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听不出我在提亲吗
夏日的夜来得有些晚,直到姚荡用完膳、洗完澡,天色才真正暗了下来。一长条的银色星带横亘在黑色幕布般的天际,月儿高悬在一旁,煞是好看。
可她没什么心情欣赏这夜色,本想来院子吹吹风消消暑的,但即便是入了夜,风仍是掺着黏稠的热度。姚荡只穿了件桃红色的单衣,还是觉得闷热,拼命摇着手里那柄从膳房里拿来的大蒲扇,依旧不抵用,她索性扯松衣襟。
刚想把抱在手里的小竹凳安置在河边,庭院里猝然多出的那个东西吸引了她的视线。她直起下弯的腰,困惑地走近,确认那真的是个秋千架没错,借着月光,还能清晰地瞧见秋千凳上她曾刻上去的字。
伸手轻推了下,秋千跟着前后摆动了几下,她溢出笑,兴冲冲地坐了上去。
其实,姚荡并不爱荡秋千,她畏高。
所以坐上去后,她也不敢乱动,很是拘谨。忽地有双手自她身后伸出,她受了惊,想回身,却发现那双手并无恶意,而是替她将那头披散在肩侧的长发绾起,熟练地盘了个髻。
“热了就把头发盘起来,别扯衣襟,是觉得钦云府里那些男人平时没什么美景看,让他们饱下眼福吗?”熟悉的话音伴着一股热气拂过她的脖颈。能那么熟稔帮她绾发的人不多,能仅仅只是听到嗓音就让她安心的人更不多,大概目前为止也就只有四哥了。
她被惹得一阵战栗,好不容易才把心情调整如常,笑着回道:“有什么嘛,我这院子平时只有丫鬟和兔相公会进来。”
“苏步钦是太监吗?”
“当然不是。”
“那不就行了,他也一样是男人,有哪个男人不沾荤的。”
“……”的确没有不沾荤的男人。曾以为苏步钦是,但他那个突如其来的吻打破了她所有的认知。想到这,她不自在地舔了舔唇,脸颊边的酡红蔓延到了耳边。
这反常让姚寅敏感地蹙了蹙眉,感觉到她和苏步钦之间该是发生过什么事了,不然以她的个性,定会理直气壮反驳他方才的话。为了确定自己的猜测,他走到她跟前,蹲下身,以便捕捉她脸上每一个表情,“他最近身体好些了吗?大夫有没有说过什么?”
“有个御医说是心病,能咽下东西,就会慢慢好的。只不过他之前太虚弱了,得好好补补。”
“嗯,那我们过些时日再走。”
“走去哪?”姚荡隐约在他的口吻中捕捉到了一丝不太寻常的味道。仿佛这一走就不会再回来,所以要等所有事都办完,了无牵挂时再走。
“坐过去点。”蹲久了腿有些麻,姚寅站起身,陪着她一块儿靠坐在秋千上,连他自己都没察觉到这潜意识里一步步越来越靠近她的动作,“还记得我送这东西给你时说过的话吗?”
“记得啊,怎么可能忘记。”
这秋千架是她十五岁生日时四哥送的礼物。那天他特地从很远的地方赶回来,就为了陪她庆生,所以即使畏高,她也不敢说。
很特别的一天,发生了很多事,都是她这辈子都很难忘记的事。
就在那一天皇上把淑雨许给了太子,把她给了步步高;也是在那一天,她头一回看见六姐发那么大的火。
因为她和淑雨走得近,所以活该被迁怒。自她长大以后,懂得看大伙脸色了,很少再受欺负。然而那天,六姐对她动了鞭子,起因只是她的丫鬟走路时把头抬得太高。
爹在事情快要发展到一发不可收拾时,才动手拦下,甚至还语重心长地说她不懂事,吃姚家用姚家穿姚家却不知回报,步步高当时那么得宠,她就该吹几下枕边风,让他去皇上面前替六姐美言几句。
也是从那一天起,她开始不用丫鬟,变本加厉地赊账嗜赌,甚至曾经阴暗到恨不得放把火烧了姚府。
四哥回来后,家里大闹了一场,领着她搬去了别院,后来爹说一家人闹成这样会让外人看笑话,又把他们劝了回去。
她肯乖乖回家,便是因为四哥在送她秋千架时曾说过——再忍忍,总有一天我会带你走,离开姚家。
多少年了,姚荡几乎以为那不过是句戏言,就好比那些艳本里头说的警句一样,男人口中的“总有一天”便是永远无法到来的那一天。可现在,他突然提起她不愿多想的往事,是不是只有一种可能……
“你要带我走?离开琉阳?”
“带你去一个你一直很想去的地方,有你娘味道的地方。”
“可是……”听起来是很诱惑没错,但是为什么活像是趁着三更半夜商讨私奔事宜?何况,她是想离开姚家没错,也的确是想去家乡看看,可是没必要走得那么彻底吧。不是都说落叶归根吗?总还是要回来呀。
万一……万一兔相公旧病复发了怎么办?会被活活饿死的。
“不舍得了?”他几乎很快就看穿了她的犹豫。
姚荡不好奇他的一语中的,对于被说中了的心事,她也没敢再继续避讳下去,或许说穿了能阻止他之前超乎兄妹的暧昧,“他跟我一样,甚至比我还惨,没爹疼没娘爱,还要陷在皇家争权夺利兄弟阋墙的旋涡里,很容易会被欺负。身子又不好,搞不好最后被害得死于非命都有可能。”
“姚荡,我是允许你照顾他,但没允许你服侍他,你懂吗?”他恨不得直截了当地告诉她想太多了,以苏步钦忍辱负重多年的能耐,说不定有一天,连皇上都奈何不了他。终究,还是忍住了,有些事旁人说再多也比不上主观的执念。
“有什么区别?”
他侧过身,脸色凝重,打算义正词严解释给她听这两者的重大区别。
然而,当一抹阴森白影不期然地闯入他的余光后,他立刻收了声。
苏步钦?对,就是苏步钦!姚寅确信自己没有看错。
“区别在于……”他转过头,试图假装什么都没看见,不被打扰到,继续刚才未完成的话题。然而,当注意到他的动作后,姚寅按捺不住了,“八皇子!你在做什么?!”
夜色浓重,他竟然就这么莫名其妙地跑来姚荡的院子里……解裤头?!
“内急。”面对姚寅近乎咆哮的询问,他回得若无其事,声音平静如水。
“内急?你怎么又内急!”为什么是“又”?因为用膳时苏步钦已经内急了无数次,借口走不动路,需要姚荡搀扶。无奈,姚荡还就吃装可怜这一套。好不容易用完膳了,他还内急上瘾了?
“唉,我也很无奈,四爷没有这种体会,不明白的,药喝多了就是这样。”苏步钦端着一脸的委屈、自卑,以及一种不可名状的悲恸,各种情绪交织在眼底,酝酿出了楚楚可怜的色彩,不偏不倚地投向姚荡,“姚姑娘照顾了我那么久,她懂的。”
“嗯嗯,药喝多了是这样是这样……”那道眼神激发了她潜在的母性,忙不迭地跟着附和。
“不准点头!他肾亏尿频,你也跟着脑子瘫痪?”姚寅受不了地翻了翻白眼,这种蹩脚借口,白痴才信,偏偏他身边就是不缺白痴,“八皇子内急爱跑到姚荡院子里来发泄?”
“哦,习惯了,不信你问姚姑娘。”
“是是是,他习惯了……习惯了……”就是姚荡再后知后觉,也感觉到了夹在这两人中间的无力感。
明显透着偏袒的态度,让姚寅不爽地眯起眸子,他可以假装不在意她的偏心,但没办法纵容这种随时会擦枪走火的习惯,“你就让他培养出这种没品的习惯?你又不是不知道八皇子单纯,万一往后他上街,一见到姑娘就拉袍子解裤头怎么办?哎,秋千妹,听四哥一句话,你不能这样纵容他,这是误人子弟。”
“对对对,你不可以这样啦,什么烂习惯,那种……那种东西不能随便给人看……”
“是吗?那该给谁看?”他弯起嘴角,眨着眼,摆出虚心求教的神态。
“当然是留给你未来娘子看。”笨蛋,这还用问?
闻言,他侧过头,像在思忖些什么,神情看似很凝重,“你直说留给你看就行了。”
姚荡的直觉反应是倒抽凉气,在还没理清他话中的弦外之音时,至少给出了女人最直观的反应——惊讶,回不上话,只能瞪大眼呆滞地看着他。
“苏步钦!”倒是姚寅,嗅觉和感官都要比姚荡敏锐得多,发出一声遏制不住的低吼,严正提醒着苏步钦别把他当摆设。
“嗯?突然直呼名字,算是承认了我的身份吗,大、舅、子?”他加深颊边笑意,刻意将最后三个字咬得很重。
“看起来,你是很想看看我被逼急了会做出什么事。”姚寅站起身,比肩直视着眼前的苏步钦,黝黑瞳孔中迸射出的光芒仿佛在说:别逼我立刻把姚荡给吞了。
这清楚明白的潜台词,恐怕除了姚荡,人人都能看明白。苏步钦漫不经心地动了动唇,颇具挑衅意味地轻笑出声,凑上前,用只有彼此才能听清的音调在他耳边低语,“你有的,我也有;你会做的事,我也会做。倒是,你觉得她更能接受谁?”
她更能接受谁?答案是显而易见的。即使不论姚荡对苏步钦究竟是同情还是喜欢,姚寅都清楚地知道不可能以哥哥的身份去占据她身边男人的位置。
“哎呀!那么晚了呀。四哥,你累了一天了,还是早点去睡吧。”
但知道是一回事,被人提醒后,最有发言权的当事人又突然出声捅他一刀,就是另一回事了。她又何必在这种时候,忽然唤他一声“四哥”!
姚荡不知道这话会具有杀伤力,她只是感觉到了两人间剑拔弩张的气氛,不想为难,更不想看他们吵起来,所以胡言乱语地打下圆场罢了。
尽管不悦,可姚寅还不至于冲动到在姚荡面前与他闹开,便索性顺着她的话点了下头。
“那你明儿早膳想吃什么?我先给你去准备食材,我现在煮的东西比以前好吃多了。”说着说着,她忘了初衷,得瑟了起来。
讨巧卖乖的模样,多少让姚寅消了些气,也笃定了些,“都可以,只要是你做的。”
“好哦,你比这只兔子好弄多了,他可挑了,我还是比较习惯服侍你。”
一句无心的感叹,让姚寅整颗心被暖意包裹住。她也许并不懂照顾和服侍之间的差别,但越是不经意,越是能撩拨人心。他被这话震得酥麻,恍惚地傻站着,脚下像生了根般。
那头,苏步钦扯了扯姚荡的衣袖,可怜兮兮地嗫嚅道:“我还没喝药。”
“啊?那去喝呀。”
“没人端给我,你忘了我的屋子别人是不能进的吗?”
“……那走啦走啦,我刚好要去膳房。”那道哀怨的眼神,害她不自觉地泛起愧疚,活像她是只顾着陪四哥,彻底忘了他的存在般。
“好。”
“对了,你不是内急吗?”
“缩回去了。”
“……”这也可以?!
等到姚寅回过神时,院子里已经悄无声息,他没有觉悟到那丝悄然靠近的危机感,仍在品味方才的甜蜜。
事实上,姚荡也的确没有让他太担心的必要,她还不至于被苏步钦的冲动之言冲昏头脑。那一丝尚存的理智告诉她,即便是开诚布公后的感情,都还有着无数不确定因素,何况,她和苏步钦之间,只是他偶尔一句戏言般的“大舅子”。
如同太子曾说过的那样,男人会抢会有占有欲,并不代表就是喜欢。
她看得出,苏步钦只是喜欢挑衅她四哥,可这是她不愿意见到的画面。亲眼看着他一口气把药灌下后,她才嘟着嘴,咕哝着:“你刚才为什么要说那些话?他是我哥耶,对我来说很重要的人,你做什么老爱气他,知不知道我夹在中间会很为难啊!”
“刚才?什么话?”他视线落下,恍惚地望着面前那只空荡荡的药碗发呆,没兴趣去听她描述有多在意那位哥哥,反而故意装傻,逗着她,想看到她因为他而脸红不自在的模样。
姚荡没有让他失望,当真红了脸,支吾了许久,才挤出话,“就是……就是那个什么留给我看啊,大舅子啊……之类的……”
“别装傻,听不出我在提亲吗?”他拉回眼神,直视着她。这坦率来得有些突然,但既然他把话说开了,就不准备让她继续逃避。
“提、提亲?为什么?!”今年到底是什么年?她的桃花是不是也开得太红火了?
“因为你想走。”
“你偷听我和四哥聊天!”
“我没偷听,都说了是内急。”他别过头,打死不承认自己会做那种没品的事。
“等一下……就这样?就因为我想走,所以你才提亲?”她皱着眉,神情纠结地看他点头,忍不住吼道,“这什么狗屁逻辑啊!你就没个听起来像样点的理由吗?因为内急,所以顺便跑来提亲,已经很奇怪了,你你你、你还不带说点好听的!”
就算不是“我爱你”,起码也得有句“我不想你走”,她才能考虑考虑吧。
“很奇怪吗?是你自己说要罩我,不嫌弃我,照顾我,结果因为你四哥一句话,就动了抛下我离开琉阳的念头,那之前只是心情好耍着我玩?”
“不是不是……”生怕他误会,她迫不及待地想解释清楚,却发现不知什么时候竟变得像是她做错了什么事般,“你搞什么啊!神经病!这样的话,你还不如滚去娶个奶妈!”
“不一样,你会和奶妈舌头碰舌头吗?”
——砰。
姚荡自认虽然暴力,但也从不滥杀无辜,尤其一直觉得苏步钦是需要被保护的。她没料到,有一天会被他气到随手抄起锅子就往他头上砸,砸完还丝毫不带道歉和悔悟地离开。
是把她当什么了?会罩他、不嫌弃他、照顾他、又刚巧可以让他亲亲的东西?既免费又不需要悉心呵护,如果放走了还得重新去找个,很浪费力气,所以才尝试着要留住。过分!她不是没血没肉没期盼的,也会有想要的生活,想去的地方;她更不是不求回报一味付出的,没有等同回报的浇灌,凭什么指望她一相情愿照顾到底,又没工钱拿,当她冤大头啊!
又旦近乎不敢相信地瞪看着眼前的苏步钦,目光划过他绑在头上的绷带,出于护主心态,他应该表示同情和愤慨。然而,当听完事发原因后,他的同情心全都奉献给了十三荡,对于自家爷,他只能发出怪叫,“您真的就这样跟她说?!!”
倚靠在马车上的苏步钦斜了斜眸子,默不作声,只是神情间清楚地写着“不然呢”。
“别说是十三荡了,就算是我都不会甩你!”他没想过自家主子会那么笨,哄不来女人也就算了,情敌都已经登堂入室了,他竟然还主动帮人家制造机会。
“不可能。”
“怎么不可能,你这哪是提亲,简直是骂人廉价……”
“我是说我不可能跟你提亲。”苏步钦放松身子,冷着声补充道。
“……”噎得又旦一时语塞,好不容易才缓过气,“这不是重点!重点是,没人这样追女人的。”
“那要怎样?”总算是有句话,让始终爱理不理的苏步钦分出些神。他没试过追女人,是以往的生活给不了他这种闲情雅致。他甚至没能明白喜欢一个人究竟是什么滋味,对姚荡的感觉又能不能称之为喜欢。
之所以提亲,不可否认是下意识的反应,是因为听闻姚寅要带她走,而她没有拒绝,甚至犹豫着想要答应。他不懂该怎么去留住一个想要留住的女人,过往的经历,是他连自己的去留都决定不了,现今,他能想到的只有娶她绑住她。这念头,是来不及过滤就脱口而出的,挣开了他向来隐忍的性子。
“大概……可能就是想要说什么就说出来,想要做什么就赶紧做。你看那个姚四爷,十三荡是他亲妹妹,他都表现得那么不避讳,谁都看得出他对十三荡有非分之想,你含蓄什么?”
“呵,我倒宁愿可以是兄妹,偏偏她姓姚。”兄妹,可以有谁都替代不了的地位,有共同的回忆,有朝夕相伴的守候。他可以陪着她一起长大,像她四哥那样庇护她,经年累月一点一滴地让她养成依赖的习惯。
可惜,这些筹码他全都没有,甚至还有无数障碍横亘在他们之间。
“爷,您这回是认真了?”苏步钦一句若有似无的感叹,让又旦不禁一阵心惊。原以为打打闹闹玩玩而已的戏码,似乎已经演变到了一发不可收拾的地步。
他忍不住又唠叨起来,“您别怪我又啰唆,九爷最近寄回来的信里,提及十三荡的次数越来越频繁了。可见,他对十三荡并非是毫无感情的,您……还是收敛些吧。女人多得是,何必非要这一个……”
话还没讲完,苏步钦一道横视扫过去,堵住了他的话尾。这些都是事实,可他不想听,甚至带着一丝侥幸,“这种事不是讲究两情相悦的吗?姚荡如果不爱九弟,那也勉强不来。”
“可如果她爱呢?”
“时辰差不多了,再不去学府就晚了,去催下姚荡。”他又一次装作什么都没听见,若无其事地结束了方才的话题。
又旦识相地应声,打算转身回府去催,就瞧见姚荡跌跌撞撞的身影从里头奔了出来。
要不是一旁的侍卫身手敏捷地扶住,她险些就被门槛给绊倒。手里提着的大包小包,让她看起来一副摇摇欲坠的模样,她似乎还嫌自己不够狼狈,嘴里还不停地忙着,边咬包子边骂:“天杀的,昨儿怎么都没人提醒我假期结束了,今天得回学府了,害得姑奶奶手忙脚乱的,不贴心,都不贴心……旦旦!你干吗愣在那不动,瞎了啊,赶紧来帮我提东西!”
又旦想回嘴,他的主子只有一个,全然没必要对十三荡言听计从。
可结果他还是在苏步钦一道轻柔的瞪视下,认命地跑上前接应。尽管如此,总能发表下意见吧,“这都是些什么?又不是第一天去学府,带那么多东西做什么?”
“这个是早膳,这个是午膳,拿给那个人去。哦,还有,这个是药……告诉他,该吃的吃光,该喝的喝光。”边交代,姚荡边弓着身往马车里钻,故意像是没瞧见对面坐着的男人。
被夹在中间的又旦只好摇头,多此一举地把那堆东西递给苏步钦。
本以为自家爷至少不会那么无聊,结果,他竟飘来一句,“告诉她,我吃不下。”
“姚姑娘,爷说他吃不下。”
姚荡倨傲地仰着下颚,回道:“跟他说,吃不下会饿死,饿死了找奶妈陪葬去。”
“爷,她说饿死了得找奶妈陪葬……”又旦再次无可奈何地转过头,怨气冲天的目光看向苏步钦。
“要陪也是她陪,明儿我就去选址定个合葬墓,让她别急。”
“姚姑娘……”
“娘的,听见了,传什么传,你当我聋的啊!”她气呼呼地打断正要转话的又旦,从大大的随身包里掏出个小锅,敲了敲,“苏步钦!我有带凶器,在我不想跟你讲话前,你最好闭嘴,不然继续砸你,砸晕你!”
甚是无辜的又旦指了指那口看似迷你的锅,又看向苏步钦,冲他做了个噤声的动作,跑去驾车前,还用口型丢下句警告,“那锅我摸过,很结实,您闭嘴吧。”
苏步钦当真没有再做声,不是畏惧那口锅,只是意识到昨儿的话当真把她惹恼了。女人需要哄,这他懂;可是该怎么哄,书上没教过!
来了学府后,姚荡竟有种再次踏入红尘的无力感,兴许是先前那些时日过得太无忧无虑,她第一次感到不知道该如何面对那些看似堆着友善笑脸的人。
从旁人讨好的话语中,她才知道原来自己早就今非昔比了。
琉阳城人人都知道她立了功,把八皇子从鬼门关拉了回来,龙心大悦,也使得姚家再次成为圣驾面前的红人,皇上一赏再赏,惹来了不少非议。
据说,如果她爹去其他县,当地县令得举三条欢迎横幅才能写满他现在的官职。领侍卫内大臣啊,步军统领啊,兼管吏部兵部啊……好多,可拽了。
反倒是身为当事人,姚荡不知道该怎么消化这些信息。尽管一直都知道皇上对兔相公充满了愧疚,可她没料到这愧疚竟然会氤氲成如此浩大的皇恩。也许,对姚家来说这真的是皇恩,只是这些看似和她捆绑在一起的荣耀,让她觉得讽刺。
就好像……
“现在看来你才是最深藏不露的那一个。是不是一早就看穿了那只死兔子的价值,算计好了能从他身上捞到些什么好处,从头到尾都是蓄意接近他的吧?”冷淑雨忽然走到她面前,把她心里想着的那些话直言不讳地说了出来。
没错,姚荡知道,一定有很多人都在这么想,可她不想为了这种莫须有的事和任何人撕破脸,“淑雨,胡说什么啊!我怎么可能会是这种人……”
“你还真谦虚呢。那你倒是说说,太子,苏步钦,哪一个不是你从我手上抢过去的?还真是低估你的手段了,让男人看得着吃不着,既不答应也不拒绝,这么被人围着抢的感觉很享受吧?又能顺便替姚家抢功劳,让你爹对你另眼相看,摆脱掉庶出的阴影。十三荡,你这如意算盘打得还真妙。”
“你凭什么就认定我没拒绝过?我跟太子什么关系都没有,连朋友都算不上!”姚荡自认始终很把淑雨当朋友,甚至宁愿装傻也要保住这份旁人看来可笑的友情。凭什么到最后,被退婚都要怪到她身上?
“那死兔子呢?”
“他又不是你的。”她嘟嘴,咕哝着。
“你又凭什么认定他不是我的?”淑雨略微提高了嗓音,咄咄逼人的姿态,“谁不知道我和他只差一步就要订婚了!”
“可是……他根本就没想过要答应,也没说过喜欢你啊……”
“如果他说过呢?”
“……”一句反问,让姚荡瞬间闭嘴。
的确,她没有底气去替苏步钦表态爱或不爱。也许,他真的说过呢?他们之前走得那么近。
“我从未因为你是庶出而瞧不起你,但现在我不得不说,你跟你娘一样,抢了人家的男人,还要摆姿态。”
——啪。
连姚荡自己都没想过,她会对淑雨动手。
百姓都说她恃强凌弱,为非作歹,可至少她自己心里清楚,她比谁都珍惜身边的每一个人。无论对方是真心还是假意,只要事情不到说穿的那一天,她宁愿保持鸵鸟姿态。然而,她受不了那么如履薄冰去对待的人,却可以毫无顾忌地扯开她的伤口。
这一巴掌,不仅让淑雨闭了嘴,就连整个吵闹的课堂,都顿时静了下来。
姚荡呼吸有些急促地瞪着面前的淑雨,片刻后,才开口,“不要以为你姓冷,全天下就只有你最清高冷傲!不要以为你叫淑雨,全天下就只有你最贤良淑德!你稀罕,你去找他啊!去啊去啊,找我有个屁用。他要是真说过爱你,那最好,麻烦你把他给拴紧了,别让他来打扰我的生活!我不稀罕!”
这是苏步钦闻讯赶来后,听到的第一句话——麻烦你把他拴紧了,别让他来打扰我的生活,我不稀罕。
他被震惊了,分不清这是她的气话还是肺腑之言。他的存在,于她而言,只是种打扰?
然而,容不得他去思忖太久,在淑雨反应过来,举手想要把那一巴掌奉还回去的时候,苏步钦不得不立刻回神,上前拉住她的手。
淑雨不甘地转过头瞪向来人,扫了眼被他钳制住的手,在那么多人面前,她就不信他可以绝情到一寸面子都不留给她,“放手!”
“放手可以。不过冷姑娘,动手之前,先搞清楚她身边的男人是谁。”
“你……”她不敢置信,连舌头都打了结。何止是面子,他连里子都不愿给她留。
“没错,是我。”他眨了眨眼,竟然还有心情佯装出羞赧的姿态认下这身份。
“苏步钦!是她先动手的!”
“我看到了。”看到是一回事,但显然他不是什么帮理不帮亲的君子,“我说过,我没什么优点,就是爱护短。”
“你那么护着她有什么用?期待她会死心塌地地跟着你吗?得了吧,我比你更了解她!当初苏步高比你更护她,结果呢,人才走,她就傍起新的护身符了!”
“你个死女人!关步步高什么事!要不是你爹提议送他去,他会走吗?!”原本已静下心打算保持沉默的姚荡,又一次被这句话给激怒了,“苏步钦,你走开,让我去拿锅子,要不然我连你一起砸……放手,放手!你要带我去哪?”
苏步钦没再给她继续留在课堂撒泼闹下去的机会,直接动手把姚荡揪了出去。动作是近乎粗暴的,他能耐住性子不管她的话有多伤人都坚持站在她身边,已经够反常了,没理由要求他在这种情况下还懂得温柔体贴。
手肘被抓得开始泛红,姚荡耍赖般地紧抓住一旁的廊柱,死都不愿再被他拖着走。
“放开。”他半眯着眸子,沉着声命令。
“不放!”换来的是她理直气壮的反驳。
“你想在这种人来人往的地方算账?”
“事无不可对人言,我才不怕人看。”
那很好,他也迫不及待想向群众昭告所有权。
苏步钦没再说话,抓着她的手心稍一用力,轻而易举地将她拉入怀中,垂眸看了眼怀里那张有些慌乱又有些不甘的脸。他松开手,转而双臂撑在她身后的柱子上,将她困死在他的气息里,低下头,带着惩罚和负气的意味,轻咬了下她的唇。
很快,这不痛不痒的啃咬被加深,他伸手掐住她的下颚,逼她不得不张嘴让他的舌尖蹿入。他闭上眼,品着她唇间只属于彼此的气息,才稍稍觉得安心。没有太子,没有苏步高,更没有她的四哥……他要她脑中只汲取他的味道。
“你……你、你……”这一次,她压根儿没有抗争的机会,就被那股近乎疯狂的气息吞噬。
姚荡不知道他是受了什么刺激,却能由他炙热的舌尖感觉到一丝心痛,是那丝味道,让她忘了去躲避。
“刚才只是气话吧?”最终,是苏步钦的理智自动觉醒,喊停了这个很容易让事态转变成少儿不宜的吻。
“什么?”显然还沉浸在那片激情中的姚荡,彻底蒙了。
“不用管什么,只要回答是。”本想把话问明白,却发现患得患失让他连这份勇气都提不起,他深吸了一口气,肺部也跟着被抽痛,最终说出口的话是被蛮不讲理包裹住的害怕。
“……是。”云里雾里、莫名其妙,齐齐朝着她压下,她的思维跟不上节奏的转变,只是傻乎乎地跟着回答。
原来人是可以那么容易满足的,他不着痕迹地吁出一口气,嘴角渐渐上扬,“那就好,没事了。”
嗯,没事了。看他松开禁锢,她也跟着松了口气。等一下……凭什么无端把她按在这儿强吻,吻完还能若无其事说一句“没事了”!姚荡回过神,用力推开他,“你做什么又亲我?”
“突然很想亲。鱼丸吃腻了,现在比较爱吃你那张嘴。”
“……”这是什么烂借口!又烂又让人无从反驳。姚荡心有不甘地咬着唇,比起方才放低了姿态,也放轻了嗓音,“那你吃不下淑雨做的饭菜时,有没有试着吃她的嘴?”
“看起来就没胃口的东西,谁会去尝试。”
“那你有没有跟她说过喜欢她?”
“你觉得呢?”
“我不要模棱两可的答案啦……”
“没有。”
那有没有做过什么容易让人家误会成喜欢的事?
姚荡终究还是吞下了这个问题,没敢继续刨根问底下去。如果有,她该怎么定位这个男人?该怎么把明显在一点点沦陷的心拉回来?她也想要理智一些,可惜心早就不争气地在被他一次次吻过后弃械投降了。
“姚荡。”
他粗哑着的声音很性感,从喉间挤出的压抑调调很撩人,一声寻常至极的“姚荡”带出了阵阵酥麻感,轻易把她从恍惚中拉了回来。她轻哼应声,仰起头,“嗯?”
苏步钦嘴角动了动,眼瞳捕捉到的那张脸有让人很想咬一下的欲望,酡红未散的脸颊配上那双还透着些许迷离的眼,无辜地冲着他笑,惹得他胸间灼热,喉头轻颤,“我……”
旦旦说:想要说什么就说出来,想要做什么就赶紧做。
这是苏步钦唯一接到过的指点,他毫无怀疑,严格执行。想做的做了,想说的……词儿卡在齿关,正要飘出时,身后却传来了道不太和谐的轻咳声,让神经彻底紧绷的他立刻紧张兮兮地转过身。
“咳……咳!”卫夫人本是想尽量含蓄些打断他们,没料到苏步钦会有那么大反应,对上他的视线后,她当真被口水呛到,咳嗽了声。
“你在这做什么?”不同于以往对她的毕恭毕敬,很显然,这一次的打断足以惹恼苏步钦。
“亲好了吗?八皇子,我不得不提醒您一下,这儿是学府,可不是钦云府后院。”很快,卫夫人就拾回冷静,用刻板到毫无起伏的口吻说道。
“我问你在这做什么?”他不再维持好脾气的逆来顺受,有哪个正常男人可以容忍这难得的甜蜜气氛被破坏殆尽?尤其感觉到面前的女人羞红着脸,迫不及待地想要逃,甚至恨不得立刻挖个洞把自己埋了,他愈发装不出好说话的模样。
以往的经验让卫夫人知道,还是不要太挑战他的底线为妙。她没好气地别过头,斜睨着苏步钦,冷声道:“四爷来接姚荡,替她请了假,说是有事。”
“没空,姚荡很忙……”
“我不忙我不忙!这就可以收拾东西走,卫夫人,转告我四哥等我,我马上就好。”仅仅是“请假”这两个字,就让姚荡的双眸瞬间放光。她大声表态,掐断了苏步钦自作主张的拒绝。
“回来!我还有话没说完!”他伸手,却抓了个空,指尖的失落感聚拢在他的眉端。
姚荡脚步顿了顿,欲言又止地动了动唇,看了眼卫夫人,才低声咕哝,“又不是见不到,晚上再说也行呀。我不想再进去了,我怕……”
她怕等太久,这“假期”就失效了。并不是想躲苏步钦,而是她处理不来太复杂的人际关系,很难想象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和淑雨闹开后,该怎么回去面对。
“我陪你走。”尽管那话讲得含糊不清,好在苏步钦总算还是会意了。想到方才的画面,再进去,的确尴尬。
“你不行。”无奈,卫夫人又一次不识相地出声,“你师父一会儿要来,说是想见你。”
一堆不爽积在了苏步钦的喉间,他甚至差一点想飙脏话,可最终在听完卫夫人的解释后不得不全数压下。
“等我……”他苦笑着看向姚荡,想说些什么,可话才起了个头,就被他自己吞下。
等我回来陪你用晚膳。不过是句很简单的话,他不敢讲,只因为曾经讲过,可是那一晚,她未留只字片语就跟着姚寅走了。
“我等你回来一块儿用膳,这次天塌了都等你,真的!”似乎有时候人和人之间,当真会有灵犀,看他欲言又止,她依稀竟能猜到他在想什么。尽管或许没能猜对,姚荡还是郑重其事地许诺。
他点头,笑容一直刻入了眼瞳深处。一种很奇妙的感觉,难以形容,只觉得心又刺又酸,梗着,却不难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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