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世界惘然无声
柴家乐
曾经的我有多么好的一对耳朵,不单单像普通人一样可以听到鸟鸣,听到泉水叮咚作响,我还可以听到天上云朵的流动,听到夜里花开的声音,甚至还可以听到太阳热浪猛烈地涌起又落下,可以听到世界上每一个人的心在胸膛中怦怦地跳动。就像安徒生童话中那些拥有非凡本领的人一样,听见草的生长,听见坏人在干什么,总能在关键时刻化险为夷。
我不为拥有非凡听力而骄傲,因为我看不见,像一只鼹鼠,生活在无色无光的世界里。我的眼前不是一片黑暗,也不是一片朦胧晃荡的色彩,而是一片透明,我坚信那是透明。我不知道色彩究竟是什么,但我会用心去感知。黑夜与白天,我用安静与喧闹划分——我更爱黑夜,那片安静让我的耳朵终于有了休息的时间,但它是不安分的,总在黑暗中摸索那些细微的声响——但我在安眠,它便悄悄告诉我,化为我的梦境。
我的耳朵也喜欢那些美妙的音乐。某天我路过一家乐器店,听到从里面传来断断续续的钢琴声,浅紫色的色彩晃动着,我眼前浮现出了幻影。我像一个明眼人一样走进去,静静地听。弹钢琴的人似乎不好意思,音乐停止了。我说:真美。你接着弹吧,我想听。宛如断章的声音又再次响起,渐渐地,音乐的碎片仿佛粘合在一起,中间的空隙被同化为天然的屏壁。我知道她已经忘却了自我,越弹越流利,直到最后化为一泻千里的河流,我的心也一样奔腾澎湃。以至最后音乐停了我也久久未反应过来。
你穿的是浅紫色的衣服吗?我问。
沉默了一会,我听到一个怯生生又有些疑惑的女孩子的声音:不是。但我喜欢浅紫色。
钢琴声再度响起,轻柔又梦幻。浅紫就应该是这种颜色。
父亲有一只木吉他,但它最细的那根弦断掉了。当哥哥还在的时候,他总爱抱起这把吉他模仿一些摇滚歌手,用手机录下他的歌声。他明朗动听的歌声在男生中无疑为天籁,让许多女生听到他的声音就为之动容。但我从心底不喜欢他的声音。父亲有一次拿着这把吉他像年轻时那样随口吼了几声,那根弦断掉正好,剩下的五根弦和父亲一起吼出粗犷的声音。它们说,它们年轻时经常肆无忌惮地大喊大叫,现在老了,父亲便把它们扔到柜顶上。但它们也知道父亲也于心不忍,只是他没有时间,没有力气再去唱了。我听哥哥说,父亲年轻时留一头长发,总爱戴一副墨镜,手头总有一本金庸的武侠小说。现在,他的一头长发早已被稀疏零星的灰白取代,鼻梁上只是一副普普通通的近视眼镜。他还没退休,但已经像无所事事的老头,整天抱着电视看武侠,重温着年轻时的梦。如今他又偷偷拿出了那把吉他,掸一掸久积的灰尘,随口吼着,它们也发出嘲哳刺耳的声音,那是一个男人半生沧桑过后对着旷野的呼号。
父亲常常以狼自居,他的声音,也是一种野性的呼唤,像一只雪地里的狼在无边黑暗之中咆哮。
我恳求哥哥带我出去。他说,好,你一定要抓住我的手,否则你会找不到回家的路。
无论走多远,我的心便是一条永归的路。你不是说过,哪怕走失了,只要你还在,无论天涯海角,都一定要找回我吗?
对,对,但是,可以不走丢,就不要别离。
我信任地将手轻轻放在他的手心。他紧紧攥住我的手,尽管我都喊痛了,他也不肯松开一点。我和他急剧地在世界中穿梭,耳边所有的声音都转瞬即逝,一路上,除了他,只有他爽朗的笑声与我形影不离。世界由安详转为喧闹,又由喧闹转为安详,转换的速度让我难以相信时间在流逝。也许,是我们穿越了时间。
过了几天了?哥哥,你不累吗?
他不语。回答我的,只有笑声。
我的手突然感到一阵飘乎乎无依靠的轻。他松开了我。
我们在哪啊?
你看。哦,不对,你听。
我用尽我一生的力量努力地听,那些声音宛若游丝,时断时续,虚无缥缈,像干涸的海底涌起千寻的波浪,像无弦的琴奏响万古的悲音。那是排山倒海的风掀起在谷底,卷起混沌的宇宙,把日熄灭为烟尘,把月打碎成浮冰。但那声音的强度并没有如此的气势,连自诩听觉极好的我都只能承认听不清。
我下意识地往前走了几步,一只手猛然扯住我的手臂。
小心,前面是断崖。
没事的,我摔不死。它压根没有底,对吧?
我听到他惊愕的声音,也仿佛看到他惊讶的表情:你怎么知道?现在换作我笑而不语。
好半天,我才听到自己的声音:
前面没有路了,这里就是,生命的尽头。
没错,但如果你真的掉下去了,迎接你的,不是死亡。
那是什么?我追问。
但他没有声音。
不知什么时候四周都变了,那若有若无的声音也彻底停止,只剩下他温柔地牵着我的手慢慢地走。我听到月光在树林里叮咚作响。我就势坐在地上,拽着他的手,说,我累了。
好,咱们休息一会。
月光如水一般涤荡着他的头发,我像小时候一样枕着他的肩膀。我们背后,有一棵参天的树,也许是杨树,也许是梧桐,它像孩子一样吮吸着月光。月光对于我们来说是轻拂,对于它来说,却像乳汁一样珍贵。
这棵树不一般。别的树都热切拥抱着太阳,它却偏偏喜爱这清冷又毫无力量的月光。它的叶子也像月光一样是银白色的,它会在冬日第一缕阳光照射之时零落。它的叶子不像其他的树一样落到土里,而是像雪一样融化,而后又像烟一样消逝。月光是没有能力永远固定住的。它反射太阳的光芒,也终究会被太阳夺走。
这一切,都是它悄悄告诉我的。
我想,这个世界,给了我声音,足够了。
但我的耳膜反射世界的声音,终究会被世界夺走。
终于有一天,我什么也听不见了。白天无穷无尽的喧闹,黑夜也不得片刻的宁静。我失眠了。我只有在无边的喧闹声中痛苦地挣扎。我的耳膜与世界强烈地共振,我再怎么苦苦哀求它们也不肯停息片刻。最可恶的是,它们震动得很不协调,此起彼伏,让我恨不得把自己劈成两个人去承受的喧闹。我用手死死堵住耳朵有也无济于事。我绝望地呼号,用最可怕的响度袭向我的耳朵。耳膜一致地同时破碎,它们不想背叛我,但是,它们也无法逃避。
?从此以后,我什么也听不见了。我双手交叉地抓着自己的肩膀,自己在自己怀里哭泣。
?一只温暖的手轻轻抬起我的头。孩子,你怎么了?原来是妈妈。
我什么也听不见了。我悲哀地说。
傻孩子,你什么也听不见,怎么听到我说话了。那只手替我擦掉眼角冰冷的泪痕。
不是你说的那种听见。
我的双手托着下巴,在黑夜之中,无声无息,什么都不想,更何况想什么都无济于事。
我眼前的透明世界被一缕金色渲染,我以为又是幻觉。但是,这个世界越来越清晰了。我的后背感到一阵温热的呼吸,扭头,我终于看到了他。明朗的笑容,不算很英俊的面庞,但眼睛却神采奕奕。“哥哥!”我叫着。我知道我在叫他,但我听不到他的声音。“哥哥!”他再次微笑,紧紧握住我的手。当阳光彻底从窗户中射进来的时候,他通身闪耀着金色的光芒,融进了阳光。只留给我一个空影,一个失望。
?原来你也和那棵树一样,是月光带给我的幻想。你会在我黑暗中的第一缕阳光照射之时,消逝湮灭。
我看到了世界。这就是太阳吗?你为什么那么高,那么远,却还依旧可以吞没一切?抬头看你,刺痛了我的眼,让我的泪水悄然滑落。
我像其他孩子一样上学了。医生为我做了无数检查,才敢确认我获得了视力。父母认为我简直是个奇迹。
但任何东西都是要付出代价的。我的耳朵像普通人一样了。我并不想要这种交换。
之前的声音到哪去了?我要去寻找。
我回到了哪家乐器店。它的对面是一串商铺,里面传来各种各样杂七杂八的声音。这些全都是碳酸饮料,给你甜蜜,让你欢腾,你的牙齿和骨节也一点点被腐蚀,你的人生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充盈了一堆泡沫。
我向那家乐器店走去。流畅的钢琴声又再次响起,它是我记忆中梦幻的浅紫乐调,但我心里已激不起任何波澜。纤细的手指在黑白键上舞蹈,我没有进去,只在门口静静地听了一会。
一团浅紫在眼前晃动。哦,是你啊。
是那个女孩,穿着浅紫缀满碎钻的裙子,光彩照人。她微笑地对我说。
真要好好谢谢你,是你给了我自信。我下个月有演奏会了,这张门票送给你。
谢谢你,不用了,我并不是很能欣赏高雅的音乐的。
我的语调是很冷的。
她华丽地转身,浅紫色裙子摇曳开来,无数的碎钻闪耀着太阳般的光彩,宛如星河的旋转。
那不是浅紫,浅紫不是丁香才有的颜色吗?但丁香意不在枝头,她渴望那精雕细琢精美绝伦的琉璃花瓶。那抹浅紫注定是要消逝了。
天地时阴时晴,我抬头仰望天空,阳光从云的裂缝之中泻出,云与日演绎着奇幻的壮丽篇章。我被一个人猛地撞了一下,我抬头望的是天,他低头玩着手机,我们谁也没看见谁。
我不假思索地躲过他的手机,跟他说,你看看天。
他白了我一眼,似乎在说,有病。
他夺回了他的手机。他手机的背景让我惊讶,,是海一样蔚蓝的天,是浪一样洁白的云,是只要看见就存在的阳光。你可以抬头随时看这种景啊。自然的变幻万千,总比你手机上那几个周而复始的动态效果美得多,也神秘得多吧?
我回到了家中。父亲在哪里乐呵呵地看电视。我想,父亲一定会帮我的。
爸爸,像年轻时那样,再弹一次吉他,唱一支歌好吗?
什么吉他啊?我早扔了。
扔了?扔哪了?
外面垃圾堆里。应该早成碎木片了。对了,我又没给你看过,你怎么知道我有一把烂吉他?
窗外下起扑簌簌的雨,那一条条细丝宛如断了的琴弦,它们在雨中呻吟。
没有方向,我见到了那棵树。现在不是冬天啊,为什么你一片叶子也没有了?只剩下黑色的枝干,伫立如一副空荡荡的骨架。
我淡淡一笑,世界上已没有什么东西能让我悲哀了。只有我哭的时候,世界起码还算存在。但如果我哭,别人只会认为我没用,只会认为我懦弱。
也许,闭上眼睛,声音之梦才可以打开。那些美妙的声音,就会纷至杳来。
我坚信我的心还可以辨知方向。我自己一个人勇敢地穿梭于世界。我听不到黑暗与光明,只能从眼缝漏进来的光辨别黑夜与白天。交替的速度是缓慢的,知道我筋疲力尽,也无法走到生命的尽头。
哥哥,哥哥,生命的尽头,究竟在哪里?掉下去不会死亡,那会怎样?
那里是无边无际的空虚。
听,美丽的断章又凝聚在一起,那是我记忆中的声音。我站了起来,哪怕这声音真在天涯海角,我也要把它找回来。那声音离我那样近,仿佛一伸手就可以捉到。但我的手被什么东西挡住了,一睁眼,却是一堵厚厚的墙壁。
泪水止不住地流下来。
上天,夺走我光明,再赐我以歌声吧。
世界再怎么喧闹,我的世界都寂静无声。
自己为自己擦去眼角冰冷的泪痕,用微笑温暖自己的心灵。整理行装,放开脚步,这世界,我来了。你喧闹无止也好,你物欲横流也罢,我凝神谛听着云端,那一声嘹远的鸟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