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够用来爱我了
从山脚下看,通往山顶学府的那条阶梯很长,看不见尽头,民间有人把它形容为天阶。
姚寅微仰着头,出神地看着天阶,过分耀眼的阳光刺得他有些睁不开眼,但仍是在第一时间捕捉到了那抹银红色的身影,蹦蹦跳跳的,连走个楼梯都不安分,非爱两阶两阶地跨,随意垂在肩侧的长发随着她的动作轻晃着,她玩得很认真,连头都不抬,只顾专注地看着脚下的路。
那种俏皮里又透着几分妩媚的感觉有些冲突,直到她的身影越来越靠近,定格在触手可及的眼前,姚寅才回过神。
“看什么呀,看得那么出神?”姚荡在他眼前晃了晃手。
“呵……”他轻笑,没急着让她上马车,忽然把手伸出车窗,指尖穿过她的发,落在她的后脑勺,一用力,就将她拉近。近得能清晰感觉到她的睫毛轻划过他的脸颊,他恶作剧般地张嘴,用力咬了下她那张脂粉未施的脸颊。
“啊!啊,很痛耶!”这完全不是逗着玩的咬,而是活像跟她有仇般,姚荡挥舞着手怪叫,好在力道虽猛,持续时间并不长。她气呼呼地鼓起腮,看面前的四哥笑得格外餍足,“讨厌,你多大了,怎么还是跟小时候一样恶趣味。”
“哪有你恶趣味,喜欢盯着人家的臀咬。”
“因为咬那边最痛啊!”她回得理直气壮,要咬人当然得挑最痛的部位下嘴。很快,听到前头驾车的随从抑制不出地喷笑,她才意识到太旁若无人了,“四哥!你很过分哎!做什么把人家六七岁的事拿出来说啊!”
“好了,不闹你了,上车。”因为六七岁的时候她最乖,只知道天天抓着他的衣袖,死掰都掰不开。哪像现在,大了,眼睛里能容下的人也远不止他一个了。
姚荡听话地绕到车门前,边往里钻边问道:“要去哪?”
“陪我巡视商铺。”
“啊?为什么?”她从来只知道自家四哥是个商贾,其他信息,他从来不会主动提起。以至于她逐渐也养成了不多问的习惯,这还是第一次听他说起,甚至直接带着她一起巡视。会不会很拽?老板的妹妹耶!
“因为有些老掌柜太关心我的私事了,说我该娶妻了,所以……”他突然一顿,看向窗外。
半晌,都没再有动静。还是姚荡先沉不住气,“所以什么?”
“所以有必要把老板娘带去给他们看看。”
——所以有必要把老板娘带去给他们看看。
姚荡以为这只是个玩笑,一种很无聊偏偏他从小到大特别爱开的玩笑。以至于,她自以为配合地一笑而过,并未太当回事。
然而,很快她就意识到开玩笑是不需要那么大排场的。
她端着老板妹妹的身份,跳下马车,大摇大摆地尾随四哥跨进面前那间充满书卷气的铺子,享受到的却是地地道道老板娘的待遇。
一路夹道被人奉迎进铺子,为了她的造访,掌柜还特意赶走了客人,门边儿挂上了“当家有喜,歇业半天”的招牌。
丫鬟把她扶到了主位边,殷勤地摇着扇子替她祛暑。
掌柜屈尊亲自跑来伺候,唠唠叨叨得生怕把她给怠慢了。
“十三小姐,听四爷说你最爱吃丰裕楼的点心,我特地让人去买来的,趁热吃。”
“好……”她是爱吃丰裕楼的点心没错,但并不喜欢被十几个人伺候着用。
“十三小姐,喝点冰镇酸梅汤消暑,四爷说您爱吃酸的。这是我夫人特地为您调制的,加了不少山楂,味道更酸些,还有薄荷叶,比外头买来的清甜。”
“谢、谢谢。”在四哥手下做事真累,不仅要把铺子打理好,还得动用家眷伺候主子的妹妹。
“十三小姐,要不要带您参观下铺子?看上什么您说,我找人替您包起来。”
“……”不用了吧!一家专卖文房四宝的铺子,她能看上什么?完全和她的气质不搭啊!
姚寅一眼便看懂了她那一脸纠结的表情用意何在,忍不住出声,“不用了,这些东西她不会爱的,你就算给她一方镇店砚台,她也会用来垫桌子。”
“拜托,谁要用那么厚的东西垫桌子啊?”
她很卖面子地用反驳间接证明了姚寅对她的了解。一旁伺候的老掌柜紧抿着唇,生怕稍稍动一下,就会有笑声溢出。尽管已经忍得很辛苦了,不安分的笑依旧从鼻间冒了出来,招来四爷漫不经心的瞪视后,他赶紧没话找话地为自己圆场,“我、我我没有嘲笑十三小姐。我一直很景仰十三小姐,见过她的墨宝后,我深信十三小姐的涵养是从骨子里透出来的!”
“墨宝?”虽然她也觉得自己骨子里还是很有涵养的,但完全不记得有流传于世的墨宝。
“十三小姐不知道?四爷手下每个掌柜天天都是对着您的墨宝干活呢。”说着,他身子挪了挪,眼神状似不经意地瞥向身后那堵墙,又拿捏得当地及时收了回来,偷睨身旁脸颊微红神情极不自在的四爷。
噗!看清墙上那幅大作后,姚荡控制不住地将口中的酸梅汤喷了出来。见状,候在一旁的丫鬟赶紧上前帮忙拾掇,她任由着别人忙碌,也顾不得自己的狼狈,眼里尽是愕然,“四哥……难道你一天到晚逼着我写‘寅’字,就是为了挂到铺子里证明这家店是你开的?你如果想要我帮你设计招幌,明说呀,我就可以把字涂得更漂亮些了嘛。”
“是吗?那回去继续涂。”他不停地呷着茶,用来掩饰尴尬。
“不要了吧,很久没涂了,一定很丑。”她渐渐看懂了他的局促是缘何而来,只是还在天真地以为装傻能把一切都糊弄过去。
“十三小姐,您就算涂只王八出来,四爷也会当宝。”
这本是一句无心的调侃,却让姚荡唇边笑容一僵。她没有演戏的天分,很难继续假装不懂掌柜话中的弦外之音。不安舔唇的动作将她彻底出卖,她不敢去看四哥的表情,干笑着想将一切粉饰过去,“呵、呵呵,这就跟子不嫌母丑一个道理啦,哥哥当然疼妹妹,哪有嫌弃自家妹妹的道理……”
“不是每个妹妹我都会那么宠,我没那么博爱。”语无伦次又欲盖弥彰的话语,被姚寅一句话,轻飘飘地打断。
辛苦圆场,结果仍是不抵用,姚荡沮丧地扁了扁唇,硬着头皮继续装傻,“我知道你是对我特别好啦,那就像一个窝里生出来的,爹娘也都会比较偏心其中某一个嘛……”
“可你不知道我为什么特别偏心你。”
“咦?为什么?”她下意识地抬起头,撞上他的视线后,又匆忙低头避开,回过了味来。扫了眼周遭那一群陌生人,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头,竟然会蠢到往自己拼命想逃避的问题里跳,“那个……你不用回答我。不是说要我陪你巡视商铺吗,不要一直坐在这边啦,巡视不是都应该走来走去的……”
“因为你对我来说,不只是妹妹,而是我想要的女人。”
“都说了让你不用回答我!”她拼命岔开话题,极力不让这种见不得人的乱伦行为摊放在台面上,可他却无视她的苦心,旁若无人地捅破那层窗户纸。
懂不懂什么叫隔墙有耳?就算这里全是他的人,这种事也有可能会被渲染一番传出去。又懂不懂什么叫人言可畏?就算他们清清白白什么事都没做过,仅仅是一条有悖伦常的罪,或许也能压垮他在琉阳城里的英名。
这样坦率,以后大家都还要不要做人啊!
“你如果还要继续装傻,我不介意以后每天都把这句话重复一遍。”他用一种格外坦荡的眼神紧紧锁住她,思及她的顾虑后,挥手遣退了屋子里的所有人。
看着掌柜识相地领着一群人鱼贯而出,姚荡松了口气,可仍旧觉得他那股视线烧得她脸颊灼热、手心冰凉。一遍遍的深呼吸后,她才有勇气抬头,正视起这个话题,“不要再讲这种话了好不好?我们是兄妹,这么多年你对我来说……就一直是哥哥啊。”
“如果不是呢?如果我们不是兄妹,你会不会爱上我?”
“这种如果不可能存在。琉阳城里,谁不知道我们的关系……”
“那又怎样?你也看到了,即便我在那些人面前说爱你,他们也不觉得惊讶,男欢女爱,原本就是寻常事,为什么我们不行?这本来就是我们之间的事,和琉阳百姓无关。”
经由他的提醒,姚荡才察觉到,掌柜也好,丫鬟也好,真的全无惊愕之情,仿佛所有人都早看明白了四哥的心意,只有她还在为极力粉饰出来的太平沾沾自喜。他不怕接踵而来的流言飞语,她自然也不会怕。但问题是,他们之间,没有那些议论就能爱?
她的沉默,让他领悟到,也许该换种方式,别再像上回一样逼得太紧,会适得其反。想着,他变换了口吻,循循善诱地逼出她藏在心里的那些话,“待在我身边开心吗?”
“……嗯。”这一点毋庸置疑。
“在你心里,有比四哥更重要的人吗?”
她想了想,摇头。有片刻,脑中浮现出苏步钦的模样,也许将来的某一天,他会是那个对她来说最重要的人,但至少眼下还不是。
“有没有想过一辈子都不要离开我?”
她老老实实地点头。当然会想,有谁会希望离开亲人无依无靠啊,就算是嫁出去了,也要有个娘家。
“那就够了。”可姚寅的想法显然和她不同,亲情抑或是爱情,他觉得没有必要去区分。
“够?够什么?”
“够用来爱我了。”
“四哥……”她近乎无力地低唤,绕了那么大一圈,又回到了原点,他所关心的似乎与她所介怀的完全不是同一件事。姚荡只好不气馁,坚持把话说穿,“你这样跟掩耳盗铃有什么不同?就算那些路人甲不议论,也不代表我们就不是兄妹。”
“我们的确不是。”
几缕暮色从门边射进屋内,昏黄色调下,男人举止优雅地交叠着双腿靠坐在厅堂主座上,神态慵懒地支着头,修长指尖搭在颊边轮廓上,把本就精致的脸庞弧度衬托得愈加诱人,带着几分迷离气息的眼瞳落在他手边的案上,那种聚精会神的目光,让人着实好奇他究竟在看些什么。
顺着他的视线,会发现案上摆放着的不是茶盏,远远看来,有些模糊,似乎是尊……泥娃娃?!
“咳咳!”这是又旦跨进钦云府绕开照壁,视线直对上厅堂后,率先钻入他眼帘的一幅画面。
总的来说爷的模样看起来很俊逸,可案上的东西让他忍不住地胸口一闷,咳出了声。
“回来了?”听闻到咳嗽声后,苏步钦总算舍得移开视线,扫了眼甫进门的又旦。
“嗯。”他应得心不在焉,脚步不断挨近,试图瞧见那尊怪东西究竟是什么。
不料还没看出什么眉目,苏步钦的声音又一次飘来,“旦旦,这是什么?”
“哈?”这是他该问的问题吧?收敛起错愕,他凑上前,索性光明正大地打量起来,那东西巴掌般大小,脸儿圆圆的,有两只很招摇的长耳朵,耳上还描绘着精致的纹路,裹着喜红色的袍子,一派福相。很快,又旦就有了答案,满是不屑地移开了目光,“是兔爷呀。快中秋了,百姓用来祭月的,十三荡买的?”
他很确信只有十三荡才会买这种无聊的东西,他家爷不信这类怪力乱神,何况自小在均国长大的他,更是不懂玄国的中秋风俗。
“我买的。”
偏偏苏步钦脱口而出的答案,再次掀起了他的诧异,“啊?您买的?您不知道是什么东西把它给请回来?爷!您……您该不会是脾胃没病了,病到脑子里了吧?”
“听路人说是给家里那口子买的,所以我也买了。”他眨着眼,缓缓道明原因。没人知道,在听闻那位路人口中飘出“家里那口子”时,他想到了姚荡,心尖儿不自觉地悸动,鬼使神差地掏了银子抱了尊回来。
他甚至没有问这东西有什么用,还觉得那三瓣嘴儿怪惹人嫌的,买它,仅仅因为它长得像兔子,而她叫他兔相公。
“您不是吧?中秋祭月这种事,都是女人做的,人家家里有那口子,您又没有,买来摆着看?”
“有姚荡。”他歪过头,笑得很满足。
却招来又旦没好气地斜睨外加一盆当头浇下的凉水,“得了吧,瞧她那样也不像会尊重传统乖乖祭月的人,她哪会稀罕这个呀,您要哄她开心,还不如给她点银子让她去赌坊。”
“我没银子。”他想也没想就回道。出银子让她去赌?他可以是兔爷,但不是财神爷。
“您也知道您没银子呀,那还乱买东西!您都把领来的俸银全给她了,剩下那点零花还要给她买东西,您是自己没嘴吃还是自己没身子穿衣裳?真是的,穿来穿去就那几套,还全都一个色一个款的,哪有皇子像您这样节衣缩食追女人的。”
“我不缺什么,她比较爱打扮。”他不需要天天扮成孔雀去街边招人爱,穿什么目的还不都是把自己包住就好。
“您是不缺,那九皇子如果缺了呢?”又旦边怪声怪调地冷哼着,边从手上那只装满各种杂物的包袱里掏出三个竹筒,递给苏步钦,“喏,我刚去了趟赌坊,有九爷的信,大概又是缺了什么吧。”
趁着苏步钦拆开竹筒拼凑那些被故意打乱的竹简时,又旦自顾自地把一肚子不满倒了出来,“真是同人不同命,都是做质子的,怎么生活就差那么多?想当年,您天天活得提心吊胆,生不如死的;哪像九爷,吃好的穿暖的,还有人全年无休地保护着伺候着,蚊子都近不了身。这质子当得真逍遥啊……爷,您怎么了?脸色怎么忽然那么难看?信里头说什么了?”
又旦正念着,一抬眸便对上了苏步钦略白的脸色紧皱的眉头。
满是担忧的叫唤并未引来他的注视,又旦愈发觉得不对劲,提高了嗓音,“爷!”
“嗯?”终于,他抬起头,淡淡地扫了眼又旦,随手点燃一旁的火盆子,将那些写着娟秀字迹的竹简一并丢了进去。那头,竹简烧得噼啪作响,逐渐化作灰烬;这头,苏步钦抬手轻抚着眉心,试图将眉端褶皱抚去,“没什么,报下平安而已。”
平安?不用报都知道九皇子哪还有可能出事,爷的反应……更像是他自己有事。还是觉得不放心,又旦坚持不懈地追问,“只是报平安吗?就没说其他事?”
“姚寅年初去过均国。”深知瞒不过旦旦,他随口提了些。
“年初?十三荡刚来学府那会儿?难怪突然走得那么急,原来又去均国了,这回去做什么?”
“我若是什么事都知道,要你们有何用?”他回过神,眸间一反常态地覆上了一层凉意。
“我这就去找人查。”
“等一下。”苏步钦微点了下头,揉着眉心的动作停了,叫住他,片刻后才继续,“如果一个男人,即使远在异国他乡,都格外留意某个女人的动静,这代表什么?”
“还能代表什么,他很爱她呗。”又旦就是这么率性理解的,不相干的人,谁会花心思去关心。
“爱?有多爱?”
“很爱很爱吧,不管去了哪,心里都会记挂着的那种。”又旦继续分析着,却发现他家爷的脸色越来越不对劲,“爷,您怎么了?”
“没事,去忙吧。”苏步钦回过神,颇为无奈地苦笑。
不管去了哪,都会记挂着?那苏步高对姚荡算不算这种感情?他比谁都清楚,质子不是那么好当的,即便现在形势不同了,苏步高的日子仍然不会像又旦形容的那么好过,得处处谨言慎行,大多时候连自己都顾不过来,可他竟然还有心思在信里警告一句——姚寅不单纯,看紧姚荡,离他远些。
均国与玄国隔着千山万水,若非刻意打听,又怎会知道姚寅对姚荡的心思已昭然若揭?
可如果不是真的爱,他又怎会花这份心思?
即使没有体会过情爱究竟是什么滋味,本能使然,他至少也懂得任何东西都能拱手相让,唯独这个想留在身边的人,他不愿放手。他可以偶尔自私,不问别人是否也想要她,只问自己是不是非她不可;却没办法不去理会她的意愿,如果她一早就心有所属,他真能把那些人逐一代替?何况,那些人不仅有她的四哥,还有他唯一的胞弟,要他如何心无旁骛一意孤行将她强留?
四哥,这个称呼对姚荡来说已经不仅仅是辈分而已,是习惯,是依赖,甚至是信仰。
这层关系是自她出生起便打上的烙印,根深蒂固篆刻在她脑中、血液中,满心认定一生不会变。
可是现在四哥却用毋庸置疑的口吻送上一句:“我们的确不是,不是兄妹。”
不是兄妹,那是什么?
她有惊诧有茫然有费解,最后是一脸的哭笑不得,“……这种事不是你说了算的吧,是与生俱来的呀。”
姚荡极力在一片空白的脑中拼凑恰当的说辞,脱口而出的话还是显得语无伦次。她没有余力去思忖他这句话背后的意思,无数让她消化不了的信息接二连三袭来,压得她胸口闷热,连正常的呼吸频率都抓不到。
“为什么不能说了算?你不觉得为爱摧毁血缘,也不失为壮举吗?”姚寅侧过身,打量起她的慌乱和无措,忍不住就想逗她。
“我……”他三言两语摧毁的不是彼此间的血缘,是她吧!这样的四哥让姚荡觉得陌生,她猜不透他哪句真哪句假,上一次可以当做是失了分寸的玩笑,这一次她连继续装傻的余地都没有。
想说的话卡在喉间,她近乎无力地想求他别玩了,像从前那样不是很好吗?
还未组织好的话语也没机会说了,先前那位老掌柜忽然又折返回来,笑看了眼姚荡,随即附在姚寅耳边,轻声咕哝了些什么。
姚荡听不清,只瞧见四哥的眉梢挑了挑,等老掌柜交代完直起身,他才看向她,“在这等我。”
“嗯?”她不自觉地仰起头,视线跟随着他移到门边,不解发生了什么事。
“我有事要办。”姚寅一语带过了所有解释,临走时,又不放心地叮咛了句,“乖一点,哪都别去,我的话还没说完。”
闻言,姚荡下意识地点头,神情有些呆滞。
若是换作以前,只要四哥一句话,多久她都会听话地待在这儿等。她能去哪儿?从前在她的认知里,哪都比不上待在四哥身边安心,哪怕他每次忙起来都顾不上她。可是现在,她害怕,如果方才他说的那些都是认真的呢?她该如何去应对?
拒绝?那是一定的啊,她没勇气去配合他的壮举。
可是……这个人偏偏是她最不敢得罪、最不想失去的亲人。
她后知后觉地抬起头,闪躲的目光偷睨着姚寅的背影,他走得匆忙,没有再回头看,姚荡暗暗松了口气。
当视线不经意地掠过他,捕捉到等候在门边的那道身影后,她面色倏地一白。
记不清是从什么时候起,整个钦云府里仿佛到处充斥着姚荡的气息。即使她不在,那股无形的味道依旧浓得散不开。
即使是在他的屋子里,仍能感觉到她的无孔不入。架子上全是她扫荡回来的书册,据说是书房摆不下了,挪了些过来。他甚至只需要扫一眼那些排列整齐的书册,便能联想到她当时半天花完他一个月俸银时撒娇的模样。
他不自觉地伸出手,指尖轻滑过书脊,随意地停在了某一本上,指节微曲,书册被随意地拉了出来。
——中庸。
书封上那两个大字赫然映入他的眼帘,苏步钦微诧地挑起眉端。没料到那个看起来完全没有文化修养的女人,竟然会买四书五经。又或者,她只是觉得这样摆着好看,以为待在书堆里就能沾些书卷气?
苏步钦没有多想,随意翻看起来。
“……”跃入眼底的画面和词句,让他脸色忽红忽白,如鲠在喉。
“中庸”什么时候会配这么香艳的插图了?图中那对男女的姿势居然还是如此高难度的?!
“中庸”又什么时候起会出现“想要?想要就喊出来”这类的对白了?
他半眯起眸子,把目光放到了架子上的其他书上,才发现,每一本的书封上都中规中矩地写着“中庸”二字,唯一的不同点大概只是字体。
他的素养实在很难让他继续欣赏那些艳词儿,苏步钦调匀呼吸,动作略显粗暴地把手里的书放回架子,却有一张纸随着他的动作从书页中飘了下来。
苏步钦没有多想,弯下身捡起来,懒懒扫了眼,便想继续把它夹回书页中。
然而……仅是这一眼,纸上的内容就成功吸引了他全部的注意力。
这不是姚荡闲来无事的涂鸦,而是一张供词,内容全都围绕着他。画押招供的人,事无巨细地交代了吉祥赌坊是如何存在的,幕后老板是谁,甚至清楚他和冷丞相的关系不单纯。
他该庆幸,这猜测多过真相的供词,足以证明出卖他的人招认的并非他最重用的那些。
可这张纸出现在了姚荡的屋子里,这让他面色苍白,怎么也缓不过神来。
她在怀疑他?或者可以说得更难听些,由始至终,她就从未信过他,甚至在暗中调查他。
目的呢?想一举将他扳倒?
而他,竟然傻兮兮地在纠结那些个风花雪月,幻想她对他是存有好感的。
“兔相公,兔相公!”
吵吵嚷嚷的叫喊声无预警地传来,苏步钦蓦地一震,绷紧了全部神经,迅速把那张供词放回了书中,还没来得及把书塞回架子上,姚荡就全然不顾礼数地破门而入。兴许是因为奔得太急,脸颊有些泛红,她喘着粗气顾不上先喝口凉茶定定神,那抹灵动的目光就落在了苏步钦的手上。
他清楚瞧见她脸色一变,显得很不自在,半晌才出声,口吻里夹杂着的却是羞赧,“你你、你做什么随便动人家东西!不要看啦!这个东西不是你能看的……”
的确,还真不是他能看的。如果不是太好奇,他至少还能让自己好过一点。
偏偏他还是看了……他不想把所有话都揭开了说,也许她也只是同样在好奇,并没想要害他呢?想着,苏步钦嘴角挂上了一丝笑,佯装若无其事的模样,看似无害地冲她招了招手,“过来。”
声音很轻很柔,对于压根儿忘了那张供词存在的姚荡而言,像种蛊惑。她挪了挪步子,移到他跟前。
“看小艳本到底是件多中庸的事,你需要一再在封皮上强调?”
“才不是咧,那些封皮都是四哥写的,我的字哪有那么漂亮,我连中庸是什么都不知道。”四哥说这样就能在学府光明正大看了,卫夫人说不定还会夸她好学。
“是吗?”闻言,苏步钦牵强地扬了扬嘴角,想笑,可脸部的线条却是僵的。
在听她说出这些话后,他居然顾不得她的欺骗,心头萦绕着的反而是股失落感,他赶不走吞不下,任由那种无奈感将自己淹没。曾信誓旦旦地以为,即使参与不了她的过去,至少来得及陪她当下。然而,她总是能无意识地让他领悟到,姚寅已经填满她的世界、她的记忆。
她的喜好他不明,她的习惯他不懂,似乎一早就该注定像个局外人去看她如何依赖她的四哥。
“哎呀,不说这个了。我有事要跟你说,你猜我今天看见谁了?”姚荡丝毫没察觉到他的不对劲,只心心念念着自己急匆匆跑回来连四哥都来不及等的原因。
就像是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不过是个他庸人自扰的小插曲罢了……姚荡的反应,让苏步钦涌出了这样的念头。
苏步钦藏掩掉了所有情绪,“谁?”
“是王总管。”
边说,她的视线边被一旁案上的那盘糕点吸了去。眼前一亮,喉头动了几下。是丰裕楼的!那一团团白嫩糯软的东西,勾得她味蕾躁动,惋惜地想起了老掌柜端来的糕团,都没来得及尝。
“嗯?王总管是谁?”他轻哼了声,一派泰然自若,看她鬼鬼祟祟地把爪子伸向一旁,他眼眸一垂,手中书册不偏不倚地落在了她的手背上,“这是买给你的,没人跟你抢,洗了手再吃。”
苏步钦向来清楚自己在人前是戴着面具活的,可他从未像此刻这般佩服过自己的演技,竟然还有心思如往常一般关心她。或许,对她的感觉真的是烙印在了深处,成了习惯,擦都擦不掉了。可她呢?在这个时候突然提起王总管这个人,是什么用意?
“王总管就是之前钦云府的那个总管啊!”
“在哪见到的?”装傻总不能装得太过,他状似恍然大悟地问道。
“在四哥的铺子里,我看见他来找四哥呢。”
他抿了抿唇,细看她眉宇间的纠结之色,想问她,是真的今天才知道那个王总管是姚寅派来的人吗?还是说,猜想他应该是瞧见那张供词了,为了不引起他的怀疑,索性抖出点东西来证明清白?
不管是哪种可能,他仍旧不舍得把话讲开,怕这些话一旦说了,他们之间就会到此戛然而止,“这很正常,兴许是去四爷那儿当差了……”
“可是上一回我在赌坊听见那个管账房的说要把王总管毒哑了送回他主子那儿去,那这么说……他的主子不是你就是我四哥。没理由啊,你们俩怎么可能得罪赌坊的人?”他的话,在姚荡听来是安慰,她没有多想,自顾自地分析着。
“有你在,得罪赌坊很正常。”
“喂!你现在长出息了啊,居然敢损我!我能得罪他们什么,不就是欠点银子嘛,再说了,当时你不是都已经帮我还清了……”
她手舞足蹈,说得很兴奋,大有打算集合一群人好好剖析下这件蹊跷事的趋势。苏步钦则完全不为所动,她四哥得罪了谁与他无关,那个王总管是死是活是聋是哑他不关心。准确来说,他很累很无力,只想尽快结束这个话题。
“姚寅的生意你懂吗?”他声音微凉,很轻,却有足以让姚荡闭嘴的气势。见她摇头,他哂笑,“那不是你该关心的事,就别自寻烦恼了。去洗手,准备用膳了。”
“咦?那是什么?”她听话转身,正打算离开,一抹不该出现在苏步钦屋子里的亮红色狠狠抓住了她的视线。
她走近那尊小小的泥娃娃面前,想拿起来瞧,又生怕自己笨手笨脚地摔坏了,索性弯下身子,歪着头,定睛端详了起来。
“旦旦说是兔爷。”他看向那尊“兔爷”,忽然觉得它的存在是种讽刺。
“兔爷?!你买的哦?买这个做什么?这是人家姑娘家中秋祭月用的吧。”不得不说,这个兔爷做得真不地道,他要不说,她还以为是只彩色团子。随口问出的话,很快堵住了她自己,顶着心口那股窒闷感,她狐疑地抬眸,对上他的视线,干笑着问:“……该不会是要送给哪个姑娘吧?淑雨?”
“送你的。”
“啊?”他的回答,成功让她呆滞了。
偏偏像是觉得还不够,他非要再补充上那么一句,让她深刻感觉到什么叫受宠若惊,“我……第一次送女人东西,不懂怎么挑,你若是不想要……”
“要要要!当然要!”她护宝似的捧起那尊兔爷,笑弯了眉眼,毫不掩饰那股子爱不释手。左右环顾了圈,找不到布把它包起来,她索性扯松衣襟,把那东西塞进怀里,又像是想到了什么,忽然抬起头,“你送兔爷给我,是想说把自己送给我?”
“……”姚姑娘,你想太多了。要是从前,他可以淡定地回她这么一句,现在,他几乎脱口就想承认。
然而,不过是个简简单单的“是”,最终他还是没能说出来,视线所触及到的景象,让苏步钦硬生生地吞下所有冲动。
他抬起指尖,撩开她松垮的衣襟,半眯的眸子牢牢锁住她细白的脖颈。原先上扬的嘴角弧度瞬间褪去,取而代之的是紧绷的唇线和近乎凛冽的眼神。
“怎么了?”感觉到不太对劲的气息,姚荡愣了愣,放低声音试探性地询问。
“姚寅带你去哪了?”良久,他缩回手,也拉开了视线,强迫自己不去看她颈上那抹不太寻常的红印。
“就巡视商铺啊。”
“仅此而已?没发生什么特别的事?”
咄咄逼人的问话,让姚荡心虚地移开视线,以为掩饰得足够好,可一张嘴打结了的舌头还是出卖了她,“没、没有啊,能有什么、什么特别的事……”
不等她把话说完,苏步钦伸手拉过她,动作有些蛮横,一直将她领到铜镜前,他扳过姚荡的身子,逼着她直视镜中的自己。在她没反应过来时,忽然动手撩开她的衣襟,让她的视线可以清楚瞧见自己的脖子。
“你应该不会想说这是蚊虫叮咬出来的吧?”他也不想满口呛酸之意地质问她,然而,那道显然是经由吸吮造成的痕迹,狠狠刺着他的心房,他连呼吸都觉得肺叶在抽痛。
苏步高没有说错,这对兄妹都不单纯,他突然觉得自己像个傻子,被他们俩拿捏在手心里玩弄。
“不是,这个是……是、是四哥他……哎呀,反正不是你想的那样,我们是很正常的兄妹关系……对!很正常,你不要乱想也不准乱说……”
“不准乱说?怕坏了姚寅的名声?的确,和自己妹妹做那档子事,是不该张扬出去。”他很叹服,她急不可耐地解释并不是生怕他误会,而是担心连累姚寅的盛名。
“都跟你说了不是!”
“你可以不用解释,我没兴趣知道了。”他承认是没勇气去听她详细赘述。
这算什么?连解释的机会都不给,就自行将她定了罪。她有无数烦躁想要尝试跟他讲,可他根本就不屑听。姚荡眨了眨眼睛,干涩的眼眶刺得她眼睑泛酸,呆看着苏步钦撂下话便抬步离开,那丝从背脊里透出的冷漠气息,让她惶然。
是他变了还是她从未真正了解过他?从前认识的苏步钦,不会莫名其妙生她的气,不会无端对她耍个性,更不会想走就走丢下她不管不顾。
“你要去哪?我陪你用晚膳呀。”她回过神来,追上前抓住他的衣袖,尝试着放低姿态去撒娇。
他是有脾气的,没办法宽容大度到不去介怀,可他更没办法在面对这样娇嗔讨好的她时表现出无动于衷。衣袂间的拉扯,困住了苏步钦的脚步,他垂下眼帘,瞥了眼她那只紧紧攥成拳头的手,衣料在她掌心被捏出了褶皱,就仿佛他那颗蠢蠢欲动不再安分的心,被她随意把玩,甜味总能盖过痛感,让他盲心盲眼地甘之如饴。
“当初真不该把你接进钦云府。”他低叹了声,掰开她的手,用掌心牢牢包裹住。
如果没有那个开始,也不会有现在的后续,免去为难免去纠结,他可以是从前那个什么都不在乎的苏步钦。但现在,他再也无法否认他在乎她,很在乎。
这感慨在姚荡听来满是悔意,他在后悔招惹了她,就像外头那些人一样,都把她视作麻烦,是该避之不及的。
卡在彼此之间的言辞误会没能解开,姚荡本想把话问明白,神出鬼没的旦旦忽然闯了进来。
“呃,爷……打扰您了?”又旦急匆匆地没有敲门,眼见门虚掩着,便索性直接跨入。眼前的画面让他收住了脚步和莽撞,皱起了眉头。
“还好,有事?”
“是有些事。”他欲言又止地瞥了眼姚荡。
“去书房说。”苏步钦立刻会意,“你先去用晚膳,那些糕点拿去房里吃。”
“哦。”姚荡闷闷不乐地应了声,同样是因为有事而抛下她,却是截然不同的滋味。
她不会生四哥的气,可以体谅他的忙,懂得自娱自乐不去打扰他。可她气苏步钦,气他每次都把话讲得云里雾里,让她摸不到猜不准,若即若离的姿态,让她想入非非却又不敢轻易深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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