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一行人便留在了原地，在路旁支起了帐篷。伊兹密尔虽然近在咫尺，但是没有船员，他们就无法出海；更何况穆罕默德方才只是被爱德蒙吓住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恢复理智，如果他们进了城，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被人瓮中捉鳖，到时候再想脱逃也就难了。相比之下，反而是留在原地更好……至少能争取一下时间，等待来自伊斯坦布尔的救援。

尤里西斯沉默着坐在火堆旁，盯着火舌下跃动的阴影。海黛也意识到了什么，主动坐到了莉莉丝身边帮忙，尽力不给哥哥添乱。而爱德蒙用剑柄拨了拨树枝，看着迸溅的火星，开口说道：“穆罕默德现在也应该回过神来了……你觉得他还会派人来包围我们吗？”

尤里西斯心知肚明，爱德蒙是故意挑了个不需要回答的问题来缓和气氛。他动了动嘴唇，一时难言，半晌才找回了正常的声音：“……不知道，应该是不会吧。”

只要那些水手还握在穆罕默德手中，他就没有必要对爱德蒙设下什么埋伏。这就像是一只香喷喷的鱼饵，不愁鱼儿不去上钩。穆罕默德之前只是出于大意才落入了爱德蒙的陷阱，本身的权谋素养还是很高的，尤里西斯都能一眼看穿的东西，他不相信穆罕默德会不清楚。

而事实也是如此，他们遭遇的时候还是下午，如今太阳已经落山了，天边升起月牙，这条道路却依然十分寂静，丝毫没有动静。

爱德蒙拨弄火堆的动作顿了顿，像是在思考什么，半晌才道：“那么你觉得，他接下来会怎么做？”

伊兹密尔港城的城主府中，也有两个人正在进行着类似的问题。他们都躺在精美的软榻上，处在装饰华丽的房间之中，香料在炉中袅袅地挥发出香气。然而占据了整个房间的烟雾，却大多是从烟管里散发出来的。

伊兹密尔的实际掌控者，穆罕默德的堂兄穆斯塔法吐出一口烟来，目光迷离地看着烟雾在空中逐渐上升、飘散，声音也仿佛随之飘忽起来：“我的堂弟，穆罕默德亲王……听说你调集了我的护卫们，去教训了一帮低贱的水手？”

穆罕默德闻言冷笑，脸色阴沉：“你是想要阻止我吗，我的堂兄？”

“我只是很好奇，你来到这里的目的是什么而已。”穆斯塔法笑了起来，懒洋洋地抬起手臂，把一个小盒子递给了穆罕默德：“伊兹密尔没有伊斯坦布尔繁华，更没有太多油水可捞，我唯一的心愿只有在这个风景优美的地方终老而已，但如果苏丹有什么命令……”

穆罕默德打开了盒子，熟门熟路地从中挖出一勺半透明的绿色膏体，放进口中。飘飘然的滋味让他神色放松了不少，语调也含糊起来：“每年经过伊兹密尔的船只有多少，穆斯塔法？没有太多油水，这种话也只有我的父亲肯信了……我暂时还没有听说过他有改变主意的想法，但是过一段时间，事情可就说不定了。”

穆斯塔法已经知道了穆罕默德来到这里的原因，但出自谨慎的本性，他还是选择了试探，没想到穆罕默德真的知道些什么不一样的事情……他目光闪烁着，追问道：“为什么？”

“问出这个问题，就等于要问我为什么要离开伊斯坦布尔一样。”穆罕默德冷笑道，“苏丹身边出现了一个女人，他已经为此神魂颠倒，无论发出什么样的政令，都是有可能的事情……而那女人的背后的指使者，也正是那群水手等待接应的人。”

穆斯塔法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仿若无意地问道：“那你为什么没有趁机杀掉他们呢？我可是听说，他们已经到了伊兹密尔……”

“……杀掉他们？”

穆罕默德顿了顿，神色怪异地反问道。穆斯塔法以为他是对今天的失败难以启齿，便含蓄地笑了笑，挑明了道：“我的属下已经将一些事情禀报了我……虽然他们，或者某个人，似乎拥有强大的力量，但在枪弹面前，这些都不算什么……不过是力气大一点而已，我可以派一队火枪手给你，一起斩草除根……”

穆罕默德静默了一会儿，突兀地笑道：“你似乎已经为我打算得很好了，我的堂兄。可是杀掉了他们能有什么用？只要我的父亲还宠爱着那个女人……”

“我亲爱的堂弟，”穆斯塔法打断了他，坐了起来，目光灼灼地道，“被薅夺了几年权力而已，难道你真的忘记那种生杀予夺的滋味了吗？苏丹已经老了，而你，我的堂弟，正是最年轻的时候……这群外乡人是阿里·铁贝林的余党，他们送上一个女奴迷住了苏丹，并趁机下毒杀死了他。在那之后，成功为父亲报仇的穆罕默德亲王登上了苏丹的宝座……”

穆罕默德也坐了起来，凝视着他：“而你？”

穆斯塔法缓缓地道：“而我，得到了一块永久性的封地——伊兹密尔港，和它周围的五个城市。”

穆罕默德握住了烟管，站了起来。穆斯塔法以为他是要同意自己的提议，穆罕默德却走到他面前，烟嘴倾斜，猝不及防地捅向了他的眼睛。

烟嘴中冒出的气体滚烫，直直地烫到了穆斯塔法的眼珠上。穆斯塔法痛得大叫一声，捂住眼睛就向后倒去。

穆罕默德拽着烟管提起烟瓶，整个扔到了他身上，冷笑着道：“果然是低贱的狗生下来的东西，连想法都这样卑贱……你竟然让苏丹最勇敢的儿子去做那样愚不可及的事情？只要那些水手还在，他们就会把脖子乖乖伸进绞索里，奉上自己最后的价值。”

说完，他便转身离开。穆斯塔法脸色阴晴不定地看着他的背影，短促地喘了口气，冷笑起来。

穆罕默德到底是不是被戳中了痛处不重要，是不是缺少斩草除根的胆气也不重要……重要的是，作为苏丹“最勇敢的儿子”，穆罕默德想要杀死他的父亲。仅凭这一点，穆斯塔法就可以动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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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德蒙的问题很难回答，想了想，尤里西斯道：“穆罕默德显然是不会放过我们的，但比起他来，我认为别人要更棘手些。虽然不知道你是用什么办法吓得他不敢动作，但他作为奥斯曼帝国的亲王，只要愿意，就会源源不断地有人为了博得他的欢心来对付我们……就这点而言，还是夜长梦多，尽快了断比较好。”

爱德蒙笑了笑，意味深长地道：“而现在的问题就在于，我们没有办法很快了断。”

只要雅各布他们还在伊兹密尔的牢房里，爱德蒙他们即使能够上船，也没有办法顺利启程。有了穆罕默德的授意，恐怕也不会有哪艘船敢于把他们带走。这几乎就成了一个死局，无论怎么看，爱德蒙他们都不得不向穆罕默德妥协。

而事情发展到现在这种地步，穆罕默德的目的又是什么呢？尤里西斯想到这里，不由心里一紧。是金钱……还是美人？

他们之前逃跑得匆忙，尤里西斯也没有在马车上见过得自穆罕默德的那箱财物，甚至连他们当作筹码带过去的两箱财宝也没有看见，所以尤里西斯想当然地认为那些东西都落入了穆罕默德手中。如果他们能成功逃走，损失一笔钱财也并无不可，可穆罕默德现在显然是和他们对上了……

照爱德蒙的说法，他已经给苏丹献上了一个美人，如果能等待一段时间，也许还能得到救援……但亲身经历过背叛的尤里西斯实在没办法把希望放在别人身上。

他抬头看着爱德蒙的双眼，眸中首度出现了迷茫：“没有别的办法了吗？比如从这里返回，随便找一个港口先离开，只要能联系到我父亲的旧部，我就能想办法去营救你的水手们……”

爱德蒙眉头拧起，摇了摇头：“那是你父亲留下的力量，更是你今后立身的根本……我不能让你为了我的手下而牺牲自己的力量。”

尤里西斯急切地道：“我不是……”

不是什么？他却说不出来了。

爱德蒙把他的神情都看在眼里，微微挑了挑眉，唇角勾起了一丝伤怀的微笑：“不用为我做些什么，尤里西斯……明天早上，你就带着海黛一起离开吧。我和莉莉丝可能没有办法送你们了……不过，”他吐出一口气，手指一弹，立起剑柄，“想要占我的便宜，可没有那么简单……不管是谁，敢抓我的人，他就死定了。”

竖着耳朵偷听的莉莉丝敢发誓爱德蒙后半句说的是真话，但尤里西斯显然是不会相信的。他咬了咬发白的嘴唇，摇头道：“不行，你为我和海黛牺牲掉的东西已经太多了……”

爱德蒙忽然倾身，一只手捏起了尤里西斯的下巴。尤里西斯不由自主地顺着他的力量抬头，视线撞进了一片犹如燃烧着黑色火焰的眼眸中。

“你以为我是在为你牺牲吗，小王子？”爱德蒙声音轻柔，冰凉的手指摩挲着尤里西斯的唇角，“我应该早就说过了吧……我来到这里的目的，只是为了海黛而已。”

尤里西斯眸中忽然燃起了熊熊怒火，当胸给了爱德蒙一拳，一言不发地走到了帐篷里。

目睹了这一切的莉莉丝轻轻叹了口气，继续笑容温和地向海黛讲解烤肉的注意事项。

尤里西斯……终于还是完全落进套里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