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山以南

南山以南

徐新市

初秋的晚风消退了整个盛夏的热情,开始透着丝丝凉意,加之江水的侵润,时时吹到那些不相干的路人身上,使他们瑟缩着身子,脚步更急促地从桥上离开了。

一个穿着黑色风衣的男人,默默地站在桥中央。他不知何时起就站在桥上,他独自地一人对着江面,但似乎不是看向那里,他的目光直接涣散在空气中,失魂而落魄。

上海街头通亮闪烁的霓虹倒映在江面上,水面的波光映射出他的样子。他看起来约莫二十七八,绝不会到三十,光洁而宽的额头预示他潜藏的天分;漆黑如墨的瞳孔透出不符合他年龄气质的成熟,但不是古代圣人们所常常,洞悉了世事的智慧之光,也不是那些喜欢人前故作姿态,高深莫测的做作,只有从生活中体验过残酷,在曲折的巷道里久经徘徊,在泥沼中匍匐前进过的才获得的印记。有时,他极像那生命力顽强的白杨树,外表坚毅挺拔,他的心像也在那片生长环境中生长,渐渐荒芜。

突然,一阵手机铃声响起,唤醒了他停滞的大脑。陆一铭的手僵硬而木然地拿出手机,眼神显得有些迷离。当他看清来电所显示的号码时,他的目光瞬间地凝聚了,手指毫不犹豫地按下了红色的挂断键。一种莫名的痛楚让他的呼吸变得有些粗重,如同结痂的硬壳被撕开,裸露出一片鲜红的血肉,重新又滴落鲜血。

总有一个人,时间努力筑起的围墙终究脆弱,只要她再次地站在你面前,你一样会无足无措。

“我们见个面好吗,就一面”,挂断的电话直接发来一条短信。

也许有些事会随时间的漂浮游荡渐渐淡忘,但有些事是无论如何想忘,忘不掉的,你越是想封存埋没,当有一天记忆豁然打开时,那种窒息感是足以淹没世界的洪水猛兽。

陆一铭的眼神开始闪烁,脑海不自觉浮现出一个女孩的声音和容貌,她的体态轻盈纯净得像雪花飘落时在花蕊上的轻舞。初次见面时,她说:“你好,我叫苏美雪,下雪的雪”,“我喜欢跳舞,喜欢看所有的雪花在天空可以自由地飞舞,那是我的梦想。”

“梦想么”,陆一铭喃喃自语,抓手机的手不觉地握得紧紧地。

时间是个奇异的东西,有些人不断从它取得恩惠,而有人却只能得到毒药,一剂时间的毒药。

正是早春时节,白昼开始慢慢拉长,黑夜不甘心却也只能无可奈何地缩短,如同人那说不清的缘分,它无声无息地来,一旦消失,抓也抓不住。

天刚发白,陆一铭趁室友还在酣睡,早早地起来拿上吉他,轻轻地开门出去。他径直走到后山的一片竹林中停下,这块隐蔽的竹林是他偷偷勤加练习吉他的地方。这里虽然是学校情侣夜晚的约会圣地,但大清早往往鲜有人迹。

上周时陆一铭的吉他课老师突击检查点名,点到他让弹奏指定曲目,由于毫无准备和紧张发汗,弹奏效果只能说惨不忍睹。老师直接毫不留情面地把他臭骂了一顿,还用略带讽刺的语气劝他早早转专业以免浪费时间,这种难堪伤害了他的自尊,也刺激了他的少年血气。

他听着老师的话,什么也没说,他默默地想,总有一天我要靠事实让他闭嘴。但这个过程,需要他不断地付出艰辛的努力,是选择安逸稳定的生活或荣誉而短暂的人生,每个人心底都有自己的回答。

陆一铭闭上眼睛,坐在石椅上开始练习吉他。刚弹到一半,听到旁边突然响起了轻微的鼓掌声。

他疑惑地睁开眼,发现旁边正站着一个女孩,浅浅的笑容像积雪的慢慢消融,清浅的容颜像是海上刚升起的一轮明月,皎洁而纤尘无暇。

见她正含着笑鼓掌看着自己,陆一铭一时感到窘迫失措,接连弹错了几个音,只好尴尬地停了下来。

她看着陆一铭忙对着他有些歉意地说:“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刚才听到你弹吉他,感到很好听,这才情不自禁……希望刚才没打扰到你。你好,我叫苏美雪,我是10级舞蹈系的。说完,她大大方方地向陆一铭伸出手去。

陆一铭看着伸来的手,赶紧把自己的手往衣服擦了擦才握住,手心隐隐沁出了汗珠,。也忙说:“没事没事,是我自己学艺不精才总弹错的,我是10级的器乐系的陆一铭,很高兴认识你。”

见到这个抱着吉他独自在此练习吉他的男孩,苏美雪是想起自己小时候有一次参加市芭蕾舞比赛的经历。

在准备一次市里的舞蹈比赛时,听说从小仰慕的芭蕾舞女神谭元元会给比赛的冠军颁奖。她为了见到偶像,获得冠军,常常放学了还是在舞蹈教室一个人继续练习,有时跳得太久,脚都磨出血了也浑然不觉。有一次,她不知不觉练到了半夜,母亲忧心忡忡地找上门来才终于把她带走。最终,她实现了自己的目标,获得了那次比赛的胜利。

看着眼前的人,她仿佛又到了当时那个倔强的自己。

夜晚还是夜晚,街灯还是许多年前亮着的那几盏,咖啡馆和周围的什物看上去都没什么变化。让缓慢走近的陆一铭也仿佛有一种穿梭时空又回到了过去的错觉,真好像一切都没有变——相守咖啡屋。

陆一铭呼吸有些沉重地推开了玻璃门,目光极力地寻找,似乎在寻找那件足以能够支撑他所有美好记忆的事物,他看向那个熟悉的角落,此时那刚好正坐着的一个人,一个女孩的背影轮廓在光影下若隐若现。他激动的嘴唇都有些发抖,几乎带着幻想即将成真的狂喜,脚步急促地迈向那个身影,同时喊出她的名字。

坐在角落的人似乎有些察觉,她缓慢转过头来。正是这一眼,陆一铭渴望成真的幻想终究是泡沫的浮光掠影,原本轻快的脚步重新变得沉重而停顿,刚喊出的半个音节被他强行抑制收回,眼神带着失落的淡漠,就这样一言不发地坐在了苏美雪的对面。

苏美雪今晚穿的是一件黑色花边的连衣裙,像一只黑色的天鹅,优雅合宜。时间褪去了她的青涩,如今展现得更加漂亮和成熟,但那双曾令他心动的眼眸,再也看不见那片他曾经迷恋的星空。

“真好像一切都没变啊,还是在同样的夜晚,这几盏街灯,在这个店里,你还记得吗?”苏美雪带着怀念的口吻,开口微微叹息地说道。

许多往事成追忆,奈何今人不同往。

陆一铭指关节用力握得有些发青,克制着自己的冲动,此刻的痛苦是他唯一无法面对的人生。看着眼前曾经那么深爱的人,他甚至就想立刻过去抱住她,紧紧地再也不松开,但是他不能。一股痛苦而清晰的回忆在他脑海翻涌,让他渐渐迷失的理智再次清醒,他嘴唇张开,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眼睛有些颓然地望向了窗外的街灯和夜晚,望向那一直看不到边的黑暗。

也许,有些事可以重新再来,但有时时过境迁泯灭的不只是时光和你我,还有那颗曾无畏勇敢的心。

出了咖啡馆走在路上,两人都沉默不语。像是默契或刻意,他们彼此始终保持着某种适宜的距离,比陌生人近些,比朋友遥远。岁月的风尘慢慢地积为一层薄薄的隔膜,隔在他们中间若隐若现,窒息着彼此。

到了十字路口,红灯亮起时,路上车辆开始穿梭不息,两人同时停下,目光都没看对方。这时苏美雪终于先开口了,她张着有些轻微颤抖的嗓音说:“我和陈寒——分手了。”

刚说完,红灯换成了绿灯,苏美雪就直接一个人先走了,留下了陆一铭站在原地,就像许多年前一样,陆一铭也是站在原地望着苏美雪渐渐远去,他没有阻拦,或者说他终究拦不住一个要走的人。

陆一铭还停在原点,他缓缓地点燃了一根烟,一团白色的烟雾在空气漂浮,然后散去。他抬头望向此时的夜空——那里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只剩一片空空荡荡,就像从那以后他的心就什么都没剩下。

他抬起脚继续向前走,慢慢一步步地走进一团黑暗里,直到把自己完全淹没,直到看不见一丝光亮,一丝亮光。

从那以后,苏美雪会经常来到这块竹林听陆一铭弹琴,他们始终默契地一个弹一个听,很少说话。偶尔在校园遇到了,也是轻轻点头一笑算是打过招呼。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陆一铭就特别渴望快点到早上练琴的时间,有时天还没亮他就醒了,就开始翻来覆去地一直口里念叨着天快亮,天快亮。天刚露出一点微光,他就赶紧精神抖擞,兴致勃勃地拿着吉他出门了。

室友先是烦不胜烦,这小子是每天吃大补药了么,天天起这么早,天天精神百倍。每逢室友问他干嘛去了,他就说闻鸡起舞,刻苦用功去了,“呸,肯定是钓妹子去了,书上也没说闻鸡起舞的祖逖,天天练剑还这么开心的。”深受陆一铭起床地震危害的下铺室友力哥如是说。

室友久了也就见惯不惯了,见他回来就开他玩笑说,“小铭同学啊,你哈,年轻人要注意好好保养身体,天天这样下去小心你的小身板会坚持不住的,还是听哥的,凡事总要留得青山在,干柴慢慢烧。”室友胖子时时带着你懂的神色,冲他挤眉弄眼说道。

陆一铭好一会意会到其中深意,连忙着解释,可刚说出一个“我……”卓不伟就打断了他,尖着嗓子刻薄地回道:“胖子,你以为小铭铭跟你一样不行啊,他肯定比你坚持强久多了。”

“死基佬,你说谁。”胖子怒拍陆一铭大腿说道。

“谁声音最大就说谁。”

“有本事场上练练去,谁先倒下就是在说谁。”

“好,练练就练练。”

陆一铭顾不上叫痛,赶忙上前调解纠纷说:“大家都相识一场,没必要为了这么点小事打起来,要退一步海阔天空,退一步海阔天空。”

“谁说我们要打架了,小铭铭?”卓不伟眉间带笑地向陆一铭问道。

“那你们是去?”

“跑步”胖子和卓不伟异口同声冲着陆一铭喷着唾沫喊道。

“呃……”。

今天是12月15号,苏美雪的生日,陆一铭在这一天所做的决定,不知不觉也因此地导向他走向了未来的另一条不同人生道路,一条毁灭他又成就他的地狱天堂之路。

苏美雪答应了和陆一铭在这家咖啡馆见面,这家咖啡馆置身在一条街道的巷尾,墙面上爬满了绿腾,也爬过许多斑驳的岁月,留下过许多人的故事。

这里原来是一对老夫妻开的,他们在年青时彼此相爱,因战乱而分离断绝了音信。时间没能磨灭他们的意志,却耗尽了他们的生命,等他们再一次相遇时已是垂垂老矣。他们虽然所剩时间不多,但还是决定在最后的时光履行年青时共同的誓言,他们开办了一家咖啡屋,在这里他们终于能重新在一起,他们给它取名叫——相守。

十年相知又相思,待得白首乃相守。他们的经历仿佛在说着,爱情从不是只要相爱,就能相守与共,如现实与理想的鸿沟。

几年后,这家咖啡屋只剩下一位男主人,店里依旧整洁如新,他对待每件店里的物品,都视如珍宝,每一件都承载着有关一个人的回忆。

陆一铭有些紧张,他看着眼前一切美好得有些不真实女孩,心脏有些不受控制地加速跳动,几次想开口说出早已背得滚瓜烂熟的字词,但一对上她的眼睛,张嘴就不由自主变成了喝水的动作,手脚慌乱。

“美雪,那个……我其实一直喜欢……”陆一铭开口有些吞吞吐吐地说。

“你喜欢什么?”苏美雪马上好奇问道,同时一双眼睛刷地抬起来看向陆一铭。

双目对视,陆一铭噌地脸涨得通红,愈发手足无措,不禁顺口就说:“很喜欢你今天穿的的衣服。”

“啊,原来你喜欢这个啊,那改天借你穿穿好了。”

陆一铭有些呆呆地下意识回答了一句,“哦,谢谢。”

等他反应过来,苏美雪早已笑得有些直不起腰了。不知为何,看到她的笑脸,陆一铭反而减缓了紧张情绪,也带着笑意陪她一起笑起来。他突然觉得,此刻的笑容正是他想要用一生去守护的。

渐渐地,开始一丝的尴尬渐渐消弭,气氛又重新融洽和睦。这一次,陆一铭主动直视了她的眼睛,带着认真而坚定的口吻对着她说:“美雪,我喜欢你,可我太不会说话,这是我送给你的生日礼物,里面是我折的一千颗星星,每一颗星星里都写上了一句话我想对你说的话,这是我的心意,希望你能接受。”

陆一铭把一个装满了五彩斑斓,流光溢彩,堆着数不清的小星星玻璃罐,捧到了苏美雪面前。

苏美雪有些吃惊地捂住了嘴。她慢慢打开一颗颗折好的星星。

“谢谢你每天来听我弹吉他,虽然我知道自己弹得烂透了。”

“不知为何,见到你心情就会变好。”

“那天下雨你没来,也是哦,谁会那么蠢下雨还出来弹琴,哈哈。”

“……”

“如果我向你表白,你会拒绝我吗?”

苏美雪慢慢停止了手中的动作,目光有些失神地望着眼前的陆一铭,她没到感动得想哭的地步,但她想就这样顺势哭出来好了,哭出来就会好受些。

她想起以前有一次她问爸爸,怎样才能去衡量一个人的心意呢?

“那就要看他愿意花多少时间和精力去达成这份心意,如果真有这样一个人,你就可以毫不怀疑地去信赖他。”爸爸当时笑着回答她说。

这份心意应该够了吧,爸爸,苏美雪在心底默默地说,同时伸出手轻轻握住了陆一铭的手。

这个夜晚无疑是陆一铭迄今为止的人生漫途上难忘的一夜,或也是痛苦的诞生之夜。他牵着他最心爱的女孩,借着灯光的照耀,可以无畏而勇敢前行。但如果他当时知道这个夜晚将是他日后许多次,在梦里反复播放的珍贵回忆,他当时实在应该带着女孩去更远的地方,去看更多的风景,彼此说更多的话,这样梦境才不至于太短暂,太快地醒来。

中秋节,苏美雪准备放假回家看望妈妈,当快要走到校门口的时候,一个穿着深红色上衣夹克,相貌精致的青年拦住了她的去路,“能聊聊吗,美雪。”青年睁着有些血丝的眼睛低沉地说道。

“陈寒,我想我们之间已经说得很清楚了,也没有什么可以再聊的。”苏美雪瞬间冷着脸回答,尽管她知道他要说什么。

“我知道你拒绝了我,这我没意见,但我也不能看着你毁了自己,你跟那个臭小子,他什么也给不了你。”

“我的事不用你管,他能给的,未必你能给。”

“你……”陈寒一时语塞,一时嫉妒和愤怒让得他口齿不清。

苏美雪说完没再理他,就径自走向门口坐上了回家的车。

走在熟悉的楼道,遇到偶尔经过的叔叔阿姨她都会先赶紧上前喊一声,“叔叔好,阿姨好”,这些年这些都或多或少,帮助过她们家的人们,她从不会忘记。

打开门,苏美雪并没有马上见到渴望见到的面孔,不禁心生疑惑,而客厅的桌子上明明摆好了还冒着热气的饭菜。明明打电话告诉过妈这个点回来的,这饭菜摆着好像也不应该出门了吧。

苏美雪边想着边换好鞋,同时朝房间里一声声喊着,“妈,我回来了,你在不在啊?”没有回声,她有些不安地朝房里走去,只看到母亲侧着身躺在床上,怎么叫也不回应,在那一动不动。

一种恐怖的猜测在她心里酝酿,“妈,你醒醒啊!”她瞬间慌了神,眼里落了泪,伸出手去摇晃母亲,这场景就像许多年前有一次,她不管怎么叫也再没叫醒的那个男人。

不过幸好母亲慢慢地醒转过来,她突然看到想念已久的女儿只在身旁落泪,就隐隐猜到自己刚才的昏迷,于是赶忙安慰女儿说道:“是雪儿回来啦,傻孩子,我没事的,就是刚才累了睡了会,现在醒了就没事了,咱们赶快出去吃饭吧,别让饭菜待会凉了,妈今天给你做了好吃的。”说着连忙要起身去客厅。

美雪见妈妈醒了,也赶快止住了泪,忙说:“妈,近年你的身体越来越不好了,你还是有时间去医院检查下吧。”美雪妈妈听了,脸色变得有些不自然,不过又很快掩饰过去,自言自语地说:“会的,会的”。

看到母亲醒过来,美雪心中不详的念头渐渐打消。她懂事地搀起妈妈到客厅坐好,又去厨房拿出了碗筷,给自己和妈妈盛好了饭。在她期待的目光注视下,美雪强行给自己又多添了一碗米饭,并口里不停地称赞着:“妈,你的手艺越来越好了,我今天要多吃几碗。”果然,美雪妈妈听到这话,眉间的笑意更浓郁了,忙说:“好孩子,慢慢吃,妈再去给你盛碗汤来。”

然后饭后美雪就和母亲争执起来,两人都在为谁来洗碗而僵持着,互不相让。突然室友小蛮打电话来,美雪忙着接完电话,等回来时,母亲却早已经收好桌子在厨房开始洗碗了。

美雪于是乖巧地收起了在窗外晾晒的衣服,拿到房里准备叠好。她刚走进房间,就看到了摆在桌子上的一张三口之家的全家福。

照片里男人站着对镜头很开怀地大笑着,露出一排整齐的牙齿,右手同时张开的五指按在了身边一个剪得整齐的蘑菇头上,而顶着蘑菇头的女孩似乎有点不开心头发被弄乱,但又敌不过大手,有些赌气似的对镜头撅起了可爱的小嘴,摆出了无奈的表情,身后的女人始终是以宠溺的目光同时看着旁边的两人,没有看镜头。

一种温馨又夹杂着悲伤的回忆,瞬间呛得苏美雪不禁鼻头发酸,她目光吃吃地对着照片轻轻喊了声,“爸”。

十年前,美雪还在读小学。她早上出门上学时,爸爸还和往常一样向她打招呼,等到她回来时,只看到消防车和救护车围满了街道,四处都是熏黑的墙面,浓烟四起,街道乱成了一团。

等她找到父亲时,她只看到这个从前坚强的男人,穿着白色衬衣的身上沾满了烟尘,胡须被烧得有些焦糊,只奄奄一息地躺在了救护担架上。她使劲去摇爸爸的手臂,很害怕地哭着叫着地去喊他,让他醒过来,却怎么也没有回应。一种深深的恐惧慢慢变成面对死亡冰冷的绝望,从她心里慢慢蔓延到全身,冰冷得让她的牙齿开始止不住地打颤,身体止不住地发抖,四肢冰冷。

她没想到那个早晨是她最后一次见到父亲,她后悔了当时爸爸早上要抱抱她时,她耍小脾气拒绝了,只因为他昨天忘了买那件她喜欢的裙子。如今那件裙子就放在家里,她却再也得不到爸爸的拥抱了。

在父亲的追悼会上,她了解到因为楼里有一家失火,火势借风席卷了整栋楼。父亲当时为了救人,三进三次火灾现场抱出了好几个小孩,等消防队和救护车赶到时,致命的毒烟已经深入到了这个男人的肺部,加上身体的多处烧伤,他再没能醒来。

人们一边感激这个男人的英勇行为,让许多个家庭避免了家破人亡,一边又惊讶于支撑他冒火完成所有救援所具备的强大意志力。苏美雪理智上能明白爸爸的行为,她也常常喜欢听爸爸给她讲见义勇为的睡前故事,可当它真实发生在自己面前,黑白的没有表情的照片摆在她面前时,她不能接受,她拒绝接受这事实如此残忍的故事,一点也不像童话。

从那以后,母亲就会把各种照片藏起来,以免牵动美雪想起那段痛苦的回忆,可今天不知为何拿了出来。苏美雪走过去拿起照片,仔细端详着这个快要从她记忆里消失的面孔,手指慢慢地从照片划过。

这时,她突然看到母亲枕头底下有一份露出的纸张一角,她好奇地拿了出来,上面赫然标着是体检报告。苏美雪有些吃惊地翻开,署名正是母亲,她越翻她的心就越下沉,直沉到谷底,略过那些高深的医学词汇鉴定,最终的鉴定结果上写着——肺癌。

一种天旋地转的感觉让她差点昏过去,可理智告诉她,此刻,她必须镇定坚强,她已经失去了父亲,她不能再失去母亲,她不要从此地孤单一人在这世上。她马上轻轻地把体检报告放回原来的地方,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地叠好衣服,然后出来和母亲聊天。

母亲喜欢听女儿讲在学校发生各样的事,美雪就不停地给她讲,有些是真的,有些则是编造,母亲听着听着就不知不觉睡着了。苏美雪于是缓缓起身,把薄毯盖在了母亲身上,悄悄出了门。

苏美雪忘了自己是怎么从医院出来走到家门口的,她在楼下望着家里亮起的温暖而熟悉的灯光,她突然没了勇气再继续上楼,就好像只要多走一步,灯光就会马上熄灭,连同屋子里的人也会一起消失,留给她一片黑暗。

她的大脑一片空白,脑海不停地回响着刚才和医生的对话。

“医生,请你告诉我,我妈的病还能治好吗?”苏美雪焦急地向医生问。

“这病发现得太晚了,现在抓紧治疗的话也只有不到三成的治愈率。如果你们家属确定要治疗,需要先准备好50万的手术费,而且这病情越拖下去,情况只会越糟。”医生以惯常的口吻回答,不带有多余的温度。

她的身体像灌铅一般,每走一步都仿佛耗尽要全身的力气,迈向家的步伐异常沉重。突然,她似乎想到什么,忽然停了下来,眼神开始飘忽不定最后坚定,轻声而坚决地说:“不管用什么办法,我都会救你的,妈妈。”同时她的手暗暗捏成了拳头,让指甲一寸寸地渗进了血肉里,但都比不上她因此造就的心里的痛苦。

晚上,苏美雪抱着被子来到母亲房间门口说:“妈,今晚我可以和你一起睡吗?”“雪儿,怎么啦?”母亲有些疑惑地问。

“没什么,妈,就是有点睡不着,想听你给我唱歌。”美雪有点不好意思地向母亲吐了吐舌头。

母亲听了有些哭笑不得,但又很高兴地说:“真是的,这么大孩子了还让妈给你唱歌才能睡着,那快到床上来,别着凉了。”

“好嘞。”得到妈妈的允许,苏雪开心得大叫一声,直接地就整个人躺倒在了床上,然后紧紧地贴在母亲的身边,抓着母亲的手久久不愿松开,就好像她在拼命抓住命运的绳索,不想母亲被它带走。

母亲似乎有些吃惊地看着苏雪突然的亲密,继而想到自己的秘密,心里也因女儿的依赖多了一分慰藉。自己可以陪女儿的日子已经越来越少,女儿也慢慢长大了。母亲轻轻拍着她的背说:“雪儿,你想听妈妈唱什么歌呢?”“妈,你就给我唱我小时候最爱听的那首……”

轻柔的歌声让苏美雪那颗有些惴惴不安又颤抖不息的心,渐渐安宁下来,慢慢地她进入一场梦里。她突然出现在一片盛大的花园,在这里她惊喜地见到了爸爸,还有妈妈,他们全家此刻在这片开满向日葵的花园里,正准备着要拍全家福。爸爸依旧穿着那件白衬衫,时时喜欢宠爱地摸摸她的头,她不再不耐烦,而很开心。妈妈似乎也年轻了些,头发浓密而黑,皱纹也消失不见,样子很美。她开心地左手拉着爸爸,右手牵着妈妈,幸福地看向那一大片金黄的向日葵地,在太阳的照耀下看起来,简直像是一团正要燃烧的火。突然,向日葵好像真的燃烧起来,大火不知什么时候烧起,爸爸的身上开始地慢慢着火,但他好像一点也没发觉似的,还是朝镜头大笑着,接连着连妈妈的身上也开始烧了起来,她害怕地大声哭着,喊叫着他们,但他们好像怎么也都听不见。她只能绝望而无力地眼睁睁看着他们慢慢被火烧完,直到都消失不见,最后只剩下了她一个人,孤零零望着这片地方。

苏美雪猛然醒过来,发现额头和背上都是汗。她看着空荡荡的房间,一种梦境里经历过的孤独和恐惧让她不禁害怕地蜷缩起整个身子,她双手抱紧了双腿,额头靠在膝盖上,眼睛呆呆望着出神,像一只找不到归家的猫。

“陈寒,我想找你借一笔钱。我会立下借据,我以后一定会还你的。”苏美雪认真地一字一句对着眼前的青年说。

“多少钱?”

“50万。”

“好,我可以答应你,但你也必须答应我一个请求。”青年带着握住胜利的笑意缓缓说道。

苏美雪贝齿轻轻咬着下唇,已经隐隐猜到他要说些什么。

“和那个臭小子分手,和我在一起。”

“这是两个请求。”苏美雪毫不退让。

“那好,你必须和那个姓陆的小子分手,并在之后不得和我以外的任何人在一起。”

苏美雪的心痛苦地挣扎着,她闭上眼睛没有再说话,转身离去。

“对不起了,一铭。”她在心里默默地说。

……

“雪儿,你刚才说什么,我没太听懂,是不是我做错什么了,原谅我好不好。”陆一铭有些焦急地边解释边追着苏美雪快速离开的脚步。

今天苏美雪主动把他约到他们最开始遇见的地方,陆一铭以为美雪是要给她一个惊喜,而他也正想给美雪一个惊喜,他为她偷偷写了一首歌,连曲子都悄悄谱好了,正准备找时间有机会唱给她听。

然后,苏美雪约他出来,却直截了当地向他提出了分手。这无异乎晴天霹雳,开始陆一铭以为她是在耍小脾气,惩罚他最近对她的关心不够,实际上他一直是在给她准备着一个盛大的惊喜。

“其实我……”

“你什么都不用说了,我决定的事是不会改变的。”苏美雪一口打断了陆一铭所有想说的话,她口气坚决,态度冷淡地说道。

陆一铭这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后果,他开始忙不迭地追问原因,不断地解释自己,不断地请求。而美雪根本不听他的,直接转身就迈步向宿舍楼走去。她怕她的心会随时因他动摇,她怕眼里忍不住的泪花溢出,但她更怕失去亲人的那种孤独。

天空的乌云愈积愈浓,豆大的雨滴由慢到快,由疏到密的降落。女孩越走越快,眼看就要进了女生楼,陆一铭知道一旦美雪进了楼,自己将再无机会。他猛然地加速前进,快速地抓住了苏美雪的一只手,不让她继续再走。这样苏美雪也不得不停下来,但并没有马上回头。

“美雪,能给我一个理由吗?”陆一铭一脸认真,语气有些恳切地追问道。

她依然没有回头看他,声音却有些颤抖而依旧冰冷地坚持说:“没有理由。”

“是不是因为陈寒,我知道他一直在追你。”陆一铭有些心烦意乱地继续追问,抓着苏美雪的手不禁有些微微地用力。

“是又怎样,不是又怎样?”苏美雪突然转过头来,同时直视着陆一铭的眼睛,脸上反而带着玩弄的笑地反问。

陆一铭突然有些害怕她此刻脸上挂着的笑容,那是一种像嘲弄的笑,像在看一个傻瓜的笑,这笑意从不应该属于那个他所熟悉的苏美雪。他的心惊颤着,不由自主松开了抓住的手,但还是极力解释说:“美雪,你想要什么都会给你的,我会一直对你好,只要我们不分手。”

“有些东西,他能给我的,你给不了。”苏美雪一字一句,大声地冲着陆一铭喊着说,那声音像是笑又像是哭,雨水顺着她脸不停往下滑落,让人分辨不清雨水和泪水。

陆一铭瞬间被惊在原地,像是被一盆冷水从天灵盖浇到脚底板,一股由内散发的彻骨寒意让他的身体开始不停地发抖,像那些直接被判处了死刑的犯人,再无活下去的希望。他感到心口地方正在发出的一种剧烈的疼痛,痛得他不得不死死地用手捂住,蹲在了地上,他痛苦地闭上了眼睛,蜷缩地倒在了地上。就在刚才,一切有关他们未来的美好幻想,顷刻间轰然砸毁了。这突降厄运一般残酷的事实,成了他抹不去的印记。

这道印记,当他终于第一次面对青春的残酷时,试图想要抓住命运的丝线,他突然才发现自己只是两手空空,无力得如一条败狗。他缩在一旁,像被一张大网缚住,只能眼睁睁地任凭收拢,无法动弹。这种感觉,把人又拖回了远古时代的洞穴,没有光暗。

苏美雪看着眼前已经脆弱不堪的陆一铭,心也好像要被绞碎,她想要伸手安慰他,但她想起了那个梦,那个孤独的清晨,她最终还是艰难地转身,一步一个沉重的脚印,走进了女生宿舍楼,如同一个甘愿走进了巨兽口中的祭品。

陆一铭失魂落魄地回来了,像一头受伤的野兽。他所有经历的学校生活的知识都教会他要学会理性与克制,如今都被抛到角落,一如碍眼的裹尸布。他无力或者控制不住这如洪水决堤的情感,恶之花的毒正从他体内慢慢散发,直到蔓延至全身每个角落。他仍然在止不住地战栗,甚至连呼吸也开始变得困难,他感觉心脏正在被一只猛兽噬咬,正在一寸一寸地被啃食殆尽,原来心的地方变得空空荡荡。

最终,他安静了下来,身体也不再颤抖。他的身体蜷缩着,像个婴儿还在母体时的样子,与世界保持着安全的隔离;他双眼紧紧闭着,似乎不愿再睁眼看到一切;他一动不动,但并没有休眠失去意识。如果此刻你能进入他的大脑勘察,迥乎于肉体上的平静,独属于人类所有的那份最可贵最崇高的部分,他的灵体正在掀起一场滔天的龙卷风暴,这是一场如斗转星移,穿梭时空的冒险,疯子与天才也往往就在这一跃之间。

这场强大而剧烈的风暴所产生的能量,足以让一个少年一夜之间成熟,也往往可能会轻易毁掉一个年轻可爱的生命。类似这样的情况,还曾在那位站在古希腊巅峰的哲学家苏格拉底身上应验,雅典就再没有比他更聪明的人。还有另外一位叫作爱因斯坦的青年,在一次类似这样神秘的历险中,由此而获得的一切,成功颠覆了当时整个物理学界的理论,改变了世界。

尽管我们看到每个人开启各自道路的方式各不相同,但细心观察却总发现他们的过程往往是惊人地相似——摧毁与重铸。不经历刻骨的挫败,就无法再次坚定地牢牢站立。

当新的一天黎明到来时,陆一铭醒了,或者说是一个新的陆一铭醒了。

他醒来后做了三件事,他首先拒绝了一家本来谈妥的一份毕业后的音乐培训机构的工,接着他订了一张最快去往北京的火车票,最后他把所有有关那个女孩的物品收拾好,出门时扔进了垃圾桶。

陆一铭带着他的吉他,背着最简单的行装就上了去北京的火车。除了父母,他谁也没告诉,他害怕那些向他投来怜悯的朋友,或者说他害怕去承认他的软弱。

其实他并没有把苏美雪所有相关的东西都丢掉,身上带着的这把吉他是苏美雪在他生日时送他的。他一边望着窗外一闪而过的风景,一边注目着即将前方隧道的幽暗,怀里紧紧抱着这把吉他,他似乎要把整个的身体都贴在上面,仿佛在渴望着汲取出一丝丝的温暖,哪怕只有一丝丝就足以让他在日后许多个失眠的夜晚,安静得像个孩子一样沉稳地睡去。

他来到了北京,一个号称所有音乐自由者的梦想天堂,但也不亚于是地狱的修罗场。从这里每天每刻都有人在绽放无限闪亮的光辉,一夜成名,也有人在这里慢慢地被那个叫生活的机器搅拌成了碎块,然后毫不留情地喂给了我们习惯称之为理想的——野兽。

陆一铭对其中利弊早已熟知,不过他一直缺少一个下决心的理由,一个可以让他不顾横冲直撞,只想去头破血流的理由。他本来只是偶尔憧憬过,后来他爱上了那个女孩,于是就只想着毕业后能找个稳定的工作。他把两个人可以一直共同地生活看得比什么都重,就慢慢打消了这个不切实际而又冒险的念头,如今,苏美雪给了他一个不得不来的理由。

真是命运无常,陆一铭有些自嘲地想。也许这里的生活,能让他稍稍地减轻心头的疮痛。

当房东拿着他几乎所有积蓄,领着他来到一间差不多卫生间大小简陋不堪的房间时,陆一铭的脸色分明表现得有些难看,紧紧的握住的拳头似乎想争辩些什么,但他还是慢慢地深呼吸地克制住了自己。他站在门外深深吸了口气,最终什么也没说,只默默地拿着行李走了进去。

那房东看着他的反应似乎也并不在意或习以为常,只是笑着带着嘲讽的口吻说道:“小子,我看你年纪轻轻才好心给你找个地住,光你这点钱在北京还不够找个站脚地的。你要是想住呢这是算第一个月房租,不想住呢我全额退款,送你走人,爷此间的买卖向来是不愁卖。”见陆一铭不说话,于是老板重又眯起了笑脸,渐渐地缓慢转过身去,背着手,一边口里哼着咿咿呀呀的京剧小调,一边脚步悠悠地下楼了,只留楼梯木板不停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像许多个正被踩在脚下的人在痛苦地呻吟着呼叫着,但最后都随时间慢慢归于沉寂,归于安宁。

十一

陆一铭交完房租,钱已经所剩无几了,他必须找到工作,他必须生存下去。他背着吉他径直找到一家酒吧,当他提出要唱歌赚钱时,所有人都笑了。

店主看着他也笑了,带着玩味笑意看着他,语气冰冷地说道:“服务员3000一个月,不干滚蛋。”说完就欲转身离开。

“我干。”陆一铭毫不犹豫地答应了,他只想生存下去。

于是陆一铭穿上了酒吧服务员的工作服,主要工作就是给酒吧里的客人递酒倒酒,送那些醉酒的人上出租车,活虽不重但偶尔不小心也会被客人吐得一身,变得臭气冲天。

在这里,他看到了更多的世相百态,丑恶与崇高就在一块硬币的两面。

有人在这里喝得烂醉,然后哭着数落在外面花心的丈夫,有人在这里狂欢,叫得声嘶力竭,尽情释放着在职场尔虞我诈的压力,有人在这里找到暂时的欢乐,有人只是沉迷于酒精麻痹的魅力,不愿离开。

陆一铭刚开始还有些难为情,不久就习惯了这套规则,他的目光始终都盯在酒吧的中心,默默地在等候着一次自己可以表演的机会。

这天,酒吧原来的驻唱阿峰因和老板关于薪资的事情,意见没有达成统一。阿峰临走时放下话来,不给涨价钱,晚上不会再来。果然,这天晚上阿峰往常的时间都过了,也没有见到他人,眼看酒吧的人越来越多,舞台却是空空如也地没有声响。现在找人来肯定来不及了,老板急得满头大汗。

突然,他想起了当初那个背着一把吉他说想要唱歌的小子。他找来了陆一铭,口气郑重地对他说:“小子,你不是一直说想唱歌吗,我今天给你一个机会,现在你去上台演唱。如果唱得好,以后我给你涨工钱,如果敢给我搞砸了,你就赶紧给我自己滚蛋。”

陆一铭很珍惜这次机会,他拿出心爱的吉他,先仔仔细细地调好了音。刚开始他还有些紧张,酒吧的嘈杂的环境也让他一时显得有些不知所措。不过很快,他凭着熟练的弹奏,扎实的音乐功底和唱功,他渐渐适应,慢慢地展现他潜藏的天分。

他此时唱的是一曲摇滚乐,音高得吓人,但他依旧唱上去了。他疯狂他夸张,他仿佛是要所有积存的不良情绪全部通通地都发泄出来,然后狠狠地砸在地面上。他的声音嘶吼不休,仿佛是他在对命运的痛力地鞭挞和无情嘲弄,只有一遍遍不停地抽打,一遍遍重复地吼叫,才能稍稍减轻他的不歇的怒火。摇滚的歌声就是在传达着敢于抗拒着一切精神,对生活的抗拒,对命运的抗拒,对一切的一切都勇于抗拒。所有人都开始被他的激情感染,开始跟着他喊叫着,唱着,嘶吼着,生活的重力已经把人压得死死的,此刻的音乐让他们灵魂在片刻得到了喘息和畅快。

渐渐地音乐开始舒缓,他的情感慢慢地酝酿。一股化不开的悲伤从这个年轻人身上弥漫开来,似乎受到感染,酒吧原本嘈杂的空气也慢慢安静下来,所有人都看向舞台。

陆一铭紧闭着双眼,开始轻轻吐出一个个音符,节点很慢,就像是在梦中的低语呢喃。动人的歌声里饱含了他的回忆,他的爱,他的痛在歌声里反复交织,深深感动着在场的人。这样的情,不知从何所起,从来地一往而深。

他的声音清澈干净,不玩弄唱歌技巧的花招,只凭一腔情感的真挚动人。

许多个刚失恋的男女在这样的歌声下,直接放肆而痛快地开始哭泣,他们山洪般的情感此刻仿佛找到了宣泄口,一泻千里。哭从不代表他们软弱,只是我们有时所需要。

当他静静唱完,客人们似乎被带进他的故事还没醒来,掌声在十几秒之后倒海般地响起,这是他们有史以来对一位酒吧驻唱歌手的最高敬意。

十二

当晚阿峰其实就在隔壁茶楼坐着,等着。他等着看,到晚上没人给酒吧驻唱时,老板一定会打电话给他,然后给他加价钱,讨好他求他回去,这样阿峰也就达到了他的目的。

谁知听别人说,有个叫陆一铭的小子顶了他的场,而且据现场情况看,客人的反响也不错,老板也很开心,他完全被遗忘在一边了。

当阿峰急忙回去和老板解释昨晚一事,商量着继续返场驻唱时,老板却冷了脸,一口回绝了他。以前他没得选择,如今他已经现在有了一个更好的选项,一个比阿峰更便宜更听话也更有实力的选项,他打算就这样一脚踢开阿峰。

无论阿峰如何请求和保证,老板都置之不理。就像对于生活我们往往如此,我们拥有它,我们又抛弃它,最后我们习惯来哀求它。

阿峰见事情无可挽回,不由得怒火中烧,想找那个替代他的小子算账。当他到场内时,陆一铭正拿着他的吉他准备上台演唱。阿峰见此便冲到了他面前,一把抓住了他的吉他,怒火冲天地说:“小子,快给我滚下来,这里不是你该待的地方。”

陆一铭并未和他争执,只是冷着脸毫不相让说:“松手。”这里的规则从来都是弱肉强食,陆一铭自然懂得。阿峰不想就此罢休,愈发用力一扯,陆一铭没防备直接被他顺势拽出,他本人却没多大事,而吉他则被摔在了地上。当陆一铭脸色惨白地急忙把它捡起时,琴弦已经断了几根,表面已经摔得开裂。陆一铭跪在地上,抱着那个人送他的吉他,面部难看得如同野兽的狰狞。他一声怒吼着要冲上去狠狠的教训这个刽子手,这个拿走自己最后一根稻草希望的毁坏者。

但老板及时出来,他被酒吧其他员工拦住了。他此刻看着他的琴,疯狂的神情就好像失去的最珍贵的事物,琴是他唯一放不下的羁绊。

阿峰看着陆一铭剧烈的反应,也有些心虚地说:“不就是把破琴嘛,大不了赔给你。”

“这把琴你赔不起,这是一个曾经很重要的人送我的,如今全被你毁了,世界上再也找不到第二把一模一样的这样的琴,即使找到了,也不是原来这把了。”陆一铭强忍着巨大的痛苦,冲他怒吼地说道。

阿峰也开始感到有些愧疚,说:“我还认识一些修琴的,让我试试给他们看能不能给修好。”

见事情还有转机,陆一铭不禁慢慢情绪镇定下来,看向阿峰,急忙地说:“哪里可以修,快带我去。”

当阿峰带着陆一铭走到一间破旧类似仓库的阁楼时,陆一铭也不禁有些怀疑。当他走进去时,瞬间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一排排墙壁挂着的,有各式各样的,不同年代不同风格的吉他,全部都整整齐齐,一尘不染。

一个衣着破旧脏污的老头正背着他们,手里正拿着一把琴在修理。阿峰轻轻唤了声李叔,他回过头来,看见是熟人,立即笑眯眯着站起来向他们打招呼,对着阿峰说:“你小子,好久没你消息,今天跑过来干嘛来了?”

“今天有点事麻烦你,找你修把琴。”阿峰有些不好意思地对李叔拜托道。

李叔瞧着陆一铭难看的脸色,隐约猜到几分因果,不咸不淡地说:“先把琴拿给我看看吧。”陆一铭小心翼翼地把琴递给李叔,眼里带着哀求和诚恳说:“请你一定要修好它,拜托了。”

李叔让他们先坐着,自己先去后面检查一下损害情况。

阿峰坐下来掏出一根烟,又分了一根给陆一铭,陆一铭不会抽烟没有要。于是阿峰自顾自地点起烟,喷出一团呛人烟雾,有些慢慢地开口说:“你是第一次出远门吧。”

陆一铭担心着他的琴,心不在焉地回答:“嗯。”

阿峰手拿着烟,瞬间乐了笑着继续说:“从你眼里我就看出来了,那份强烈的执着,根本不像属于这里。”

阿峰接着说起他自己的故事,他原来只是乡下普通人家的孩子,家里父亲在城里务工,母亲则在家务农带着两个孩子。突然有一天他父亲被警察抓了,因为贩毒,迫于生计的压力,他父亲干起了高收益的违法行当。他母亲接受不了这个残酷的事实,整日以泪洗脸,家里日活日益紧张。后来他忍受不了别人指点的罪犯儿子的身份,他只身离家出走来到了北京,开始在乞讨和打工中度日,在社会的底层摸爬滚打长大成人,后来有幸跟着一位大哥学会唱歌演奏,才找到酒吧驻唱的工作,得以养活了全家。刚开始他也很执着意气,但生活磨平了他的棱角,让他在无数次教训中学会了服帖,让他习惯得欺善怕恶,但从前他不是这样的。。

故事讲完了,烟也差不多熄灭。陆一铭默默听完,身心感受到极大震动。

阿峰把身子往后一靠,闭上了眼,似乎道出了多年的心里话,也变得轻松了许多。他继续淡淡地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向你说这些,也许是我从你的眼里看到了我当年的影子,纯净而可笑的目光,明明那么不堪一击,又那么倔强。”接着他又感叹地笑着说:“是啊,倔强,没有它,我们充其量不过是这个城市的一只不足为道的飞虫。不过啊,总有人情愿争先恐后去做一只吸血的虫,一头吃人的兽,忘了自己原来是人。”

陆一铭一字一句听完,就好像一根柱子一声声地撞在他心灵的巨钟上,“铛——铛——铛”,震荡了这个年轻的心灵,唤醒着他对世界的认知,对命运的胆颤。他开始向阿峰要了一根烟,点燃后猛地大口吸入喉中,然后直接被烟雾呛得咳嗽不止,但他还是坚持地不停地吸着,大口地吸着,唯有习惯这样的滋味,他才能稍微不那么沉重。

之后,李叔修好了陆一铭的琴,陆一铭就把它挂在房间里,却再也不去碰它,只是偶尔看到,顿时一种复杂的情感好在他胸中滚动,但仅此而已。陆一铭后来主动向老板提出希望可以和阿峰合作,同台演唱,工资二人平分。老板为了留住陆一铭也不再为难阿峰,爽快地答应了。

随着时间的沉淀,陆一铭唱歌的才华开始逐渐展露发挥,他的梦想也不仅仅是满足于在酒吧驻唱,他的梦想是——音乐。

不久他参加了一个“好声代”的歌唱选秀节目,经过一次次的同台竞技,过关斩将,最后他获得了第一名,也由此被签到了北京新盛唱片公司,阿峰于是成了他的经纪人。

十三

过了绿灯,苏美雪一个人走在静寂的路上,一阵风刮来,让她不禁抱紧双臂有些瑟瑟发抖,就像几年前她母亲去世的那个夜晚,她也是这样的瑟瑟发抖。

还记得母亲弥留之际泪眼婆娑地对她说,“雪儿,以后就只有你一个人了,妈妈舍不得你,但你一定要记住,一定要坚强,坚强地生活下去,你答应我,我和你爸爸会在天堂里祝福你的。”

她忍着掉落的眼泪,看着母亲慢慢闭上了双眼,也从此关闭了通往她内心深处的大门。

后来苏美雪去了南方一家媒体演艺公司,因出色的外形和舞蹈功底,在一次参演电视剧中被导演发掘,有了更多的机会演绎了一些影视角色,开始迅速在大江南北蹿红,成为一名知名演员。而陈寒则一直陪伴在她左右,保持着一种适宜的距离,从不去逼迫她,只是像看人一样,不让任何除他以外的其他男人接近。也正因为有着陈寒鑫宇集团大少爷的身份庇护,让苏美雪免去了娱乐圈的许多明争暗斗,负面新闻,慢慢在圈中稳扎稳打地提高人气。

当她渐渐忘了少年往事,命运只是轻轻挥手,两条本来应该越走越远的相交直线,居然奇异地转了一圈,又再次相交。

在一次新片筹划过程中,她应片方邀请,与相关工作人员一起吃饭商议。于是,她见到了彼时的陆一铭,他穿着黑色的夹克衫,眉眼与面相变化不大,只是轮廓棱角有些分明,气质却是和以前的截然不同。

因此,苏美雪第一眼见到时还有些吃惊得难以判定,但当她看到他也发现她时,双目的短暂对视,他眼里涌现的复杂情绪,仿佛瞬间划亮的火柴,又马上就熄灭。原来,陆一铭正是这次片方邀请而来的,是这一次她新片主题曲演唱者,不可不说他们在玩着命运的游戏。

那天之后,苏美雪再也难以入睡,许许多多的过去的回忆让她沉寂的心,慢慢开始苏醒。她既感到一种重逢的喜悦,也意识到两人因当年之事的尴尬。她也记起了自己当初说的决绝的话,他那痛彻心扉的情形,还那场打破他们所有关系的大雨倾盆。

第二天,苏美雪就出现反常的状态,以前总是工作起来认认真真,如今时常丢三落四,看起来魂不守舍。最后连陈寒都看不下去了,反复追问她反常的原因。

她于是有些冷冷地回答:“我见到陆一铭了,我感到我还是爱他的。我当年欠你的钱也已经还清了,你早就没有再约束我的权利了,我希望你给我自由。”陈寒一瞬间感到如坠冰窖,他眼睛狠狠地盯着苏美雪,最后用力一拳打在了墙上,除此之外,他对她毫无办法。

在苏美雪约陆一铭见面的那晚,陈寒也一直在旁边盯着,当他看到苏美雪那副期待又焕发的目光,他感到心里有些刺痛。他在苏美雪身边这么多年,从未看到这样的她。

当他们十字路口分手时,陈寒便跟在了陆一铭后面。在下一个路口时,陈寒拦在了陆一铭的路。他神情冷漠,流露着一种优越生活所带有的自信说:“你有她早就没有关系了,她不属于你,她要的,你给不了。”陆一铭看着这个突如其来的拦路者,后认出他是陈寒,听着这句有些似曾相识的话,他的眉头紧紧皱成一团,随后展开,口气淡淡地回答:“她不属于我,她也从来不属于任何人,我给不了她的,你未必给得了。”

陆一铭说完也不再理会,径直走了,陈寒一脸阴沉地望着他的背影,刚才的话正好戳到了他的痛处。他有他的骄傲,他不愿意逼迫苏美雪成为他的人,他希望能用时间慢慢去磨合两人的关系,前提是在这中间没人打扰,但是当陆一铭出现时,他多年的努力眼看着都要化为了乌有,他内心深处在呐喊着,他不甘心,也不会甘心。

十四

陆一铭回到家中,有些疲惫地解下了衣服,闭着眼坐在沙发双手撑在头上。他感到今天头脑有些乱。一些记忆的碎片正在疯狂涌现,有欢乐的也有痛苦的,有忘了的也有还记得的,汇成一股强大的洪流就要冲垮他心房的堤坝,但最终他还是以强大的意志力克服住这股乱流,然后慢慢地昏睡了过去。

他突然发现自己正身处在一个孤岛,只听到远近海水里有人一声声地正在呼喊着救命,他望过去正看到苏美雪正在水里沉浮,仿佛随时都会沉人海底。他不假思索地跳进海里,一步步把她带到岛上。当陆一铭救醒她时,她只是不停地哭,抽泣着不停地问:“你怎么现在才来,你怎么现在才来,我差一点就要淹死了。”陆一铭紧紧抱着她,安慰她,看着眼前救起的人,只感到紧张的神经松弛下来,从她身上,陆一铭感受到一种多年没有的温暖从他心里渐渐散发到全身,像是找回了快乐,找回了另一半的自己。

当他第二天醒来时,发现躺在沙发的自己,当他明白一切不过一场梦,刹那不禁有些失落。他于是简单收拾了下,按计划好的今天前往片场去看看,准备着去找找写歌的灵感。

片场取景在一个校园,周围绿树成荫,阳光和煦,时而有三两个学生走过,嬉笑声自然带有一种青春洋溢的气息散发开来。陆一铭刚到,就听到导演老冯气急败坏地喊:“全组都就位了,男演员怎么还没来,谁能告诉他现在在哪呢?”

“导演,刚才男演员经纪人打电话说,他昨晚吃海鲜,坏肚子了,今早来不了了。”助理拿着手机战战兢兢地说。

“怎么没人早点告诉我,这个地方我们只租了一下午,时间一到必须马上撤走。”导演叫着,急得同热锅蚂蚁。突然他看到陆一铭来了,一时计上心来,忙一脸笑着迎上去去说:“一铭来了啊,快坐坐。是来看看歌曲制作吧。这个先不着急,你看看能不能帮我小忙啊先。”面对着老冯堆满脸的笑容,陆一铭虽感到不是好事,但也感到一时犹豫。他和老冯之前有过合作,老冯为人也很仗义,这拒绝的话不好张口,便只得微微点了头。

老冯看陆一铭答应,两掌一拍笑着脸说,“好兄弟,够仗义”,又接着冲其他人大喊道:“化妆师,道具师过过来给我们的男演员准备下。”接着便塞给陆一铭一叠厚厚的剧本,让他快点把今天指定的台词背好,好给女演员搭戏。陆一铭此时才明白了这所谓的忙,忙挣扎着起来开口解释说:“演戏我不会啊,我会给你搞砸的,你还是换个人吧。”老冯一把按住他,露出一副可怜的样子说:“你就当帮帮哥,演戏只要情绪到了就行,其他不用管,按照你日常生活来就行。”

陆一铭无奈,一边背着台词,一边赶紧换衣服化妆,忙得不可开支。

剧本讲得是一对年轻时因误会分手的恋人杜少华和梅方瑜,他们在多年后再次相遇,但还没来得及互诉心事,就又不得不中断分离。。

陆一铭穿的是一件灰白长褂,戴一副银丝眼镜,从左边观景缓缓前移。她迎面走来,着一身刺绣的白色旗袍,像是打从江南烟雨里走出的画中人,苏美雪如一朵白莲花款款走来,东风不来,三月的柳絮不飞。

看到彼此,“你?”两人都同时惊异地道,再看到互相的装束,都隐隐明白了这场巧合,稍作镇定后,只能依着台词继续念。

“少华,是你呵,真巧啊。”苏美雪扮演的梅方瑜朱唇轻启。

“是的,真巧啊。”陆一铭扮演的杜少华感叹。

苏美雪看着水面的荷花说:“好多年过去了,你过得还好吗,你看那池里的荷花好像还是和原来一样,好像都没变,只是不过我们不再年轻了。”

陆一铭回答说:“年年岁岁花相似,总是岁岁年年人不同。花是一样的花,人却早已不是当初的人了。”

“那你能再最后抱我一下吗,我马上要随家里去美国了,可能不会再回来了。”苏美雪红着脸看向陆一铭。

陆一铭听着有些犹豫不前,终于,他慢慢走上前,轻轻抱住了她,就像轻轻抱住了一团羽毛,像轻轻抱住了一个梦。这时,导演喊了一声“咔”,两人有些尴尬地分离。

接下来大家都忙着去准备女二和男二的场景戏份,陆一铭不知为何想起了昨天的梦,只感到莫名的心乱如麻和坐立不安,他于是想马上回家。正当他走出去时,一个带着鸭舌帽的陌生男子正刚好从他车旁离开。

陆一铭刚打开车门,苏美雪突然地出现在了他面前,她说:“我有话想和你说,能送我回家么?”

他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点点头。

他一边熟练地开着车,一边思绪不禁飘回了过去。苏美雪此刻也沉浸在自己的考虑中,她犹豫着要不要说出那些话,但说了又能怎样,这么多年过去了,也许他早就……但她还是张了口,说:“一铭,其实当年……”

而她一句话还没说完,便在一声惊呼中,车在一个转弯时,在失去控制中整个地翻倒了。

陆一铭挣扎着模糊的意识,隐约感受到头部好像有液体正在流出,他大声急促地呼喊着“美雪,美雪”,没有回应。最终他勉强地爬出了车外,掏出手机拨打120,他再次昏倒,口里一直喊着:救命,救命。

当陆一铭醒来,发现自己正躺在医院的病床上,阿峰正在旁边坐着看护着他。他猛地记起之前发生的一切,便马上下床,但只感到浑身剧痛,没有力气,又倒回床上。最后,他在阿峰的搀扶下来到苏美雪的病房,她的重症监护室。

他赶忙焦急地问医生苏美雪的情况,医生说:“病人刚刚经过抢救,但病人由于脑部受到震荡,导致颅内出血,急需马上通知病人家属签字进行手术。”

陆一铭说:“我记得她还有个妈妈,我马上打电话告诉她。”

他赶忙掏出手机拨打了苏美雪当年最好的室友小蛮的电话。

电话开始接通,陆一铭忙说:“喂,请问是小蛮吗,我是陆一铭,你还知道美雪妈妈的电话吗?”

“美雪妈妈啊,她不是前几年去世了吗,你不知道吗,当时美雪花了巨额的手术费想治她妈妈的病,但是可惜还是去世了,你不知道吗?还是现在美雪出了什么事情吗?啊,你在不在啊,回句话。”小蛮一边回忆着一边急着追问缘故。

陆一铭大脑如遭重击,一些记忆的片段开始慢慢组合,开始拼凑,组合成一个原本的真相。他有些木然地挂了电话,感到头脑有些昏沉。他失魂落魄地找到医生,二话没说直接签署了手术同意书和责任书,口里一直不停地说着:“医生,求求你,一定要救救这个女孩”。

十五

手术结束后,陆一铭赶上去问:“医生,她大概什么时候能醒过来?”

医生有些疲惫地摘下口罩,说:“病人刚刚摆脱了危险,但仍然处于昏迷状态有待观察。她这个情况什么时候醒来说不准,只能说有可能她明天就会醒来,也有可能一辈子也醒不过来。”

医生的话始终萦绕在陆一铭耳边,他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心头被沉重的石头死死地压住,让他透不过气。和许多年前那个难过得窒息的夜晚不同,他只感到一种自责和惶恐,一个他无力承受的真相。他想起许许多多他们共同的记忆,他们刚相识的时候,他一边默默地弹琴,而她一边默默地听,他们之间没什么过多的话,但彼此都能感受到同样的心跳,能听到彼此的心声,那段日子是如此地美好。后来,他许诺过要守护她一辈子的誓言,如今却像一个讽刺的笑话。当她突然有一天提出分手时,恨意就充斥了他的脑海,原因只是他在以可笑的受害者的身份在自怨自艾,忽视了真相的巨石下她瘦弱的躯体,默默承受的一切。

陆一铭终于明白了一切,却像这样只能无能为力地看着她昏迷沉睡。他像困在自己编制的囚牢里,无力挣脱也不想挣脱。他胸中酝酿着汹涌的情绪,无论是喊,还是叫,都无法发泄。慢慢地,这些五味杂陈的情感,成了一句句歌声,一遍遍不停地在他脑中回响,唱出,。

这天,陆一铭回家取来了那把苏美雪当初送他吉他。他来到苏美雪的病床前坐下,就这样一个人静静地看着她。阳光合时宜地照在她脸上,让她脸上现出一层淡淡金黄的光彩,看上去像和一个安静的下午午睡的人别无二致。他缓缓伸出手,把苏美雪额前的一缕头发拨到了耳后。

“雪儿”,陆一铭默默地开口,“你想要和我说的话,我已经知道了。而我现在想对你说的话,不知道你还听不听得见。我还是像以前一样,轻轻弹给你听,唱给你听好么?”

他闭上眼睛,手开始轻轻拨动琴弦,歌声轻轻唱着,琴声悠悠响起,仿佛在黑暗里不停寻找的一道微光。他唱道:

“你在南方的艳阳里

大雪纷飞

我在北方的寒夜里

四季如春

如果天黑之前来得及

我要忘了你的眼睛

穷极一生

做不完一场梦

他不再和谁谈论相逢的孤岛

因为心里早已荒无人烟

他的心里再装不下一个家

做一个只对自己说谎的哑巴

他说你任何为人称道的美丽

不及他第一次遇见你

时光苟延残喘

无可奈何

如果所有土地连在一起

走上一生

只为拥抱你

喝醉了他的梦

晚安

他听见有人唱着古老的歌

唱着今天还在远方

发生的像在她眼睛里

看到的孤岛

没有悲伤

但也没有花朵

南山南

北秋悲

南山有谷堆

南风喃

北海北

北海有墓碑”

一首歌唱完,他睁开眼再去看苏美雪,好一会,她始终没有反应。预想落空,陆一铭看着女孩目光暗淡,心情有些怅然。

忽然,敲门的声音响起,正当陆一铭转身出去时,病人的小指微不可察地动了一下。后来这首歌被一个当时经过的病人听到了,据说还是一个民谣歌手,于是被改编成一首完整的曲目并发行了专辑,火遍了大江南北。

三个月后,“喂喂,你不要动,放着我来就好。”陆一铭进门一脸紧张地对正靠在病床上削平果的女孩说。

“那你来。”女孩似乎有些生气把拿着刀和苹果的双手往前一伸,算是缴械投降,一副看似听话其实饱含委屈的样子。

陆一铭没管那些,只是开心地拿过刀慢慢开始继续削剩下的苹果。女孩见自己被忽视,不由得像真有些生气似的,故意地重重“哼”了一声。

“雪儿,怎么啦?”陆一铭担心地问,“是不是哪里不舒服?”说着拿手去量她的额头温度,体温正常。

“我没什么,就是不满意总被某人当成废人对待。”

陆一铭急忙解释:“医生说你身体虚弱,还需要静养。”

“随你怎么说,反正我现在是过气的女演员,下辈子吃定你了。”

“你还记得那家相守咖啡屋吗?”陆一铭一秒认真地看着苏美雪说道,“那家老板前几天去世了。”

苏美雪听了有些愕然感伤,她不开心就习惯地把头顶在膝盖上,看上去像只迷路的小猫。

陆一铭情不自禁地摸着她的头,安慰她说:“我之前和他见过,我把我们的故事告诉他,他愿意把店铺盘给我。他当时好像知道自己快要走了,所以才把自己的后事都安排妥当了才在一个夜晚安然地离世”

“啊”苏美雪似乎有点反应不过来,陆一铭则带着一丝玩味的笑意看着她,接着说:“所以,你现在是那家店的老板娘了。”

“美雪”陆一铭拉过她的手,“以后白天你就负责照顾店子,我来招徕客人。晚上,我们可以一起坐着慢慢看冬天的雪,夏天的星。如果时间久了,你觉得无聊,我们干脆把门一锁,到南极看企鹅,去尼加拉瓜看瀑布,去普罗旺斯看向日葵,一起去看世界各地所有的风景。如果你累了,我就背你回家,你给我做饭,我给你弹琴。从今往后,我就陪你一起变老,变丑,不管怎样我都会一直陪着你,除非你赶我走,不然我再也不让你孤单一人。”

苏美雪听着眼睛点点晶莹,她抱向陆一铭,紧紧靠在他身上,仿佛感觉到一种久远的家的温暖。

“咦,这家店怎么改名了?”两个路过的小姑娘看着一间咖啡屋,有些惊奇地说,其中一个也接着说:“我记得以前好像叫‘相守’来着,现在怎么改叫‘雪国’了?”

有她的地方,便是国。

(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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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届掌阅文学大赛中篇入围作品集:情感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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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山以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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