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于南桑什么时候走的我半点不知道,醒来的时候只觉得脖子好像要断掉了一样,身上倒是盖得严严实实:于南桑把床上的被子给我抱过来了。我看了一眼床头钟,三点多,于是关了灯倒在床上,立刻又睡着了。
早上我去餐厅吃早餐,一进去就看到于南桑和乔孟涂在窗边对坐,我赶紧停下,从旁边特意兜开,不让他们看见我——这些老狐狸什么场面上估计都不会尴尬,倒是我无缘无故的,却忽然不知道怎么跟他们打招呼好。
服务员在另一头帮我找了个好位子,又能看到他们,又不会暴露自己,那感觉相当王牌大贱谍。
我扒拉了一堆东西坐下,就着一碟白腐乳吃热腾腾的牛角包,有一搭没一搭地观察着他们,很快就发现一个很有意思的现象:他们并不说话,他们简直用不着对彼此说话。
他给她的杯子里加茶和奶,不问她要不要糖,她起身去拿食物,顺手带了全麦面包和茄汁豆子回来放在他面前。他招手让服务生收掉她吃了一半的麦片和酸奶,她切了一块薯饼吃了一下,剩下的不喜欢,放到他的碟子里。
正好服务生来给我倒咖啡,我拖住人家问:“那边坐的两个人长得好漂亮,是不是明星。”
服务生白了我一眼,可能觉得我太八婆了,但那两个人确实是漂亮,他犹犹豫豫地想了一下:“就是普通夫妇吧,应该不出名。”
我点点头放他走了——事实证明我是对的,随便找个人看看他们的行为举止,谁都会觉得他们是夫妻啊,而且还是资深的,老夫老妻那一种。
只有熟到了非常熟那个程度的人,才能相对无言而仍泰然自若。
我的八卦之心熊熊燃烧,苦于没有倾诉对象,公司同事是绝对不能去说的,二逼陈则只会叫我去捉奸在床,我吃了满手起酥,脏兮兮的不好发短信,于是戴上耳机给傅加蓝打了个电话。
这个钟点他应该早就起床了,但响了好久,我差点要挂了才接起来,我压低声鬼鬼祟祟地说:“哎呀,我必须要跟你八卦一下,我老板跟新来的VP….”
那边的人迟疑了一下,说:“哪位?傅加蓝洗澡去了,方便留言吗。”
我像被火烫了一样,不由自主往后一跳,耳机拉着手机从桌子滑下来,手机又把咖啡杯带翻了,两样东西一起掉到地毯上,滚热的液体泼湿了我整条裤子。
电话那头还在说:“喂,您好?哪位找加蓝?方便留言吗。”
是一个清脆的,美丽的女人声音,尾音总是稍微拖长一点,余音袅袅的,不管说什么都格外糯,格外甜。
化了灰我也认得的一把声音。
那是田娜。傅加蓝最初和最后之爱。
洛丽塔开头那句话怎么说来着:
“她是我的生命之光,欲念之火,我的罪恶,我的灵魂。”
这也是傅加蓝给她写的情书里面的一句,用蓝黑色的墨水,用派克牌的钢笔,一字一句在信签纸上写下的字句。我见到时候,这封陈旧不堪的信躺在一个结实的航空信箱里,信箱是从英国寄回来的,里面是所有傅加蓝给田娜的东西。
情书,书籍,CD,一条金项链,坠子是一个小相框,里面还有他们的合影,以及一个卡地亚的手镯,放在原装的首饰盒里,连购买时的发票都没有落下。
足见她想要离开傅加蓝的坚决程度。
我会听得出她的声音,也是拜那个盒子所赐,里面还有一张碟,是他们互相为对方写的声音日记。傅加蓝不在的时候,我偷偷听过几段,心脾肝肾都碎全了。
声音日记,说的都是琐琐碎碎的日常,吃了什么,遇到什么人,考试拿了多少分,隔壁有系里的师兄压力太大跳楼自杀了,所以这个月的大作业死线推迟,乌拉。诸如此类。
就这些。
每一个字里都是爱。
你不爱一个人,她就是靠每天煮大便吃为生你也不会多关注一秒钟的,你恨不得把经过你身边的空气都打个包跟那个人分享,那个人就是你的爱啊。
为什么我这辈子能够收到的,最多就是二逼陈和他老婆一起喝多了在微信上调戏我呢,老天爷你知不知道公平两个字怎么写啊?中文对你来说可能太难了英文可只有四个字母啊你开开眼不行吗。
我楞在那儿,服务员赶紧过来帮我收拾残局,动静有点大,酒店客人们都看过来,没一会儿有人扶着我的肩膀:“毛毛,你怎么了。”
我一抬头就看到于南桑,她弯着腰看着我,眼神里满满的都是关心,我满腹委屈一下冲破苦苦压抑,顿时就冲上了喉咙,我张了张嘴,一下子哽住,这时候乔孟涂也过来了,低声问于南桑:“怎么了?”
我急忙捡起手机,结结巴巴地说:“没,没事,没事,没事,我有点不舒服,没事没事没事。”
身上的餐巾都没扯下来就撒丫子跑了,听到于南桑在后面喊:“毛毛,毛毛….”
我一直跑回自己房间,蹲在门背后,手指不停地抖,手机放在我面前,电话已经挂掉了,不知道那边的田娜听到了什么,她为什么会在广州?为什么会和傅加蓝在一起?什么时候去的,为什么她要接傅加蓝的电话?她知道我是谁吗?
傅加蓝的手机里,我的电话存的是我的大名。很铿锵的三个字,每次我打给他,都会闪耀着占满大半个屏幕。
我忽然想起来了,他存的田娜的电话,不管是中国的英国的,废弃的更新的,名字都是一个字母。
A.
永远排在通讯录第一位的A。
我深深地把头埋在了膝盖上,浑身像被冻僵了一样。
我没有在房间里呆太久,那阵昏眩和冰冷过去之后,我爬起来洗漱化妆,打包退房。
我得赶去和于南桑他们会合,今天飞上海,一落地就回总部开会,行程满满当当。
很想把手机关掉,免得我一直看一直看,不知道是想等一个傅加蓝的解释,还是想等自己忍不住打过去要一个解释。
但于南桑教过我,她说解释是这个世界上第二最无谓的事,我问她头号最无谓的是啥,她说:“无能。”
这两件事通常都是接踵而来的,只有无能的人才时时刻刻对人解释,或被人解释。
强悍的人一路碾杀,推枯拉朽,没时间废话。
不管我怎么利落,最终还是迟到了五分钟,送机的车到了,于南桑站在门口等我,看到我一路飞奔,唇边露出一丝微笑,说:“别跑。”
司机帮我把行李放好,我刚要钻上车,于南桑一把拉住我:“joe在办公室接大老板的电话,一时半会不会出来,你陪我去喝杯咖啡。”
这一边只有星巴克,于南桑要了一个意式浓缩,帮我叫了一杯热摩卡,在那儿等饮品的时候,她盯着我的眼睛,说:“怎么回事。”
我没有在她面前藏事儿的功力,只犹豫了一下,就全都老老实实说了。
前生后世太复杂,她也听不过来,所以我说的,主要是傅加蓝跟我说娜娜回来了之后这几天,也就是于南桑在广州这几天发生的事。
严格说起来真不算什么事,于是说着说着都觉得自己无聊起来。
但于南桑一脸严肃地听着,等我闭上嘴,她把那杯浓缩咖啡一饮而尽:“所以呢?”
我苦笑了一下:“所以?我不知道啊。”
她瞪了我一眼,把咖啡杯往旁边的台子上一放:“好了,毛毛,你猜猜我和乔孟涂之间怎么回事。”
我吐舌头:“猜猜??我这都能猜的话,就不做现在这一行了,我去开私家侦探事务所。”
她抱着手臂,我听不出她的声音里有什么感情,但她确实是在说自己的故事:“我读完硕士进第一家公司上班,乔孟涂是我老板的上级,他高我两级,不管我后来怎么升职,怎么跳槽,兜兜转转的,到现在为止,这辈子好像他都一直高我两级。”
我诚心诚意地说:“你喜欢的男人,当然要很牛叉,不然怎么配得上你。”
她叹口气:“我不是喜欢他,毛毛。”
于南桑俯视着我,她本来就比我高一头,我今天赶飞机穿的平底鞋,她还是照样七公分高跟,所以这会儿气场逼人,那对化了三层眼线的凤眼一瞪,简直能吓出我的尿来。
她说:“我爱过他,毛毛,爱得好像内出血一样,整个人可以在那种感情里死十次都不后悔。”
我打了个哆嗦,这话说得太强了,强得我又想嚎哭起来,但是我没有,我勉强地想开个玩笑,说:“老板,我一直以为你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啊,你这算是牺牲自我来刷我的三观吗?”
于南桑使劲一挥手,继续说:“我们男未婚,女未嫁,身家都清白,认识三个月之后就订婚了,他为了我,订婚前从前途大好的业务部门,主动要求调职去行政部门,因为没有合适的职位,还降了一级,就是为了避免我们在同一汇报系统,瓜田李下。”
我肃然起敬——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照理说,于南桑当时肯定也是只菜鸟,不动菜鸟动大雕,这是真爱啊。
于南桑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你说到大雕,倒真让我想起了某人的尺寸....”
我差点晕过去,赶紧呸呸呸:“姐你又来了,说正事儿!这么好的男人,你们怎么黄了的?”
这时候于南桑的电话响起来了,明显是乔孟涂,催我们出门去上车,但故事讲到这个份上不往下讲的话,古代的说书先生是会付出生命代价的你知道吗?
于南桑把电话挂了,我抓耳挠腮地赶紧插一句问话让她继续:“后来怎么分开的。”
她忍了忍,本来我觉得还有希望的,结果门一开,乔孟涂进来找我们了,于南桑举手跟他招呼,大家只好往外走,走着走着于南桑忽然回过头来,一字一顿地对我说:“毛毛,无论面对什么,都必须要战斗知道吗,不管是赢是输,人生都是一场战斗,即使阵亡,也不能放弃。”
在星巴克的嘈杂里她这一番话就像长了翅膀的利箭,凛冽锋利,直刺人心,我一个急刹站住,楞了很久,她已经出去了,我急忙追过去,说:“老板,你倒是说说,阵亡了要怎么样才算不放弃啊。”
她面无表情地说:“诈尸啊,不行头七回来闹个宅也好啊。”
多吉利啊这大清早的。
我呸呸呸呸完了一轮,就差没说童言无忌大风吹去了,于南桑嗤嗤地笑我迷信,乔孟涂在旁边饶有兴趣地说:“什么事让两位女士这么高兴啊。”
于南桑懒洋洋地说:“跟你有什么关系。”
一马当先就上车了,我赶紧钻进去,趁乔孟涂还没上来,问于南桑:“姐,你有英勇战斗,至死方休吗。”
结果她的大眼睛深深地凝视着我,过了好久,轻轻地说:“没有,毛毛,我没有。”
“因此我才在许多个晚上,因为毕生遗憾,彻夜难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