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森

清森

斯该

盛夏早上九点刚过,烈日已炎炎。庭院的树上,蝉在叫着,平白无故增加了伤感的调子。门外面传来响亮的汽笛声。

与森在玄关处准备穿鞋。

“路上小心点,早点回来。”母亲在客厅叮嘱道。

“嗯,知道了。”与森应道。

阳光投射在院子的树上,翠绿的叶子反着光,生生刺着人的眼睛。与森推开大门,这个时间外面的一切都散发着热气。

昨天刚接到学校的通知,大学的录取通知书已经到了,他需要亲自去学校拿一下。

高考结束后,他就没有回来过。他没有什么非来不可的理由,也没有过分留恋的伤感。

今天来拿通知书的人并不多,陆陆续续的几个。教导主任认出他来,热情地邀他坐下。

“这是你的录取通知书。”教导主任递给他一份包裹。

“你这次也算是正常发挥,还不错。在大学好好学,将来为学校增增光。”

他考上国内很不错的大学,一切都和所有人的预想无异。整个高中他被所有老师认为是很好的苗子,大概就是因为如此,在潜移默化中他也不觉得考取一所名牌大学是很困难的事。他经历过高三,却没有体验过别人口中那种铺天盖地的压力。

“对了,我这边有你的明信片。”主任边说边起身拉开抽屉。

“是好几个星期前楼下收发室的师傅拿上来的。一直忘了让你班上的同学转告你一声。你看看是不是你的。”主任说着,右手递给他一张明信片。

“嗯,谢谢主任。”他接过明信片,准备离开了。

他没有仔细看那张明信片的内容,但已经能隐隐猜到寄信的人。其实并不需要猜测,这世上会给他寄明信片的人只有那么唯一的一个。他手上拿着的这张连接过去与现在的明信片,成为他急于逃离其他人视线的理由。那上面承载着他最为隐私的部分,关于寄信人,关于他自己。

与森走出校门。看着自己手上的录取通知书,没有兴奋,这只是意料中的事。高考,查成绩,报大学,被录取,一切顺利成章。生活始终按着他应该有的轨迹走着。反倒是那张明信片,胡乱地扯着他的心情。明信片的背景只有蓝得过分的天空。

如果说蓝色天空的明信片代表她,那么红色的录取通知书则代表他。他们曾经如此拼命地想要保持在同一条轨迹上,最终还是拥有着各自生活的不同走向。

阳光依旧张牙舞爪,照得明信片熠熠生辉。这个夏天的阳光真是过分,照着人们无端想要落泪,生生地刺着眼睛。

明信片的背面是她的字迹,她说:

“你终于长成了明媚的愈渐离我而去的少年。

而如今的我不停地走,不肯停下,也只是不想忘记当初我是因着怎样的理由才会这样的行走。”

第一章

九月份高一新生报到的那天,阳光正好,映衬着新生们稚气但充满活力的脸庞。殊清到教室时,人并不算多,放下书包后出去。她是本校初中部直升进高中的,因此对学校周围的环境很熟悉。再回到教室时,差不多要上课了。教室里密密麻麻的人,纷纷看着站在门口的殊清。这时教室里的大部分男生已经议论起来。

“都听说我们学校美女很多,果然不是误传。”

“是啊。”

殊清并不觉得不好意思,她径直走到自己之前放书包的位置。

座位坐着另一个女生,书包在最后面的位置。殊清对坐在自己座位上的女生说:“我要坐我挑的座位。”

听到这句话,与森从人群中抬起头来,她的神情不容拒绝且胜券在握。

坐在座位上的女生不屑地指了指后面并回答:“你的座位在那里。”

“是吗?”她挑衅地笑了笑。

这时候不明真相的老师在讲台上不愠地说:“这位迟到的同学请马上坐到座位上去。”

“老师,我并没有迟到。”

“你好,我是殊清。”她转头向那个女生笑笑说。然后若无其事地走向后面。

这句话就像一枚炸弹投在原本安静的教室里,有人开始议论纷纷。开学第一天,殊清便以这样的方式让班上的人都认识了她。

她原来便是这座学校初中部的学生,拥有最姣好的脸和最坏的名声。打群架、顶撞老师、逃课、抽烟、有数不过来的男友。她在这里三年了,名字出现在各种各样的场合,但不是所有人都能认得她。并不是定时去上课的人,有时候翘课只是为了去操场跑步,有时候就坐在教学楼六七楼的楼梯间,那一带基本没有人上去。更无聊的时候无所事事地跟一群人在这座城市晃荡。没有人知道她到底想要干什么。

又或者说,没有人愿意知道她到底想要干什么。

不少人猜测殊清会在往后的日子故意刁难那个女生,但她却一直很平静,就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她乐意一直待在最后一排的位置,就连之后班主任调座位也特意申请现在的座位。

那是她从前的作风。恨不得以各种理由发泄自己的愤怒,当着所有人的面去反抗。向不喜欢自己的女生镇定地做自我介绍。

但慢慢发现所有要反抗和愤怒的事情都是微不足道的。那个若无其事在别人面前自我介绍的女生还保留着初中桀骜的影子。

她从前有过这样不好的历史。

初中的时候与其他几个女生一起围殴了另一个女生。她不是主犯,最后只被记了一次大过,勒令休学两个星期。

没有人相信她在那场围殴中其实什么都没做。她那天不过是因为好奇和无聊在旁边围观,有人拍视频把她也拍进去。她没有辩驳,对于那些站在道德制高点的人来说,打没打人并不重要,她名声不好,理应承受一切骂名与讨伐。

但从那时起,她开始受到别人的非议与排斥。混在全校所有坏学生的圈子,被贴上这样那样的标签。

几乎所有人都认为她有很好的人缘,但事实截然相反。一开始,因为面容姣好的原因,清走在校园,总是有不少男生搭讪。她以最直截了当的方式拒绝,言语间难免伤人。久而久之,男生便转移了目标。太多异性毫不吝啬地认可赞美她的外貌,这些话落入别的女生耳中,招致嫉妒。

没有朋友,但并不总是孤孤单单一个人,有时能找到那么几个愿意跟她走在一起的人。通过新男友迅速结交一些无聊时玩乐的人。这些人不是在其他班级就是来自外校,彼此之间不过是无聊时的玩伴。但是她的恋情总很短,因此不能与别人维持一段长久的关系。

这种格局一直到高中才被打破。

中考的时候发挥超常,考了一个于她而言很好的成绩,离本校的录取分数线还差十几分,最后家里花钱走了关系让她入了本校的高中。学校历年来招生严格,分数线较高。她初中同校相熟的几个人因为成绩太差都没能入读本校的高中。但这些对她来说都没有差别,只不过是从前还能从学校里看到几个同样被排斥在正常学生范畴的人,而现在她身边的人都是经过严格分数线筛选出来的。

第二章

在开始的一段时间内,她能在迅速攫取异性的目光。这种目光会随着时间的推移逐渐减少。没有长久保持联系的人,也没有固定的人群可以进入。她其实并没有别人所说的热闹繁华,又或者说,只有他看到了她的清冷荒凉。

与森观察她已经有一个月了。

黑长直的头发,不扎起来。穿短袖校服,依然是青春可人的美丽少女。上课趴着睡觉或者发呆,她似乎不喜欢在睡觉的时候被别人看见脸。大部分时候安静沉默,一个人下去做操、吃饭、在外面走廊站着。

他坐在最后的位置,与她一排,中间隔着一组。周围全是男生,只有她一个女生。

在班级显得十分突兀,并且封闭。

座位旁边的男生每天喜欢跟同桌打赌,谁输了就去跟她搭讪。她脾气并不很好,时常表露出不耐烦。

在很多地方都能听到关于她的议论。

“听说是走了后门才进的我们学校。”

“这种女生还是别招惹了。”

或者是。

“你觉得她有男朋友了吗?”

“没有吧。”

也许是有的。

他在校门口看见过殊清。有男生握着她的手,两个人旁若无人地接吻。他在离他们百米开外的地方赫然停步,目睹了整个过程。两个人分开,男生先行离开。她站在那里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转过身来,看见了他。她站在原地忽然轻轻地笑了,仿佛一个相熟多年的友人。

他不否认自己容易被这样的事物吸引。美丽、瑰异、矛盾。融合平和与暴烈、清丽和浓冶。具备多重特质。拥有广袤辽阔的内在天地。

他心甘情愿被这样的事物牵引,沉迷其中。就像记忆中的那个女孩独自一人玩着游戏,自得其乐,乐此不疲。

其实是一个内心笃定的人。能明确自己的需要。在正确的场合、时间做正确的事。时常保持清醒自知。他的人生是一条灯火通明没有岔路的隧道。沿着一个方向走,终将走到那个早已明确的终点。没有波折,也了无生趣。却没想到会在半途遇见一个站在熄灭的火把下哭泣的人,他为她驻足,然后背负她走一段路。她伏在他的肩头,尝试讲述一些故事,贯穿经历的所有年岁。

她保留着一些初中时不好的习惯,例如,抽烟。在课堂上睡觉。乖张怪僻。

没有在高中找到新的乐趣。

但遇到了一个男生。

某天课间操。结束的时候,她走在队伍的后面,沉默地与人群保持一定的距离。茫茫而拥挤的人潮里,她注意到那个男生的时候,他正在人群中看着她。他的眼睛,锐利但不带刺。置身人群依然能被轻易认出的男子。

想象他站在一棵开得正好的花树下。安静地等她走过去。

不过是一场盛大的幻觉。

他消失在人群中。

突然而至的落寞。她在偌大空荡的操场落了泪。

过着一种备受争议的生活。抽烟、打架、逃课、顶撞老师、和不同的英俊的男生交往。确实喜欢过他们,但更多是迷恋与他们相处时那短暂的快乐。为了寻找那短暂的快乐,她总是不停地换男朋友。

但从没有人那样注视过她。给予平和与安宁。告诉她这世间最要紧的是及时去看一场花事。

从别人口中知道了他的名字,周与森。他坐在右边的位置,与她隔着两个人。上课的时候背挺很直。能轻易地考出漂亮的成绩。有女生故意找他问问题,他接过笔开始演算起来,被周围的人起哄。他话很少,不像同龄的男生。有时候也去打球。她喜欢光明正大地看着他。有时候他察觉了,也看着她。明明是不曾说话的陌生人,但却不介意彼此的直视。

她意识到自己应该埋下一颗种子,留待日后结一树素白的花朵。在他经过的时候恰巧落在他肩上。

决定结束与外校男友的恋情。在校门口,男友临走前握她的手,温柔地吻她。

回头的时候看见他。

他一定是看到了。她站在原地看着他轻轻地笑。

如果他能问一句,他是谁?

她会说,我们已经分手。

只能远远地看他。秘而不宣的少女心事,包括忽然间的喜悦以及怅然若失,需要反复的证明,才能决定是否可以小心翼翼地呈现出来。

但他是另一种类型的人。优秀,近乎完美。与她对立。也许她只能在人群中看他,目送他离开。

第三章

“真希望能再和你一起骑车去看海。但我知道我要失去你了。”

分手时男友对殊清说。

暑假的时候他们无所事事地没日没夜在这座城市晃荡。男友骑摩托车载她,沿着迂回绵延的公路。白天拉窗帘在家里睡觉。日夜颠倒的生活,很少与父母在家里碰面。她时常夜不归宿,没有人关心她去了哪。

有一回夜里凌晨两三点,两个人在寂寥的公路骑车。夜色阑珊,路灯好多已损坏。四周雾气渐起,他们要去一片海,沿途空旷。道路两旁是成片成片的树林,还有高度只有百来余米的低矮山峰。只有他们两个人。雾气渐浓,能见度已低于百米。以最大的速度疾驶,没有头盔,只开着车的前后灯。进入一段没有路灯的水泥路,两个人疯狂地在夜里尖叫。在这条陌生的路上,随时有可能因此丧命。但他们已臣服于来自死亡的幽暗与魅惑。黑暗中她闻到夜来香的气味。浓烈不真实。开始出现幻觉,过往的镜头在她眼前一帧一帧的闪现。她嗅到浮沉在这空气里的躁动、反叛、欲望、罪恶。

他们仿佛已经死去。只是两个孤魂野鬼在无人知晓的地界游荡。

终于抵达海边。

雾气包围。已看不到整片海域。四周只有一阵一阵有节奏的海水声。夜里气温偏低,他们都有点冷。两个人沿海滩奔跑,摔倒,狂叫,大笑。累了坐在大岩石上,彼此不说话。没有人知道他们在想些什么。

他们只是两个无聊的人。不知道应该去做些什么好。

回到岸上。筋疲力尽地仰躺在沙子上。逐渐有了海风,浓雾散去。两个人闭着眼睛,倦意袭来,连海水声也变得模糊、遥远。

一整个暑假,他们不厌其烦地绕着整座城市的公路一遍一遍地骑行。通常只有他们两个人。沉默,不说话。没有试图讲述、表达。有时候停在某条马路上喝酒,她听见他大声咒骂,没有具体的指向。像一支射出去的箭,前方没有任何物体,于是它只能在空气中飞行一小段时间,然后无力的落到地上。

有时候,他带着她,不知疲倦地环绕山上的公路。空气微凉,抬头能看见清冷的月亮。四周只有摩托车突突的噪声。能感觉到温热黏湿的汗液。

两个孤独无聊的少年。无处可去。

拥吻在茫茫的暗夜。

最终还是分手。

“清,我记得无数个暗夜与你疾驰在公路上。我们都是无聊的想要奔赴死亡的人,但我们都很害怕。”

如果那时刚好有车迎面驶来,他们有可能因此而死。

“我们都很害怕,却一次次被濒临死亡的快感俘获,让我不由自主将生命交付于你。”

她说,如果我们真的爱一个人,会不会甘愿为他抛弃所有工具,只为与他徒步走一段路?

没有人能说清所有事情的意义,就好像所有事情都没有意义。

那是他们唯一一次的袒露。

第四章

学校用于上课的主教学楼有两幢。高一高二在1号楼。高三在2号楼。两栋楼之间在半空中用一条长的走廊连接。

每周有两节自习课。

与森要经过长走廊将作业送到2号楼的教师办公室。他担任课代表,负责收发作业。

回教室经过长走廊的时候,看到殊清。

她的背部和右脚斜靠在墙上。左脚伸到身体的前面。眼睛看着上方。侧对着他。

她站在那里抽烟。

大概是余光感觉到有人,她回过头来。又一次四目相对。只一瞬间,她又转过头。缓慢地吐出烟圈。

已经上课。走廊上只有他们两个人。

他假装若无其事地继续走路。经过她身边。

“我记得见过你很多回。”

他刚走没多远。听到她在身后突然开口说话。回过头看她。

已经是秋季。开始可以穿蓝白色的长袖校服外套。她在上面用圆珠笔画一株蓝色的蕨类植物。弯曲生长。篇幅不大,但占据右肩和右边袖子的上面部分。洗过几次,颜色不如刚画上去那么鲜艳。但依然显现出一种奇异的美。

她低头。右边的头发拢到耳后,露出耳朵。右手的食指轻弹开烟灰。神色自然。翘课,一个人独自在一条空旷的走廊抽烟,不觉得是异常出格的事。

他一时不知如何进退。

她抬起头没有直接看他。

“如何让我遇见你,在我最美丽的时候。”

她轻声念出席慕容的《一棵开花的树》。

只能呆呆的在那里看着她。她的下颌线条明显。脖子上的肌肤白皙。整个人呈现出贴合当下情景的幽微的美。

吸烟对身体不好。她说着,又踩灭还未燃尽的烟。蹲下身,用纸巾包起地上的烟灰和烟蒂。放进衣服兜里。

她抬头笑着看他。

“你打算这样站一节课吗?”

其实她有一双放肆的眼睛和张扬的笑容。他记得很多次她这样但笑不语地看着他。

“回去吧。”

他转身,知道她就跟在后面。

她喜欢跟在他后面。缄默不语。保持一段合适的距离,不至于被人发现。他身体挺很直。如果走过人群,会有大胆的女生停下来注视他的背影,然后和同伴悄声讨论。是个私底下也不爱开玩笑的严肃的少年。时常在课堂上被老师点名回答问题。班上坐前面的女生会借此机会转过来看他。

第五章

喜欢一个人去宽大的操场跑步,只有在风中的时候才能感觉到灵魂与肉体的真实存在。通常要跑得大汗淋漓,或者双腿酸痛甚至腹痛才肯停下。汗液和疼痛将她从混沌困厄的状态抽离出来,使她更关注当下身体传来的更真实的不适感。

常常觉得心悸与害怕。会在某个时刻突然忘记之前发生的所有事,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没有一个人理解她。也不知道如何向别人表述。像是暗夜里突然堕入一座深渊。没有篝火,没有人影。只有悬崖峭壁,还有狭窄没有尽头的小路。寒意袭身。山间有洪水猛兽伏击。突然听见头顶上传来嬉闹笑语声,大声喊叫亦无济于事。没有人从自己的欢愉抽身来解救她。

一遍一遍陷入这样阴暗的幻象。压抑、难受、孤独、恐惧、不可说。一时半会难以分清真实与虚假的界线。只能一圈一圈地绕操场跑。跑到恢复知觉,感觉到疲累。不说话,大口喘气,有时伴有晕眩,觉得自己快要死去。她做这些只不过是为了证明自己存在的真实性。

夜里时有失眠。或者睡到一半突然醒过来。不定期服用药物。是一种感冒药,据说有安眠药的成分。

有轻微臆想症。

有些突然而至的画面,盘踞在脑海里。

长久凝视镜子的时候,会突然觉得在镜子里面看到另外一个人。就像是在恐怖电影看过的情节。常常发噩梦,梦见恶鬼缠身。有时能清醒地知道只是个梦境,但窒息的感觉依旧很真实。

父母从前常常争吵。因为很多理由。有时仅仅是因为晚饭的菜炒咸了,他们只有晚饭才会一起出现在饭桌。他们只要一吵架,她就待在自己的房间,不出声,蜷缩着一动不动。幻想自己走到客厅,对他们大声说,不要吵了。知道那是幻想,因为现实的她害怕,什么也不敢做。

为什么害怕?

怕他们会冲到厨房拿菜刀砍向对方。她看过这样的新闻。

父母爆发大规模争执的时候,她刚上初中,处在一个极度叛逆的年纪。用一切过激的行为去表达对一个破碎家庭的不满。喝酒。抽烟。逃课。说谎。打群架。顶撞老师。夜不归宿。做这些事,却没有收获到希冀中的关注。她的父母缺乏耐心,没有想到她性情的大变均来自一个不正常的家庭。

临近她初中毕业时开始,他们不再争吵。很少同时出现在家里。即使有也不会待在同一个房间。有各自的事业。两个人时常加班、出差。她和他们很久没说话。家里的一切家务由钟点工负责。

有时候夜里她听见楼下传来声响。通常是她母亲应酬回来,带着满身酒气,在卫生间呕吐。她听见母亲带着哭腔喊父亲的名字。

原来他们也并非没有爱情。

第六章

学校有食堂,供中午自愿留校的学生饮食。这样能省去一些来回路程的时间。

与森留校,中午去食堂吃饭。打餐的窗口密密麻麻挤满了人。他注意到殊清。她就站在人群的边缘,与前面的人保持差不多一个人的距离。现在是用餐高峰,后面过来的人理所当然认为是队伍的最后,直接插在她前面的位置。她微皱眉头,有些许不耐烦。又向后退了一两步,与刚来的前面的人保持一定的距离。然后进入一种静默的只有她一个人的状态。周围的喧嚣也无法侵入。

他走到她身边,殊清注意到了他。在一瞬间她还没反应过来,只愣看着他,不发一语。眼神天真纯澈如好奇的孩童。

与森伸出手,接过她手上的餐盘。

“去旁边找个位置坐着,我等一下过去找你。”

“我到餐位上等你。”

“嗯。”

不矫情不忸怩。这是他们第二次对话。语气熟稔且默契。

餐桌上两个人没有说话,没有眼神交流。饭毕,殊清拿出一张纸巾,由中间撕开,然后折好,将其中的一半递过去。与森接过来。

然后一起并肩走出食堂。没有人尝试打破打破了这种沉默的状态。即使不说话,也不尴尬。

他们穿同样的蓝白色长袖校服,一样的不爱说话。在临近冬日的校园并肩走了一段路。

“现在是秋天还是冬天?”

他抬头看了看树上的叶子,沉思了一会。

“今天是12月5号……应该是秋末冬初。”

“与森,你站在树下应该会很好看。”

她说话的时候依然保持着与他一样的抬头看树的姿势。

“搓手,呼出白气,脖子缩进围巾里,被女孩子注视却佯装不知。”

“你是否常常有这样的幻象?”

“是。但我知道那就是你,呈现给外界的部分的你。你对自己在外界的形象是清醒自知的,不是吗?”

“我是否此前预见过与你今日在树下说话的画面,竟似曾相识。”

那天晚上,梦见与他一同去一家简陋的小饭馆。点了一份炒饭。那个外国厨师用干净透明的模子装饭,倒扣在盘子,竟显出中国山水画风格的纹路。又梦见路过一条玻璃索道。两个人站上去,有晃动。不知为何,她突然差点掉下去。关键时刻他拉住她的手,得以脱险。

她时常做奇怪的梦。出现白天遇到的人,或者从未见过的由脑袋虚构的人物。

有时候天气好,中午午休的时候与森会和同学出去打球。

南方冬日的太阳,退却炙热、暴烈,融渗进与江南相得益彰的温柔、和缓。十几个少年轮流上场。还不能完全说出每个人的名字,只记得哪张脸来自哪个班级。不够正规的友谊赛,打起来依旧卖力。

她有时候会站在篮球场边光明正大看他。

围观的女生只有少数几个。她在其中显得突兀。正戴白色鸭舌帽,在脸上投下一片阴影。双手交叉在胸前,间或插进校服的口袋。

他们打完球,有其他班级的球员主动提起殊清,带着好奇与窥探。

“场边那个戴帽子的女生就是你们班的杨殊清?”

“是啊,漂亮吧。”

“是好看。”

“挺张扬的一个女生。”

一行人七嘴八舌的议论起来。他话很少,不参与这类话题的讨论。

渐渐明白,外人借由某些事、某些行为动作妄自揣测别人的心理活动与动机,主观地处理各种道听途说的信息,于是为别人贴上一个又一个的标签,并以此为然。这样的理解何其狭隘、粗暴。

他不否认她生命里流淌的张扬的分子。

后来他们确定关系。她站在篮球场边帮他保管因流汗脱下来的校服外套,将它穿在自己身上,宽大、不合身,显得她更加瘦削。其实多少带着炫耀虚荣的意味。背对其他女生的议论、讨伐。

几乎所有老师对她都有不好的印象。抄男同桌作业被发现,有过翘课的记录,上课发呆被老师喊名字而不自知,成绩不好……所有的一切在这所以学习成绩优异著称的中学都显得十分另类。她无法成为师长们所期盼的听话的学生。年级的老师不知道从什么渠道知道一些她从前的劣迹,开始对她置之不理。

家里的电话常年无人接听。她只给老师留下家庭电话。班主任终于失去所有耐心,叮嘱其他科任老师只当没她这个学生。

她的父母失望至极,早已不再愿意出现在学校,也不再过问她的生活,放任她。三个人有时候在家里碰面了亦无话可说。他们就像是被禁锢在黑暗压抑的牢狱,冷漠,交织带着对彼此的厌恶与亲情。

爱与恨从来都不是一对简单的相互对立的名词。对一个人的憎恨也许会间杂爱意。这是人性复杂的难以被外人理解的部分。

翘课相比从前减少很多。与从前的人断去联系。也不再与老师在课上顶嘴。不重复执行初中一些不被认可的行为。不是屈服,而是开始觉得很多事情索然无味。这种转变只有她自己了解。外人仍以从前的眼光对待她。

她与周围显得格格不入的,只是成绩不好,并且寡言。

还有孤独。这是一个难以驱逐并且让自己感到羞耻的词语。没有尽头。她是孤独的,很久以前便是。在人群喧嚣的热闹中,觉察到不合时宜的落寞。一个人在昏暗的房间,被消极悲观的情绪吞噬,每每这个时候,总是无声地落泪。

乐极生悲的意思是,快乐的尽头就是悲伤。

第七章

干脆什么都不说只说无关痛痒的句子

干脆什么都不听只听单一字面意思的话语

————歹朱

殊清在一个音乐网站的社区写下一些话。

在一个偶然的机会看到这样的一个音乐网站。网站界面以白色为主,推荐一些冷门的小众音乐,风格不限。民谣、摇滚、后摇、迷幻、金属、朋克、说唱、电子、爵士、硬核、古典、民乐等等。她在上面注册账号,名字叫做歹朱。取自特殊的殊。

喜欢简约的特立独行的东西。在看到网站的第一眼就爱上它。很长一段时间不再听大众流行的乐曲,看不到丝毫的诚意。拒绝听快餐式的歌曲。

商场播放新近流行的曲目。大部分是平淡的听过就会忘记的旋律,以及无病呻吟的歌词或者是相似的听不清内容的欢快舞曲。

哗众取宠。随波逐流。

有一段时间迷恋摇滚乐。听几支国外的乐队。在暴烈的鼓点和贝斯声中无法自拔。后来开始对国内八九十年代的摇滚感兴趣。听当时一些有名乐队的歌曲,看旧时的录像。表演者和观众何其相似的沉醉与激烈的呐喊。闪烁的灯光下,观众的身体在人群中晃动。振臂高呼。乐手有时会没来由地在舞台上喊一些话。底下观众随之爆发发聩的喊叫。

想起自己与之前的男友一起在夜晚寂寥的马路上喊叫。

来自灵魂深处的寂寞的声音。

世纪末理想主义的年轻人,长期被压抑、束缚、桎梏、禁锢,在摇滚乐中找到出口,反抗现实,释放生命最原始的真实。

但不只有近乎崩溃的嘶叫。逐渐发现摇滚乐矛盾的双重性。不只是用于直接的情感宣泄。也表达压抑的沉重负担。难以描述的孤独感。像是从黑暗中的某处伸出来一只手,它拖着你往下沉。

质疑教条,质疑一成不变,质疑世俗追求的成功是否有意义。

那是一个惊心动魄,热烈盛放的年代。药物、暴力、欲望与理想并存。

殊清在那个年代看到一些与灵魂共响的片段。

原来每个时代离经叛道的少年的孤独都如此相似。

听过一首动容的摇滚乐。令她想到巴黎圣母院的敲钟人——卡西莫多。鼓点密集,贝斯在高潮部分呈现出配合完美的妥帖的粗暴。但却表现因爱而卑的心境。来自一支国外有名的摇滚乐队。

好的音乐能让你产生无限的想象。

一支乐队的主唱在车祸中死去。一个女摇滚乐人与人发生口角,被当场用酒瓶捅瞎一只眼睛。年轻的摇滚乐手吞服过量镇静剂死在家中。

……

二十年后,繁盛不再。她的同龄人知道这些的只占据很小的部分。大部分出生自七八十年代,亲眼见过那些日子。但没有一个人与她在现实生活中认识。

第八章

殊清在座位上,戴着耳机听歌。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也没有肢体动作。不会有人想到她正在听一首电子音乐。没有人声,只有电子合成器制造的各种声音。

“还不回去?”

“我在等你。”

下午五点半过了,与森留在教室做值日。

“嗯。”

彼时他们已经可以时不时搭话。

能看到夕阳,红彤彤的圆形。据说是落下的太阳通过大气层的折射形成的。

两个人一起离开教室。

“还是喜欢南方。”她说。

“为什么?”

“北方冬季的天空总是灰蒙蒙的,但南方的冬天会给你更多感受。”

“每次看到秋冬午后的阳光,总会想起小时候住传统的黑瓦白墙民居。外面是青石板铺成的狭窄小巷,我在门口的小台阶上看书。抬头看到红彤彤的被人家屋檐掩去一部分的夕阳。”

“羡慕住在那些地方的人。从某个角度来讲,他们的生命与历史有联结。沿袭先人的某些习惯,使用他们的器物。这些人大都有祖上的家谱,从长辈那里听到一些故事,会有归属感。”

“小的时候,一家人围着正方形木桌子,坐在长条木凳上吃饭。包括爷爷奶奶还有叔叔一家。夏天的时候,奶奶在屋子外头乘凉,拿一把葵扇扑打蚊子。我记得那个画面。后来随父母搬家,住进市区的高级公寓。爷爷奶奶固守在老房子不肯离开,那是他们生活了大半一辈子的地方,也许在某个角落仍存留哪位已逝世的亲人的气息。”

“你这样的人,无论到了哪里都会有根可寻。”

“你不是这里的人?”

“我生于这里,长于这里。但父母不是本地土生土长的人。他们来自不同的城市。选择在这里定居。不在我面前提起故乡,几乎没见过家里其他亲戚。父母知道我不是一个会让长辈称赞的孩子。我们不亲密。也许小的时候被带去过走访亲戚,但那是没有任何记忆的时期。长大后,成为一个没有父母故乡或者这座城市标识的人,不会讲方言,没有继承习俗,住高楼大厦。”

她是一个没有来路,也没有归途的人。

夜幕即将降临。道路两旁只有光秃秃的叫不上名字的树。能听见呼呼的风声。

“我记得好几次见你,你都笑着看我,不说话。”

“我不想对你说‘原来你也在这里’,所以只能但笑不语。”

“晚上会选择做些什么?”

“有时候会一个人逛商场,通常会逛常去的那几家超市。推手推车,身体稍微靠在那上面。平时很少有跟我一样穿校服的人,但觉得很自在,在一堆货物和互不靠近的陌生人之中。时常觉得饥饿,要买食物填充胃部。”

“不回家?”

“不想回家。有些时候只有我一个人。”

“害怕一个人?”

“不是。是害怕被强迫去面对另一个我。在一个极安静没有其他气息的环境里,很容易陷入一种低迷的情绪。反复诘问自己活着的意义。我们这样活着是为了什么?尝试过在纸上写一些东西。财富、充裕的物质生活、名利、美满的家庭、受人敬仰、被别人爱着等等,但这些都只是欲望而已,只不过是人的欲望。”

“也许可以选择去帮助一些人。”

“志愿去帮助一些人很好。但对志愿者要求很高,要能够亲自去做一些事,不单单只是捐赠金钱。有能力,有意志力。要求估计不亚于寻找一份工作。如果救助方式和程度把控不好,长此以往,被救助者会觉得理所当然。人往往只能自救。而且这不是想要的答案。”

“没有答案。不会有一个标准的答案。”

“是啊,这是一个没有答案的问题。但有的人纠结于此而变成精神病,或者选择自杀。”

“也会想要自杀吗?”

“想过。初中的时候开始想到死亡。很难受,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活着。身边有同龄人在空间写下直白的话,直接提及死亡。有时候配自残的照片。会觉得惊恐,因为真实直指人心。但是就在看到别人自虐的图片的时候,我就知道自己永远也不会选择用同样的方式来结束自己的生命。我们这样年轻,渴望知道所有问题的答案,渴望被别人爱着,但死亡是个沉重的话题。”

“不要死。活着有千万种可能性,但死亡会剥夺所有的可能性。”

“已经开始试着控制自己不要陷入这样的执念。清醒的时候提醒自己永远不要轻易选择死亡。我们个人的力量这样微薄。要借助外在的力量,所以阅读很多书籍,古今中外有那么多人苦苦追寻生命的意义,我们不是唯一。”

“书里会有答案吗?”

“没有。但很想去相信一些东西,哪怕只是一句简单的话。”

“大部分人都活得好好的。我们也许要花费一生来追逐活着的意义。活着意义的存在是因为我们活着,而死亡不会有任何意义。”

“逐渐明白原来死亡是每个人都会想的事情,这不只是大人的权利。”

“大人会对死越渐麻木,但孩子会很敏感。”

“大人觉得小孩子的悲伤都是一种矫情。渡过那段时期后,再来看自己从前借由网络或者日记等方式记录的心情日记,多少会有‘少年不知愁滋味,为赋新词强说愁’的嫌疑。但那些都是真实的。大人认为十几岁孩子的伤情矫揉造作,要比成年人进入社会所承受的工作、家庭等压力卑贱许多。但人的感知容易受到年龄的局限。他们关注社会、家庭、职业,所感受到的情绪和压力也大都与此有关。我们更多要承受学业、父母的期望甚至家庭不和的压力。没有高尚卑贱之分。我们处在一个心智剧烈变化的时期,没有好的引导,会觉得迷茫,却仍受到外界的攻击。几年前,被上一代人攻击成‘迷茫的一代’、‘垮掉的一代’等等,因为他们也是这样被上上一代的人谩骂过来,这是一个恶性循环。”

“经常有这样深邃的思考?”

“是。因为太闲。有大把大把的时间拿来发呆。对一些东西有疑惑,大脑会不由自主地运作。”

“但不被倾听。并且封闭。因此要承受别人的诋毁。”

“高中以来,发现自己心智上的变化。开始觉得很多话很多事都是无谓的。更多时候保持沉默。要有对的人才会有说话的欲望。”

“与森,你难道没有困惑,对这人世间的丝毫不解?”

“有。但内心清楚,要遵循一套法则。做自己能做的,做自己应该做的。不杞人忧天。”

“你这样理性,其实是对自己很好的。”

“有时候烦恼在于想的太多。”

她是一个早熟聪慧的女子。能迅速消化新的理念,并且有自己的思考。但这要付出一定代价。

第九章

晚上十点听到远处有雷声。

今晚父母都在家,但分居在不同的房间。

他在网络那端发来信息。你的心是一座茂盛的花园,开满各种叫不上名字的植物和鲜花,但没有人走进去过。

殊清没有回复。关掉网络,一个人躺在床上。

过去遇见的人,他们直接地说,我喜欢你,却多多少少掺入虚假的成分。

但她知道她所面临的这个人是不同的。他拥有那样一双眼睛,直指人心。

“会有很多异性朋友吗?”

“没有。以前有一些可以待在一起的人,算不上朋友。我们凑在一起,不想成为孤零零的一个人。”

“但现在有更多时候是一个人的状态。只有在这样的时刻你才是坦然自在的。”

“嗯。如果要跟别人有舒服的相处,必须有对等的交流或者相处时不说话也不觉得尴尬的默契。”

能感知到内心的变化。从前以桀骜强硬的姿态抗击整个世界,试图以此取代语言表达自己的不安与愤怒。逐渐进入一个倾向使用内在力量消化外部情绪的年纪。慢慢体会长大与成熟的真实涵义。不对不适当的人说任何无关紧要的话。变得沉默寡言。

出来倒水喝,家里亮着灯,但异常安静。父亲突然从房间里出来。两个人对看了一眼。不知道是不是为了缓解这样的尴尬,父亲开口问她,最近在学校怎么样?

嗯。她不知道怎么作答,只发出‘嗯’的音节。

她记得初中,父亲第一次被老师叫到学校,得知她所做的越轨的事情。她的父亲在办公室里当着所有老师的面打了她一个耳光。他觉得羞耻,并且对一个突如其来的打击感到愤怒。

在疼痛中,她意识到这个耳光带来的耻辱感。这个男人一直给她严肃的印象,甚少在她面前表露过温存,但他从来没有打过她。

殊清回到房间,一个人躺在床上。

她最终没有因为那个耳光与一个感情失和的家庭、与她自己和解。父亲回到家中与母亲发生激烈的争吵。两个人把一个不合格女儿的责任推卸给对方。没有人注意到她的存在,他们忘了她才是这场激战的导火线。

往后想,她其实是个拙劣的表达者。不知道如何用语言恰当地表达自己对一个长期气氛紧张的家庭的恐惧、愤懑、失望,只能依靠有可能引发罪恶的行为来获取一丝关注。但结果适得其反。

照常逃课,无所事事地闲逛。有一段时间变得焦虑易怒,疯狂抽烟,与别人发生激烈的口角。

情况在临近中考的一个多月前得到缓和。父母为她请来家教老师辅导功课,每天准时下班,在家里督促她。大概顾忌外人,在那一个多月里两个人没有爆发争吵。她也开始听话,按时上下课,完成作业,不出去跟别人约会。一度觉得这个家在走上正轨。

她要感念这场考试。

十一点左右外面开始下暴雨。在雨声中陷入沉睡。

第十章

与森记得第一次为一个人熬夜。

跨年那天,他守在电脑前,要在零点的时候对一个人说新年快乐。他的父母已经睡下,家里很安静。他在闭着灯的房间里,只有电脑屏幕亮着。

在心里嗤笑自己,这实际上是一个有点矫情的行为。但第一次产生要为一个人去做这件事的念头。

把电脑设置静音。只能看到屏幕里面播放的跨年晚会,主持人的嘴巴一张一合。离零点还有二十分钟左右。

与森起身开窗。风呼呼地灌进来,一下子把人冷醒。今年冬天,这座城市还没下过雪。没有人知道今年会不会下雪。窗外是住宅区的干枯树木和路灯。远远的能看到还亮着灯的大厦。他们这一片都是钢筋水泥的城市模样,哪里能看到江南水乡的影子。

他这里这样冷清,想到这座城市还有某个地方是热闹的。

在这个幽远孤清的夜里,思绪澄澈。却觉得有点难过。这份难过是从一条不设防的偏僻缝隙入侵进来的,没有缘由。日头过得这样快,想起人生这样庞大的词。

人之于时间如此微渺。宇宙也是如此。

像是有一个镜头,不断上升。先是头部特写,然后是房子,整片住宅区,一定范围的区域,再接着是整座城市,国家,板块,陆地与海洋,还有孤独的蓝色星球,接下去是更具广泛意义的星际概念,诸如太阳系、银河系、宇宙等等,囊括更多物体。人只是微乎其微的极小部分,个体的作用不断在上升的镜头中被缩小、稀释。

电脑屏幕里即将进入倒计时。

10、9、8、7、6、5、4、3、2、1。

新年快乐。

新年快乐。

几乎是与此同时,收到她的祝福。

还没睡?

她先从屏幕那端发来疑问。

嗯。

他又接着说,跨年大概是人在一整年中做的最具仪式感的事。

这样的仪式作为一个标志性刻度,提醒我们时间是动态的。

互道晚安。没有多余的话想说。

不需要寻找各式借口结束对话。这种状态让他觉得放松。他常常是这样的。被别人缠住,说一些言不由衷的话。维持表面的礼貌,编造谎言匆匆结束每段突如其来的对话,有时候只是一句模糊的‘有事,不聊了’。网络使得每个句子都真假难辨。退出界面的时候,瞥见有人给他发来新年祝福。但这一切都跟他无关了。

这个夜晚,他只想说一句新年快乐,然后入睡。

撑开被子,躺下。此时听见外面烟花燃放的声音,混杂在呼啸的风声中,十分缥缈。大概是远处传来的。

第十一章

进入寒假。开始有大把大把闲置的时间。

有时候是她主动约他出来,有时候是他。

一起去书店。书店装潢简约,有木制书架和陈列台。几个隔间,供沙发椅,可以休息看书。提供热腾腾的咖啡。天气冷,来的人一般不会太多。两个人相对而坐,阅读各自面前的书。他更倾向于阅读几十年前的短篇小说或者散文。而她常常跳过畅销书一栏,寻找一些非大众的书籍。

“他发明了一套程序,因为他相信,妈妈的命运和他的行为联系在一起。起床的时候,他总会让左脚先落地,然后才是右脚。刷牙的时候,他总是数到二十,数完马上停止。浴室里的龙头和门上的把手,他都是接触一定的次数:单数糟,双数好……整整一年,也就是在妈妈病情最严重的日子里,从早上在卧室或厨房的第一件事,到晚上的最后一件事,他都遵守着不变的程序:一小本格林童话选,一本折了角的漫画杂志《磁铁》,书漂漂亮亮放在杂志正中间,晚上就一块儿整齐放在他卧室地毯的一角,早上就放在他最喜欢的厨房板凳上。就这样,戴维为使妈妈活下来贡献着他的力量。”

她读到这里,突然觉得难过。父母亲刚开始有争吵的时期,她躲在房间里,屈膝在床上,一动不动,有时候会哭泣。每听到一句提高分贝的怒骂,就掐自己一下。争吵平息后,常常能看到手上一片红紫。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那么害怕,那么绝望。

那个叫戴维的男孩最终还是失去母亲。

离开书店的时候,她买下那本书。是一个爱尔兰作家的作品,一本暗黑童话小说。封面只有黑白灰三种色彩,丰富的线条勾勒出阴森的图案。

外面开始飘起小雪。落在地上混合了灰尘和泥土,然后开始融化。这是今年的第一场雪,持续时间并不长。

在门口他自然地握住她的手。感知到掌心的温度与柔软,还有顺从。

天气阴沉,已经分不清日夜。两个人徒步走去车站。站牌后面是亮堂的玻璃橱窗。可以听到从商店飘出来的音乐。霓虹灯逐渐亮起来。路过的小车急促地按着喇叭。有人哈着白气大声说话。

熙攘的寒冬,只有他们两个是安静的。

那个人叫示寸。在她开始在音乐网站的社区分享后摇专题的时候出现。

示寸第一次在底下评论。生命的曲径通幽与沉重质地,无法用语言描述,后摇是一种几近完美的表现形式。

示寸去看国内一支后摇乐队的巡演。跟她说,孤身去看他们的演出,在一个Livehouse里,大约有一百来人。整场演出灯光和音响都很好。吉他、贝斯、架子鼓、小提琴、小号、电子琴配合完美。不知道你的城市是否也有他们的演出?身边没有可分享的人,所以跟你提及这件事,还望不会打扰。祝好。

她曾经分享过那支乐队的音乐。示寸大概记在心里。

已经很久没有在网络上与别人有接触。除去一些必要的联系,她甚至很少使用社交软件。几年前,使用过一些新兴的社交媒体,在上面写一些东西,分享图片。被别人攻击与谩骂。渐渐明白网络的虚假与负面情绪。后来,度过那段有强烈表达欲望的时期之后,她回头翻看自己的博文,逐条删除。做这些清理,是意识到当下的自己与从前的不同。删掉一些陌生人。那个音乐网站是她唯一一个还保留的网站。

初中时代那些强烈的戾气在她减少网络社交之后逐渐淡去,只余下骨子里些许张扬与锐利。

她回复说,我的城市没有他们的巡演,但觉得有一天会去他们的现场。这样想着。

到底是什么契机促使她脱离从前的生活,成为如今这样寡然的人?

思考过这个问题,她对与森说。不再依赖网络社交,几乎是断掉了从前生活的种种纠葛与牵连。曾经一起混迹在这座城市各个角落的人,丧失了与之联系的唯一方式。又身处一个对学习更严苛的环境中,不适宜自身生长,除了你之外,没有重新认识新的人。种种恰巧发生在同一时期的转机都使我变得沉默、封闭。

也许还有父母的作用。但是她不知道这样的作用于自身变化的重量有多大。备战中考的那段期间,父母不再吵架。原本以为会重新和好的父母,在那以后,似乎是找到了一种更适合更直接的表达方式——冷战。

没有因为告别暴烈动荡的生活而变得积极乐观,反倒更消沉。内心深处有一块地方永远没有办法被填充。像是宇宙的黑洞,吸收了所有物质,包括光线。

我们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是不是真的有因果?阅读大量书籍,包括哲学、宗教,希望能够找到答案。

第十二章

就这样在一起。

没有许诺,甚至没有多余的话。是某个时候开始决定要让她过上正常的生活。

在飘雪气候里牵起她的手,默默跟自己说,要在往后的岁月里牵她的手,并设想一个初具轮廓的未来。他是一个具备坚定心性的人,深信自己对自我世界的把控。

新学期之后,被别人发现较为频繁的同进同出。例如同时在走廊站着,在食堂坐一起吃饭,自然地说话。

成为学校里谈论的话题。

饱受争议的一对。他不是学校里最英俊的男孩子,但在同龄女生眼中是十分优秀的少年。行事低调,无可指责。却选择一个名声不甚良好的女生。嫉妒、惊讶、惋惜、祝福混杂在所有言论中。

但这仍然只是他们自己的事。

有一次,两个人在小区门口碰到她的母亲。没有预想到这样尴尬的情景。母亲没有说话,表情平静,只是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

她看见母亲手里提着大塑料袋。刚从超市回来。有多久没有看过这样的母亲了。父母的冷战是连带着整个家庭和她的。长期雇佣钟点工处理家务。忽略她的成长。父母不同时出现在家里,又或者待在不同的房间。每个万家灯火的时分,家里都显得异样孤清。偶尔想起来,会询问她的近况,话题无非涉及学校生活。

回到家,母亲主动询问她晚餐想吃什么。

都可以。

又问她,最近在学校怎么样了?

还好。

在她准备回房间的时候,突兀地说了一句,你自己小心点,少跟初中那些同学联系。

嗯。

能明显察觉到内心的欢愉。被关心,以及一顿母亲亲手做的晚饭。

诚如他曾经对她说的,你其实是个容易被满足的人。如果可以,你会有丰富的睡眠和笑容,逐渐出落成宛然温柔的人。

他说的这些话,对她有诱惑。她有可能成为与过去截然相反的另一种人,温恭良善、待人亲和、有良好人缘、被别人歆羡。是外人对江南女子普遍定义的那种人。

这种人意味着安稳平顺的人生。这对她确实有诱惑。

她在偶然的时候听到同班女生谈论起他。评价他是安静的鹿,温柔、带来安全感。

但也许他更像是一只沉默的豹,时刻明确自己的目标,对待猎物直接、快速,且自信。

她需要他,需要他所赋予的充足的爱和自信去爱这个世界。

最终还是变成了普通的学生,开始认真地学习。

生活不知不觉变成永远写不完的作业,沉寂的家,以及陪伴在自己身边的与森。也与大部分同龄女生一样在学习数理化上面觉得吃力。

逐渐察觉到两个人的差异。他在学习方面成绩优异,被老师关注。上课会专注看黑板和课本。

她所选择的这条路,要付出心力,以期不离他过于遥远。

高一下学期末,文理分科。

发下志愿单后,学校给一个星期的时间让他们考虑并做出选择。

与森毫不犹豫选择理科。他对自己的未来有规划,这是早前就做出的选择,没有经历过任何挣扎。

他询问她的选择,没有得到答案。与他所不同,她有顾虑,也有犹豫。

找到一个晚上,家里三个人难得同时出现在餐桌上。

中间的时候,她说,“我们要报文理科了。”

母亲询问她,“你想报文还是理?”

她犹豫了一下,准备尝试表达内心矛盾与挣扎。

父亲突然开口说话,“还是学理好。”

在风浪中飘摇的船只在那一刻沉入海底。她在心里对自己说,终于有了答案。但与自己所期盼的截然相反。

不知应当说些什么话。她与父母从未有过亲密的交流。久而久之,这种表达变得难以启齿。

母亲在旁边也附和道,“是啊,读理以后容易找工作。”

和大部分父母一样的措辞。

母亲的附和此时落入耳中,却多了一份讨好的意味。难得他们有相同的意见。

沉默一阵,她开口道,“如果选理,对你们来说是不是会更好一点?”

鼓起勇气说这句话,明显能感到自己的不自然。

父亲还是平淡的语气,“嗯。这样就最好。”

“只要你父亲觉得好,我便好。”

一语双关。那时候就该知道,母亲爱着父亲,一直都是。因是如此,所以卑微。

她知道自己力量的薄弱,这是所能做的对这个家庭的不多的贡献。让他们放心,能平和地在一起吃一顿饭,对一件事有相同的见解。尽管这意味着要弱化她个人的意志。无法控制地掉落眼泪,低下头,没有被察觉。她为这样一个卑微的自己落泪。但不责怪父母。

她曾经用叛逆的行为去反抗,但后来明白这种做法只是让一个破碎的家庭更脆弱。所以决定听从他们的话做出选择。

第二天,她在文理表上郑重地填了理。带着孤注一掷的决心。

“在你心中存在比自己更重要的东西,为了保护它会丧失部分自我。你曾经是具有强烈个人标识的人。不轻易妥协……”

“不,我比你所说的那个人更懦弱。我在逃避一些东西。”

第十三章

正式升入高二,与森被分配在实验班,殊清在普通班。

她比从前更努力。上课开始做笔记,一字不漏地记录老师的板书。几乎是十分笨拙的方式。消耗了大量时间。但仍觉得要听懂课上的知识很吃力。她高一有很长的一段时间并不认真听讲。因此还要花时间学习之前的课业。晚上写作业,熬夜到十一、二点。但收获甚少。

有时候因为一道数学题花去一个晚上。没有任何成效,逐渐对数理化产生恐惧。在惨白灯光下,看刺眼的文字与公式,仿佛在一瞬间失忆。记不起前事如何。她从前也有过这样的感觉。闭上眼睛,常常因为高强度的运作,大脑昏胀,无法立即睡去。辗转反侧,不知时辰地昏睡过去。精神疲惫。

长期熬夜。待在室内。和别人一样低头写作业记笔记。面色苍白。

间断回想起从前,大多数的夜晚被用来浪掷。和一群不熟稔的人在包厢,听别人开玩笑,一个人沉闷地喝酒抽烟。后来是与男友游荡在城市夜晚寂寥的公路和山路。再往后,独自逛超市,或者待在家里看书听音乐,与他在网络上说话。直至现在,在桌子上放大量学习资料,强迫自己隔绝一切诱惑。所有的转变与际遇,都暗自承接着家庭关系的迥然。即使心境不一,但不得不承认她十几年的生活都影响自她的父母。这是无法辩驳的事实。

她在社区上写,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低头弄莲子,莲子清如水。

反复诵读这样予人平淡美好想象的句子。内心痛苦,不知道要以怎么适当的方式表达。独自一人面对艰涩难懂的理科知识,莫名烦躁。会间或怀疑自己的选择与努力。

一次,在物理课上,长时间盯看黑板上的数字。突然慌张,脑袋一片空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也不知道自己眼里看到什么东西。习惯性往右手边看去,他已不再与自己一个班。低头看到印着铅字的课本,内心茫然,眼神空洞。

日复一日枯燥的学习,做无法得到片刻喜悦的事,到底是为了什么?

逃课。在操场跑道上一圈一圈地跑步,没有其他人,只有风刮过脸庞。真切地听到自己的呼吸,紧促、沉重。此刻没有任何事物比她的呼吸声来得更真实。

他终于在操场上找到她。旁边足球场上有人在踢足球。情侣明目张胆地牵手散步。学校教职工的小孩,穿小学校服,在边上玩单双杠。校园广播传来音乐声。再没有人比她对此刻发生在身边的一切更无动于衷了。一个人坐在橡胶跑道上,神情茫然。未与她认识之前,他无数次见过这样的画面。

她抬头看着他。没有任何表情,然后缓缓闭上眼睛。

不知是幻觉还是真实。他听见她的声音,“这就是书上所说的生活的真相吗?”

他坐在她身旁,轻握住她的手。

无言。

秋天又来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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