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乌合之众的惊慌

傍晚，林小娟随一群同事来到公司附近的一家装修格调很讲究的湘菜馆，菜馆老板是个画画的，墙上挂的都是自己的作品。餐厅分上下两层，整个氛围甚是清新雅致。一行人随李枳上了二楼，顺走廊进了最里面的一个包间，位置非常安静。

包间里面很宽敞，李枳在大家的建议下坐到了主座的位置上。其它人很自然地按在办公室里形成的圈层结构围着李枳坐了。林晓娟自然是轮到靠门的位置。她刚坐下，忽听到刘晴站起来说：“哎呀，我今天也不知怎么了，尿频，老得去洗手间，晓娟，我跟你换换，你来我这里坐！”她话音未落，人已走过来了。

林晓娟很诧异，她和刘晴的工作位斜对着，抬眼就能望见，今天除了午餐时间，就没见她离开座位，何来“尿频”一事？看了看刘晴的座位紧挨着李枳，她本能地不想过去。在心理上她和李枳的距离是最远的，坐得近了觉得别扭。而且饭桌上领导旁边的位置，是有任务的，既要陪好领导，又要活跃好氛围，重点不在吃上。以她的性格是顶顶不合适的。可一时间却也想不起什么理由来搪塞她，正犹疑间就听李枳也声调格外亲切地招呼她过去坐，只得站起来换了位置。心里却疑惑着刘晴突然的“尿频”，以及李枳格外配合的亲切声音。

待凉菜上桌，饮料备好，大家都安静下来，等待李枳发言。林晓娟坐在李枳旁边，似乎自己身体的每个细胞都能感受到李枳的情绪，她很努力的克制着低落，保持着脸上的平和微笑。

“来吧，大家一起碰一杯，有阵子没和大伙吃饭了，今天我们放松一下，边吃边聊。最近公司来了很多外界的人，估计大家也都看到了，有什么问题，你们尽管可以问。”

李枳并没有站起来，大家也就没有站起来碰杯，而只是将酒杯举起做了一个碰杯的动作，各自抿了一口酒，开始边吃边聊。

“李经理，刚才您说到公司来了好些人，我们也很好奇，但却一直不敢问，今天能给我们说说，那些人是来干嘛的么？”率先提问的是范明，销售部里三个男销售之一。来自陕西甘肃，眼镜里面的一双眼睛很明亮，中等偏上的身材看起来很结实，嗓音沙哑，普通话里时不时夹着陕北音儿。

“他们是来接管公司的”

话音一落，众人的筷子都停在半空中。林晓娟惊愕的抬起脸，望向李枳，余光却看见李枳另一侧的朱莉安和刘峰依旧低头不紧不慢地吃着，看样子并未如其它人一样被这个消息惊到。她瞬间明白，和她换座的刘晴应该也是早就知道的。

“接，接管公司？李经理，这是什么意思？”范明惊讶得结巴起来，据他自己聊天，小时候他就有结巴的毛病，后来长大不知怎的就好了。

“公司换股东了，我们公司本来是国有中大集团下属分公司投资成立的，去年初刚成立，没想到刚一年多一点，国有资本就撤出了，把公司卖给了两个民营老板。这些天你们注意到没有，其中有两个人，一个光头个矮戴眼镜的男的，四十来岁，他就是未来的大股东，也是董事长兼总经理，姓陈，北京人，据说是清华毕业的，混到今天全靠自己打拼。另一个高大年轻帅气的小伙，比我还小两岁，刚三十，特别时尚，看起来像个电影明星的那个，姓韩，他是二股东，但股份比例和大股东差很多，也是北京人，应该是个富二代。说话总没个正形，只在开会讨论的时候才严肃起来。”

范明突然嗓门提高了八度：“我想起来了，想起来了，我就觉得那两个人怎么那么眼熟，您说的那个姓陈的股东，四十来岁，我接待过，大概四个月前，他和一个老头来过公司，说是听朋友介绍过我们的服务产品，特意来公司了解一下。敢情，他们不是来买产品，是买公司呀，我当时还纳闷，客户都是我们出去找，头回见到自己找上门来的，怪不得后来联系并不上，留的电话都是假的”

然后一个女生怯怯地说：“我也想起来了，那个姓韩的二股东，我也接待过，连假电话都没留给我就走人了”说完不自然地笑了两声。

李枳叹了口气：“怪不得我邀请两位新股东和即将新上任的吴总到咱们销售部来考察，他们跟我说早就来过了，原来早就偷偷地微服私访过了。”

“新上任的吴总？这么说我们的周总经理要离开么？”

“当然，周总是中大集团派驻在这的，现在公司卖给私营资本了，他当然要走。”

“没想到咱们这么一个小公司，还有这么大的变动！”另一个男销售王晨感叹道：“周总是中大的人，但公司除了周总，基本上都是社会招聘来的，对我们不会有什么影响吧，我们给谁干都是干，对吧经理？”

王晨也不知道为什么，他这问题一抛出来，朱莉安和刘峰都不约而同的用眼睛斜藐了他一眼。

高层的置换对自己的工作有没有影响，这是刚刚被公司易主的爆炸性新闻冲击得有些心慌头晕的销售们接下来最关心的问题。似乎每个人都忘记了吃饭，眼睛专注地盯着李枳。

李枳的眼睛看着桌上的饭菜，没有马上回答，她似乎在努力寻找合适的措辞，但此刻，却觉得自己的大脑是僵住的。沉默了一会儿，终于说到：“这就是我今天叫大家来的意思，我们共事了一年多，我对大家怎么样，大家是清楚的，对吧？”

林晓娟觉得，这就是李枳的语言风格，就像桌子上的油酥螺丝饼，一圈一圈的，永远不直奔主题，要从外围一圈圈绕到中心点去。加上声音的质感又很细，风格就特别迂回婉转。林晓娟虽然样子清秀，性格安静，但是说话汇报工作都很言简意赅，思路清晰。所以和李枳谈工作的时候，她有时候心理就起急。在她的概念里，在完全依靠市场竞争生存的领域里，能主持一摊工作的女领导，不管外表是柔是刚，内在特质应该是雌雄同体的，即使达不到雷力风行的程度，也应该是果断高效的。她不明白，为什么这样的职位选择了李枳这样的人，而李枳也选择了这样一份看起来并不适合她的工作。

显然李枳的回答是让大家摸不着头脑的，但从她的话风里模糊的感觉到她像是在寻求某种支持。

然而此时每个人心理上的的耐心阈值都已经降到了低点，范明更是迫不及待的想要直奔主题：“当然领导，这一年多您对我们爱护有加，我们都支持您，您指哪我们就打哪儿，您就说吧，这次到底怎么了？”

“嗯...，这次是我对不住大家，请大家原谅，我确实尽力了。但是新的领导层对我们很不客气，完全不管我们这一年多辛辛苦苦对公司做出的贡献，销售部要彻底大换血。也包括我自己，所以各位，我们现在是难兄难弟。我曾经跟新股东力争，给我们一年时间，如果我们完不成新的销售指标，我们再走，但陈总和韩总一点机会都不给我们。所以，今天大家在这里，商量一下，有什么想法都尽管说。边吃边说，来，大家别忘了吃菜。”

“我们打下的江山，现在要拱手让人了！”朱莉安愤愤了地说：“我们来的时候，公司刚成立不久，我们等于是销售部元老，客户都是我们一个一个跑下来的，现在就这么把我们赶走了，也太欺负人了吧！”

林晓娟对朱莉安的言辞感到震惊。面对同样一个局面，她完全没有想到还可以有这样的理解。她虽然同样对突如其来的事实感到非常意外，但内心却完全没有什么“江山”“元老”的概念，更不理解，在这个时代，在北京这样的国际大都市，一个80后，居然还在用混江湖的逻辑来解释商业社会里的正常现象。她望着朱莉安的脸，虽然五官尚可，但皮肤黄黑，脑门上别扭地顶着几颗青春痘，更衬托了“老子不好欺负”的愤愤表情。她记得朱莉安的老家是河北的某个县城，在北京已经工作好几年了。林晓娟突然感受到，她身处的这个团队，人员的混杂程度有些超出她的想象。

朱莉安的发言过后，刘晴紧接着说：“现在11月份，下个月是老客户就该续明年的服务费了，现在让我们走，就是为了逃避应该付给我们的续费提成。”

气氛一下高涨起来，即便林晓娟感觉再迟钝，也看得出来，从李枳到朱莉安再到刘晴的发言，讨论的方向被成功地引导到对公司义愤填膺的不满之中，唯有林晓娟默默地在其中，一言不发，异常尴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