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午后
赵沁阳穿着一身淡紫色,绣了金银花的袄裙,躺在院中的躺椅上晒太阳。
她前几日还感慨她这几年是当不成一个闲散公主了,今天就让她体验了一天。
挺好!
赵沁阳很喜欢这一身淡紫色的袄裙,虽然不清楚绣娘为何将金银花这种药材绣在裙摆,但还是蛮好看的,可比她那身朝服轻省多了。
长公主府中的人,办事效率都是极快的,申时过半就将皇城中的客栈都调查清楚了。
赵沁阳接过卷轴,一字一字地看着。
皇城中共有二十一家客栈,官办的驿馆有四个。官办驿馆所用的皂角,都是应时节的味道,如今二月,所以四家驿馆都用的桃花香。兰花又是君子之花,客栈用它的不多,只有三家。
城南的四时客栈已有三月未开张,城西的百花客栈昨日未有客人沐浴,那么就只剩下城东的金榜客栈了。
金榜客栈在城东,距离科举考试的贡院不远,是各地举子的聚集之处,因而惯用兰香皂角。
金榜客栈的客官倒是多,并且大多为舞象之年的举子。
赵沁阳想查,可这些举子背后大多有人,这个是张大人门生,那个是李大人女婿……倒不是怕了他们,赵沁阳是摄政长公主,除了皇帝,谁也压不得她一头。
她只是不想让朝中大臣知道这件事。
长公主旷了早朝后,在金榜客栈抓了一大批举子进公主府?
那些看不惯她的龌龊人,肯定会就此编排她一些有的没的,然后老古董们就有的参她了。
她真是,疲于应对。
“玉蝉,安排一些人,潜入金榜客栈,再安排些影卫,暗中盯着金榜客栈,若有异动,及时向本宫汇报。”赵沁阳合上卷轴,安排道。
玉蝉不明所以,没听说最近出了什么大事呀?怎的用上影卫了?
“殿下,可是出了什么大事?竟连影卫也要派出去。”
赵沁阳一愣,脸色瞬间白了几白,确实,现在风平浪静的,用不着影卫,她却冒然将影卫派出去,势必引起玉蝉的好奇。玉蝉一好奇,就会同杜若说此事,杜若定会写信给杜公公,告知此事,杜公公得知此事后,定会打皇陵那边儿快马加鞭地赶回都城,然后追着她,定要问出因何事动用影卫……
可有人夜探她寝殿,这种令她面上无光的事儿,她怎么说得出口呢?
太可怕了,不行不行,决不能让任何人知晓此事!
“也没什么大事,确实用不上影卫,别派了,安排几个眼线进去就行了。”
“是,”玉蝉应着,看着她的长公主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问道:“殿下还有旁的吩咐?”
“嗯……去库里,把‘一线牵’取来。”
“一线牵?”玉蝉疑惑,这一线牵是番邦进贡的一种珍贵香料,其气味十分淡雅好闻,且有安神效用,是一味极好的房中熏香,可玉蝉知道,这“一线牵”珍贵的地方不在于它好闻且安神,而在于它的香气又经久不散,沐浴三次方可完全洗去气味,配合精心培育出来的飞虫,追踪效果奇佳。
果然是出什么大事了吗?
看着玉蝉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赵沁阳连忙道:“你莫要瞎想,本宫只是忽然想闻一闻这‘一线牵’的香味儿了,没有旁的。”
玉蝉低头看着赵沁阳,只见长公主眉目平和,不像说谎,问:“不知殿下,打算在哪个殿里熏此香?”
“就在寝殿外厅里吧。”
玉蝉领命,向凤阳殿外走去,她要去做正事了,真是头疼,她明明是掌管长公主内务的大宫女,怎么还要负责这些政事呢?也不知何时她才能安安静静地做一个管事嬷嬷。
赵沁阳眯缝着眼,瞧了眼日头,心道,今日这阳光倒是出奇的好,思及她久未体恤民情,不若趁此机会前去暗访一番。
打定了主意,赵沁阳叫住马上就要走远的花玉蝉。
“玉蝉,把杜若叫来。”
玉蝉心中犯了疑,长公主今日似乎有些心事?状态不大好的样子,平日里公主若有吩咐,全是一股脑儿地吩咐下来的,有条理且清楚,可没有像今日这样,想到一事吩咐一事。
莫非是习惯了上朝的作息,今日睡多了,头脑反倒不清醒了?不过玉蝉到底没多嘴,只道:“是……”
杜若来时,赵沁阳正拿着套男装往身上比划,见杜若来了,便招呼她过来。
“你看哪套好一些?”
一套是月白锦绣了几支竹子的,一套是玄色绣白鹤的。
“白色显脸俏,黑色显腰身,你觉得哪个好一些?”赵沁阳问道。
杜若挠挠头,“这奴婢怎么知道,奴婢去叫玉蝉姐姐来选吧!”
“别叫她!”赵沁阳连忙拦住杜若。
去年,她女扮男装出去体察民情,却不慎被人贩子拐走,还好玉蝉找到了禁卫军统领,及时关闭城门,把皇城翻了一个底儿朝天,才在一家赌坊的库房里找到了她。
虽然那家赌坊当时就被抄了,大行也就此事对拐卖人口进行了严厉的打击,现如今的大行已少有丢失孩童的了,但玉蝉还是不放心,一哭二闹三上吊也不肯让她微服出访。
她只能背着玉蝉,偷偷跑出去了,但她也是后怕的,所以,每次,她都会带上杜若来保护自己。
“就这件白色的吧!”
杜若伺候着赵沁阳穿上男装,赵沁阳又找出一套稍大一些的男装,递给杜若,“穿上试试。”
“是!”
杜若是漂亮姑娘,却不似女儿家柔美的漂亮,而是少年儿郎的英气之美。面庞棱角分明,眉眼狭长,尽显冷峻,若真是个男子,怕是要迷倒无数少女了,可她确实是女儿身。
赵沁阳时常好奇,杜若是怎么长出这一张雌雄莫辨的脸的,把她当少年看,英武俊秀,把她当姑娘看,又飒爽冷艳。
换好衣服的杜若被赵沁阳看得有些不好意思了。
“殿下,您上次说过了,不再这样看奴婢了。”杜若的脸颊有些红,她脸儿小,最怕被别人盯着看了。
赵沁阳一笑,“本宫每次见你着男装,都觉得分外英俊。”
“殿下过奖了!”
“着实不是过奖!”
赵沁阳转身走进内殿,伸手扣下她的书案上的一个兽首,只听得一阵机关转动的声音,书案底下的地面竟凹陷进去了,出现了一方可容一人通过的洞口。
杜若先行下去,拿起火折子点燃了暗道里的油灯。
这油灯是用一根浸了油的棉线串起来的,只要点燃一盏油灯,火苗便会顺着棉线传递到下一盏油灯,不一会儿,昏暗的通道便亮堂起来。
杜若回过身,将赵沁阳扶下来,又将火折子放到一旁的台子上,然后取出一根新的棉线泡进油桶里。
一根棉线只能烧一次,所以每次燃过之后,都要换上新的棉线。
赵沁阳跟在杜若身后,走得极为小心,虽说这暗道有几百盏油灯照明,可是对她来说,还是有些不够的。
“殿下,要不奴婢背您吧?”杜若道。
赵沁阳走得小心翼翼,虽稳,却实在慢了些。她们出来时就已经过了午时了,这暗道出口在北城门外的农庄里,正常速度要走上半个时辰,以长公主的速度,估计要一个半时辰。
“无妨,本宫可以。”
“殿下,您走得太慢了,奴婢背您,半个时辰都能到青龙大街了!”
青龙大街是大行都城最繁华的中心街道,距离北城门农庄又有近半个时辰的路程。
赵沁阳有些尴尬,悄悄爬上了杜若的背。
杜若躬身,待确定长公主坐稳后,一个箭步就冲了出去,“嗖嗖嗖”几下,就前进了一大段路,不过一炷香的功夫,就已经可以望见密道出口的机关了。
密道出口在一所宅子后院园子里的假山石洞里,这园子里养着十几只血统优良的皇家猎犬,都是赵沁阳养的。
这些猎犬一见赵沁阳就“汪汪”地叫了起来,一声比一声高,纷纷摇着尾巴朝她跑来,明明渴望扑进主人怀里,却在距离主人一米处停了下来。
赵沁阳从杜若背上下来,伸手摸了摸距离她最近的猎犬的头,又指了指一旁,被关在笼子里,咯咯叫的鸡群。
杜若立刻走到笼子跟前,伸手抓出来几只鸡,往空中一抛,这鸡便扑腾着翅膀冲进了犬群。
只听得一阵鸡鸣狗叫——几只活鸡不一会儿便连骨头渣都不剩了。
赵沁阳微微一笑,不错,三年不曾举办皇家围猎,饲犬人也没懈怠,这些犬野性依旧,可以赏一赏。
园子外的主事,听见园中一阵闹腾,连忙赶过来,这些猎犬可是长公主府的!他受义父之命代为看顾,可不能出了事!
据义父讲啊!
长公主六岁那年,头一次参加皇家围猎,骑着小马驹,背着先皇亲手所制的弓箭,意气风发地冲进密林,那小马鞭扬得叫一个高,抽在小马驹身上,那小马驹跑得那叫一个快,以致暗中保护长公主的宫人们,跟丢了长公主。
先皇闻此大怒,心甚急,亲自领兵搜索密林,终于在密林深处找到了长公主。
彼时,长公主正与一孤狼搏斗,殷红的血染红了长公主的蟠龙纹软甲,镀银箭亦插进了孤狼的右眼,但一个小姑娘怎么打得过狼呢?虽然那是一只形容枯槁的老狼,可狼毕竟是狼。
眼见老狼那一爪子就要拍到长公主身上了,先皇大惊,飞身下马,执剑斩狼,救长公主于狼爪之下。
从那以后,先皇再不敢让长公主参与围猎。
可长公主喜欢呐,每逢围猎,必要跟着,若是不让去,立马就委屈得直掉泪,先皇哪里看得了长公主不开心?
长公主一哭,先皇就要心软了。
没办法,这宫人看护得不周全,跟不上主子,先皇只得命人精心驯养了十余条猎犬,送给长公主,护她周全。
这些猎犬,全都是血统优良的好犬,跑得不比马儿慢,发起狠来,连老虎都不怕!在战乱年代,都是上战场的战犬,最适合保护长公主。
所以这猎犬是长公主所有,先皇御赐,半分差池都不得有!
御犬园的主事,急匆匆得往园子里赶,刚进园子就与一少年撞了个满怀。
“哎呦!”主事揉了揉摔疼的屁股,“哪来的不长眼的小子,敢撞本官!”
杜若面容微沉,冷峻的目光盯着年轻的主事,未有言语便让其不寒而栗。
那主事只好揉揉屁股,自己爬起来了,抬眼瞥见赵沁阳时,又“扑通”一声跪下了。
“下官御犬园主事柳翰飞见过长公主!长公主万福金安!”
年轻的主事,鼻尖微动,在心里默默抽了自己一巴掌,“望殿下恕罪,下官绝不是有意冒犯杜若大人!”
赵沁阳从不多看“御犬园主事”这种类似于奴仆的九品芝麻官一眼,可今日,她却多瞧了他一眼。
赵沁阳生得柔,如何假扮男子也是不像的,她又常主持大朝会,这种名不见经传的小官能认出她也属正常。
可杜若扮起男子是极像的,完全挑不出破绽,更何况,杜若只在公主府主院活动,识得她的人甚少,像御犬园主事这种官儿更不可能识得她了。
这柳翰飞,怎一眼就认出了她们?
赵沁阳的眸色渐冷,扯了一个不怎么友好的笑,“柳大人如何识得本宫与杜若的身份?”
若是旁人听见这话,吓也要吓死了,芝麻绿豆大小的小官儿,哪担得起摄政长公主一声“大人”?哪敢说破长公主的伪装?
偏柳翰飞是个直心肠,长公主称他一声“大人”,面上还带笑,他就当真以为长公主真心实意唤他一声“柳大人”了。
柳翰飞挠了挠头,笑呵呵道,“长公主天家金凤,下官不敢不认得,至于杜若大人……”柳翰飞抬头看着杜若,“能随侍殿下您左右的,无外乎宝公公与玉蝉杜若二位姑娘,玉蝉姐姐常去西街漪澜坊买脂粉,一玉蝉花香,一杜若花香,玉蝉姑娘常用玉蝉花做的脂粉,那杜若花便只能是杜若姑娘用。”
赵沁阳眉目一凛,杜若背她时,她贴于杜若背上,并未闻见任何脂粉香气。
柳翰飞见赵沁阳没有反应,恍然大悟,他闻惯了放大千百倍的气味,长公主这样的普通人可是闻不见的。
“下官天生嗅觉异常灵敏,能闻见常人闻不见的气味。”
赵沁阳看了杜若一眼,杜若点点头,她确实在前日试用了一点玉蝉姐姐买来的杜若花脂粉,不过她早已洗掉了,没想到,竟还能被此人闻出来。
赵沁阳心中依旧存疑,趁柳翰飞不注意,将自己的绣帕扔给一只猎犬,那猎犬立即刁住绣帕,转头藏进了犬群中。
待那猎犬藏好,赵沁阳故作意外,“咦?本宫的帕子怎么不见了?”
话音方落,柳翰飞便轻唤一声:“金花,过来!快把帕子还给长公主!”
金花便是那条刁住长公主手帕的猎犬!
赵沁阳眼中浮现了一丝杀意,帕子可寻,说明他所言非虚,他既有如此灵敏的嗅觉,想来循着她们的气味找到长公主府密道的入口也不是难事了!
杜若也是发现了这一点,素手按上剑鞘,随时准备着拔剑出鞘,要了此人的命。
可赵沁阳却迟迟不下达命令,杜若只得耐心等待。
赵沁阳到底是有惜才之心的,能闻见放大千百倍的气味,实属奇人,此人若是能为她所用,岂非妙哉?她眼下,不就正好需要这么个人嘛!
终于,赵沁阳道:“带走!”
杜若心中诧异,长公主竟不杀他,但手上还是迅速地以剑鞘敲晕了柳翰飞。
赵沁阳心中冷笑,她不信那贼人只来一次,他定会再来,再来之日,便是他的死期!
“命薛纵,务必使此人为我所用!”
“是!”
柳翰飞醒来时,是在十分狭小且黑暗的空间里,他揉着昏昏沉沉的脑袋,怎么也想不通长公主为何要让人把他打晕,还关了起来,这应该是关起来了吧?他前后左右摸了摸,这空间的长宽,差不多是他伸开双臂那么多,高度……倒是有些高度,他跳起来也摸不到顶。
这是个什么鬼地方啊?
“有人吗?有人在吗?”柳翰飞喊道。
“当然有了。”这是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
柳翰飞没想到真有人回答他,吓了一跳,但他马上就兴奋起来,“哎!兄弟!太好了,我还以为这里就我一个人呢!还好有你,我不至于太害怕。”
男子闻此微愣,“呵呵”地笑了一声,不知如何回他。
“兄弟,我是被长公主打晕关进来的,你呢?”
“我被她请进来的。”
“哎呀!咱们同病相怜啊!不若一起想想,如何逃出去吧!”
男子拧眉,他不知道“请”与“关”得区别吗?可是,他许久没见过这么跳脱的人了,他愿意陪他玩一会儿……
“嗯,好啊……”
转眼,长公主华诞之日已至。
这期间,长公主府的护卫未放一只苍蝇进府,亦未发现任一可疑人;安插在金榜客栈的人未有半点儿发现,还有一个跑去考科举了;燃了数日的“一线牵”,恐怕只在赵沁阳与玉蝉杜若身上染了味道,因那飞虫一放出来,就只落在她们身上,旁的地方都不肯去。
赵沁阳很气,可她又不能表现出来,喜怒不形于色,是上位者该有的本事。
玉蝉看着殿中燃了近半月的“一线牵”,问:“殿下可要将这香换一换?”
玉蝉知道殿下没有旁的意思,可若是被旁的大人们知道了,长公主华诞之日燃追踪香,难免会有人多想,总是不好的。
赵沁阳瞥了一眼香炉,“换凤凰香炉配斩桃香吧。”
“是!”玉蝉应着,收了香炉。
赵沁阳又看着殿前巡逻的护卫队,轻叹口气,“撤一半,不过宴席散后,务必全部召回。”
“是,”玉蝉应着,心中却愈发疑惑,殿下近日过于警觉了些,似乎在怕些什么。
玉蝉张张嘴,想问上一问,却被赵沁阳打断,“春桃园的宴席安排好了吗?”
“已安排妥当。”
赵沁阳点点头,又问:“燕金人不爱吃鱼虾,燕金使臣的菜色可调整了?”
“是,原定的河鲜海鲜都换了各种牛羊肉顶上。”说到这里,玉蝉是真的佩服自己。
燕金不临海,国内河川也少,土地上尽是肥羊壮牛,所以吃不惯鱼虾,而长公主殿下最喜河鲜海鲜,因此寿宴的菜单子上近一半是鱼是虾。
要把这一半的菜色换成档次不低于鲜美鱼虾的菜肴,可是费了她不少脑力。
“辛苦你了。”
依大行礼制,外邦使臣进京当日需拜会圣上,翌日晚,圣上需设宴于“海河宴清”,与使臣商议两国之事;若使者在京时,宗亲设宴,需设使者席,诚邀使者赴宴。
赵沁阳长呼了一口气,似是无奈且烦躁,她当然烦躁,那给她写了一整篇污言秽语的雁如归要来了!她推脱了今晨与阿英一起接见燕金使者之事,明日晚上也只想在内阁垂帘听一听他们之间的谈话,就是为了不与那恶心人的燕金肃王见面。
可是今日是她生辰,长公主生辰宴,没有不摆的道理,而燕金使者那边儿,也没有不递请柬的道理。
“唉——”赵沁阳叹气,“有道炙羊肉是吧,多放些辣,就说是本宫亲手做的,再把春桃园里埋着的酒挖出来一坛,倒一半,兑一半白干进去,也说是本宫亲手所酿,一并送与雁金肃王眼前去。”
“啊?”玉蝉眨眨眼,“殿下,羊肉性燥热,辣为辛,同燥热,您再给加上半壶白干,这人非上火不可。”
“你照办就是。”
玉蝉虽觉得这样不太符合待客之道,但她唯殿下的命令是从。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