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叶青

竹叶青

周静波

“是毒蛇,也是美酒,你便唤作吧。”

那人,一身青衣,腰间束着一条血红色的绸带,乌黑的长发只用一根青色的丝带束起,带尾是红绳系出的同心结。

他的眼睛,漆黑如墨,像是沉寂了千百年的古井,在阳光下,泛着淡淡的波纹,微波荡漾间,让人心悸。

他用那双漆黑的眸子,直直地望着我,眼中的寒意让人心惊。

他的嘴角微扬,露出一抹妖冶的笑容,邪魅的不可方物。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我,用手中的翠色玉笛轻轻地挑起我的下巴。

他用审视的目光一寸一寸地扫过我的身体——赤裸的身体,像是在看一件货物,连一个不屑的目光都不愿留给我。

他收起了手中的玉笛,悠然转身,血色的绳结与青丝在风中纠缠着。

他大步离去,毫无留恋,只留下一句冰冷的话。

从此,我有了自己的名字:。

竹林唱晚今夕去,

叶落无声思归人。

恰雨润物芳菲继,

青蛇有泪觅无痕。

书桌前,他眼眸低垂,神色专注,那双拿惯了玉笛的手,此刻正运笔如飞。

他的手很白,甚至比起女人的白皙都更加的苍白,苍白之余,却也骨节分明、形体流畅,昭示着这是一双属于男人的灵活有力的手。

我趴在桌子上,静静地看着他,嘴角扬起一抹微笑。

黑色的墨在白色的纸上晕染开来,边缘模糊,而字形可辨,笔锋回转间,舞出的字体充满动感。

动静有变,不可捉摸,这便是他最爱狂草的原因。

他的字也像他的人,风一样的自在,也风一样的难以捉摸。

其实,他是讨厌风的吧。起风的时候,他总会皱着眉头吩咐我拉下竹帘,然后为他温一壶热茶。而他会在黑暗的竹帘深处,静静地吹笛子,很久很久,直到风停了、云散了,他才会微掀竹帘,静静地看着窗外的月光。

夜很静。

当竹屋里只有我一个人的时候,总是觉得夜晚静的可怕,也漫长的要命。

我不知道等了他多久,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太阳落山了、月亮上来了,桌子上的油灯都要燃尽了,他的茶也凉了。竹屋外,风吹树叶的声音清晰极了,空荡荡的,似乎在周围响起了回声,一圈一圈的,在我的心头荡漾。

习惯了看着他饮茶的侧影入睡,习惯了依着他冰凉的身体,习惯了他细细梳理我长发的温柔的手……我便再也无法适应这个没有他的夜晚。

他像是一种毒,触之即蚀,毒入五脏六腑,无法自拔;他也像是一种酒,品之醇香,酒入相思愁肠,回味无穷……似乎,他才是。

夜凉了,月光洒了下来,一室的银辉,微风吹动烛火摇曳,地上的树影也斑驳隐现。

他不在的时候,我喜欢开着窗,一边欣赏月光,一边等待。他回来的时候,会在窗边驻足,带来一阵阵的冷香,把我从迷蒙中唤醒。那时候,我总是呆呆地看着他俊美的侧脸,看着他邪魅的笑容,好久都不动作,直到香味消散,我才恍然惊觉,他已经回来了。

“青儿,关上窗。”

这是他每次回来后说的第一句话。

他经常在夜晚出门,还是穿着那件青衣,还是拿着那只玉笛。

他不喜欢风,更不喜欢夜晚的风,风是流动的,会带走他身上的味道,也会让整个竹屋……满是血腥。

是的,他不喜欢血的味道,更不喜欢血腥的味道玷污他最爱的竹屋。

他会远远地站在窗外看着我,会一个人去到远离竹屋的地方清洗血迹,会将一件件沾了血渍的青衣用烛火燃尽,会带着笑、用冷得像冰一样的声音对我说“青儿,杀了他。”

我觉得自己是他圈养的宠物。

他会在烛光下让我枕着他的腿,温柔地摸着我的头,让我在他身上的冷香中安然入眠。

他也会用睥睨天下的眼神看着我,高高在上,宛若神祇,他的眼睛里透着血色的光,周身充满杀气,声音低沉。他掐着我的脖子,让我看着那个在大火中挣扎的人:“青儿,那是我的狗,现在脏了,就烧了,照顾好自己,不然下一个就是你。”他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像是毒蛇在吐着蛇信,我知道,我一直都知道,我们之间从来都不平等,他做我的主人,而我只有他,只能仰望着他,也只在乎他。

他最讨厌不听话的宠物,不过我总会听话的,他说的话我都记在心里,一字不漏,他要我做的,我全都会做,我不希望他讨厌我。

他最不能容忍自己的宠物变脏,身体的和心里的。他会笑着说“青儿,靠近你的人,就都杀了吧,万一你脏了,我该……拿你怎么办呢……”那时候的他,每一寸身体都透着邪气,俊美的脸庞就在我的面前,他的眼眸像琉璃般闪耀着七彩的光,笑容却冷得没有一丝温度。

“呼……”

桌子上的烛火一下子熄灭了,夜风微凉,带来浓重的血腥味道,我狐疑地望向窗外,却看到了……满身血迹的他。

他的面容俊美如初,在月光下泛着微光,白玉般的面颊,似乎由于失血过多,变的更加苍白。点点血迹在他的脸上晕染开来,像是雪中盛开的红梅,魅惑至极,美的不可方物。

他的青色衣袍第一次如此破败,到处都是撕裂的痕迹,到处都是深红的血迹,腰间的红色绸带也不知去向,在翻飞的衣袍内,隐约可见他赤裸的、布满血色鞭痕的胸膛。

他的青丝飞散,在风中狂舞,青色的发带被他缠绕在手腕上,那只白皙的手上,鲜血凝成赤红色的血珠缓缓滴下,像是一幅妖冶的画。

他的眼睛,布满血丝,静静地望着我,带着刻骨的疲惫,骄傲的、冷漠的告诉我:离开这里。

我一下子清醒了过来,手忙脚乱地跳出窗户向他跑去。

我怕,我好怕,我怕他的血就这样流尽了,我怕我从今以后除了那个名字就什么都没有了,我怕再也不会有一个人能够成为我的全部,我怕……他再也来不及杀了我。

我不会走,绝对不会。

他是那么骄傲的人,不会在任何人面前示弱,也不会在任何人面前卸下伪装和防备,我不愿意只是他的任何人,我只想做……他的人。

我不知道反抗他的惩罚是什么,我只是……不要他死,他总是那样的逞强,是会累的吧,可不可以偶尔,只是偶尔,在我身边歇一下呢……

近了,更近了,再一步,只要一步,我就可以站在他面前,可以触碰他了。

可是,我却再也走近不了了。

他抬起了那只滴血的右手,青色发带在风中起舞,鲜红的同心结扬起优美的弧度,在我和他之间来回飘荡。

他的手里握着那只翠绿的玉笛,玉笛的一端直指我的咽喉。

他的手在颤抖,却从未移动分毫,逼着我无法前行。

他的眼里褪去了难得一见的疲惫,冰冷地、鄙夷地看着我,那眸子里的寒气,让我的身体一寸寸的结冰、一点点的变得僵硬,再也动弹不得。

他嘴角微扬,笑得邪魅,带着来自地狱的诱惑,用毫无感情的语气对我说:“青儿,你真恶心。”

恶心?怎么会?是在说我么……

“你是在可怜我么……”

没有。我只是……只是在乎你、担心你。

“收回你那恶心的眼神,你太贪心了,贪心的狗最脏了……”

不!我不贪心,我只要做你的狗就好。

“恭喜你,可以如愿以偿地离开这里了,再也不用回来了……”

什么?你要赶我走?我……我不能……

“这么恶心的东西,我都不想碰……”

你都讨厌到……不愿意杀了我吗?

我怔怔地站在离他一步远的距离,脑子里一片空白,身体像是被掏空了,没有一丝力气。

我感到自己的眼睛酸涩,却流不出一滴眼泪,因为他……从来没有教过我哭。

我的胸口好痛,像是有无数只手在撕扯着,耳朵里也有无数个声音在尖叫着,嘴巴张了又张……却终究什么都说不出。

我终于支撑不住,浑身发软地跪倒在他面前,不要尊严,撕碎灵魂。

我紧紧地抱着他的腿,一言不发,把脑袋深深地埋进他的青衣里,闻着他身上的冷香,感受着冰冷的身体,还有流淌着的、温热的鲜血。

我不知道他现在是什么表情,我不敢抬头看他,只是紧紧抱着他,不敢松手。

我感觉到他的身体瞬间的僵硬;我听到了他轻声地嗤笑;我感受到了更多温热的鲜血从他的身体里流出,淌过我面颊;我听到了玉笛的破风声,和它接触到地面的碎裂声;我听到了他大笑的声音,在静寂的夜里,宛如鬼魅的哀鸣,却飘荡在我的心间,化作寒气融入四肢百骸,久久不散……

笑声停了,风也停了,月亮躲到了云后面,真实的黑暗笼罩了我们,恍惚间,似乎隔绝了世界、停滞了时间。

他再没有任何动作,也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是任我抱着,一动不动。

我不再悲伤、不再迷茫,只想用我全部的生命来留住这个瞬间,就像留恋着整个世界。

我们披着夜幕,在时空的缝隙里静静地对峙着,似乎在等待一个……宿命之外的结局。

一片落叶带着风声打在了我的脸上,把我从无尽的黑暗中拉回了神智。

安静了,太静了,静的没有一丝声音,静的仿佛没有生灵。

我动了,依依不舍地松开紧抱着他的双手,抬头去看他的面容,毕竟……所有的事情都有一个尽头。

我的手擦过他的青衣,棉质的布料触感极好,我的皮肤贪婪地汲取着他身上的温度,每一寸移动都要耗费我的全部理智。

我离开了他的身体,下一步就是要离开他的竹屋,然后消失在……他的回忆里,总有一天,他会把我彻底忘记吧,而我只能把他的一切偷偷藏进自己的回忆里,来代替失去他的空隙。

我还没来得及说出告别的话,就看着他直挺挺地向后倒在了地上。

他的双眼紧闭着,脸色惨白,面容却意外地安详,像是真正地解脱了,眉宇间满是刻骨的疲惫,和不加掩饰的痛苦。

他嘴角微扬,露出一抹浅浅地微笑,褪去了妖冶冰冷的面具,他的笑容让人感觉暖暖的,正如他不经意间的温柔,深深的隐藏在刻意的伪装下,让人猜不透。真真假假,虚虚实实,又有谁能真正懂得他呢?

他的右手不再紧握,自然地弯曲着,能够看到他手指上黑紫的血迹,和掌心那个邪恶的黑色痕迹,因为他预示着手的主人已经身中剧毒……

不!不可以,他不可以就这样死去,绝对不可以……

我的心跳的好快,我都要怀疑它会就这样从我的嘴里跳出来,然后跟着那个把它充满的男子,一起死去……但,不能,我们都不能死,没有人,可以和抢东西,尤其是这个人。

剧毒……对,可以吸出来,首先……首先要割破伤口……

我微微侧首,看到了玉笛的碎片,晶莹的,透亮的,宛若漫天的星辰。

我用手轻轻托起一块,看形状,应该玉笛的顶端,是他的薄唇触碰的地方。

我对着它轻轻一吻,蜻蜓点水一般,留恋着他的气息,也奢望着能够变成他最爱的玉笛。

我用碎片割破了他的掌心,黑紫的鲜血沿着掌心的纹路,滴在了地上,然后……枯死了一片野草。

我深深地皱着眉头,手指都有些发抖,我不敢去想失去他之后会怎样,所以我绝对不能失去他。

我俯下身轻吻他的掌心,任凭毒血润湿我的唇;我留恋了一下这清润的触感,情不自禁地伸出舌头舔了舔,避过了那些血迹,像是在真实的……品尝他。

我的唇在他的掌心游移着,最终来到了那个黑紫的伤口处;我用力一吸,感到满嘴的血腥味;我把毒血吐在了一旁,看着他开始变得紫黑的右手,觉得心口积郁着满满的怒气,还有另一种无法言说的疼痛,酸酸的,涩涩的;我看着他安详的面容,和布满伤痕的身体,心里纠结了一瞬,最终还是化为坚定;我的手轻轻触碰他的唇,软软的,柔柔的,触感很舒服;我扶着他进了竹屋,最后深深地望了一眼,微笑着转身,行入了黑夜中。

有的人,终究是无法轻易说再见的……

有人说,蛇,是冷血动物。所以喜欢养蛇的人,大概也是冷血的吧。

在我的生命中,只遇到过一个养蛇的人,他喜欢养毒蛇。

他喜欢着一袭白衫,袖口是金色的云纹,长发随意地散在腰间。

他总会拿着一把折扇,白底黑纹,漆黑的毒蛇吐着蛇信,栩栩如生。

他的扇子浸润了几十种蛇毒,挥洒间,便可毒入口鼻,伤人性命。

他的眼睛像桃花,总是带着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温柔地注视着你。

他带着银色的面具,遮了半边脸,露出尖细的下巴,和温润的薄唇,让人臆想不已。

他是一个温柔而危险的尤物。

我们之间的游戏,开始于……他的银色面具。

我讨厌蛇,真的讨厌,那种冷血的、危险的生物,一旦盯上你,就会如跗骨之蛆般,缠着你,折磨你。

它会远远地看着你,无论你躲在哪里,让你焦躁、不安,继而精神奔溃,暴露自己的弱点。那时候,它便可以给你致命一击,再看着你受伤、痛苦、腐朽。

真是,恶毒的生物。

那个人,那个白衣飘飘的俊美公子,就是这样和我相遇的,只是当时的我,并没有身为猎物的自知之明,而那场狩猎的游戏,也因此变得更加有趣。

他宠爱他的毒蛇,就像帝王纵容他的妃子,他身边的每个人都可能是猎物,也包括他自己。

我曾经猜测,他对那些蛇纵容的底线在哪里,自相残杀?还是血雨腥风?

如果一个人用豢养的方式来宠爱一样东西,那他真的会有底线吗?

我曾经亲眼看着他割下自己腿上的肉,来喂养它饥肠辘辘的小蛇;也曾经看着他突然出手,杀死了自己十几年的随从,因为他的蛇吃了那人的肉之后都死了……

我忘不了,那一天,月光洒进了庭院,院子里像是铺上了一层银光,柔和的、温暖的光,他靠坐在廊柱上,浸着月光,一半隐于黑暗,一半泛着微光。

他的手里,举着一杯酒,侧脸的线条俊美柔和,他说“工具就是工具,在最后使用之前,总是要好好养护的”。

他突然转过头,直直地望向黑暗中的我,长发飞舞,在夜空中留下了一片残影。

他说:“你知道,这种酒是怎么制成的吗?”

我摇头。

“蛇毒,和毒蛇的蛇胆……”

他温柔地笑着,眉眼弯弯,桃花眼微微眯起,整个人,透着说不出的魅惑。

我不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和他的眉角处,不易察觉的伤疤。

他像是突然意识到什么,脸上的笑容转瞬即逝;他的眼睛眯成了一个危险的弧度,身体微动,选择了一个最佳的角度来观察我,杯中的酒水因为他突然的发力,洒了一地,醇香的味道,伴着湿冷的空气,钻入了我的鼻息。

我抬起头,微笑地看着他,右手中的钢丝片早已到达了它预定的轨迹,欠缺的,只是逃跑的时机……

当毒蛇对你放下戒备的时候,只有两种可能,一种是它确信你不会反抗,另一种是它确信可以杀了你,而我,无疑是后者。

对于想要杀你的人,一切的委屈求全,都只是对方加倍凌辱你的筹码,所以,我从不求饶,从不讲条件,也从不解释,只需要确保,结局是我活着便可……

更何况,我好像无意中,发现了他的弱点,摸到了一条毒蛇的七寸,没有什么比这个更能增加我的胜算了。

我对他说:“白公子,你说蛇毒遇血……会发生什么。”

他没有说话,再次放松了身体,慵懒地笑着:“你跑不掉的。”

我没有说话,只是动手微微拉紧了钢丝,让他眉角的伤痕,更加惨烈。

鲜血,从他的眉梢,流过白皙的面颊,再划过尖细的下巴,最终凝成血滴,低落而下,像一幅妖冶唯美的画。

他嘴角微扬,轻声地呢喃:“你……跑不掉的。”

我稍稍靠近他,近距离地凝视着那双带笑的桃花眼,它们专注地看着你时,似乎真的饱含情义。

我把钢丝的末端,当着他的面,拴在了附近的房梁上。

看着他身上,因为瞬间拉紧地丝线,而遍布身体的血痕,我的心里,有些惋惜,只为了那副美丽的面容和身体。

我轻轻一跃,沿着屋顶逃窜,任那双柔媚的桃花眼胧上了迷蒙的醉意,毕竟,是我用大量迷醉剂浸润的武器,只为了从这个美丽而危险的尤物身边逃离。

我的脚步微微一顿,鼻尖嗅到了衣服上奇异的味道,是熟悉的、属于他的气息,一瞬间,我就决定抛弃浑身衣物,为了保住性命。

所以,我才会赤裸的、狼狈的、虚弱的伏倒在地,也才会遇到那个,让我牵挂至今的,那个人,那件青衣。

听人说,从那以后,那个人便戴上了银色的面具,也变得更加冷漠怪异,想到他都让人不寒而栗。

我知道,是因为我,毁了他最爱的、最在乎的那张面具,名为美貌的、来自他的母亲的温婉的面容。

他从来不舍得弄伤自己的脸,那张和母亲一模一样的脸,他杀了自己最宠爱的小蛇,只因它的尾巴扫过了那张俊美的面容……

但我从不悔恨,或者愧疚,只是代价,狩猎我的代价,伤害我的代价。

而我,也将要付出代价,为了我的他,为了救他。

庭院还是原来的样子,惨白的大理石,雪白的帘布,还有隐藏在暗处,不知何时会出现的毒蛇。

我站在庭院中央,随手抽出手里的武器……那支碎掉一半之多的玉笛。

我专注地听着周围的声音,留意着每一个不知名的响动,避免毒蛇的暗中偷袭。

“啪啪啪!”

响亮的拍掌声从前方传来,紧接着,一身白衣的男子从屋子里走了出来。

他轻摇折扇,银色面具下,一双桃花眼透着冰冷的寒光,嘴角微扬,带出一抹冷冷的笑。

我笑了,准确地用玉笛打落了来自后方的攻击,微微侧身,一条一尺多长的毒蛇被钉在了地里。

我似笑非笑地看着他:“白公子,多谢款待。”

他也不恼,只是收起了折扇,迈着步子,悠闲地向我靠近。

冰冷的,带着剧毒的气息,从这个男人身上传来,我本能地想要后退,却硬生生地忍住了,昂着头,僵着身体,戒备地看着他,随时准备出手……

他意料之外停下了,用兴味的眼光看着我,眼里闪动着不知名的光芒。

“小猫居然会自投罗网,应该是有事相求吧?”

我直接忽略他戏谑的眼神,默默地点头,把一个小瓶子递给他。

他笑着接了过来,把盖子打开,放在鼻子下细细地嗅着。

我专注地看着他的一举一动,心里有太多的焦躁,却只能静默无声。

很快,他的诊断结束了,把瓶子还给了我。

我小心翼翼地收起了瓶子,然后直视他怪异的眼神。

他把玩着手里的折扇,悠悠地向我更近了一步。

我握紧了拳头,心里和身体的戒备上升到了极点,再近一步,我一定会杀了他。

那人说过,靠近我的人,都要杀掉。

他无视我无声地警告,漫不经心地说:“解药,我是有的,不过……”

我进攻的动作,停了下来,也再没有进攻的理由。

他靠得越来越近,用那把折扇挑起我的下巴,逼着我和他的对视。

他的眼睛里,有着名为愤怒和不甘的神情,还有一些复杂的、我不懂的东西。

我深吸了一口气,轻声说到:“我什么都可以答应你。”只要能够救他。

他似乎是笑了,残忍的、冰冷的。

他一下子抽回了折扇,转身走到了走廊里,靠坐在廊柱上,就像那一晚。

他嗤笑一声:“任何事?你能给我什么?”

我仔细想了想,似乎……我真的给不了他什么,没有对等的东西,我拿什么来交换解药,又拿什么来救他……

我低着头,看着自己的脚尖,陷入了沉默。

起风了,吹动着树叶沙沙作响,在庭院里回荡着,像是低低地呜咽声。

我抬起头,笑了,温柔的,柔媚的。

我迈开腿,一步一步地向他靠近,然后慢慢地俯下身,用手触摸他的脸颊。

我强忍着内心的反感,吮吻着他的额头、他的眼睛、他的脸颊、他的耳垂,在我即将触碰到他的唇时,他推开了我。

从头到尾,他都平静地看着这一切,不答应,也不拒绝,不像暗示,也更不是默许,只是用复杂的、悲哀的眼神看着我。

又是一个……我看不懂的人啊!

我经常会想,面具戴久了,不会觉得累吗?又或者,早已分不清是面具还是真实了,这样的人生,真的不会觉得悲哀吗?不会觉得遗憾吗?遗憾的从来没有为自己活过……

他的手,好冰冷啊,比那人的体温更低,我忍不住想,他会不会真的是和蛇一样的冷血动物。

他抓着我的手腕,像是不忍心,力度并不大,很容易挣脱,而莫名奇妙地,我并不想他放手,也更不想继续那个虚伪的游戏。

他的眼神,冰冷的没有一丝温度,像是结了冰的湖面,被一丝哀伤打破,从黑色的瞳孔深处裂开,连那张温柔的假面,都破的粉碎……

他用冰冷的声音对我说:“你走吧,再也不要出现在我面前。”

他一边说着,一边唤来自己的蛇,一条全身翠绿,尾巴焦红的美丽毒蛇。

他温柔地唤着它,诱着它靠近,然后……用内力震碎它,红色的血肉,和翠绿色的鳞片,到处都是……

他转过身,快步走入了大厅,出来的时候,手里有一个瓶子。

他把瓶子交给我,然后便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开。

我静静地看着他,用自己最宠爱的毒蛇,来发泄,内心的痛苦。

他的背影,透着落寞和孤寂,却骄傲的容不下一丝同情。

“这是什么蛇?”我随意地问道。

他的脚步顿了顿,不在意地回答:“,那个人……也中的是这种毒。”

我的心里,突然闪过一丝隐痛,就好像突然发现,自己的名字,自己本身,是一种罪恶。不只是醉人的醇酒,还是毒蛇,会伤人,也会伤害自己,愚蠢的,危险的生物,会让人因为本能的恐惧,而对其敬而远之;也会因为自己本能的自私和冷血,而一次次地伤害身边的人。

那个人给了我这样的名字,是不是真的,看透了我的内心,看透了这个……自私冷漠的灵魂。

我不敢去想,也不愿意想。

下雨了,细碎的雨点,簌簌地落下,打在他的白袍上,打在他的……银色面具上,噼啪作响。

看着他远去的背影,我的心里,有些茫然,好似有什么东西,还没来得及触碰,就要消失了……

“白公子!”鬼使神差的,我叫住了他。

他静静地停在了那里,没有回头。

“你有没有……看过你的脸。”

我犹豫地说着,心里陡然有了些许的愧疚。

他的身体微微一僵,折扇轻轻一动,已然飞出了几步开外,直直地停在了我的眼前,薄薄的扇面,似刀片般锋利,却在离我两指宽的地方,再难移动分毫。

他的右手,紧握着扇柄,因为用力,整只手变得惨白。

他的眼神冷极了,似冰冻了千年的寒冰,再不会动摇。

我静静地看着他,淡淡地说:“钢丝上的迷醉剂,有治愈的功效。”你可能……没有毁容。

他似乎愣了一下,桃花眼中流露出些许的茫然,和难得的不知所措,有些新奇,有些……可爱。

在他呆愣的间隙,我抓住时机,抽身逃出了他的庭院,也……再不会相见,我们之间,再无亏欠。

竹林深处,一间竹屋里,远远的,可以看见微暖的的烛光,给远道而归的、疲惫的旅人,带来了心灵的慰藉,和难得的,沉淀于心的安定感。

我站在远处,静静地守着那一抹亮光,眼睛里,是难得的温柔。

内心深处,有一种怯懦的、不愿意靠近的感觉,就像是太在乎一样东西时,总有些患得患失。

摇了摇头,把那些奇奇怪怪的思绪逐出脑海,现在最重要的事,还是彻底清除他体内的毒。

昏黄的光,透过竹窗,淡淡的散开在竹林的缝隙里,形成了一条隐约可见的通路。我循着光,向那个竹屋走去,右手紧握着解药的瓶子,心里有一丝慌乱,和不易察觉的不安。

竹屋里,他早已醒来,披着一件单衣,靠坐在床榻上。

他的脸色有些苍白,眉头微蹙,眼神冰冷,整个人似乎陷入了一种极端平静的状态,对周围的一切都失去了感知的能力,把所有人都隔绝在外,只是在自己的世界里思考着、徜徉着。

突然,他的视线毫无预兆地转向了窗外,和我来不及收回的目光,悄然相遇。

静默,长久的静默,我们之间相处,总是这样,安静地对视,平淡地相处,情不自禁地有了一种安心的错觉,似乎人生本该如此,本该相伴彼此。

他,总是这样,用温柔的陷阱,无声的诱惑,一步一步地叫人沉沦。

他也会放纵,肆意的邪恶,不加掩饰的残忍,浸着温暖的蜜糖,伴着淡淡的冷香,辗转着,渗入我的五脏六腑,难以自拔。

他的眼神很冷,嘴角的笑意也很淡,俊美的面容映着烛光,像是披着圣光。

我远远地看着他,微微一笑,身体微微放松了些,深深的疲惫涌上心头,提醒我一日的颠簸,和内心时刻的慌乱不安。

我微微低头,不再犹豫,快步走向了竹屋,急切地想要靠近他,想要感受他的气息,想要自己心里的担忧彻底消散。

“青儿,你回来了。”

他静静地看着我,没有惊怒,也没有欣喜,只是淡淡的。

夜风,透过竹窗,吹进了屋子里,带来了些许凉意。

他的眉头深深皱起,眼睛里流露出显而易见的不悦。

他的嘴角笑意更甚,薄唇轻挑,因为用力而显得有些苍白。

他修长地手指,一下一下地敲击着竹榻的边缘,不急也不缓,悠悠地,似乎在酝酿着什么,手腕上,青色的发带随着他的动作,微微摇晃着,在夜色中狂舞。

敲击声突然消失,他的手中不知何时有了一条短小的竹枝碎片,在我反应过来之前,耳边响起了细微的破风声,身后,竹窗应声而关。

我定定地看着他,一肚子的关切和疑惑,突然都说不出口了。

他的狠绝,他的敏锐,他的邪魅,他的高傲……都让我失去了,爱慕和质问的资格。

他的温柔,他的纵容,从来都不是我任性的资本,只是他随意的、不甚在意的施舍。

明白这一切,并不需要多久,甚至不需要刻意地自欺欺人,那每一个细节,和我们之间的每一个画面,都在无声地诉说着这个事实。这样的认知,总是让我觉得不忿,觉得悲哀和无奈,掉进陷阱而不自知,沉迷幻境而不自醒,傻傻地想要做他的傀儡,被他操纵,被他牵制,在他面前,渐渐地不再愤怒和抱怨,只是看他、爱他、想他,只在乎他,就够了。

我走向他,带着一贯的冷然,和淡淡的微笑。

他看着我,冰冷的目光扫过身体,带来了身体不自禁的战栗,就像有实质性的冰刃,一寸寸刮过我的身体。

他的眼神,随着我们之间距离的缩短,变得越来越冷,脸色也越来越难看。

那只发力关上竹窗的右手,带着微微的颤抖,紧握成拳,皮肤上的紫黑色,趁着发带的淡青色,在衣袖下隐约可见。

他的单衣内,是蘸着药粉绑上去的白色布条,微微透出红色的血迹,斑斑点点。

他抬起右手,紧紧地抓着胸口,这样激烈的触碰,让他胸前的布条,被鲜血彻底浸透。

他面无表情,像是千年的寒冰,眉宇间透着痛苦和疲惫。

他静静地看着我,嗤笑一声:“果然是只不听话的狗,脏死了。”

他的表情变了,从一种我看不懂的、复杂的情绪,变成了我更加不熟悉的、显而易见的排斥……和薄怒。

我疑惑着,也思考着,但依然像往常一样,沉默着。

他顿了一下,再次看一我一眼,然后移开了目光:“滚吧……我不想再在这里看见你。”

什么?他在……说什么。

我难以置信地看向他,只看到他烛光下的侧影,线条流畅,透着温暖的光,却冰冷的难以靠近。

我以为,我至少可以留下来,至少……会继续是他的宠物,至少可以看着他,被他看着。可是我忘了,我居然忘了,他是那样狠毒的人,对自己,也对别人,他从来都不会在乎,他从来什么都不在乎,什么都能放弃。杀戮,和仇恨,是他唯一的信仰,那我呢?这么久以来,我又算什么呢?只是宠物吗?可有可无的物件吗?

“为什么?”即使知道答案,或者他不会回答,我还是问了出来,只是想给自己痛快的一刀。

他的身体,似乎有了一瞬间的僵硬,但很快便恢复了。

他微笑着回过头,挑着眉,带着邪魅的笑,直直地望着我,举起了自己的右手,一圈一圈地解开了那条缠在手腕上的青色发带。

我看着他的动作,浑身开始发冷,好像躲起来,躲在最黑暗的地方,不忍心去看那个狼狈的自己。

发带掉在了地上,他白皙的手腕上,满是吮吸过后的吻痕,和情不自禁时的齿痕。

我不愿意再看下去,也不想面对他脸上厌恶的神情,更不能想象,从此以后,我们之间会变成什么样……

突然间,我感觉到自己的手腕被一直冰冷的手紧抓着。

我猛地回头,看到的是他近在咫尺的面容,和他脸上,那抹戏谑的笑,明媚的,宛若春阳。

“青儿,这……是什么?”

他悠悠地说着,眼睛盯着我小臂上的乌青色,带着笑意,冷冷地说着。

我没有说话,把头扭向了一边。

“青儿,你是不是爱上我了。”

不是疑问,是确实的肯定,他就这样冷笑着、嘲讽着,说出了我深藏在心底的秘密。

“我的血好喝吗?”

他用右手捏着我的下巴,逼着我和他对视,那双眼睛里,夹杂着愤怒和忧虑的火光,刺痛了我的眼睛,也麻痹了我的心。

“那……要不要再来点儿。”

不顾我惊怒的眼神,他强硬地推开了我,左手一划,那只布满吻痕的手腕上,已经多了一道红痕。

他白皙的皮肤上,鲜血蜿蜒而下,带着刻骨的残忍,和绝美的妖冶,汇聚在一起,凝成血滴,落在了地上。

“啪!”

我似乎听到了它落地的声音,像是打碎了的琉璃,有着流光溢彩的光芒,但更像是……我的心里,碎了一块的声音。

他的每一个动作,在我眼中都放慢了无数倍,可能的压抑的、绝望的、嘲弄的、悲哀的、决绝的表情,都一一在我脑海里呈现。可是,没有,什么都没有,他的脸上什么都没有,只是平静地看着,任这一切进行着,像是一个旁观者。

他默默地回头,看着我,勾起一抹笑容,脸色虚弱的惨白。

恍惚过后,我终于找回了理智,冲到了他身边,急急地用手擦去了那蜿蜒的血迹,然后低下头,怜惜地、温柔地轻吻着。

他的动作有了片刻的停顿,但很快便恢复了慵懒。

他的左手,轻抚着我的头,沿着发丝游走,最终停在了我的背上,一下一下地轻拍着。

难得的安静,难得的温柔,我不忍心打碎,这个期待已久的梦。

“呵~”

他的一声轻笑,突兀地,打破了这样的宁静,我一面惋惜,一面也抑制不住地抬头看他。

他的发丝微乱,散乱地披在身后,在那抹惊艳的笑容之下,愈显风华。

我呆呆地看着他,脑子里一片空白,却还是忍不住想,自己究竟是第几次看他看呆了呢……

他的手依旧冰冷,可是被他触碰的地方,却没来由的热。

那双手,渐渐来到了我的面前,轻轻地抚摸着我的脸颊,有些痒,有些热,而快乐的感觉,就这样直直地渗进了心里。

他靠的更近了,眼睛里出现了我的影子;他微微笑着,像是冰雪消融过后,整个人都温和了许多;他的唇,距离我的,只有一指的距离,近的可以看清楚他的每一根睫毛。

“傻瓜……哭什么啊。”

我微微一愣,看着他的手上的,我的泪水,惊惧和羞赧在心里发酵、沸腾,两颊不受控制地变得通红,我胡乱地用手擦着眼睛,逃难般地离开了他的臂弯,在大厅中央羞恼地站着,迟疑地不敢看他,心里一闪而过的对那个怀抱的留恋,也被抛在了脑后。

我们就这样僵持了很久,直到我彻底平静下来,再次看向他的时候,他才笑着开口。

“解药呢。”

我的脑海里一瞬间有些茫然,恍然大悟之后,又忍不住想抽自己,真是耽误了正事。

我急忙走到床边,拿出了药瓶交给他。

意料之外地,他没有接。

我疑惑地抬头,看到了他冰冷的眼神,直直地盯着我的右手腕。

我的右手腕,早已变得一片漆黑,比之他的乌黑,颜色都要深。

我不动声色地移动着右手,企图把整只手藏在袖子里。

他冷冷地扫了我一眼,没有说什么,只是皱着眉头,拿起了药瓶,把解药喝了下去。

我松了一口气,贪婪地看着他轻蹙的眉头,他明亮的眼睛,他挺翘的鼻子,他淡粉色的薄唇,他颤动的喉结,他随身的……青衣,默默地,做着最后的告别。

还好,还好他没有爱上我,还好他够爱自己,这解药,只能是他的,而我,也只能是他的,直到生命的尽头,他不能不要我,不可能不要我,也没有机会不要我了,我再也……不会听到他决绝的话语,也再不会被他赶走,因为我们之间……只会定格在这一瞬间。

我微微起身,想要离他远一点,想要走出这里,不想他看到我毒发时狼狈的样子。

猛然间,我感觉到一股大力拉着我的脖子向下,在我反应过来之前,我的唇……已经被他捕获。

他的唇,凉凉的,软软的,触感很舒服。

不过他似乎没有什么耐心,皱着眉,舌头强硬地侵入我的嘴里,疯狂地翻搅着、吮吸着,让人脸红的“滋滋”水声响起,昭示着这是一个怎样激烈的吻……

在他靠近的瞬间,我就变得不是自己了,身体僵硬地动弹不得,大脑无法思考,而感觉却异常敏锐。他的气息,温柔的、骄傲的、霸道的,都让我沉迷,我整个人都是迷迷糊糊的,像是漂浮在云里,又像是在做梦,一切都那样的不真实。

他的舌头灵活地在我的口中肆虐,不一会儿我的嘴就麻了,身体也渐渐开始变软,这样热烈的吻,让我几乎无法呼吸。

耳鬓厮磨之际,不知名的温热液体,被他过渡到我口中,然后在辗转缠绵之下,被我一滴不剩地喝了下去。

这个过程太快,我还没来得及感受那液体的味道,便被他的舌头惊扰的吞咽不止,而一切的一切,也注定了无法挽回……

他离开我的唇,没有犹豫,分离,说起来也就是一瞬间的事儿。

他抬起右手,用袖子擦拭薄唇,或许是因为感染了我的体温,变得红润了些。

他看着呆愣的我,微微挑眉,眼睛里满是嘲讽。

他的嘴角微扬,又是那个我熟悉的,冰冷的笑容。

似乎……刚刚的一切都是我的幻觉,似乎今天的他只是我的错觉,梦醒了,睁开眼睛,他还是那个来自天上的人,高傲的、邪魅的、阴狠的男人,偶尔的温柔,是诱惑的陷阱,而陷落的……永远是那个最先相信的人。

他手腕上的血,早已止住,胸前的布条,也早已被鲜血浸透。

他悠然地拿起竹榻上的青色发带,不急不缓地收拢自己的长发,在脑后随意地绑着。

他伸出一根手指,在我额上用力一点,早已被眼前的一切彻底打击到的我,便顺势倒在了地上。

他用右手抓着单衣的一角,轻轻一扯,便从身上褪去了,远远地甩在了我的身上,袖口处,是他擦拭之后的湿痕。

我的心,似乎也随着身体一起,无力地甩在了地上,再也无法拾起。

好冷,真的好冷,从心底慢慢的冷,我抱着自己蜷缩在一起,紧紧抓着那件单衣,紧紧地……贴着地面,想要寻求一丝温暖。

他低头看着我,像是高高在上地俯视着下贱的臣民。

“青儿,你有资格吗?”

我失神地抬起头看着他,眼里一片茫然,似乎不太明白他说的话,又似乎……已经结束这个问题的答案。

他顿了顿,好像有些烦躁,愤然转头,不愿再看我,只有那声不带丝毫感情的低吼,在夜风中飘荡着。

“滚!”

夜微凉,竹林唱晚,今宵醉流光。

我大概,是醉了吧。总觉得眼前的景物在左右摇晃,月亮的光,也朦朦胧胧,时明时灭,身体像是被掏空了,没有一丝力气,却又不得不前行,不得不离开。只是不愿意再想那个人,也不愿意再留在这里,不愿意……在清醒之后再沉入梦境。

有人说,当你不知道自己是睡着还是醒着的时候,那你多半是醉了。

我现在,不想再梦,也挣扎着无法清醒,所以才会傻傻地,分不清梦境与现实。

那我,该是醉了吧。可我……没有喝酒啊。

也许,醉人的不一定是酒吧,就像这习习晚风,就像……那个竹屋里的人,诱人陷落,醉人心弦,伤人肺腑,是不是……我从一开始就是一个玩物,一个用来摆弄感情的玩物。

,好一个,果真够毒,果真……是好酒啊。

不是我,从来就不是我,是他,也只能是他,我怎么会以为那将是属于我的,即使是一个名字,我也要不起,他的一切,我玩不起,也要不起。

为什么不放我走……哦,我忘了,原来是我自己啊,卑微地乞求着留下来,用整个生命的代价,来换一个虚伪的人的怜悯,和那个人的虚假的温柔。

如果,只是如果,那一天,我没有遇见他,也没有爱上他,那么,这离别时的痛苦,会不会少一点儿呢?又如果,我也可以在他面前在他面前,淡然而高傲,而不是一而再的温顺和乞求,那么,这离别之前的闹剧,我是不是可以演的少一点真心,像他一样,演的投入,逃得彻底。

夜已深,竹林深处,月光照不到的角落里,我一个人躲在哪里,舔舐着浑身的伤口。

夜风起,轻抚过我的衣袖,微掀起一角,露出了手腕,和一截小臂,光滑的,白皙的,除了他紧抓我时留下的淤青,再无其他伤痕。

一瞬间,我所有的动作都停了下来,呆呆地看着自己手臂,似乎不敢相信,我的毒……就这样解了,所以我,连为他而死的资格都没有了。

不对,解药只有一瓶,也只够解一个人的毒,如果痊愈的那个人是我,那么他……

猛然间,我想到了那个吻,那个激烈的吻,和最后涌进我口中的液体,带着他的味道,带着他的温度,却有着淡淡的凉意。

我的身体,有了瞬间的僵硬,浑身的骨头和肌肉都在噼里啪啦作响,像是被天上的惊雷劈到了,沾染了满身的愤怒和暴戾,几乎下一刻就要爆发。

气愤之余,我的心里涌上了深深的绝望,和浓重的悲哀,我连……救你的资格都没有吗,我究竟……是你的什么人。

我不知道,这样的施舍算什么,我越来越不懂他,也越来越不能理解,他是怎样看待我的。

谜一样的男人,玲珑般的心,自私而狡猾,冷漠而妖冶,究竟哪一个才是真的他,又或者,这些都是他,而我从来都没有真正地了解他。

他,该是不屑说谎的吧,也讨厌解释,所以,他的每一个动作,每一句说出口的话,我都需要自己去寻找理由。曾经的我,觉得这是一个有趣的游戏,观察他、了解他、靠近他,就像一幅惊世的画,你珍视着它,也迫不及待地想要打开它,欣赏那惊世之美,而你亲手一点点展开那副画的过程,将是一个痛并快乐的过程,奇妙的……让人沉醉。

这是第一次,我不再寻找他的理由,不再需要他的解释,只是轻易地选择了自己的心意,狼狈地转身就走。其实,我不该这样的,不该错过太多的细节,不该忽略他颤抖的双手,和愈渐惨白的脸色,还有那只长久地隐藏在衣袖之下的、或许早已漆黑如墨的右手。

它是那样一个固执的人,我怎么可以期待他的解释,又如何忍心丢他一个人,在空无一人的竹屋里,悄然死去。

不,我不允许,既然我没有救他的资格,那他,也完全没有为我而死的立场。

我愤然转身,双拳紧握,向着远方,那竹屋中温暖的灯光,飞奔而去……

竹屋里,空荡荡的,没有人,也没有声音,只有我扑通扑通的心跳声,和沉重的呼吸声。

没有他躺在竹榻上,震惊地看着我的身影,只有那占据了大片地面的,紫黑色的血迹。

火,熊熊大火,从我的心底烧起,燃尽了灰暗的心脏,烧光了没有他的记忆,只剩下灵魂,孤零零地飘荡在高空中,俯视着地上的人,那个渺小的、自以为是的、哭的像个孩子的人。

似乎有什么东西,从身体里彻底抽离了,我再也没有勇气,站起身,走入他的世界,呼吸他曾呼吸的空气,触碰他曾触碰过的一切。

是的,我是个懦弱的人,躲在自己的壳里,用悲伤和绝望包裹起来,远远地喜欢着一个人,不敢靠近,不敢期待,似乎已经默认了那个离别的结局。

我连……摘下他面具的勇气都没有,连和他一起承担的能力都没有,除了狼狈的乞求,和以死相逼的挽留,我又为他做过什么。

我居然天真的以为,他真的会抛下我,会放任我自生自灭,会心安理得的代替我活着,而自己却暗自开心着,能够为他而死,能够……死在被他赶走之前。

他说得对,我凭什么,那些自以为是的为他好,那些信誓旦旦地爱他,又何尝不是在逼他,逼他选自己,或是选我。还会有谁,会想我这样,用自己的绝望,逼着自己爱的人,去死。

他的高傲,他的温柔,他的一切,他交给我的一切,馈赠也好,施舍也罢,都值得我珍惜。那么多,那么多的时间,那么多的回忆,那么多刻在心底的点点滴滴,只因他的不爱,就被我全部摧毁。像是一个暴怒的松鼠,丢了一颗自己最爱的松果,便毁了整片松林,真是……傻瓜。

泪水划过脸颊,没有声音,也没有感觉,滴在了血泊里,融开一个透明的圈,很快又合拢。

我的腿,似有千斤重,没有办法移动半步。

我跪坐在地上,绝望地,四肢着地,爬过了那片血海,恶臭夹杂着血腥味,剧毒一般,直入肺腑,也在我的心里,留下了深深的刻痕。

他的竹榻,他的青衫,他的气息。

我蜷缩在竹榻上,抱紧了他早已丢弃的满是血迹的青衣,贪婪地嗅着他的味道,想要紧紧抓住他最后的痕迹,然后深深地刻进脑海里,再也不要忘记。

恍惚间,我似乎看到了,青衫之上,那蜿蜒扭曲的,血色的字迹。

我匆忙地铺开它,上面只写着:青儿,保重,后会无期。

原来,他知道,他什么都知道。

他知道我会回来,也知道我会找他,知道这一次,我一定会不惜一切地救他。所以他走了,除了这八个字,什么都没有留下。

他还是那么聪明,那么狡猾。

他说过,如果有一天,我再也找不到他了,就找回他的玉笛,在竹屋旁边立一个衣冠冢,墓碑上,就写我的名字。

我当时吃惊地看着他,眼中有不加掩饰地惶恐和疑惑。

而他只是悠然地笑着,抽出了玉笛,轻轻地抚慰着,眼中的温柔,显而易见。

我曾以为,那玉笛的主人,是他的心上人。直到一个偶然的机会,我看到了那个符文,就在玉笛的一端。

我认识那符文,是一种锁魂符,据说能够将人的一部分魂魄锁入器物之中,两者相辅相成,默契配合之下,可以最大限度地发挥器物的杀伤力,或者其他潜力。

他,大概是喜欢吹笛子的吧,尤爱玉笛。

当玉笛破碎的时候,他该有多痛呢?魂魄飞散,身心俱疲,我又有什么立场来挽留他,留他在这里,受尽苦痛,历爱恨嗔痴,伤的体无完肤,而后孤独地,在他守了一生的竹屋中离去。

凡尘……终究是留不住谪仙的。

他本不该遇见我,不该留下我,不该……为我再历生死之劫。

爱与不爱,现在看来,似乎从来都不重要,只是两个人的苦痛,各自尝着,各自恨着,各自伤害着。

是不是没有了彼此,对方都会过的更好呢?

也许吧,遇见了,爱上了,爱或被爱的人,谁都逃不开。

他说后会无期,大概真的不会再见了吧,飞鸟爱上鱼,大海恋上蓝天,终究是悲剧,惺惺相惜的暧昧,两情相悦的欣喜,都将碎裂在天崩地裂的瞬间,谁也救不了谁,谁都帮不了谁。

玉笛,那只翠绿色的玉笛,它的碎片,一直……都握在我的手中啊。

月亮淡了,星辰暗了,梦醒了,雾散了,天……亮了。

这一夜,漫长的像是一辈子。

生死一瞬,爱恨之间,一朝尝尽,再无悲欢。

我站在竹屋旁,看着他的衣冠冢,和墓碑上飘扬的青色发带,久久无法言语。

我终究,没有写上自己的名字,他不是我,我也不是他,而我们都是,自私阴狠的毒蛇,香醇诱人的美酒。

他的玉笛,变成玉质的碎片,一一缝在了我的青衫上,他的青衣上,在阳光下,闪耀着七彩的光芒。

我的长发,随意地披散在腰间,青色的外衫,紧贴着身体,勾勒出一个妖娆的轮廓。

翠色的玉片,在衣衫上随风起舞,断口的寒光,利刃般,割烈了飘摇而下的竹叶,在几米开外,碎成了粉末。

血腥的气息,伴着竹林中的清气,飘散而来,阳光下,坚韧的寒光,在远处时隐时现。

我仿佛听到了利刃破空的风声,和皮鞭打在肉体上的钝痛声,他隐忍而压抑的惊呼,他痛苦心悸的怒吼……

结束,和告别,从来都不会太久,只是离别时的悲伤,总是会无孔不入地在身体里肆虐,似乎连耳边的风都在哭泣。

陌生的气息,带着杀气,正渐行渐近。

那些融入骨血的爱和伤痛,和心里的空白,似乎已经被仇恨填满。暴戾和愤怒,大笑和疯狂,像是剧毒,在身体里横冲直撞着,拼命地从绝望和悲伤中汲取力量,张开来自地狱深处的墨色翅膀,渴望着,鲜血的滋养。

最后一次,我抬起手,温柔地抚摸着他的青色发带,那冷香犹在,那属于他的紫黑色血迹……犹在。

我将发带缠绕在指尖,闭着双眼,后退着,感受它一圈圈地从指间滑落,也带走了我似是越来越深的眷恋。

终于,只差一步了,再一步,我便走远了。

我的脚步顿了一下,再次深深地紧握他的发带,慢慢地睁开了双眼,浅笑着,后退了一步。

青色的发带,在风中飘扬着,盘圈缠绕,在他的碑冢上和我遥遥相对。

我垂下了头,不再犹豫,转身离开。

我紧了紧身上的青衫,望向竹林深处时,眼中只有冰冷的寒气,也期待着……这最后的杀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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