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秀秀与丫丫
秀秀听见窗前枣树上那只老麻雀啄着枯枝,心烦得很咧!
这只老麻雀白天不吵不闹,躲在老巢里睡觉,一入夜就开始蹦蹦跳跳,不让人安生。有的时候,秀秀觉得老麻雀的叫声、啄食声很像三爸萧永春的胡琴,拉得入港时荒腔走板,来一段心惊胆战的插曲。这个时候,满舞台的人……无论是在唱着的还是在打着的都要停下来,无奈地望着萧永春,恭敬而略有些不耐烦地等待着,只有新安哥哥才敢喊:三爸,你又发癫了。听到新安略显愤慨的喊声,三爸萧永春身子猛地一颤,醒过神来,弓子顿一顿,欢快、热情的旋律像村边的溪流哗啦啦流淌起来。
秀秀其实很喜欢听三爸荒腔走板的“插曲”,觉得那曲子里藏着三妈,绞着大辫子,站在一座院子的角落,一双大眼睛扑闪扑闪地,有时还会偏着头打量远乡,一直望到了尧山镇外的世界。
其实秀秀只见过三妈的一张照片,秀秀还没有生出来,三妈就已经死了。
秀秀觉得照片里的三妈很让人亲近,几乎每一天,都要跑到民安哥哥的房间看一眼三妈。不知道什么时候,照片里的三妈活了,三妈一见到秀秀,就会跟她说话,说的都是天书,但秀秀听得韵味。
秀秀听得懂天书,那真是人生中的一个意外。
秀秀一直是一个普通的初中学生,智力中等,成绩在班上不好也不坏,上课不调皮也不会积极举手发言。除了一只小巧而挺拔的鼻子与一双又大又亮的眼睛搭配得如同小人书里的小英雄一般,没有出彩的地方。
自从一年前从自家门前的圳沟里救了尧山村的名人萧二翁妈,一切都发生了改变,除了身体“突突”地往上窜,原来听不懂的课听得懂了,不会做的题目会做了,也就是在那一次,秀秀竟然听懂了萧二翁妈讲的天书。
丫丫与秀秀的感情不一般,可以讲,不是亲姐妹胜似亲姐妹。他们不同年级,但同班。
尧山村学校是一所完全学校,开设了小学、初中、高中各个班级,小学入学率100%,初中入学率95%,高中入学率90%,基本上做到了所有适龄孩子都在校读书。
寿公晓得尧山村向来有尊师重教的传统,历史上出过进士,举人秀才每朝每代都出,亲自在告状信上做了批示,在小学校里增加了初中部。
跟老一辈人的预计有很大的出入,村里愿意就近读初中的孩子只有十之一二,其他的孩子大部分辍学,成绩好点的去了镇中学,再好一点的去了县八中、二中、一中。初中部原来配备了3个老师,最后留下来的只有校长军老师。军老师一个人教初中3个年级30来个孩子,编成一个班,在一间教室上课。每个年级坐一纵排,一个年级上课,其他两个年级背对讲台,以此类推。所有的公共课,如音乐、体育、劳动、自习、班会等,3个年级面对讲台一起上。
秀秀与丫丫都是初中生,秀秀初三,丫丫初二。初中班统共30几个学生,秀秀只与丫丫要好,丫丫只与秀秀要好。
两个人都爱呷零食,衣兜里总要放些蚕豆、绿豆,芋头、藠头,萝卜条、红薯条……丫丫阔气,时不时带一块片糖,几条兰花根,还有糖姜、梅子干……
两个人都爱看山,学校地势高,面前一望无碍,对面的笔架山,左右的芙蓉山、天罩山,背后的尧山,沉稳清秀,尤其是缭绕山腰的云雾,于平淡无奇中变幻出万千景象。两个人不做声,不时交换一样零食,两只眼睛丝毫不会离开山与云,一直到军老师使劲地敲响悬挂在屋檐下的铜钟,才不紧不慢地走回教室。
两个人两位一体,同桌的狗剩儿老是欺负丫丫,秀秀出面教训了狗剩儿,从此班上惫懒的男生一见到她俩就讪笑,有路让她俩先走,有桥上她俩先过,她俩想干嘛就能干嘛。有一回秀秀突然想当班干部,丫丫将这个想法讲给了狗剩儿,狗剩儿联合几个男生开始整蛊班长萧民安,有的给萧民安使绊子,有的到军老师那里告黑状,有的在萧民安后脑勺上粘鼻涕……萧民安大事小事都不顺,愁眉苦脸找军老师要辞掉班长的职务。如果不是觉得当班长也没么子意思,秀秀铁定成了新一任班长。
丫丫长得身材窈窕,相貌清秀,性情却甚是恬静,见人总是羞涩地一笑,然后低下头,不讲多话。萧二翁妈谁都嫌弃,只不嫌弃这个孙女,大家都讲,这个孙女除了羞涩,骨子里像年轻时的萧二翁妈。
萧二翁妈成为炙手可热的神婆之前,全家上下都躲着萧二翁妈,但凡有事,就派丫丫前往,多半能得到一个好结果。就连帮萧二翁妈洗澡、倒马桶这些活儿,两个儿媳,其中包括丫丫的亲妈都会推到丫丫的身上。秀秀的姑姑永梅是丫丫的亲妈,秀秀自然成了丫丫的姐妹,也常帮衬着做这些一般年轻妹子不愿意做的苦活、累活,慢慢地也成了萧二翁妈的自己人。
萧二翁妈对自己人是相当好的,每一回秀秀进萧二翁妈的房间,总能得到诸如半块片糖、半张法饼、几粒甘梅的奖赏。虽说东西不太新鲜,有时还有萧二翁妈头油的腥味,但对于经常吃不饱肚子的孩子们来说,已经是天大的恩赐,足以让表情古怪的萧二翁妈升华成有求必应的神仙、菩萨。
一天半夜,秀秀被窗前枣树枝头的老麻雀吵醒,信步走出从来不关的朝门,结果看到圳沟里冒着白气,白气之内趴着一个影影绰绰的人影。月光皎洁,那个人影猛地抬起一张童颜的脸来,正是大名鼎鼎的萧二翁妈。秀秀心善,赶紧跳下圳沟,连滚带爬地到了萧二翁妈身边,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将她从小水潭里捞了起来。萧二翁妈的衫子半敞开,满胸的青春与年轻已经干瘪,秀秀差点松手,听任她重新躺倒在小水潭里。半依在石坎上喘了一顿气,萧二翁妈清了清嗓子,很有节奏感地对着月亮数落开来。数落的是些什么,无人能懂,秀秀往常也不懂,但就在这一刻,秀秀突然开窍,听懂了天书……
今天被老麻雀吵醒,秀秀心想,萧二翁妈不会又摔倒在圳沟里吧,要不要去看看呢……还没有想好,忽然一声悠长嘹亮的吆喝从萧二翁妈的后门窜了出来:跌,跌,月亮跌进了谷仓呦……
秀秀推窗看去,干枯的枣树枝丫后面是干净澄明的天空,月辉如银,给所有的物事都涂抹了一层冰冷,对面大屋的高墙巍峨高耸,看不到二翁妈的后屋门,但听得到圳沟里潺潺的水响。大屋的谷仓哩……不就紧邻着萧二翁妈的房间嘛……有一道异样的光辉缓缓地从那儿升起来,秀秀不由得看得呆了:果真,月亮跌进了谷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