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夜至,星稀月明,晚风徐徐,原该是个春寒夜,竟生了丝丝暖意,可这暖意并未给长公主的宴席带来一丝丝的喜庆。
原定于酉时开始的宴席,至今无丝竹管弦之音,无莺歌燕舞之姿。
只因燕金使者席上——空无一人!
晚宴的主角,大行的长公主殿下,椅坐在主位上,右手虚扶着额角,不见喜怒,似是耐心地等待。
那些原本不愿意为长公主庆生,只是因燕金使者才来的老臣们,面上已有愠色,这燕金使者对长公主不敬,他们不在乎,可在这种场合上,长公主代表的是大行的脸面,燕金如此行为,不止是落长公主的面子,更是打了大行的脸!
老臣尚有怨气,何况年轻一代呢?已有几个沉不住气的年轻武将,正在抱团商议,准备一齐上奏向燕金宣战了。
李怀忠闻言,虚抹了一把汗。
今晨卯时三刻,他正于御书房中向圣上汇报近期的情况,燕金使者便已在御书房门外等候圣上的召见,可圣上说什么也不愿意接见他们,原本一盏茶的时候就能说完的事儿,愣是拖了半个时辰,也让那二位使者在外站了半个时辰。
最后,他出来时,恍闻御前吴公公对那使者说:“陛下昨夜偶感风寒,现下正在用药,还请二位多候些时辰……”
不仅如此,就连接待燕金使者入京的官员,都只是礼部侍郎,按规矩,应是皇室宗亲相迎的!
圣上此举落了燕金好大的面子,也怨不得那二位使臣想在长公主这里找回些面子来。
可这事他怎么能随便说呢?关乎圣上天威呀!
可李怀忠怕这几个年轻气盛,急于建功立业的武将真去写折子要打仗,于是只得含糊道:“这……许是路上耽搁了,驿馆距长公主府是有些远,耽搁一会儿情有可原。”
“啊呸!能有多远!”一个小将不认同他的话。
是啊,能有多远呢?大概是绕皇宫半圈儿那么远。
大行皇宫有四个门,东边青龙门,西边白虎门,北边玄武门,南边朱雀门,四个门对应着四方神兽,由这四个门出去,便是天临城的四条主街,青龙街、白虎街、玄武街、朱雀街。
长公主府位于朱雀大街首,驿馆在玄武大街首,二者之间直线距离算不得远,可却正好隔了一个皇宫,又不能从皇宫里穿过去,只能绕路了,所以需要多花些时间。
可花再多的时间,也超不过一炷香的时候,现在都已过去两三炷香了,燕金使者迟了近半个时辰了!
眼见着议论纷纷,群臣皆有怒色,赵沁阳缓缓抬手,示意群臣禁声。
“酉时过半,众位大人想必是饿了,不若开宴罢!”
是该开宴了,可这燕金使者未到,提前开宴,恐失了礼节。
燕金来使迟迟不来,落长公主的面子,落大行的面子,众老臣心中气归气,可到底顾及着大行乃文明的发源地,乃礼仪之邦,若同燕金这蛮夷之国一般见识,说出去,岂非让人笑掉大牙?
所以这宴席,不能开。
须发皆白的老者,颤颤巍巍地站起身,似有话说,赵沁阳连忙让宝公公去搀扶,自己亦站起身,身子微微前倾,侧耳倾听。
群臣大跌眼镜,何人竟能使长公主敬畏?
只听老者道:“殿下安康,依老朽之见,燕金使者初来我朝都城天临城,兴许是走错了路,不如先派人去寻一番。”
“夫子说得极是,学生该派人前去寻一寻,但若寻不到,还请夫子准许学生开宴,万不可失礼于众位大人。”赵沁阳恭恭敬敬道。
夫子?这人是长公主殿下的夫子?
众人皆知,长公主殿下早慧,寻常的学究是不够格教她的,为此,先帝特意寻了早便归隐山林的一代宗师——年鹤白,出山传授长公主学业,莫非就是此人?
只见老者点头,长公主连忙吩咐宝公公道:“卫宝青,你且派人去街上寻一寻燕金使者。”
宝公公颔首应着,离开宴席。
众人惊奇万分,竟真的是一代宗师年鹤白!年鹤白是何人?年鹤白可是当年的大行第一人呐!
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可年鹤白一出,便可独占江山数百年,文赛诗仙,武压剑圣,君子六艺,无一不通,近乎完美的男人,是大行男子纷纷效仿的对象,年轻时亦是大行女子择偶的标准。
可传言中,长公主为夺权,手刃庶兄后,年老先生便与其断了师生情谊,今日看着,好似不是那么回事。
赵沁阳略带着歉意的笑,道:“劳累众位大人多等些时候了!”
“臣等不累!”
赵沁阳微微一笑,“夫子,朝中大员多钦佩您,仰慕您,想向您求经问道之人数不胜数,不如趁此机会,您为他们答疑解惑一番,便当是送沁阳最好的生辰礼了!”
话音方落,众人皆瞪圆了双眼,谁若能得年老先生一席教诲,那可是胜读十年书啊!那人的境界眼界,都会得到提升啊!
“臣等谢长公主垂爱!晚辈求年先生指点迷津!”
不知是谁说了这么一句,紧接着,众人纷纷行礼,齐呼:“臣等谢长公主垂爱!晚辈求年先生指点迷津!”
年鹤白看着一个个丝毫不顾及面子,朝他一介布衣下跪的朝中重臣,再看看一脸期待的赵沁阳,皱着眉叹了口气,道:“好吧!”
闻此,人群又是一阵沸腾,无外乎谢长公主,谢年先生。
“先生!晚辈有一惑,望得先生指点!”似是怕被旁人抢先,礼部尚书张奇头一次不顾礼仪,大声喊道。
这一声,似是打开了洪闸,求年鹤白答疑解惑的声音此起彼伏,连绵不断,更有甚者,已然冲到了年老先生的桌案前。
年老先生的仆从道然连忙护住老先生,另一仆从道勤从怀中掏出空白书卷,大声喊道:“请诸位大人到小的这里登记,按顺序提问!”
“我!我先来的!”
“不!我先到的!”
“瞎说,明明是我!”
眼瞧着下手席位乱成一团,赵沁阳悄然退场,进了里间。
里间,一身黑衣的影卫阿雨,已等候多时了。
赵沁阳冷笑一声,“燕金那边儿,什么情况?”
“回殿下,燕金使者似乎是在陛下那里落了面子,故想落您的面子,刻意迟来,现在方至白虎林。”阿雨回道。
赵沁阳蓦然笑了,仿佛在看天大的笑话一般,“呵,那便不必来了!”
“燕金太子派来的刺客已到城门口了吧?”
“是的!”
“千里迢迢的,放他们进来喝口茶吧,”赵沁阳端起一杯茶,微抿一口,又皱眉,似是不甘心道,“切记,可伤不可亡。”
在大行,没有任何人能落她赵沁阳的脸面,想和她过不去,也不掂量掂量自己几斤几两!可她到底不能给雁如归个痛快,燕金皇子在她大行国都出了事,燕金必定不能善罢甘休。
“是!”阿雨领命,悄然隐去身形。
赵沁阳拔下发间的一只琉璃蝴蝶簪,换成袖中藏好的粉玉桃花簪,站起身,重回席上。
年鹤白瞥了一眼赵沁阳头上的粉玉桃花,目光微沉,没说什么,转头投入了与众人的问答中。
不知过了多久,一道少年的声音打破了如火如荼的答疑会。
“哎,我说,今天是什么宴啊!”楚云月一拍桌子,站起身。
他本是不稀罕来给赵沁阳这个红颜祸水贺生辰的,但他爹回乡探亲了,回乡前千叮万嘱,一定让他代表将军府来参加这个鬼生辰宴。
真是个鬼生辰宴,坐得屁股都麻了,还没开宴,一群人围着个破老头儿叽叽喳喳,烦死人了!
“我问你们,今天是个什么宴席!”
“长……长公主生辰宴。”离楚云月最近的年轻人回道。
“长公主生辰宴,你们围着个老头子干什么!”
“月儿不得无礼!”与楚老将军交好的兵部尚书武尚清训斥道,“年老先生是我大行第一高人,岂容你放肆!”
“月儿快向年老先生赔礼道歉,年老先生乃是当代第一大儒,你怎可如此无礼!”同样与楚老将军交好的吏部尚书于光道。
“我怎么放肆了!我怎么无礼了!这不长公主生辰宴吗?你们围着老头子,我还不能提醒你们一句了吗?”楚云月反驳道。
众人这才想起,今晚是长公主的生日宴啊!
年鹤白算了算时辰,马上就亥时了,燕金使者仍然未到,虽说大行重礼节,可也不能因为这个,误了长公主的生辰啊!
“楚小友说的是,多谢小友提醒!若非楚小友,老朽怕是要耽误了爱徒的生辰宴了!”
“别磨叽了,快点的吧!”楚云月摆摆手,坐回席间,坐等上菜。
“月儿!”武尚清见他这副无礼的样子,又忍不住想训斥一番。
年鹤白连忙拦住,“楚小友说得对,是该快点!”
继而,对赵沁阳道:“殿下,已至此时,还请殿下开宴罢!”
“就是,还能因他们误了大行长公主的生辰不成?”玉蝉附和道,“还请殿下早早开宴!”
赵沁阳颔首,“那便开宴罢!”
玉蝉立即打了个手势,靡靡之音瞬起,端着珍馐美食的侍女踩着整齐划一的小碎步缓缓而至,为宴会上的众人端上一道道美食,当然,空无一人的燕金使者席上的菜色,也摆上了。
年鹤白的位子在长公主右下首,燕金使者席在他的下一位,因此年鹤白可以看清燕金使者的菜色,这一看,不禁咋舌,这什么炙羊肉啊?红彤彤的,得放多少辣啊!再闻这酒壶,一闻就是桃花酿兑了不少白干!
这燕金肃王,何时得罪沁阳了?年鹤白挠挠头,颇有些纳闷。
看台上,两位身着异域服饰的美人儿已摆好起舞前的姿势,这个玉臂扬起,翘一个兰花指,那个玉足微踮,做一式抚琵琶,又有若干姿容艳丽的女子分散左右,着桃粉色霓裳,似杏月中,那一朵朵娇艳的花儿。
随着琵琶声起,舞姬缓缓摆动腰肢,当真如扶风弱柳,妩媚勾人,又闻琵琶一声更比一声急,两位领舞随着旋律急剧起舞,令人眼花缭乱,一舞毕,不记得舞姬具体跳了什么,只记得两位舞姬之舞,犹如天人!
最后,几位舞姬盈盈下跪,齐声道:“恭祝长公主殿下福寿安康,岁岁荣光!”
“赏!”
虽然赵沁阳觉得“福寿安康”不太适合她,但现如今的大行,没有太后,没有皇后,最尊贵的女子只有她,她也就勉强受着了。
“谢殿下!”
舞姬退场,上了一戏班子,演的是一出木兰替父从军,之后又是一出剑舞,再之后是……
赵沁阳全都赏了,最后是大行皇室生辰宴中必有的“贺词颂”。
一群伶人扮演各式角色,下到乞丐,上至玉皇大帝,纷纷向寿星唱一段吉祥话,最后再奉上个大寿桃。
这个“贺词颂”,赵沁阳看了几十次了,本是不打算仔细瞧了,却在那伶人开口时,投去了目光。
不是往年的什么“福如东海,寿比南山,福星高照,福寿安康……”
而是,“天涯月色,芳草春晖,柳丝垂岸,近水楼台,阳春烟景,锦绣同春……”
最后,伶人推着一个大寿桃上前,请长公主殿下亲自打开,赵沁阳觉得有点意思,便同意了这个请求。
赵沁阳接过一把精致的钥匙,插入锁孔,轻轻一扭,便听得一声巨响,天空瞬间五彩斑斓,寿桃也自己炸开,炸出一场花瓣雨,随着花瓣雨的落下,寿桃底部机关启动,缓缓升起一方台子,台子上的小童,身着彩衣,一见她便道:“祝仙女姐姐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荣光常在,一生锦绣!”
赵沁阳很感动,但她还是一把将小童按回了寿桃里,僵硬地笑道:“这寿桃甚合本宫心意,玉蝉,将它摆在本宫房中。”
玉蝉也瞥见了那小童的模样,连忙推着寿桃下去了。
众伶人互相看了看,他们这曲目还差最后一个部分,就是送桃童子跳出来后,他们一起将他举起来,一同唱最后一段词的,可现在,长公主命人将小童带走了,这……这该怎么演?
他们又不敢阻拦……
“你们有心了,下去领赏吧!”
见长公主如此说,伶人想,得了,就演到这儿吧!
“是!谢长公主赏赐!”
赵沁阳气得脑壳疼,狂饮一杯酒,便道:“本宫不胜酒力,且去歇息了,诸位请尽兴!”
随后,朝年鹤白低语,“烦请夫子替学生招待一二了!”
年鹤白点点头,方才那小童,旁人没看见,他可以瞥见了,那是身着彩衣的小皇帝呀!旁人彩衣娱亲,他彩衣娱姊,倒是有意思!
赵沁阳走出宴会厅,脸色便沉了下来,走进卧房,愠色更浓。
小皇帝已洗掉了脸上的妆容,换回了正常衣物,正低着头,站在墙角面壁思过,听见赵沁阳进门的声音,小皇帝忙说:“姐姐不必开口,阿英知道错了,正在自我反省!”
赵沁阳长舒一口气,带着愠怒重重坐在椅子上。
“姐姐莫要如此,当心磕到!”
赵沁阳白了他一眼,伸手打算喝口茶水,赵恒英连忙拎来茶壶为她倒上一杯温茶,换下她手中已凉透的茶。
“姐姐莫饮凉茶,阿英已为姐姐泡好了玉蝉配的花果茶。”
赵沁阳没好气地接过,狂饮一口,“你不要以为这样,我便不说你了。”
“阿英没想逃避姐姐的训斥,本就是阿英做错了,阿英该受的。”赵恒英乖巧道。
“哦?看来你知道错哪了?”
“嗯嗯,阿英是帝王,身着彩衣为姐姐贺生辰,还是在众臣子面前,实在有损帝王威严。”
“你既清楚,为何还要如此?”赵沁阳猛拍桌子,赵恒英连忙握住她的手,安抚道:“姐姐莫气,且听阿英道来!”
“其因有二,一是,阿英想亲自为姐姐唱贺词,阿英想让姐姐高兴。”
“你认为你这样做,姐姐会开心吗?”赵沁阳恨铁不成钢道,她含辛茹苦地将阿英培养成一个自带龙气的小皇帝,是为了让他彩衣娱姊的吗?
“姐姐听了第二个原因,便会欣喜了。”
“说!”
“阿英今年不过六岁,本该是个天真单纯的孩子,诸臣子在天真单纯的孩子面前会更容易暴露出本性!”话已至此,赵恒英相信赵沁阳已经懂了。
赵沁阳微愣,很快便嘴角微翘,眉眼尽是欣喜与欣慰,“呵,吾心甚慰!”
“阿英,不负姐姐重望!”
赵沁阳伸手揽过小皇帝,抱在自己腿上,“阿英比姐姐想象中的要强上许多倍,甚至,比姐姐幼时也强许多。”
小皇帝把头靠在赵沁阳肩头,心想:我当然比姐姐强了,毕竟现在这具小小的身体中,装着的是你四十多年后的弟弟啊!比你多了几十年的经历,当然要比你强上一些了,不然,岂不是很没有面子?
“今晚准你和姐姐睡,仅此一次哦~”
“啊?”赵恒英瞬间红了脸,“不,不行!阿英是男子汉了,不能和姐姐睡,不能……”
“今天准许你当一次小孩子,”赵沁阳轻抚小皇帝的头,“这些年苦了你了……”
赵恒英紧紧地搂着赵沁阳,眼中含泪,暗道,不辛苦,一点儿都不辛苦,在你的保护下,阿英一生无忧……苦的,是你啊!
月色朦胧,赵家姐弟温馨而有爱,大行群臣觥筹交错,雁如归那边儿,却是惨之又惨!
他先是信了路人指的路,走了西边的白虎街,打算从西边赶去长公主府,可为什么没人告诉他,西边的白虎街不是街,而是一大片树林与山峦呢?他们没走多远就迷路了啊!后来,好不容易出了树林,又遇到一队刺客,那是招招致命啊!好在有一队侠客加入战局,救了他们,虽有人重伤,却无一身亡,还好,还好!
只是,他好像,错过阳儿的生辰宴了。就像前世那八年一样,每每兴致勃勃,意气风发,竭尽全力地去见她,想要陪她过个生辰时,却总被各种各样的意外阻拦,导致错过她的生辰。
雁如归整个人如同泄了气一般,拖着疲惫的步伐往驿馆的方向走去,脑中回想着前世他每一次错过她生辰时的情景。
她,一个心高气傲、不可一世的高贵公主,不可能放下身段来追问他为何不陪她过生辰,甚至不会表现出一丝一毫的失落。
而他,一个心高气傲、位高权重的王爷,自然也不会巴巴地去解释,错过就是错过了。
往往是,她慵懒地倚在贵妃塌上,手执一卷兵书,见他满身风霜,斜眼瞥他一眼,冷冰冰地讥讽道:“瞧这一天又是忙得脚不沾地,不过赶巧了,本宫今日大摆寿宴亦是忙坏了,不能服侍王爷,出门左转鹊喜阁,右转翠鸣楼,由着您自个儿挑。”
他自然不甘示弱,“那自然是极好的,玉霞温婉体贴,佳人活泼可爱,谁都比你这个杀神合本王心意!”
而后,他便毫不拖沓地,转身就走,即便是在书房待上一夜,也不回他们二人的连理殿。
导致她认为,他从来不在意她,他亦如此,促使他们二人渐行渐远。
其实冷静下来想想,他就能发现,她作息向来规律,平日里那个时辰她早睡了,她从来不屑于同他说那么多话,她的兵书拿倒了……
是在意的吧?她是在等他回来的吧?
雁如归一拳砸在树干上,碗口粗的小树应声而断,今生也是如此吗?老天依旧要和他作对吗?
不,不行,不可以再错过了!只要他主动一点,一切都会不一样了!
雁如归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沁阳,他大了沁阳那么多岁,明月高悬,未过子时,他还有机会!无论如何,都要在这天见到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