问:“为什么要叫吴昭慎下水去?”

他笑嘻嘻地说:“谁叫她惹我不高兴,现在她下去,我就高兴了。”

此时吴昭慎直起身子,手中拿着一个金子的小玩意儿爬上岸来。她全身泥水,冷得嘴唇都瑟瑟颤抖,把那玩意儿递给行仁,颤声说:“殿下,可算找到了……”

行仁抬眼看了一下,伸手一下打在她的手上,眼看那小东西又脱手飞出,无声无息落在泥水中。

“怎么回事啊,连东西都拿不住?”他笑眯眯地问。

吴昭慎脸色惨白,却只能再次爬下荷池。

盛颜怒极反笑,在旁边的栏杆上坐下,示意行仁过来,然后问:“你书念到哪里了?《论语》可念过了?”

行仁惊讶地瞥瞥水中的吴昭慎,但见盛颜视若无睹,也只能说:“念过了。”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你说说是什么意思?”

他才没兴趣回答,一边瞥着水中的吴昭慎,一边问:“你说什么意思?”

盛颜伸手在他的肩上狠狠一推,行仁猝不及防,哗啦一声摔倒在金水河中。

河水虽浅,但他慌乱中怎么也爬不起来,在河底淤泥上滑倒好几次,呛了几大口水,才终于抱着块太湖石站了起来。

他听到盛颜的声音,清清楚楚自岸上传来:“你自己试一试,就知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意思了。”

行仁全身上下都是泥浆,头发狼狈地搭在额头上,被初冬冰冷的水一激,他顿时嘴唇乌紫,眼睛怨毒地从头发后瞪着她:“你……你敢!”

盛颜坐在池边栏杆上看他,皱眉问:“我敢?是你自己跟圣上说只听我的话,难道现在我连管教你一下也不敢?”

行仁打着战大叫:“你……你八月十五那天……”

“太子殿下,请谨言慎行。”盛颜提醒他,“第一,我现在等于是你母妃,你与我现在关系不同,我要是出了什么事,对你这个无人庇护的太子可算是致命打击。第二,你如今太子之位岌岌可危,若是再造母妃的谣,在宫中引发什么议论,我不信你还能安然无恙。”

行仁想不到她这样说,一半是气的,一半因为被水骤然冻到,脸色发青,全身颤抖,牙齿咬得咯咯响。

“圣上已经将你托付给我了,以后你就要听母妃的话。”盛颜微微偏头看着他,浅笑道,“从今天开始,我找几个能干侍卫过来,让他们监督着你。你若要处罚别人的话,他们会让你先去做——我保证他们一件也不会漏下。”

她回头对几个禁宫侍卫说:“我看今天天气也不错,把吴昭慎请上来,让殿下在水里多玩一会儿,什么时候摸到东西什么时候起来吧,殿下要是自己想出来的话,你们把殿下再请回去就是了。”

那几个侍卫面面相觑,其中只有一个官阶稍高的入殿侍卫低头说:“遵德妃娘娘懿旨。”

她对他微一点头,发现是个长相英俊的少年,虽然皮肤微黑,但眉目过分端正精致,反倒有一点不染脂粉气的漂亮。她觉得这个人有点面熟,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又一想,这么年轻就能入禁宫,恐怕是皇亲或哪位大臣的孩子,可能平时见过也不一定。

吩咐他们好好管教太子,她转身便离开了,根本不理会行仁在背后的怒骂。

回去之后,盛颜喝了一盏茶,又绣了一会儿花,留在金水河边的雕菰才跑了回来,大口喘着气说:“太子……太子殿下冻晕过去了,现在铁霏把他拉上来,找了郑太医。”

盛颜“哦”了一声,手中的针依然稳稳地在绣着仙人飘飞的衣带,等绣了十来针之后,她才问:“铁霏是谁?”

“是新来的那个侍卫,他父亲就是以前赫赫有名的西北铁将军,十年前战死之后,铁霏就进新柳营了,现在刚刚到宫里,已经是入殿侍卫。”

盛颜抬眼看一看她,微微笑了出来。

雕菰顿时脸红起来,结结巴巴地问:“娘娘……笑什么?”

盛颜笑道:“没什么,你今天刚刚跟他见面,打听得倒仔细。”

雕菰赶紧辩解:“哎呀,不是啦,他以前在云澄宫就是守卫啊,只是娘娘没有留意而已。奴婢刚跟娘娘到云澄宫的第一天晚上,居然有小贼进来,还是铁霏救了我呢。”

小贼……要是瑞王知道自己被说成小贼,不知道脸上是什么表情?她想到这里有点想笑,但是再想到瑞王,不觉心里又一沉。

如果当时一念之差答应了他,跟着他到了他的身边,自己现在会怎么样呢?会遇见什么,发生什么,现在又开心还是不开心呢?

但人生没有如果,一切都已经是无奈了。

她装作不知情,问雕菰:“那天晚上发生什么了?怎么会有小贼进来?”

“哎呀,我可被吓死了,就是不敢对娘娘说啊……那天晚上有人进来,我刚刚被惊醒,结果一下子就被捂住口鼻,带我到了旁边的厢房,我还以为我死定了,没想到那个人把我丢在那里,就出门去了,过了好久我才被铁霏发现,幸好没出事,我也不敢声张……”

“是吗,还好他凑巧发现了你……”盛颜淡淡地说,也不在意,继续低头绣花去了。

这时郑太医也过来了,禀告她说:“太子殿下受寒了,喝了药汤之后,要赶紧捂一下汗才好。”

盛颜点头,看见他身后被铁霏扶着有气无力的行仁,漫不经心地说:“雕菰,把栖霞阁收拾出来,让殿下休息。”

雕菰赶紧领着铁霏过去了,盛颜又问郑太医:“殿下没什么大碍吧?”

“太子寒气侵体,可能会病一场,要好好休养才好。”郑太医忧虑地说。

盛颜说道:“不碍事,让这孩子吃点苦头也不是坏事,凡事我担着。”

“是。”郑太医松了口气,赶紧退下。

上一章书籍页下一章

桃花尽处起长歌

···
加入書架
上一章
首頁 台言古言 桃花尽处起长歌
上一章下一章

[第八章] 浅深桃花深浅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