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山爹爹与翠翠
第二日,村中大白果树下的两户人家各死了一个人,一户死的是60多岁的一家之主山爹爹,一户死的是年轻漂亮的媳妇翠翠。
山爹爹的屋里半夜就开始吵闹,天刚麻麻亮,村里几个办丧事的师公子急匆匆赶了过去,待到秀秀起床,全村的人都晓得山爹爹走了。
母亲拨开火塘里的火,给她和三爸的崽民安炒剩饭。炒剩饭是母亲的一绝,随意加点咸菜、盐巴、葱花,炒得喷香,秀秀和民安口水直流。
瞌睡的时香翁妈坐在惯常的那把大竹椅子里,听到响动,喊了一句:“秀妹子,昨夜二娥那妮子又在嚎天,你不要理她。”竹椅子“嘎吱”作响。
“是呀,不要理她,疯疯癫癫,有一回连我也骂,亏我们还是亲戚。”母亲说归说,心里还是把二翁妈当长辈。
秀秀有点不耐烦,勉强应了一句:“晓得的……”用铁钳往火塘里添了几根杂木。
母亲幽幽地叹了一口气,然后说:“山爹爹死了,听说是喝农药死的,半夜里‘哐当’一声,山爹爹的那架雕花木床塌了,家里人才发现山爹爹喝了农药……”母亲一边说,一边“吧嗒、吧嗒”用锅铲敲碎硬邦邦的饭团,铁锅里升起一股白烟,火苗欢快地舔着锅底。
时香翁妈搭了一句:“死了就死了,像他这样的人就不该活到现在……”
秀秀对山爹爹没有什么印象,半天才回了一句:“我就知道会死人……”只是,为什么会死在山爹爹家呢,跟谷仓没有毛线关系。
民安过来一起吃早饭的时候,一脸兴致地告诉秀秀:“你晓得啵,死了人了,又有几天热闹。我爸说,我去呷丧酒,他不喜欢呷大鱼大肉……”
“我晓得咧……”秀秀抬头看了一眼民安:“你不告诉我做数学作业,我就不再理你了,以后,不许你跟在我和丫丫屁股后去上学,上学了也不许靠近我一丈的范围……”
民安大口大口地扒拉着咸菜炒饭,没好气地回道:“不跟你就不跟你。不是我不让你抄,是老师不让,军老师一再交待作业要自己做,不自己做,考试就会呷鸭蛋……”说到鸭蛋,民安顿了顿,好像考试得的鸭蛋与二妈炒的鸭蛋没有区别,都好呷得很。
秀秀脸有点发烧,她曾经呷过一回鸭蛋:“我走了,你慢慢呷……”放下筷子,气呼呼地站起来。
“不等你民安弟弟了吗……”母亲只来得及喊这一句,秀秀已经像一阵风般刮出了屋。
“桂花啊,你这个女儿将来不简单哦……我虽然眼瞎了,看人比你准……”歪在躺椅上的时香翁妈突然来了这么一句。
刚出朝门,一眼看到丫丫站在石板桥的另一边朝秀秀招手。秀秀快步跑过石板桥,一边觑了一眼萧二翁妈的后门,果然敞开着,她似乎看到了黑暗中萧二翁妈犀利而洞察秋毫的目光。她背脊发凉,赶紧跑过石板桥,跟丫丫汇合到一起。
山爹爹住的屋在村中的大白果树下,离石板桥不过100多米,几步路就到了。
大门敞开着,所有的窗户敞开着,谷仓也都敞开着。屋前不见一个人影。
秀秀拉丫丫的手:“回去吧,有么子好看的?”
丫丫不肯回去:“翁妈讲,死人的脸上藏着秘密,翁妈要我一定要看一看山爹爹的脸,翁妈想知道山爹爹的脸上藏着么子秘密……”
“这你也敢看?我不敢,我要去上学了,我不能比民安那小崽子晚进校门……”
秀秀但凡晚一点进校门,民安就会去二妈身边乱嚼舌头,到全家人一起呷晚饭的时候,二妈,也就是秀秀的亲妈会叹气,跟着会夸民安懂事,会读书,成绩好……
这个时候,民安虽然没有坐在秀秀家的饭桌上,但秀秀可以肯定,他笑裂了嘴,一边笑一边还流口水……
“就看一眼,就看一眼,秀,你大摇大摆走进屋去,大家都会注意你,我哩,就有机会解开手帕看一眼山爹爹的脸……”丫丫紧紧握住秀秀的手,满手的汗水,将自己的体温与颤栗一起传递给秀秀。
“丫丫你莫激动,我去就是了。”秀秀无奈,只得紧紧握着斜跨在肩头的书包带子,几步迈进了山爹爹家的堂屋。
果然满屋子的人,几个是师公子,其他是山爹爹家的亲戚,还没来得及披麻戴孝,抽烟的抽烟,扯谈的扯谈,好像么子事情都没有发生一般。
“我……我来看看狗剩儿……”一见满屋的脑袋都调转过来望着自己,秀秀心中发毛地讲。
山爹爹的小孙子叫做狗剩儿,比秀秀小半岁,低了一个年级,嘴唇上一年四季挂着两根南粉——南方的红薯粉丝又粗又长,颜色暗青,用来形容狗剩儿的鼻涕再合适不过。秀秀不喜欢他,从来没有跟他说过一句话,但在此刻,不讲来看狗剩儿,难道讲来看山爹爹吗……
一堂屋的人都抬起头来,露出惊讶的表情,秀秀是有名的美人胚子,父亲还是大队会计,秀秀会看上狗剩儿……不信。
“狗剩儿……”前有伏兵后有追兵,秀秀冇得退路,走上前去,拖出怯生生脸上挂着两根“南粉”的狗剩儿。
秀秀跟狗剩儿走在一起,一双白净细嫩的小姐手拉着狗剩儿,丫丫一脸兴奋很想对秀秀说什么,但秀秀只管埋头走路。丫丫无趣,一路上踢着石子。有的石子一踢就滚出很远,有的石子被冻在路上,纹丝不动。丫丫穿了一双崭新的厚棉鞋,一点都不爱惜。过了石板桥,民安从朝门跑出来,想要跑到秀秀、丫丫、狗剩儿的前面。秀秀松开狗剩儿,撒开脚丫子跑了起来。丫丫也跑,狗剩儿也跑。几个孩子跑得气喘吁吁,一串嬉笑打闹的声音回荡在小路之上。
下午两点多钟放学回来,秀秀听人讲,同样住在村中大白果树下的翠翠也死了。
翠翠是谁?尧山村几年才出一个的大美人,贵妃娘娘萧子玉的血脉,萧爱国的堂客,山爹爹的侄媳妇……
“翠翠老师会死……你们不要乱嚼舌头……”秀秀十分生气。
翠翠是么子人?穿着城里人才穿的黑头皮鞋,一头青黛上别着漂亮的塑料发夹,过去喜欢穿列宁装,最近几年穿上了连衣裙,走起路来不摇不摆、不骄不傲,轻盈得像一缕风……都说她是从挂历上走下来的明星。还有,她县一中上了高中,名副其实的知识分子,曾经在村学校初中部当过语文课代课老师,朗诵课文时声音又轻柔又清晰,一口只带了一点乡音尾巴的标准普通话,差点就留下来当了民办老师,据说要当秀秀与丫丫这个班的班主任。但翠翠老师的男人萧爱国不同意,萧爱国觉得女人就得全心全意带孩子顾家,最终要的是,他们家不缺钱。翠翠的婆家是村里为数不多的富裕户,翠翠的公公是电力职工,虽然早逝,但把家底打得牢牢实实。爱国顶了父亲的职,也成了一名电力职工,走南闯北建设水电站,一个月的工资与奖金收入超过尧山村大多数农户一年的收入。翠翠嫁了这么个好人家,自然过上了吃白米饭穿时装的好日子,当不当民办教师没有关系……
“翠儿婶婶确实死了……”丫丫拉住愤怒的秀秀,“也是喝的农药,死在自己家谷仓里……”
翠翠的婆婆秋嫂子在谷仓边的猪舍里喂了猪,发现谷仓的一块仓板搁在门框上,没有完全放下,然后就发现翠翠衣着整齐地地躺在谷仓的地上……
尧山村每家每户都有一个谷仓,俗话说“手中有粮心中不慌”,粮食就是农民的一切。大多数谷仓是一间用双层木板全封闭的桶状房间,有大有小,房间里放上大号木桶,木桶一些用来装稻谷,一些用来装包谷,一些用来装薯米……
打开谷仓,翠翠的身体还是软和的,四肢和头颅能够弯折转动,抬到堂屋放了没多久,就变得僵硬冰凉,了无生气……
秀秀和丫丫又去了村中的大白果树下,秀秀发现翠翠老师的后房门正对着山爹爹的后房门,两家是屋檐水滴在一条沟里的邻居和亲戚。
翠翠老师嘴角的绿色呕吐物已经擦拭干净,整张脸干净、秀气,跟死前相比没有么子差别。唯一不同的是,那张嘴里不会再吐出柔美、温暖的标准普通话。
秀秀眼眶里的眼泪突然就流了出来,一下子就染湿了前胸。她害怕自己会嚎啕大哭,一路小跑着回家……在石板桥上,秀秀突然听到一声悠长的吆喝:跌,跌,太阳跌进了谷仓……
秀秀猛地站住,萧二翁妈的后屋门敞开着,屋里不见萧二翁妈的身影,圳沟里也不见,刚才这一句吆喝难度不是萧二翁妈……
秀秀的心猛然间一痛,好像被一根冰凌猛地刺入心脏,一瞬间几乎失去知觉,就好像人已经死了。她还在奔跑,却是在另一个世界,事后怀疑那就是阴间:全身变得冰凉,整个世界也变得冰凉……前方的一切令人恐慌,具有无法抵挡的悲剧气氛。好在她没有停下来,坚持朝前奔跑,一步,两步,三步,四步,五步……七步……就在第七步,她跨过了那个世界透明但确确实实存在的能量屏障,回到了人间。血液重新开始奔腾,心脏“噗通,噗通”跳得悦耳动人,冬日的阳光在她的脸上涂抹了一层温暖的金色……
秀秀冲进自己家的朝门,转身将已经10年没有关过的朝门关上,“嘎吱”作响,破碎的木栓“哐当”掉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