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见樱花开
周海函
第一话冬天
1
一封信落到地上。
我不知从午睡中醒过来多久,眼睛直勾勾地望着天花板,脑中空无一物。眼前延展开的黄色带棕色斑点的平面,占据了灵魂所能主宰的全部细节。
“要捡信。”突然闪过这个念头。念头毕竟是念头,身体很沉,没动。后背与椅子产生了奇幻的热感,如胶似漆粘在一起,纵使我的前半面暴露在寒冷的空气里。是冰冷的舌头,压制性地吮吸着我肌肤的每一个毛孔和细胞。渗人的气息麻醉了我对时间的概念,只有心中一个小人儿碎碎念般地响着,“吃了我算了。”
“要捡信啊。”再一次,而且更为强烈。我的瞳孔倏地放大,感觉我真真回到了我所在的世界。紧接着,两腿一缩,身子顺势直起。是一下子角度来得太大了吗,接下来是一阵猛烈的咳嗽。我紧了紧身前的麻布衣服,垂头十秒,缓缓站了起来。
我好像能看见自己的样子:活死人一样,没有感情,眼睛没有神儿,直直地走到那封信前面,蹲下,伸出一只手去够它,拾起来。无意识地瞟了一眼,信封上的小字看不清爽,只看到那几个圆滑的大毛笔字,“张缄”,“海展”。回到书桌前面记忆才慢慢流进来,张……哦,那个哪里的,编辑部的,名声健的。这么多。
我把信丢到书桌上,——————虽然那桌子根本不是一张所谓书桌的标准规格,我没见过“标准的规格”,但铁定不是。一张小木桌,正方形的,四腿不齐,平日摇的幅度很大,经常用草稿垫脚,但无补。桌面上坑坑洼洼的,有很多刻痕,在一个角落还隐约歪歪扭扭刻着“毛主席万”的,最后那个“岁”又被新刻痕覆盖了。忘记这桌子是哪个前辈送的,已经伴我多年,这些小疙瘩应更让我待之如旧友了吧。书桌左上角,凌乱叠着破旧的、书页泛黄而参差的数本外语字典,右上角整齐地摆着各色文集,中外皆存。前端有墨水,一个简易的铁丝笔筒。中间,最底下是一本新书摊开着,上边全是外国蚂蚁,不凑近看是看不出哪国语文的。周围揉成团的稿纸拥簇着,上面还叠着一摞,写着字。一支钢笔,斜斜地架在稿纸上,笔尖悬着。
这就是我的全部世界,至少是精神的,也可以说是物质的,因为它们的后话便是面包,或者面包屑。我向前欠身,闩上玻璃窗子。从这里可以看到屋顶密不透风地延展出去,是精致的乐器发不出一点清脆的声音。转过身,面对着这个昏暗简陋的空间,重又跌坐在我唯一的藤椅上。
我仰头看着黄色带棕色斑点的天花板,我能听到自己大口喘息的声音。我感觉到寒冷再一次侵犯了我无辜的肉体,无辜。
哪家的留声机开着,唱戏的声音。筝一类的乐器衬着,前面一个女声咿咿呀呀。
好像经历了一场冬眠之后的新生,我的心里,某一个碎裂的缝里,重新流出了一点伤悲。
这场麻木的梦,这种浮在梦上的冰川也似的现实,什么时候停止才好。
梦里梦外,到底该把握什么,才能扭转一切。包括这个昏暗简陋的空间,包括窗外密不透风的令人心悸的气息,包括现在所处的这种令人麻木的生活境遇,这种命运。
快点醒。
快点醒啊。
在这个冬天的下午,我醒来了,捡了一封信,然后又睡了过去。
2
这里的冬天挺冷,不过对于这里的人来说,暖暖的。
我信步走在正月十五夜晚的街道上,心里这么想着。
这里就像没有特别组织过的灯会。纸糊的小灯笼两条龙过去,迎着风摇着,有些还是暗的,给人徒生寒怆之感,没有佳节的味道。小摊变多了,身着厚实冬衣的人站在一根根的竹竿子后边,低声地吆喝着,这边是冰糖葫芦,那边是绸缎布匹。天上云很少,没有星星,白色的月亮无依靠地悬挂在天空的某一个方位,无声地证明一种存在感。
我紧了紧我的麻布衣服;这么多天了,还是第一次出来透个气儿,译稿已经投出去了,浑身轻松。所以尽管此时漫无目的,心还是有所向的,贪婪吮吸着不知从何而来的快感。我总算驻步在一个小木桌子前面。
“小伙随便看看,喜欢就买走吧。”面前的中年妇女,戴着块大头巾,脸庞在身后灯笼映衬下显得通红。
木桌上摆满了各色搪瓷玩具,红光下看得不怎么鲜明,总之有各种动物,但一眼瞅准的,是一只小小的搪瓷老虎。“这个多少?”我说。
出门本没有花销的心思,但是却很果断地买下了这个玩具,一半是因为受工作压抑过久、拮据过多之后的释放,一半是因为,瓷———老———虎———,在我,从很早,就有一种别样的意义。我将它抱在怀里,用手细细抚摸,圆,滑,质地很好;我又将它凑到眼前细细地看,借着周围的光,能看见它耷拉着的小耳朵,铜铃儿大的眼睛,长方形咧着的嘴,还有四颗尖尖的牙齿,显得那么顽皮可爱,好像就一刹那间有了魂魄。
我轻轻地把它,放在了双唇前,脚步快了起来。
我低着头,大约又走了两个街区。
倏地,从转角出窜出来一个黑影子,两人猛地相撞,我被硬生生地甩到了地上!
脑袋一阵疼,有点晕,我扶着头,微微挺起上身。隐约中,那个黑影慌忙从地上爬起来,嘴里杂碎着,“王八羔子要命啊,挡着老子路……”,摇摇晃晃地跑走了。
过了数秒我才完全清醒,而那人已经不见了踪影。环顾四周,摆摊的人都望着我。一个敦实的大叔走过来,将我小心地搀扶了起来。
我瞥了眼怀里的瓷老虎,用手摸了摸,大约没有损坏;跟那大叔道了谢之后,我要向前走时,发现地上有样东西。
应该是刚那人落下的;我蹲下来细看,是一个做工精致的木盒子,扁扁的,凑近看上面刻有某种花的图案;跌落时盒子被敲开,里面的东西漏了出来,有一支纤细的钢笔,还有许多细长的东西,反射着光,应该是木刻的刀具。还未更加细看,突然右手边传来女性的叫声。
叫声来自那人跑来的方向;我抬起头看去,两个影子正朝我这里奔跑过来。我缓缓地站起来,瞪大眼睛看着来人用碎步跑到了我的面前。
前面那个女子穿着轻薄的红色棉衣服,顶着红头巾儿,圆脸,大眼睛,呼哧呼哧地喘着气儿,一边睥睨着我问道:“那小偷……往哪儿去了……”
我有点魔怔,“小——————偷?”
“就刚跟你撞那人。”她虽然还喘着气儿,但声调提高了一度。
我回过神儿来了,“他不知往哪跑了,但是应该把东西落这儿了。”我一边指向地上的木盒子。
那女的朝我手指的方向望一眼,疲惫的脸上顿时显现出一丝欣喜,“是这个……太好了小樱,东西回来了……”
在这时,那红衣女子身后晃动的影子,才从侧边走出,现出原形来。我一下子屏住了呼吸。也是一个年轻女子,身上穿着紧到好处的蓝色棉布衣,头上扎一个长长的麻花辫子,脸细细的,大眼睛里像是闪着光。她同样喘着气,但还是用带着哭腔的声音呢喃,“太好了……回来了……”
她用细小的步子,踱到盒子前面;她轻轻地蹲下,伸出修长的手,把什物小心地收拾进盒子里;她轻轻地关上了盒子,然后站直了起来;她朝我微微鞠了一躬,说,”实在是太谢谢您了。”
“哦,哦,不,哪里哪里。”我像在梦中,一下子乱了阵脚,但很快恢复了理智,“这……我是被撞的。”
“所以要谢谢您。“她又鞠了一躬,笑着说。
在这时,我再也感受不到那种已经习惯的寒冷;这里的冬天酝酿的暖意,不知不觉爬上我的两颊。
3
“我们也是随父母来这儿随便逛逛,不想遇到了坏人,可险了,东西差点儿就没了……”红衣服少女啃了一口手中的冰糖葫芦,再一遍重复了这句话。
此刻我们,——————我和两个刚相遇的少女,坐在河堤旁的草丘上,风小了,轻轻地吹着。
“不过你们的父母呢?”
“在别处逛呢。这事儿也怪我,是我硬拉着小樱要去单独玩,才碰上这门子事情。”少女笑了起来,含糊不清地说着。
我不时地瞥向另外一位蓝衣少女;她安静地坐在她朋友的另一侧,用双臂抱住曲起的腿,头垂着,长长的睫毛清晰可见,像是在思索什么事情。风不时地吹过,吹起她额前一绺发梢,倏地又倒了下去。
“来,樱儿,吃冰糖葫芦。”红衣服把那串冰糖葫芦刷地摆到蓝衣少女的嘴边;少女的冥想被打破了,身体一弹,慌忙用手捂住嘴,“你自个儿吃吧”,笑了一笑,然后往我这儿瞟了两眼,登时又沉静下来,恢复到原来的样子。
红衣服将手缩回来,又转头望向我,憨憨地笑了两声,“呃,咱樱儿,人,放不开,女孩子家。”
我以微笑回答她。紧接着,三人沉默了数秒,只能听到风呼呼的声音。
红衣少女马上打破了岑寂,“年轻先生,您是做什么的?看你一副念过书的样子,就是不一样。”
我笑道,“我是写字的,写稿子给报社。”
“报———社?哦,敢情您是记者啊。不用说那么多,我知道这个词儿,记者。”
“也不算记者,我是做文学方面的。写写文章,不去管天下事。”
“这样……那您应该念过很多的书咯。”
“略读一二,也不算很多。至少四书五经什么的还是念过的,论语什么的,你们也都读过。”
红衣少女咳嗽了一声,赶忙把嘴里的东西强咽下去,然后大笑起来。我望着她,有点诧异,再悄悄瞟了蓝衣少女,———那位“樱儿”那里,——————她仍是不响,静静地坐在一旁。
“嗳哟呵,先生,你不知道。咱们啊,农村的娘们,哪读过什么书啊。家里供不起,再加上祖宗不是说什么,嗯,女子无才便是德嘛。这不,农村人元宵赶市上图个乐子,结果咱俩小女子碰上这种气死人的事,啊,那王八羔子的种诶……”她又啃了一口冰糖葫芦,含糊不清地接着话茬,“不过啊,樱儿倒是读过一两个字儿,是吧?是不是啊,樱儿?”她用手肘撞了撞身旁的“樱儿”。
那位女子再一次从沉思中回来,用张大的瞳孔望着我们,“也不算几个字啦……”风儿再一次吹起她的发梢,倏地又倒了下去。
“我们樱儿啊,唉,先生,听我讲,她没什么事的,”我的肩膀被拍了两下,红衣服接着说,“我们樱儿,她爹以前念过书,也算是文化人,家里有几本藏着的。而且她爹还是个手艺人,木刻,那刻的简直是艺术品了。咱樱也传承了这手艺,要是今儿个木条条带来……”她正要往下说,“樱儿”慌忙拉拉她的手,“好了,你这人,不要往下说了……这种事……”说着,又朝我这里瞟了两眼。我急忙将头垂下,盯着我手里的老虎。
“呀,我爹娘!”红衣服突然叫起来,我和蓝衣少女都翘起头来,“樱儿咱得跟她汇合。谢谢先生你陪我俩啊,你看我们刚也不敢两人走了。快走。”她拉上蓝衣少女,伴随着蓝衣少女的一声惊叫,两人小跑起来。“樱儿”在一颠一颠的跑动之中,转过头往我的方向看了两眼,风儿吹乱她额前的发丝。
我站在那儿,呆呆望着两个少女渐渐远去,抱紧了手中的瓷老虎。
还没有道过别呢。
不过也无妨。与世隔绝了那么久的我,能遇到这两个女孩子,那么可爱、温柔的女孩子,也是一种大欣慰了。
冬天里独特的温暖,不知不觉又爬上了我的心头。
我用手紧了紧麻布衣服,开始走下草丘,走向群响未决的街道和人群。
是啊,毕竟,春天马上就要到了。
第二话春天
一阵风,泛起一江心水;明媚,在空气和阳光之间夹杂着。秘密地告诉你,春天早在你我更事之前就写好了一段传说,从雪莱的诗到草叶集,从维多利亚到二十世纪,贯穿着曾经和将来,贯穿着最朴素的这个世界上的所有的人。
4
他来了。
头发乱糟糟的,身着一件黄色的棉衣,怀里只有一个蓝布包裹。我猛地将目光一沉。
刚才就剧烈跳动的心,现在跳得更加厉害,在胸口用力地挣扎,好像要跳出喉咙。我努力要自己镇静,眼前的大家著作全部变成了蚂蚁,就连自己写正在写的东西,一个普通的“的”,也一筹莫展无法写下去。
会说什么呢?
我能听见他踱步过来,鞋底扫过冬季残叶和小草发出咻咻的声音;他好像喘着气儿,应该是他在喘气吧;不怎么快,但有点重,是不是和我一样在忍耐。这段时间好漫长,也很短暂,因为余光里,我的身前出现了一双棉鞋,鞋尖还爬满了小草的嫩叶。我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在纸上快速写下了一个歪歪扭扭的“的”。
“樱……”他开口了。一个字,我能听出很勉强地没有了后文。
我抬起头,望着他。棉衣的领子还没有翻好,衣服上还有毛线。脸红红的。眼睛……就在抬头一瞬瞟了一眼,遇到了他的目光,但是很快我又躲了过去。好像有黑黑的眼袋……好像他也不怎么在看我。我告诉自己不要再想其他事情,装出一副像在看他但目光分散的样子。我感觉不出了心脏的剧烈跳跃,因为差不多已经习惯;我也不知道我的双颊是否已经通红;我不敢说话,我怕我一说话就走了音。
我微微点了点头。
“其实……”过了数秒之后他又吐出两个字,这次也是勉强地将下文咽了下去。他好像意识到语言再也不能将他真正想说的事情道明白,于是开始慢慢地解开那个包裹。
是那只瓷老虎。上面刻着字。
我这才感觉到夏天烈日灼人般的火烧,正涌上双颊。
“这个字……”他勉强地说了第三句话,还没说完。
“我写的。”不知怎么回事,我的嘴直截了当地回答了。我瞬间丧失了任何感情,我打算什么也不管了,垂下头来,在我的纸上写下一个字,划掉,换另一个字,划掉,又写回当初那个字,划掉。真不知道在干什么。
“樱儿,”过了我也不知多久的岑寂,他又开口了,“我们,”声音有些颤抖,“开始,”我的心跳差不多要达到极限,我的耳膜在鼓鼓作痛,而我的笔下也不知道在写些什么。咕噜,一声咽口水的声音,我的还是他的。然后,大约五秒地狱般的寂静之后,……
“交往可以吗!”
……
光线变得亮而柔和。我感觉有细雨抚摸着我的发梢。
【1964年的二月】
【男主人公:海】
过年之后又有新活要忙。过年时报社的张编辑写信过来,要我翻译一篇英文的中篇小说。开工的那一天,我在陋居里整理好一本汉英字典、一本英汉字典、一大摞稿纸、诸多文集,用一块蓝布打包成包裹,出了门。
冬天刚刚过去,现在的季节叫“春寒料峭”,气候甚至比前几天要冷。我身穿唯一的一件黄色棉衣,脖颈上围着一条在正月十五的晚上买来的围巾。我尽力把鼻子下的皮肤藏进单薄的围巾里。
正月十五?那天晚上,遇到了两个年轻的女子,印象尤为深刻的,是其中一个穿蓝色衣服的。她长得不算太美,但十分清秀,不怎么笑,思考的表情已经能给人十分清爽的感觉,意犹未尽。睫毛很长,有点翘,眼睛很清澈,嘴唇薄薄的,无不透着一股与其他女孩不一样的气息。那个叫……知性?
脑海里那个女孩的样子一直不能散去,我好像就这么低着头,痴痴地想着,踱步向我的目的地。街上人很稀少,行道树的枝桠还是光光的。冥冥之中我好像能听到鞋底发出的咻咻的声音。就这样,我,一会儿,就站在了市里图书馆的前面。
“唷,海子,来啦。“图书馆的门卫大叔很和善,一身厚厚的棉袄,头顶绿色的狗皮帽子,和咧开的嘴和下面的胡茬。
我报以一笑。”早啊,叔。“清脆地一答。
走进门,微弱的阳光能从二楼的窗口斜射进来。我慢慢地走上石料盖的简单楼梯,推开面前用蓝色帘子不整地盖住玻璃的图书室的门。一股熟悉的旧书的味道扑面而来,使我的心不禁发痒。步伐变得轻快,我边走遍环顾周围,没改变多少,射进玻璃窗的阳光,中间的个个旧书架,人比较少。
我往前走几步,突然,——
脚步停住。瞳孔放大。心跳略微加速。
时间,好像在那一刻,变成了永恒。
是她。
5
这回没有扎辫子,而是让头发自然地披了下来;齐刘海盖住了额头,垂着头,能看到眼睫毛;还是穿着那件蓝色棉衣,清新,素雅,还戴着条深红的围巾,下身是冬青色的长裤和棉鞋。手里拿着一支笔,很认真地写着什么。
我呆呆了看了好一会儿,终于鼓起勇气,走了过去,一直到她的对面,那张木桌的另一边。
她察觉到有人来,翘起了头,一双清澈的大眼睛看到我的时候,便凝滞住了。
“啊,您就是……”她慢慢地站起来。
“竟然能在这里再遇见您。”我也想不到其他的话,只带着笑吐出这么一句。
“啊,我,我也是。”她见我笑了,也跟着笑起来,“上次实在是太谢谢您了。”笑得很好看。
我俩就这么不自然地笑着,她的眼神开始有些飘忽。
“啊,请问,我可以劳您神在这儿坐吗?”我急忙打开话茬。
她先是有些吃惊,然后便笑着说:“哦,当然,您请坐。”
“谢谢。”我慢吞吞地拉开身前的椅子,边看着她坐下,边慢慢地就坐。
她竖起左臂,用左手抻着额头,拨起了刘海;右手继续在一张稿纸上匆匆写字。我往她的桌上瞟了一眼,有一本书摊着,上边印满了铅字。她应是在抄写书上面的内容;还放着之前她差点被抢去的那个素雅的木盒子,闭着,她手中的钢笔,应是从里面取出来的。
“冒昧地问一句,”我伏下头,轻轻说,“您为什么会在这里呢?”
她抬起了头,看着我,眼神中闪着一点光。
“我啊,”她慢慢回答,“是我哥哥带我来的。”说完便又垂下了头,继续写字,写得很用力,能听见笔尖划过纸面的声音。
“您……还有哥哥?他来这里做什么?”
她再一次抬起了头,”啊,我哥……是大学生,来这里查资料,用功。带上我,让我帮他抄字。“她脸上泛起红晕,说完便又低下头去。
哦,上次听她朋友说,她是读过书,识字的。我看她有点羞涩,便也不再多问。我起身,去书架上拿下一本英文参考书,回来时见她瞬间将头低下。我也不在意,顾自坐下来忙自己的事情了,两人便也没再说一句话。
这天是她先说哥哥跟她约好几时在门口碰头,然后离开的。离时冲我轻轻鞠了一躬,便快步走出去了。
我望着她离去的背影,不知为何,总有一种奇怪的感觉。
第二天我又在图书馆遇见了她,行头和前一天差不了多少。
“您是……“她站着,眼睛瞪得大大的,用再低不过的声音问道,”经常都会来这里吗?”
“恩,我是给报社写字的,需要资料。”我说,“如果您被打扰的话,我……”
“哪里哪里,您请坐这里。”她连忙说。我的心里顿时充满悔意和歉意,也不说什么,慢慢拉出椅子,坐了下来。
“不过您上回不是说您不是记者吗?为什么……会经常需要资料呢?”她小心翼翼地问道。此时我刚要提起笔继续昨天的工作。
我抬起头,有些诧异地望着她。为什么这次她会……
“啊,我只是好奇。”她脸红了,“打扰到您了实在……”
“哪里哪里,”我连忙说,“没事,没有打扰。其实……我是一个……”我看看四下无人,向前欠身,压低声音说,“翻译。这个工作的确需要文献资料。”
“原来。”她像是喃喃自语,“可是……为什么你很像在隐瞒这个?”
“我的确不怎么对外人说。“我说,”这几年不是一直在搞什么阶级斗争,打倒资本主义复辟吗?这种跟洋人打交道的工作,感觉总是有些……不太好说出口啊。”
“是这样。“她慢慢地说,略有所思的样子。
“您今天也是被哥哥带来的吗?“我问她。
“啊,……是的。“她又略微有些脸红,终于又低下了头。
我知道我俩的对话已经终结了,便也开始自己的工作,心里倒是像海潮涌动,自己那点没什么价值的秘密,被我自己泄露给了他。
这天,她走得比前一天更早,走之前仍是匆忙鞠了一下躬。跟哥哥重新约定了时间吗?
还是……
第三天来到这里的时候,她没有在。
我于是找到前两天坐的位置,刚要坐下,觉得不行,又在附近找了一个位置坐好,用背对着图书室的门。
工作时不时地去瞟那个位置。她没有出现。一天之后,我感觉有些怅然若失。
我收拾好东西下了楼,却发现一个很熟悉的背影,正慢慢走出大门。
我大喊,”那位……“后面接不下去了。
她应声转头,登时露出惊吓的眼神,却马上又跑走了。
我的一只手悬在空中,嘴巴半张着,心里像涌出了一股海水,说不清到底什么滋味。
“这姑娘,这几天都一个人来这个图书馆,手里拿着一大摞稿纸。“耳边响起沙哑而雄浑的声音。我转头一看,是门卫大叔。
“一个人?”
“是啊。直着背,直直地走着,眼神扑闪扑闪的。来过好几次后,我冲她打招呼不是,她也很慌张地点点头就上楼,像是有什么事情。不过人长得真俊。”
“叔,那今天她都没上来,是在哪儿呢?“我连忙问。
过了一天,我和她又相遇了,不过这回是我比她先来,不过这回是在图书馆后墙草地边的一棵大樟树旁,不过这回是她先露出惊异的神情。
“你……怎么知道……”她双臂中夹着稿纸和疑似从图书室中拿来的书本,两只脚一前一后,脸涨红了,眼睛中又是诧异又是惶恐。
我趁她没有逃,赶紧深鞠了一躬,延迟了数秒。起身时,我见她还是很紧张,但稍微有些缓和。
“小姐,我实在抱歉前两天坐在您对面让您不安,不过您也不能为了躲避我,委屈自己来这种地方……”我也不知哪来的勇气,一连串地开说了,“可以回去图书室吗?以后我保证我们分开坐,您的事情我也不过问了。”
我眼睛一直盯着她,我尽量使自己的眼神坚毅,但心里却愈发心虚。她也瞪着眼睛与我对视,不过我找不出她眼中的诧异和惶恐了。
她突然笑了。
我心一颤。
她慢慢地走到了我的面前,我的心跳愈见加速。她还是在笑,笑得很甜,很自然。
“对不起,其实我也有像你一样的秘密,有些事情,还是显得……不太厚道。”她说,“不过现在没事了。因为,有些东西已经有了。”
我的视线好像模糊,满世界只能听见她轻柔的声音,只能看见她的微笑。
“您叫什么?”她问。
“我?”我感觉我的声音好空灵,“我的笔名……是海。”
“海,你好。”她轻轻地说,“我叫樱。”
6
搪瓷杯中的热气使灯泡黄暗的光显得纤柔,这个小房间的时光的维度消失了存在感。光和影的暗自交流迷惑了思绪,我的脸早已不自觉地粘在了遍布沟壑的书桌上面。破损处经岁月刮削的圆滑面,足以带来舒适的棉花一样的感觉。
不行……要振作……这种事情,不能再延迟。
不知过了几分几秒,我重振精神,勉强地坐了起来。我仰着头面向灯泡,眼皮子里面也充斥着亮光,像白天闹市无处不在的噪音。大脑先一片空白,琉璃碎片一样簌簌飞过的,是一些不算小的小事情。好像最近,斗争愈发热烈了……报纸界一片虚伪的混乱……报社的张主编,最近若有若无的话,是什么意思……问我只会英文么会不会俄语,什么意思……不知为什么,这些让我近期产生莫名的心悸的事情,现在只如温和的水滴,细腻无声地滑过我的心房。
不是这些事情……何必夙夜担心,看命,看命。至于眼下的……慢慢的,她的脸庞清晰地浮现了出来。
顿时睁开眼睛,刺眼的亮光像针一样。目光瞬乎飘移,慢慢浮到了桌子上面。深蓝碎布织成,乳白色和红色的渐变交织,那是打开的包裹里圆目的瓷老虎。还能看到背上刻着字,至于什么字,实在看不真切了。
应该是三天前的事。我匆忙赶到图书馆之后,她已经坐在了那里。她察觉到我的接近之后,微微抬起头,脸上露出了笑容。
“早上好。”“你好,今天还是这么早啊。”
跟往常一样,她的桌上摊着一本书,一叠稿纸,还有那个具有书香气息的木盒子。有好几次我想看看她到底在写什么,但觉得很粗鲁,便也放弃了。我也禁止自己用“今天也是陪哥哥来吗”这种问题来为难她,毕竟“距离”二字是一开始就说好的事情。她的日常活动似乎很有规律,定点到这里来写东西,写到太阳落山再回家。
就这么保持这种感觉也很好啊。我这么安慰自己,自从那天早晨,我们两人达成某个妥协之后。
她与我寒暄完,继续低下头忙自己的事情。我从容坐下,打开包裹,首先进入眼帘的是一叠收拾杂乱的书刊,首先听到的,是咕噜噜的翻滚声。
“啊——————”我失声喊出来,发出声音的物体朝对面滚过去。一双纤细的手倏地按住它,扶了起来。
是在夜市上面买的瓷老虎啊。
第一反应是环顾四周,看有没有人被打搅到,好在人不多,附近基本没人。我轻轻松了口气,回过头,一双清澈的眼睛注视着我。
“谢谢你……”
“不客气。这个应该是在夜市上买的吧?那晚上看你一直端着这个东西。”
“是。”
“冒昧问一句,为什么会带到这种地方来?”
“说出来也难为情……早上起晚了,出门包裹时也没注意。”
“有什么要紧事情吗?”
“这……平时我们一般不是八时在这里见面的吗?”
“哈哈,话是这么说,但打从一开始我们就没有约定过这种事。下次还请放轻松。”
“呃……说的也是。哈哈。”
我俩都笑了,我不知道她的微笑的含义,至少笑得很动人。至于我,实在是羞赧的苦笑了。
她又问:“还是很好奇,你为什么会那么在意瓷老虎。看你那天晚上也是紧紧撰着,就算是今天也是当做工作的东西带来了。”
突然有种受宠若惊的感觉。很罕有的几次,她向我打探问题。是她向我。
我不好意思犹豫回答,她的目光纯得像牛乳一样,有种不可否决的绝决感。
我说:“母亲在世时,留给我相似的一只瓷老虎。”
她的目光变得暗淡,又让我想到落日余晖,消逝中永恒的温存。“这样……”
“来这里的时候,瓷老虎不巧留在了老家。逛夜市的时候,看到就觉得……必须要买下才行。感觉每次看到这只瓷老虎,就知道母亲还在身边默默守护,还能感知到她对我的鼓励,凭着这份‘要坚强地活下去’的信念,我才能走到今天。”
“看来母亲是你生命中的火光呢。”
“没错啊。”
我俩沉默了几秒。周围好静,只能感觉到阳光如绸缎一样服帖在我的身体上,一种莫名的轻松和温暖。
是她先开的口。“你最近都在干什么呢?是做……(她环顾了四周)翻译工作的话,又在具体翻译什么……啊,不好意思。”
“用不着道歉,又不是机密。”我笑道,“我的水平还不足以翻那种大文章,所以只是给小报社翻文学作品这些。从小在读外来书,只认得几个英文字,所以这工作只能地下进行。如果会俄语,就另当别论。最近是在翻许久以前一个英国人的小说。”
“原来如此……翻译的话还需要很多资料的吧。”她瞟向我的那叠乱糟糟的书,突然起了个激灵,“咦,《最新诗文刊选》?你也需要这种报刊当做资料吗?”
“嘿嘿,这只是我个人喜爱这种文学而已。不巧的是我自己工笔比较烂,所以翻译诗意的句子时还可以翻翻借阅一下。这种时候也可以当资料啦。”我轻轻拿下那本被我翻烂掉的书,一打开想给她看时,竟发现她的眼里闪动着与平常不一样的光。
7
尽管已经是四月份,但天气还是有点冷。这天是阴天,早上出门时还有细细的小雨飘落。空气里飘着淡淡的花的气味,不香,但是令人的心情开阔。
书页在指尖滑落,无声琐细,像樱花一样。此刻她坐在我的身旁,我稍一斜视就能望见她的弯弯睫毛。我能听到呼吸声,平缓,温柔,是我的,还是这个叫樱的少女的?
好安静的地方,我肆意呼吸着这里带着花的气味的冷冷的空气,我的空间。
一开始,我在与她一同翻看我的诗词报刊,她嫌坐我对面会侧脖子,于是自动坐到了我的旁边。这个举动让我的心怦然一跳,于是她坐过来之后,我的言语开始变得机械化,“这个”“比较好”这种可有可无的字眼大大增多。所幸的是,过了没多少时间,我又冷静了下来。
我给她看林徽因,你是人间四月天的安好晴天;我给她看徐志摩,你是康桥西天边驻守的云彩——————哦对了,这两个人之前是有一个故事的,这轶事你可知道不知道。还有一些跃跃欲试的写手,用青春的泪啊笑啊点缀这片撩人的泛黄。你看,这篇、那篇我都很喜欢,尤其是这个叫sakura的作家,唯一一位是用拉丁字母做笔名的,我……
讲到这里的时候,我瞥见她的眉头一皱,方才注意到我的这本刊物时她异样的眼神,也再一次闪烁出来。
我急忙收下了马上要说的话。
“啊,我是不是太话唠了,让你听我扯了好久……”我摸摸脑袋,满怀歉意地看着她。
“哦,没有没有,请不要这么想。”她眼睛一下睁大,旋即轻松地笑了。
“不管怎样都太粗鲁了。不再打搅你,你快去忙吧。”
“你别那么客气。”她在桌子上伸展着胳膊,玫红色的袖子翘着倦容一样的褶皱,“其实我并没有你所看到的这么忙。今天还是想跟你好好地聊一聊。”她那大大的眼睛望向我的,“怎么样?会不会打搅到你?”
此时的感觉,就像是吹来一阵风,可以吹起我的发梢。“怎么会,当然可以。”我笑了。
“可以跟我具体说说你在翻译的内容吗?”
“许久以前一个英国人写的小说,主要歌颂的是爱情。这种作品在当下更要小心处理了。”
“这没错,毕竟是禁果。”
“你读过圣经?”
“这方面略懂。还请你继续说。”
“哦。讲的还是老套的那种故事,一次相遇,从此就爱上了。如今我在翻译他们告白的桥段,却很不容易。这种场合,油腻的话语太多,如果用嘴上讲的话乱翻肯定折了价。只好用诗意的句子,但我的文艺细胞偏偏欠在这方面,刚才跟你说过的。所以我总是翻看这些个诗文的资料。你看,”我从那堆脏兮兮的稿纸中翻出一张来,“现在遇到了难关,就是这一句男方的告白。”纸的最上面,我潦草地写着两行英文:
Andifthecherryblossom,Shouldceasetosetforthitsfragrancy,
Justonesmilefromyou,Wouldmakemywholeworldafabulosity.
我继续说,“这句英文是借鉴了一句名句,挺难翻成同层次的中文。目前我能达到的最佳效果写在下面:纵使樱花飞逝,气息弥久消散;只消你的笑颜,我心春回灿烂。但是又文绉绉又不简练,还是不好。”
说完我望向她。她低头看着这张纸,像是在沉吟,注意到我在看她之后,便惊异地望向我,摇了摇头。
“其实我想放弃翻译这句话。”
她疑惑地瞪着我。
“你知道吗,法国有一句话,”我慢慢地说,“翻译像女人:美丽的不忠,忠实的不美。越是翻译得花哨,越背离作者想要表达的最真挚的看法。
“其实我觉得不需要那么多修饰,不管是什么事情。就像叶子,不用长得太突出,能参与白日下的一片绿色;还有花朵,其实根本不用迷人的香气,有种淡淡的自然的味道已经足够。我自己对人生也不计较什么,对爱情也是,其实就像花和叶子那么一瞬的相错,没有激起波澜壮阔,也许就是从相知到相互信任再到无奇的日子,也算缘分相叠,一生就这么过去了。”
当我说完,我看见她将脸靠在桌面两只胳膊上面,目光有点空茫,脸有些微微发红。
“啊,实在抱歉,本来好好的聊天被我这么一说……”
她回过神来,“啊,不必道歉。”她欲言又止,没有了下文。
我俩沉默了好久。图书馆的铁边窗户在风吹中发出细微的声响,风逐渐地吹过来,吹起发梢一阵一阵的拂动。
后来也忘记了是谁打破了岑寂。后来又聊了许久。最后要分别的时候,她有点含蓄地问我,能不能暂时把我的瓷老虎带回自己家。我有点疑惑,但还是说可以,也没有多问。
那一天,我在图书馆门前目送她直到远去。风吹着,她的长发在玫红色的衣服上轻轻拂动。耳边是呼呼的响声,鼻尖是春天生涩的气息。
那天晚上,我才开始了推迟了一个白天的工作。一张稿纸找不着了,是我给樱看过的那张,写着我目前最好的那句译文。算了,我想,丢了就丢了,也不是完好的作品。
第二天,她没有来。
我坐在位子上,不能静下心来,频频望向图书室的门。结局令我失望。
直到今天,我即将离家的时候,她出现了。
“这个点来……”我诧异地看着她。
她有些张皇,眼神很漂浮,失去往常的沉稳。“这个。”她交给我一个碎花布做的包裹,旋即转身离开。
“喂——————”我喊出来,她没有回头。我追到楼下,她已经消失了踪迹。
思绪回到了现在。蒸汽带来的虚幻再也不能主宰我的意志。我盯着面前的小书桌,那只瓷老虎的背上,细腻地刻着字。
是英文。
Andifthecherryblossom,Shouldceasetosetforthitsfragrancy,
Justonesmilefromyou,Wouldmakemywholeworldafabulosity.
我开始感受到这个世界带给我的强烈振动。之前所亲眼看到的所有,都不能引起我的共鸣。我的大脑嗡嗡作响,很痛,我觉得天旋地转,原来承认一个世界也是那么的无力。
那天夜晚,我辗转反侧,思绪很浮动,彷徨,就像纸飞机一样,湮没在黑暗的深渊中。
当我再次有了沉稳的思绪时,已是第二天的白天。还是阴天,空气里躁动着的,是驻足不去的春天。我站在图书馆的门口,手里拿着一个包裹。我看见那棵树,就是那一棵。她坐在那里,默默地写着什么,蓝色的连衣裙像海蓝蓝的天气诞生的一个天使,纯洁,美好。
天空像是飘起了雨丝。
我向前踏出了一步,内心已经做出决定。
第三话夏天
等到有一天,能够和她手牵手去阳光下散步。
——《白夜行》桐原亮司
8
【三年之后】
【女主人公樱】
回到寓所时已经很晚。天气还是很闷热。我脱掉厚实的军装,打开角落有些破损的玻璃窗子。这里的夏天最盛,窗外是如野草般紧紧围出去的屋顶,这种零空间带来的窒息感,让人只敢临窗乘凉,不敢朝窗外呆呆地看。
我既已临窗,也没有朝窗外看,但是心里仍得不到平静,燥热不堪,就像是虫噬一样。胸口的虫的聒噪,和窗外此起彼伏的蝉声,联成一片。
独自看着头顶布满棕色水渍的黄色天花板,我的脑子仍停留在今天所发生的所有细节。
我是在今年过年时分想到的图书馆的大叔。很多的与阿海相识的人,该抓的都被抓了。当时,那位大叔是我的唯一一线微弱的希望。
所幸的是,微弱的希望点起了更强的希望的火光。大叔还在图书馆,但是差点被抓,因为图书馆里被倒腾出非俄文的“反动书籍”。大叔聪明,说自己只是个料理管事的,根本不识眼前的外文是不是俄文,让红卫兵相信了。但是他的图书馆遭到空前的洗劫,包括俄文在内的所有外文、译文书籍在图书馆门前烧毁,跟着遭罪的自然是孔孟国学。图书馆不能烧倒,市里就这么一家。记得当时去拜访的时候,大叔已经断炊两天,独自躺在床上。我急忙送米和面过去,在他那里料理了一些日子。大叔很感激,我拜托他的事情,他也很自然地答应。
我拜托他的事情,是通过经常拜访图书馆的文人朋友的耳目,找出阿海的下落。
阿海是因为翻译英文文学的事终于暴露,而在去年秋天被抓去劳改。
大叔和我努力了半年,今天终于有了结果。是大叔从一个刚脱离劳改苦海的人那里打听来的,这个人因为认错态度积极端正,所以提早放了出来。他说在他的那个地狱里,还关押着一个自称海的翻译,年纪大约二十五六。
情报的获得十分地下。大约从四月份开始,就有红卫兵轮番在图书馆站岗,放长线钓大鱼。我和大叔也不好当面交换情报,于是从某一天开始偷偷约定每天晚上在某个地点会面。这样的地下工作持续了三个月,到今天,一小时前,大叔带来一个意想不到的客人,而这个客人带来前所未有的巨大情报。我仍记得听到那个地址的一刹那,心头的杂草被火光烧亮。
不管怎样,我这两天是决计要去那个地方,就算有多么困难,就算时限是一分钟,我也要见到他,哪怕……
只说一句话也好。
我侧目,那只瓷老虎站在脏脏的小书桌上,铜铃大眼生动地望着周围的世界。我拿起它,仔细端详。岁月,给它蒙上了一层灰暗,但抹不去它背上纤细的字迹,我在灯烛旁一下一下刻上去的字迹。
我端起它,放在唇边,闭上眼睛。
乖。我轻声地说。
乖。
要睡了。我把瓷老虎放在了原先的位置,冲它一笑。它的眼里仿佛也迸出喜悦的火花。随后,我微微探出身,往窗外望了一眼。密密的屋顶下,街道的一角好像有黑影浮动。
是我的错觉吗?
这个星期,我一直有异样的直觉,感觉有人盯梢这里,可能就是红卫兵。
还是被盯上了吗?
我摇摇头,尽量忘记这种令人不安的想法。
一阵燥热的风,慵懒地刮了进来。
9
鞋底下发出石头蹦响。
两边是土坡,上面是山林,蝉声如雷震。
就像自甘进一步被烈日吞噬地往前僵尸样地走着,军装下面多了汗水做的令人窒息的一层。
手里紧紧攥着一个包袱,里面的那个小东西沉沉的。完全没有用,带来肯定不会有多大意义。但还是带来了。图个应景?我心里一个虚弱的声音问着。
眼前白花花一片,远处的村庄变成黑点,上下游动。
就快到了。自言自语。就快到了。
就快了。
不知是过了多久才走到这里。也不知在这片阴凉里坐了多久。
头已经不再这么昏了,但还是要小心。我慢吞吞地站起来,理了理衣服,僵僵地抬起头,盯着前面的这个大院。
围墙用青灰色的厚大的砖头砌成。最上面密密地插着参差不齐的玻璃片。中间两扇木门紧紧地关着,一个兵赤膊斜躺在门前的荫里。墙的基部,石灰浆新抹过,看不见藓的痕迹。笼罩在烈日的白光中,这里好像是天庭的城墙。
我戴好帽子,让拿语录的手势接近标准。我把目光聚焦在门的一个点上。
然后,我迈开了步子。
那个兵并不快乐于被别人摇醒。浑浑噩噩坐起来的时候,嘴里还嘟哝地骂着。
等他定睛看到我的脸的时候,减了几分郁郁愤怒的威风,连忙站起来,用正经的语气问:“来干嘛的?”
“我来见一个人。”我盯着他的眼睛。
“不行。文化犯人,在劳改呢,你想见就见?”
“我想见见一个叫海的人。”
“特么你是没听我说话是么?这群犊子,罪大恶极,让他们随便见人不是乱了套?倒还得了。”
“只见一会儿。”
“你这脸皮挺厚啊。要不见你是女的我早把你打趴地下。”
“哪怕见一会儿都不行吗?”我加重了语气。我的目光揪住了他的。
他怒视了我一会儿。“你就不怕他跑出去?跑出去小心你被扔进监狱。”
“他不会逃。我要见他。一会儿。”
“出了事你负责。”
“赴死也行。”
他沉默了一会儿,用手指点点围墙的一侧。
“去那里等着。”
“为什么不能让我进去。”
“特么你要求别太多,特娘的你以为你们能见面,顶多隔着墙说几句。还你负的了责,啊呸,还你负不负责,他跑了死的就是我。记着,顶多,两,分,钟。”他怒目,开口大骂。
没有商量的余地了。到此为止。我咬了咬嘴唇,顺着对方的手势,慢慢地走了过去。
“小樱?”
这一声乍起,积蓄这一年的眼泪顿时如倾。
他的嗓音不再温柔细腻,变得十分沙哑;这一声高得有些突兀,像是一个等待救赎的孩子的嗓音,令人扼腕。但是尽管如此,我还是能听出,是他,绝对是他。那个跟我在一起就很爱谈天的他。那个跟我在一起就一直会说不好意思的他。那个跟我在一起就……
万种回忆一齐袭击。腿部的某个支撑部位断掉了控制的绳索,我倏地坐到了地上。
我泣不成声,一度哽咽。但我还是用力咬出来———“阿海……”
墙的另一头也跟我一样,无声了数秒。随后,带着哭腔开始诉说,“小樱……小樱……小樱……”
“我想……”
最后那个“你”字太过轻微,被哭声笼盖。听到这里,我顿时感觉我这一年建立起的世界霎时崩坏,作为防线的堡垒,只能用仅有的爱做支撑。我笑了,用尽力量,使用力所能及的最大声音说:“我想你……”
这样不可以。我的理智尚存一线。它拼命地告诉我,不可以不可以不可以,时间有限,要坚强才能把该说的话都说完。我当机立断,用最快的速度平复了自己的心情,然后勉强站立起来,颤抖着牙齿,带着哭腔抑扬顿挫地说,“阿海你听好。在里面饭要多吃,不要饿着。还有觉要睡足,命令自己不能失眠。另外茅草每天白天拿出来晒,不能长虫。会生疾病。还有不管什么季节茅草盖好,不能冻着。不要被他们欺负求求你。表现要好,很好很好,才能出来,你懂吗。要好好照顾自己,我命令你,一定要这样才行……”一口气说到这里,尚存的理智也被毁得丝毫不余,我再次跌坐,哭得撕心裂肺,不时哭到干呕,仿佛要呕出灵魂。
墙的另一头不断发出哮喘的声音。一阵剧烈的咳嗽,随后传来微弱的语气说,“我很好。小樱你才是,要好好的,好好的……”
我开始疯狂地用拳头捶打面前这堵要死的要死的墙,嘴里大声咆哮。
为什么!为什么!
天旋地转。地崩山摧。
“喂,这差不多该走咯。”
我慢慢转过头。泪水早已把我的视线模糊得一塌糊涂,那个兵像是两手叉腰,不屑地望着我。
我慢慢地、凭自己仅有的力量站起来,没站稳,打了个趔趄,倒了下去,又慢慢地、挤出力量重站起来。
“小樱,你要走了么……”墙那头,令人爱而令人绝望的声音再度响起,刺进我的心中。
我已满脸泪水。“阿海,我要走了,你别挂念。”
那头传来巨大的(至少就目前来说)声响,应该是他停止哭泣、匆忙站立起的声音。“请你等等。”
“我真的要走了。你别挂念我。”想快点离开的念头,烧灼着我的心。我匆匆审视了一遍自己的衣服,整理好包袱。墙那头,抵着墙的什么东西,发出噼噼啪啪的声音。里头夹杂着骂声,“你这小子就不怕……”,加上狗开始狂吠,我什么都听不清楚。“阿海,你在做什么,赶快停下。我真的要走了。快点进去!”我心生一丝惶恐,但转又变成绝决。我再也不流泪了,一转身,刚要大步逃离——
不远处的角落里蹲着两个男人。红卫兵装束,用狼的眼神盯着我这里。应该就是晚上监视寓所的人。
竟然连这里也能跟来……
无所谓了,眼下最要紧的,就是——
走。
才跑出两三步,感觉头顶上有什么东西飞过。
我抬起了头。
一只纸飞机,从墙的另外一头飞出,飞过了我的头顶,好像是要遮住天日。
最终话又逢春天
10
【1980年】
空气里震荡着咔嚓咔嚓的声音。
我看腻了窗外的花红柳绿,扭了扭僵硬的脖子。
车厢里的人几乎都在睡觉。她坐在我的旁边,身体严重下滑,打着轻轻的鼾声,一只手放在盖在胸前的棉毛衫上。
我没有想要睡觉的念头,觉得无聊,便从行李里拿出一本书来消遣。
这本书叫《文革时期文学作品甄选》。不正规,是文人隐士选摘。一本滴着血的作品,我心里想。这本书是随信一起寄来的。
信,是邀请信。一个文学同仁,现在当了某个村的村干事,在村里发现了几年前的旧迹,说其中有几样指明了“翻译家海”,如此想来应该是给我的。信里不但叫我前往拿回物品,还特别邀请夫人同去,因为此时此地樱花正好。
这个问题一直困扰着我:会是谁,留给我什么东西?几年前,那不是浩劫时期吗?这个时候我都跟谁认识……倒还想起一个女子,温柔,知性,曾经跟我有过一段感情。后来她杳无音讯,我自从出了劳改的牢笼后就再也没有见过她。
这种悠闲的时候,实在无法想这种伤脑筋的问题。我打开书,静静阅读。大多是散文诗篇,讲愤怒,讲热血,讲斗争。也能理解,因为那种时代人民的主旋律就是这样子。我从细看变到了快速翻阅,看作品名称和作者名字,觉得跟前面一律,翻,有兴趣,过。
无聊的翻书过程中,我突然看到几个字,心扑地一下跳动。
Sakura.
这个用英语字母拼成的笔名,又一次出现在我的眼前。上一次,准确地说是上几次出现,实在文化大革命之前,我的诗文刊选中。
当时我就很喜欢这个诗人。他的诗风淡雅清爽,文笔十分细腻,容易让人联想到宋时的柳永,还有戴望舒诗里的长衫男子,甚至比这两者都要柔情,简直不是出自一个男子之手。我静下心里的浮躁,开始默诵他的诗。当初的诗,他歌颂爱情,向往自由,如今我眼前的也是,但是却徒增悲怆。读着读着,有两行让我突然注目,停住了呼吸。
这两行不是汉字,是英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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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车呼啸着,车轮与车轨发出咔嚓咔嚓的声音,一直向前。
“这个地方,曾经是个劳改点,是痛苦的又一个缩影。但如今。”同仁在我身旁,叨叨地念着,神情深切。
我的妻子、我的同仁和我一齐沿着弯弯曲曲的巷子,走向村的中心。
是啊,但如今。墙用青砖砌成,基部用石灰新抹过,反射着阳光微微地闪着,是在呼吸。有几家人院子里的柳探出了墙头,到处回荡着鸟的齐声和鸣。老年人三三两两地坐在巷口,沉默不言。这天是阴阴的蓝,气压比较高,令人神清气爽,是春天出游的好天气。我们三人一路闲聊着,到了村中心的村委会。
村委会是一幢平房,门前有个很大的场院。场院的一角,种着一颗樱花树。
我们三人不约而同地走向了这棵树。
树干上布满了岁月留下的沧桑,鲜有的粗糙。枝叶繁茂,但更重要的,是使这棵树燃烧成粉红色温柔的火的,一簇簇樱花。花瓣很细小,像精灵一样地相互拥抱着,就是这么小的一片一片,构成了这人间的胜景。请原谅我的语言匮乏,不能将这动人的景色描述详尽。
空气中飘着淡雅的花的味道,不香,但是很清新。这一簇簇的话,占据了我灵魂的全部细节。这就是樱?……好美。樱,樱,哦,有一个……好美。樱花。
看呆了,就连同仁离开一小会都不知道。他拍了一下我的肩膀。我花了一秒回过神来,转头看着他。
他撇过头看看我的妻子。她的眼里满是甜蜜的粉红色,闪着微微的光。然后他凑到我的耳边说,“打搅一下你的兴致。这树也有故事。这个地方就是做劳改点的,有不少人受不了苦吊死。别让你夫人知道,她醉着呢。诺,我刚回房找了一下你的东西,拿着。”
我接过这个深灰色的包袱。里面的东西沉甸甸的。
我走到一旁,蹲到地上,小心地打开这个包裹。打开的一瞬间,映入眼帘的是一双铜铃大眼。
一只瓷老虎。
就像记忆的大钟被重锤一击。我没来得及应付,发现包袱里还有一张纸头。
岁月把这张纸染黄,翘起了纸角。左右对称的折痕,清晰可见,很常见的纸飞机的折痕。
而瓷老虎的背后,纸头上,两种不同的笔迹,写着同样的两句英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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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里是那两样东西。瓷带来了冰冷的感觉,但是很舒服。
我走回妻子的身旁,伸出手去握住了她的手。两个人仰着头,静静地看着头顶这一团绚烂的生命。
一阵劲风吹过。
然后是一场樱花雨。几百片,几千片,几万片纤细的粉红色花瓣,舞动着整个空间,悠悠地摇摆,落下。樱花雨落下来了,落在我们的发梢,落在我们的衣服上。
还有我们的笑颜上。
我笑了,好美,好幸福。
我揣着她的手,我们一起笑着。
在生命的某个时空,我们和这场樱花雨相错;在生命的某个转弯点,我们两个如同花叶相错。
如同眼前的幻景那么圣洁,不带一丝苟且。安然。笃定。
但愿用如此纯洁的愿望,一起度过接下来能多远、就多远的旅程。
那真是一件了不起的事情。
我还能感觉到胸前,新的心脏在扑扑跳动。
谢谢你。
【全剧终】
附:本作事表
1963年,海来到该市,开始从事翻译工作,自由撰稿。
同年,樱开始以sakura为笔名写诗投稿。
1964年元宵,樱和海第一回相遇。
之后,樱开始每日前往市图书馆学习诗歌创作。
2月,两人第二次相遇。
1964年夏天,樱搬到市里与海同居。
1966年秋天,海被捕。
1967年过年,樱再遇图书馆管理员,两人相互照应生活。
1967年夏天,樱与海再遇,也是最后一遇。
1968年初,樱写诗之事暴露,被捕。
1968年夏天,樱受不了严酷劳改和红卫兵的虐待,在樱花树前吊死,享年二十八岁。
1970年秋天,海被释放。
1972年,海与一位女子结婚。
1980年,海拿回樱留给他的物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