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语症

失语症

王洁莹

第一章【停半晌·整花钿】

1926年,军阀混战时期。

乌镇的雨总是说来就来,细细的,密密的,压得人喘不上气。

“小哑巴没爹疼、没娘爱……”镇上十来岁的孩子没事儿就喜欢欺负这个穿着白色罩衫的女孩子。她却总是没听见似的,不理会,一个人,从一条巷子走到另一条巷子。

乌镇老一辈的人都知道些这个名叫蓝水的小哑巴家的旧事。

二十年前,蓝家是乌镇上数一数二的大户人家,蓝老爷在生意鼎盛之时突然去世,偌大的家业留给了唯一的儿子蓝少爷。他是个不折不扣的败家子,年纪轻轻沉迷赌博,欠了一屁股的债,蓝老爷去世后更是肆无忌惮地赌起来。蓝水的母亲是他的侍妾,老爷死的时候她正是怀胎八月,需要静养。无奈此后家里入不敷出,佣工被辞退后,一大家子的生计都落到了她的身上,她每天挺着大肚子帮人在河边洗衣服。某天,她正洗着衣服,肚子忽然阵痛不止,镇上的大夫压根儿不愿意过来,于是一个老婆婆在河边就给接了生。听到消息后,蓝少爷晃晃悠悠走过来,“又是个丫头!”脸上没有一丝笑容,反倒是在蓝水母亲皱巴巴的衣服里掏出两张钱币,急匆匆的赶往赌场,蓝水母亲微弱的声音传来,“少爷,您还没给孩子取名。”“河边出生的,就叫蓝水吧。”说完便立刻离开了。她,蓝水,出生和名字一样,如此草率。

母亲生下孩子不久便去了,父亲赌着赌着,把大娘都赌输了赔给别人,二娘卷走家里仅剩的积蓄,带着唯一的姐姐跑了,只留下蓝水守着家里的老宅子,每天一个人等着爹回来。再后来,宅子也被抵押还钱,父女两人住到偏房,成了别人的佣工。刚安顿几天,父亲又被抓去做壮丁,隔了半把月,传来了父亲的死讯。自此,蓝水变患了。

十岁那年,悲惨的人生迎来了一缕阳光。在外漂泊多年,功成名就的织染大家顾严生回到了乌镇。一个偶然的机遇,顾师傅听说了蓝水的遭遇,见她可怜,想要收她为徒,或许是缘分使然,蓝水的外貌竟和顾师傅故去的女儿有几分相像。蓝水虽不会说话,但都听得懂,学得也快,手脚利索,正式成了顾师傅的弟子后生计总算有了着落。

学艺五年,她不负期望,织染手艺尽得神韵。

十六岁的蓝水,已然出落成一个秀美的江南女子,她的眼睛仿佛能代替嘴巴说话,水灵灵的。常年驻在乌镇的戏班子的老班长秦爷也是人精,眼见这小丫头对唱戏有兴趣也有天赋,便鼓励她尝试些不用说话的角儿,教她弹琵琶。说来奇怪,这丫头虽不会开口,对戏曲说文确是着迷的紧,总缠着关系要好的角儿给她说道说道,每每顾师傅放风,她必是窝在戏班子里的。

第二章【没揣菱花·偷人半面·迆逗的彩云偏】

1928年,北伐战争结束,国民党右派开始剿杀共产党,左派中的将军钟海奉命维护地方安定,带领部队驻扎乌镇,守一方水土。

钟司令钟海,蓝水最近总在女人们的议论中听到这个名字,虽说不在意,到底也是好奇的,这个司令,北伐屡立战功,骁勇善战,是不是同戏文里的公子有很大差别呢……

“袅晴丝吹来闲庭院,摇漾春如线,停半晌,整花钿,偷人半面,迆逗的彩云偏,我步香闺怎便把全身现。”戏台上旦角唱的正精彩,台下蓦地安静起来,陶醉在唱词里的蓝水掀开幕帘一角,只见茶楼偏门站着一人,那人身着军装,魁梧挺拔,器宇不凡,双目饶有兴致地盯着戏台中央,确叫一旁的人生出一丝胆怯。“司令!”老秦规规矩矩的向来人行礼,原来他,就是传闻里的钟司令啊。

“不必拘束,我来这儿也是听说今儿个唱《牡丹亭》,欣赏一番。”说罢,他随意地挑了一处座位,呷了口茶,继续观赏。台上的旦角儿竭力平复自己的情绪,努力地把这出戏表演到最好。“不错!”钟司令率先鼓掌,引得大家一片叫好,蓝水看着他嘴角的慢慢荡漾开的笑容,竟不知自己已经看了他许久、许久……

再次见到他,已隔了一个多月。

夏日宁静的午后,蓝水在染坊后院打着盹儿。梦里的自己,画上了旦角儿的妆容。在戏台上唱着自己最爱的《牡丹亭》,台下坐着的那位好生眼熟……“水丫头,醒醒!”顾师傅摇摇她,她才慢慢睁开双眼,“快去沏茶,有贵客来访。”她小心翼翼地端着沏好的龙井进到染坊内厅。看到来人,端着茶杯的手微微一颤。

“顾师傅,别来无恙。”

“有劳司令牵挂,小人不胜欣喜,司令这几年愈发英气,很有当年大帅的风范。”的确,顾师傅眼前的男子已经和当年大帅府所见到的少爷判若两人了,经过战争的洗礼,他长成了真正的男子汉。

“多谢顾师傅夸奖,自从您回了乌镇,家母时常念叨起您的手艺,这次世卿前来拜访,也是想请您老人家替家母织染一件,预备着家母60大寿之时,穿上她最爱的旗袍。”

“司令言重了,这是小人的荣幸,水丫头,等会就替我去库房把最上头的颜料拿出来,司令的事由我亲自着手。”一旁的蓝水望着钟海怔怔的出神,意识到自己的失态,羞得低下头去,竟忘了行礼,得亏师傅提点,才想起做手语表示尊敬。“对了,还没介绍呢,这位就是钟司令,江南这大片都是他的管辖之地,这是我的徒弟蓝水。”

正当钟海疑惑时,顾师傅补充道,“水丫头自小可怜,不会说话,还望司令不要责怪。”

“不会。”他望着眼前低头的女子,披着薄薄的白色罩衫,约莫十七八岁年纪,一头黑发,全身雪白,她抬起头,与他目光相对,只觉这少女清丽秀美,眼睛闪着光亮,像月光照耀下的河水,莹莹得散着光芒。脸颊微微泛红,紧握的手显示出此刻的局促不安,真是个特别的水乡女子,特别的,使他忍不住多看几眼。

自此,他们的人生有了更多的交集。

“蓝小姐,你先坐这儿等,司令忙完事儿就过来。”司令府的管家老陈说道。蓝水今天来是替顾师傅送旗袍的。这两天师傅的脚疾犯了,她只好替师傅前来。司令府是新建的,到处都金碧辉煌,熠熠生辉。蓝水所坐的沙发上面是一幅巨大的画像:钟司令骑着骏马,身着戎装,驰骋沙场,指点江山。作战的他与之前彬彬有礼的样子不尽相同,对于蓝水来说,他仿佛是一座大山,丛林密布,云霭缭绕,叫人看不完,猜不透。

“不好意思,让水姑娘久等了。不知,可否这样称呼?”浑厚的男声在蓝水耳边响起,似乎是刻意放慢了语速,清晰中带着气势,一下子把她的思绪拉扯回来。

蓝水立刻站起来,点点头,用手语比划着她的来意。钟家老宅原有个佣人是哑巴,所以钟海对手语有所了解,他接过盒子,拆开包装,看到精妙的旗袍后连连称赞。他笑起来时,眼中戾气全消,取而代之的是明媚如四月的暖阳,一瞬间,俘获懵懂少女的心房。

又一次,她不自觉得盯着他,许久,许久。这个人,怎么可以笑的这样好看。

“怎么了,水姑娘,我脸上有什么脏东西么?”被逮个正着,蓝水的脸涨得通红,连忙摆手。突然,一只毛茸茸的东西滚了出来。蓝水没看清楚,吓得一个趔趄,钟海一把抓住,她才没有跌倒,她极其不自然地把手抽回来。“是你啊,吓了客人一跳。”钟海温柔地抱起地下那软软的一团,原来是一只小猫咪,眼睛像两颗蓝宝石,漂亮极了。“水姑娘害怕猫么?”她摇摇头,她最爱的就是猫了,记得小时候戏班子有只小黑猫,和她关系可好了,后来生病死了,她哭了好久好久。见她不害怕,钟海顺势把猫递给她,她小心翼翼的把它抱在怀里,用手轻轻抚摸它脖子处松软的毛。“它叫小耳朵,是一只英国短毛猫。”小耳朵,好别致的名字。她的怀抱很温暖,很舒适,小耳朵又往里蹭了蹭。“小耳朵似乎很喜欢水姑娘,和你很投缘呢。”他笑着看向面前这个眼神温柔似水的女孩子,她,也像一只猫,像一只和小耳朵一样讨人欢喜的猫咪。

老陈端了猫粮过来,小耳朵闻到立刻跑了下去。“水姑娘要不要留下来吃个饭再走?”他礼貌地询问,蓝水摇摇头,示意他自己要告辞了。钟海笑而不语,一步步靠近她,步伐沉稳有力,蓝水的呼吸局促起来,两人相距约莫一个手掌的距离时,钟海微微低头,轻轻掸去落在她发丝上的灰尘。

“既然水姑娘不愿意,那就下次再约。谢谢姑娘这次专程前来,相信我们很快还会见面的,老陈,好生护送水姑娘回染坊。”她还未从方才的亲昵中清醒过来,他就已经上了二楼。坐在回程的车上,蓝水忍不住回望,阳光下的司令府,和来时一样豪华气派,不同的是自己悄然变化的心境。“钟海,钟海。”她在心里默念他的名字,刚刚的一瞬,宛若一场梦,梦里的他好亲切,不同与现实的他们,遥不可及。

回到书房的钟海,站在飘窗前,凝望着远去的轿车。她很害怕他么,靠近彼此的那一瞬间,他明显感觉到了她的紧张和不安,可是那样羞红了脸的她倒显得十分可爱,像他的小耳朵一样。过了好一会儿,刘副官忍不住问他,“司令,今儿个是有什么开心的事么?”作为下属,他很久没看到司令这样放松地,眉梢眼角都荡漾起笑意。剿共以来,钟海没有改变合作的立场,被分配到这里驻扎军队,行军打仗,胜败乃兵家常事,可是这样的无所事事倒是让他的眉头许久未曾舒展开来。

“刘副官,你觉不觉得这乌镇是个养人的好地方?”

“是啊,司令您都被这儿的水养的更加精神焕发了。”

“水,还是更适合养女子。你先退下吧。等等、替我打听下那位蓝小姐的情况。”

这一世,你为青石,我为月牙。

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第三章【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蓝水,快快,老班长让你今儿个去串一下《西厢记》里头的一个角儿,你快随我来。”戏班子里的小伙计火急火燎的赶到染坊,不由分说,拉起蓝水一路狂奔到戏班子。

“咚咚,”戏开场了,蓝水才知道今儿个来看戏的是钟海和另外几位高官,他们的赏光对戏班子来说无疑是件大事。正在后台化妆的她,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不过是串个不用说话的小丫头,连平时评弹用的乐器都不需要,她却连眉毛都描了多遍。“快,轮到蓝水了。”

她踩着轻盈的步调,披着淡蓝色的绸衫,这样淡雅的进入到钟海的视线。于她,钟海是神秘的,于他,她又何尝不是?初见时,她是织染坊内紧张的小学徒,此刻,她是戏台上的精灵,她到底藏着多少的惊喜,能在这样的人生际遇中,仍旧像一朵水莲一样盛放?她又有多少是他所未知的呢?

舞台上的蓝水,总感觉有道灼灼的目光投来,她尽力让自己表现完美,每一个动作都生怕出错,一场戏下来,手心里竟布满了密密的汗珠。

待客人们走后,老秦来到后台,脸上自是喜不胜收,“今天大家表现的都非常好,客人们给了很多赏银,今晚大家可以尽情玩乐!”蓝水听了,长长的舒了一口气。老秦走到她身边,笑意深邃的看着她,这丫头长得是越发标志了,他想起方才司令的眼神,究竟是有福还是可惜呢,“丫头,回家让顾师傅给你准备几件好料子,该拾掇拾掇自己了。”

母亲忌日这天,蓝水来到山上上坟,母亲的坟头长出了许多美丽的小花朵,她静静地坐着,一言不发。她完全想不起母亲的长相了,自从有记忆起,母亲便去了,但她总觉得在那样悲惨的人生中自己没有倒下以及后来的种种际遇,冥冥之中是有母亲的庇佑的。她闭上眼睛,鼻尖是馥郁的花香,忽然眼前好像有团黑影,睁开眼时,发现钟海竟然在打量着她,她吓了一跳,那人呢,没事儿似的,在她身旁坐下。“这是你母亲么?”她点点头,“今天,我去拜访顾师傅,他和我说你在这儿。”特地来的么,蓝水心里打起小鼓。“那日看见你在戏台上的样子,感觉很特别。”当真应了那句古语,有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说者有心,听者有意。他这是在夸赞自己么,蓝水的脸越发羞红起来。他忽的转过头看向她,“你会乐器么?”她不敢迎上他的目光,微微点头,用手语告诉他自己会琵琶。他看着面前的她,像一只花丛里的小猫咪,恬静的窝成一团。“我很喜欢那首《春江花月夜》”说罢,他随意摘了一片树叶,放在嘴边,旋律就那样倾泻出来,蓝水没想到他竟用树叶就吹的这般好,此刻的他,哪里是什么大将军,简直就是戏文里的的翩翩君子。

于是,他轻易地,用一片树叶,撩动了她的心弦。

仲夏,蝉儿不知疲倦的鸣叫,叫的人心里痒痒的。

那次山坡一别,蓝水好久没有再见到钟海。听镇里的人说,他被总司令调去安徽,以后不继续驻扎乌镇了,一时间,众说纷纭。蓝水的心也被这些言论搞得心绪不定。晚上从戏班出来之后,她沿着小巷一直走,不知不觉竟走到了以前的蓝家大宅。父亲死后,这家的主人不久也留洋了,房子几经辗转,成了公家的房产,现在钟司令的部队迁进来,老房子成了粮草库。她看着熟悉的门楣,仿佛回到大娘二娘都还在的那段日子,心里空落落的。突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划破寂静,消失了这么多天的一个人转眼竟骑着马出现在她面前,是被风吹的缘故么,她泪水涟涟。他回身下马,走到她跟前,刚准备替她擦拭泪水,她却本能的向后退了一步。“几天不见,蓝小姐竟对世卿生疏了么?”世卿,原来他的字号是世卿,这样的男子,家世显赫,所以名字都取得格外好听么,对比之下,她的一切都那般随意。

“蓝小姐对乌镇想必再熟悉不过了,我现在觉得很饿,烦请蓝小姐为我寻一家好吃的店。”他淡淡的笑着,眼神却锁定着她,叫人难以抗拒。蓝水领着他来了巷子里的一家羊肉店,走到巷子口,便闻到一股子飘香。这是顾师傅经常光顾的店,老板自然也认识蓝水。看见她来了,热情的同她问好,“老规矩么?”蓝水点点头。小店不大,北面靠着店门,摆了两台小灶,小火咕嘟咕嘟地泡着羊肉。她选了南面靠窗的座位坐下,老板端来一壶温热的酒,笑意盈盈地看着这两人。蓝水拿起小酒杯,为他斟上一杯。她记得顾师傅最爱的就是这儿的小酒和羊肉。羊肉锅端上桌时,雾气氤氲在两人之间,透着雾气的他们,都看着彼此,一言不发。他的酒愈喝愈多,最后竟微微醉了,“蓝水,蓝水”他念着他的名字,一遍又一遍,她扶着他,穿越幽长的巷子,走到了司令府。她明明没喝酒,然而乘着月光独自往回走时,她竟然也有些微醺,大抵是从他口里念出的蓝水,太过动听。

第二天一早,有位刘副官来了染坊,见到蓝水后,恭敬地请她去一趟司令府。

到司令府时,大厅里钟海已经坐在那里等她了。或许是昨晚的事情,两人都有些尴尬。他清了清嗓子,“昨晚,谢谢。这次回来,我给你找了一位西洋医生约翰,他对你这样的病例有所了解,希望能帮到你。”她难以置信,他竟为了她的病专门找了一位医生,这样的好,让她产生一种错觉,而这种错觉,确是万万不能的。还没反应过来,约翰医生就打开了他的仪器给她检查。一套完整的检查下来,已是下午。她正准备离开时,钟海拎着蛋糕进门,“一早上不进食一定饿了吧,我从西饼屋买了蛋糕,顾师傅说,你爱吃这个。”她看着眼前忙碌拆着蛋糕的他,有些恍惚,好像面前是一口井,上面涂满了美味的甜点,可是,一旦她跳下去,就是万劫不复。冷静下来,她用手语对他说道,“钟司令,谢谢你,谢谢你为我找医生,可是到这里就可以了,你不需要再继续这样了。”说完,她便急匆匆的逃了出去。

所以,他是被拒绝了么?钟海一脸的懊恼。

秋意渐浓,蓝水在染坊的院子里看着枫叶出神。顾师傅搬了把椅子坐到她旁边,“水丫头长大了,有心事也不和师傅说了。”这么些年,他早已经把眼前的丫头当成了自己的女儿,眼见她长大,心疼她的坚强。“师傅,我没什么心事。”,蓝水用手语比划,“丫头啊,你的眼睛从小就不会说谎。师傅来猜猜,和钟司令有关吧。”一语道破,蓝水不禁红了脸。“师傅知道你心思重,顾虑多,钟海也确实和我们相差过于悬殊,但是,船到桥头自然直,一切顺其自然就好。有的事啊,你越抗拒,它就越发根深蒂固。”师傅轻轻拍了拍她的背,“师傅的身体是大不如前了,我也希望以后能有人来照顾你,不管这人是谁,师傅最希望的就是我们水丫头能幸福,能快乐。”听着听着,蓝水却哭了。她趴在师傅的腿上小声的抽泣,发出断断续续的呜咽声。

爱就是这样的东西,你越遏制,它却越是疯长,非得要密密麻麻,占据你的每一寸才罢休。

第四章【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

每年中秋,乌镇总是格外热闹。

中秋讲究团圆,顾师傅特地亲自下厨,说是要犒劳犒劳水丫头最近的活计。蓝水拎着一壶酒刚进家门,便看到了坐在椅子上的钟海。“快来快来,就差这瓶好酒啦。”顾师傅招呼着钟海坐下,蓝水坐在他对面。“今儿个中秋,司令不回老宅,就来和咱们团个圆,水丫头你今天也得喝上一杯。”顾师傅笑着斟酒。一顿饭下来,蓝水就听他们在聊着聊那,好像平常的女婿和丈人聊天似的。不对,这个比喻太不恰当了,她肯定是喝多了才会这样想。饭后,钟海坐在院子里醒醒酒,蓝水泡了杯姜茶,走到他跟前,递给他。他趁着酒意,大大方方的盯着她,月色美,她比月色更美。手里的姜茶温热,是她亲自泡的。她从司令府跑出去的那天,他想了很久很久,是自己太心急了么,没考虑清楚么,忍不住来找顾师傅,顾师傅只给了他两个字——时间。对于他这样的军人来说,时间是最等不得的,战场上一犹豫,敌人的刀剑就会立刻飞到眼前,而感情的战场,最需要的,恰恰是时间。蓝水被他盯得不好意思,别过头去坐下,看着天上的圆月。“蓝水,我知道你顾虑多,需要时间,我可以等,但是我们生在乱世,有些事,等不得。”他忽然站起来,走到她面前,俯身,蓝水来不及思考,他的唇便贴上了她,若有若无的酒气混着姜茶的香气袭卷她的全部的感官世界。他很温柔,每一个动作都小心翼翼,生怕唐突,可是,这样贸然的爱本身就是一件唐突的事。

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

中秋过后,党内事务繁忙起来,钟海常常外出。蓝水遇到他的次数越来越少,思念却与日俱增。蓝水时常一个人坐在厢房里弹琵琶,似乎连鸟儿都能听出曲中哀怨,纷纷远走。这天,戏班子里排演《牡丹亭》,演至杜丽娘还魂时,蓝水满脑子里都是钟海的模样。戏文里唱,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有时候,一语成谶。“有些事,等不得。”他的声音又在耳畔响起,忽然,她放下手中的戏服,一路跑向司令府。老陈看她这么急,赶紧打了电话给司令。不一会儿,轿车的声音传来。蓝水跑到院子里,看见钟海的那一刹那,她似乎突然明白,什么是等不得的事。“这么急赶过来,是有什么事么?”他看着脸憋得通红的她,不失可爱。

“我想好了,你是认真的么?”她的手势做的很缓慢。

“我对你从来没有哪一刻不是认真的。”他的语调也十分缓慢,一字一句带着力量砸在蓝水的心上,他的眼神里有着小小的她,也只有小小的她。

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

钟司令和蓝水在一起了,在一片非议中在一起了。钟海和蓝水在一起了,在一片祝福中在一起了。隆冬渐至,钟海回来虽然少,但他知道现在的司令府,永远都会有人为他留上一盏灯。有了蓝水的司令府,才格外地,像个家。军务处理告一段落,蓝水的生辰也到了。往年,她是不过生日的,自从顾师傅知道了她的生日后,便每年都会买上一个小蛋糕庆祝庆祝。今年,她知道钟海忙碌,也没同他说起此事。谁知一大早,钟海便从外地赶回来,手里拎着的蛋糕比上次的还要大。“这次去上海,特地在新式蛋糕店买了一个,据说味道很棒,知道你喜欢吃甜的,特地让多加了奶油。”他望向她的眼里,满是宠溺。“哪有人早上就吃蛋糕的……”“吃完蛋糕今天还有更重要的事做。”插上蜡烛,全家人一块儿给她唱生日歌,这样的快乐是她第一次拥有。吃完蛋糕,钟海便拉着她来到房间,变戏法似的从背后拿出一个礼盒,示意她打开。拆开的那瞬间,蓝水惊讶的不知说什么。盒子里是一件白色的蕾丝小洋装,外面还镶上了一圈晶莹的珍珠,内里是柔软的羊毛,穿惯了罩衫的她,从来都没有试过洋装。“快换上,我们要准备出门了。”

等到蓝水下楼时,钟海眼前一亮,没想到中式服装下秀美的她,换上洋装更是美得清丽。他贴心的为她套上大衣,带好手套,在她额头上印下一吻。

驱车来到嘉兴,嘉兴城要比乌镇繁华了许多。大街上有着琳琅满目的时装店和餐馆。路过一家甜品店,蓝水停了下来,大眼睛直勾勾的望着里面各种颜色的冰淇淋。片刻后,便看到大街上一男一女,女子吃着冰淇淋,大口的哈着气,男子站在她身旁,看着她笑。钟海牵着蓝水,穿过拥挤的人群,来到了一家电影院。他从口袋里摸出两张票——《情海重吻》。她跟随着他的脚步,走进光影的世界。很久很久之后,当蓝水再次回忆起这一天,她已经不太记得黑白电影的桥段,只是电影的名字一直让她印象深刻,情海重吻,一如那天他们在电影院里绵长的吻。

从电影院出来,已是傍晚时分,他们沿着嘉兴城里的月亮河慢慢的走着。冬天虽然冷,但是这天的夕阳似乎格外的温暖,柔和的阳光洒在他们身上,心也是暖暖的。恋人之间,有时候,无需言语,一个眼神就能读懂对方的心。“小水,约翰先生找我谈过,他说你的是受了刺激导致大脑左半球受损,非流利性失语的言语表达障碍,虽说目前还没有很好的解决方法,但我们不能任由它继续恶化下去,所以你要多开口说话,努力地发音,为了我,你也要努力,好么?”他紧紧抱住她,恨不能把自己全部的勇气传递给她。他们还有漫长的后半生,他愿意陪着她去学会重新说话,重新与这个世界交流。回应他的,则是同样用力的拥抱。

晚上回到乌镇,司令府的大院子里摆上了一排烟火。钟海对老陈示意,自己带着蓝水上了二楼的阳台。站在阳台上,看着夜空中盛放的烟花,他搂着她,“听顾师傅说,你小时候可喜欢烟花了,每次镇上有人家放烟花你都会停下来看。现在,你可以许愿了。”是啊,她喜欢烟花的绚丽,喜欢烟花代表的祝福,喜欢烟花下孩子清脆的笑声,然而现在她最喜欢的是今天他所给的一切惊喜,这样美好,这样温暖,在她的心里炸出一朵朵小小的烟花。

她把头靠在钟海的肩上,双手合十,神明庇佑,蓝水和钟海永不分离。

生日这一晚,她把自己最珍贵的东西送给了钟海,你这样的好,值得我,托付一切。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第五章【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残垣】

春节过后不久,钟海母亲的六十大寿来临。钟海准备找时间向家里提起蓝水的事,可是还是有风声提早到了钟家老人的耳朵里。后果自然是再明白不过,不允许,蓝水的出身决定她和钟海注定格格不入。钟母早就有意将江北孙大帅的女儿嫁给钟海,只是钟海一直推脱,此事才一直没有提上日程。蓝水一想到大寿的事情,心里就紧张得很。她知道钟母一直很排斥她的存在,听人说,钟老夫人喜欢听曲儿,于是想在大寿那天弹一首《春江花月夜》送给她老人家,每晚都在偏房练到很迟才回房睡觉,白天还在约翰医生的指导下练习发声,一天忙忙碌碌,钟海心疼她,她却摆摆手,示意自己忙得过来。

二月初二,钟家老宅举办了寿宴。来来往往的宾客名流数不胜数。那是蓝水第一次看见钟母,也是最后一次。

那天的风很大,蓝水刚一下车,裙子就被汽车刮破一角。老宅的佣人赶忙带她上楼去换衣服。刚上二楼,她就听见了房间里传来的争执声。“伯母,今天世卿都把那人带家里来了,这不是在众人面前明摆着让我难堪么,这样,我的父亲也很难堪。”“我跟他说过这件事的,但是他可能一时间被迷了心窍,我会找他好好谈的。”“还有什么可谈的,谢谢您的好意,但是现在我想我该走了。”说罢,一个女子推门而出,老夫人追了出来。蓝水就站在楼梯口,和她们碰个正着。那女子身着西式服装,一副心高气傲的表情,扫了蓝水几眼,匆匆下楼。“老夫人,少爷让我带蓝小姐来换衣服。”佣人对面前雍容华贵的钟老夫人说道。“在二小姐房里随便找一件。”语气里带着明显的不满与生疏,随即下楼。

宴会开始了,老夫人上台说了几句客套话,请大家入西边的偏房去听戏。其间,钟海一直没有松开过蓝水的手,还一直兴致勃勃地同她谈论《贵妃醉酒》的内容。她却一直心绪不宁,想起刚刚发生的一幕,自己不是没有想过他们之间的悬殊,只是当这些赤裸裸的摆在她面前,她仍是无法坦然,母亲的路,她不想重走一遍。“蓝小姐,该您了。”刘副官提醒她上台献曲,她这才想起来自己今天还带着任务。这一次,比她以往每一次评弹都紧张,手不自觉握成了拳状。一曲《春江花月夜》,她弹的雅致优美,极富江南水乡情调。曲毕,钟老夫人竟是全场第一个站起来鼓掌的人,她笑意盈盈的看着她,“这个戏子,评弹的真不错,老李,替我好好赏赐!”一句话,将气氛推入冰点。在场的人莫不知蓝水是钟海亲自带回来的,老夫人这样的形容等于是给她判了死刑。台上的蓝水,刹那间,脑子是极度混乱,只有“戏子”这两个词清晰地在脑中反复回荡。钟海的脸色变得铁青,他走到母亲身边说了几句,钟母却大声呵斥,说绝对不会接受一个身份不明的戏子!他不予理会,径直走向戏台,把蓝水带走。

坐在回程的车上,蓝水觉得很困,不一会儿便沉沉的睡去。待到醒来,已是第二天凌晨。

钟海一直守在床边,握着她的手,她用仅有的力气向他表示自己没什么事,他没说话,只是握住她的手的力道又增加了几分。“小水,医生说你要当妈妈了。”她脸上的笑容似乎有些复杂,她都这样不被接受,这个孩子还能收到祝福么?“我让老陈炖了鸡汤,等会就可以喝了。”他看着眼前虚弱的她,正在为他孕育着一个新的生命,心疼到了极点。这次晕倒是因为左脑又一次受了刺激,加上最近的作息不规律导致贫血,各种症状叠加在一起,蓝水的身体差了许多,钟海寸步不离,每天都悉心照料。随着孩子的长大,蓝水的顾虑也总算消失了一些,她十分期待这个流着他们共同血液的孩子,这是她的小小希望。他们都很默契地没有提及那天寿宴的事,避开这个话题,在宁静的乌镇享受着迎接新生命的时光。没事的时候,钟海就和蓝水在乌镇四处走走,与她交流,鼓励她发声,“小水你可得学快点咯,以后你还得教咱们的孩子呢。”

他坐在山坡上,她睡在他腿上,看着漫山遍野的鲜花,洁白的蓝天,漂浮的云朵,心里添了一丝安宁。

端午这天,蓝水去看望顾师傅,刚从染坊回家就看到大院的东面有火光。她急忙赶去,这才知道是她平时堆放琵琶、戏服的那间偏房不知怎的着了火,突然,她想起母亲留给她的那唯一的一块玉佩还放在琵琶盒里,顾不得危险,急忙跑进去,好不容易找到了准备逃出去,一段大的火柱掉落下来,这时,就看到钟海也冲了进来。“小水,别怕,我来了。”他跨过火柱,走到里面,确认她没事,急忙拉住她的手往外走。“嘭!”他们身后倒下一根火柱,前面又有一块向他们砸来……

“小水,醒醒,醒醒。”蓝水在梦里好像听到了世卿的声音,她好想睁开眼,可是眼皮似千斤重,就是抬不起来,她费了好大好大的力,才在睁眼时看到了钟海憔悴的面容。她拼尽力气想要用手替他舒展一下紧锁的眉头,手却使不上力。“小水,你终于醒了。”他忍不住抱住她,想要把她完完全全抱在怀里。蓝水的喉咙里逸出两声,钟海知道她在问孩子,轻轻地摇了摇头,蓝水内心闪过一丝绝望,她还是,把这个孩子弄丢了。

加上上一次的创伤,这一次,蓝水更是卧床了许久,隔了三个多月,她脸上和身上的绷带才拆下。她看着自己腿上明显的疤痕,那天的火灾历历在目,这场火,埋葬了她的孩子,也埋葬了她心里刚刚升起的希望。忽然,她走到梳妆台前,看着镜子里的那张脸,右脸上赫然印着一块长条状的疤痕,像一条蜈蚣,吞噬者她的一切。“啪!”楼上传来声响,楼下端着参汤的钟海赶忙上去,就发现了摔碎的镜子和蹲在角落,像一只受到伤害蜷缩的猫一样的她。他轻轻地走过去,抱住她,把自己的温度传给她,“小水,你相信我,相信我们的感情好么,无论怎样,我都会陪着你的。永远,永远,不会让你一个人。”他的话语是那般坚定,一眼看穿她心中所想,她没有说话,只是在他怀里用力的哭。

天不老,情难绝。心似双丝网,心有千千结。

第六章【晓来望断梅关·宿妆残】

一年后,1931年,日军侵占了东三省,钟海开始格外的忙起来。这一年,蓝水的身体恢复了许多,她像一朵被钟海精心呵护的小花,又重新活了过来。

1932年的冬天,顾师傅因为突发疾病去世了,把染坊托付给了蓝水。临终前,顾师傅叮嘱她千万不能废了这项技艺。蓝水重新投入到传承织染的工艺之中。她在钟海的陪同下在乌镇的孤儿院收养了许多孩子,教她们织染的手艺,一如从前,顾师傅耐心地教导她一样。

乱世之下,乌镇也没有太平的日子,战争使得人们流离失所。1935年,老秦带着戏班子往西边迁,蓝水站在渡口送他们走时,心里感概万千。儿时的戏剧梦也在她脑海里浮现,虽然不会说话,可是老秦教会她弹琵琶,让她得以在古曲世界里徜徉,这样的际遇,她无比感恩上苍,然而陪伴了她多年的戏班也终于到了说再见的时候。

现在每天无论多晚,钟海都一定会回来,蓝水就坐在书房的那张虎皮太师椅上等他,有时候等的犯困,便像只猫似的窝在上面睡着。以至于,接连好几天,她都是被他抱着进房间的。去年蓝水生辰,钟海送了一把新的琵琶送给她,她爱不释手,没事就喜欢弹上一曲。尤其是钟海在家的时候,常常是他站在桌前练着书法,她坐在一边弹奏乐曲。年前,钟海带着蓝水回了一趟老宅,钟老夫人去世了。家里的佣人说,老夫人后悔自己的固执害死了孙子,整天以泪洗面。临走前没别的交代,就说把梳妆台里的那只翡翠玉镯留给蓝小姐。蓝水接过那镯子,往事都随风而逝。

1936年末,国内形势愈发动乱。

周末,钟海驱车带着蓝水来了嘉兴,上一次的场景还清晰如昨,如今,确是物是人非了。所幸,他们还深爱着彼此。和上次一样,他们去了电影院,看完了他们在一起的最后一场电影。之后,钟海带蓝水去了那家冰淇淋店,虽说还是那个店,味道确不知怎地变化了许多。“小水,接下来我讲的话你都要记好了。”他握住她的手,脸上异常坚毅,像是要做出一项重大的决定。她点点头,“我给你和染坊的孩子们买了明天去威尼斯的船票,如果可以的话,我会来送你,但不管我来不来,你都一定要走,战争一旦彻底打响,想走就没这么容易了。”她做出手势,想打断他的话,他却把手指放在她的唇边,示意她不要说话。“我知道你想和我共同面对,可是战争究竟有多残酷,是我们谁都没办法预料的,我爱你,我不想在你身上打任何的赌,我要确保你百分之百的安全,你听话,在威尼斯等我。”他的语气有着从未有过的坚决,不容抗拒。

第二天凌晨的港口,到处都是离别的场景,到处都是心碎的哭泣。孩子们上船后,她依旧站在那里,看着远方,期待着那个身影的出现。天,渐渐亮了,她的脸上早已布满了泪痕。泪水流过右脸,她仿佛感觉到了一丝疼痛,一丝锥心的疼痛。忽然,一个身着军装的男子从渡口出现。她喃喃自语,第一次,清晰地喊出两个字——“世卿。”

君似明月我似雾,雾随月隐空留露。君善抚琴我善舞,曲终人离心若堵。只缘感君一回顾,使我思君朝与暮。魂随君去终不悔,绵绵相思为君苦。相思苦,凭谁诉?遥遥不知君何处。扶门切思君之嘱,登高望断天涯路。

威尼斯,一个像极了乌镇的水城。

抗战的另一端,在这里,蓝水织染出了中国独有的蓝印花布。只是,孩子们都发现蓝小姐比以前更加不喜欢说话了。她的,一天一天愈加严重,到后来,连听力都出了些问题。

八年,他们分别了整整八年。这八年里,他音讯全无。直到抗战胜利,她才接到从中国寄来的信件。他,早在淞沪会战中就已经为国捐躯了。她平静地放下手中的信件,从抽屉最底层的盒子里拿出一封信,对着镜子,梳上他以前说过的最漂亮的妆容。

照顾蓝水的史密斯太太在早上进入她房间时发现她服了大量的安眠药,待到医生赶来,她早已去世了。她躺在小床上,神色安稳,手里握着的是一封已经泛黄的书信。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

后记

致小水

最爱的蓝水,我今生唯一的爱人,我爱你,因为爱你,所以我要用我的一切去呵护你,抗日战争即将爆发,我必定是要去前线作战的,对我来说,只有你安然无恙,我才能放下一切包袱。记得我们初见是在染坊,那天的你穿了一件白色罩衫,那个时候,我才明白什么叫做一见钟情,我欣赏你的美丽,更心疼你的坚强。我在这封信里夹了一纸婚约,我实在是舍不得你另嫁他人,所以我自私的锁住了你,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你一定要相信我,我一定会活着来见你。

世卿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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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届掌阅文学大赛中篇入围作品集:情感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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