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阳初引

云阳初引

第二章云阳初引

这一日的泰安城春阳万里,南门万民街上门市林立,无数酒肆幡旗迎风招展,人群熙攘,或有布衣青年谈笑风生,或是慈目老者闲庭信步,一眼孩童嬉戏,一眼美人嘤嘤,不看边境狼烟,这大渊帝国仿佛依旧处在繁华的顶峰。

平湖酒庄,泰安城中的两百年老店,上到王公贵族,下到布衣百姓,但凡有了空闲便都会小聚于此,王公贵族自是大鱼大肉百年佳酿,百姓们也可小菜小荤几两清酒,钱足的进雅间,钱少的聚大堂,大家各享其乐互不相关。平湖酒庄还是帝都皇室御用接待之地,四夷朝臣、应考士子在每一年特定的时间都会在此短住,来者往往流连忘返,不舍移步。但这一切对于陶臣末来说似乎都与己无关,他就这样静静的站在窗前,眼睛直视前方,平湖酒庄前精心设计的赏月湖似乎都如荒地废墟一般,他本抱着报国济世之心前来参加两年一度的武举,且凭他的武艺不说了无敌手,但起码不至于出局得这般冤屈。他本轻松胜了三轮,奈何第四轮比试时被监考官以犯规为由冠冕堂皇的将他判罚出局,来之前他已经做好了应对不公的准备,怎知现实的黑暗比自己想象露骨了岂止百倍,想不到这看似强盛的大渊已然由内而外的烂透了每一寸肌肤,只差指尖那么轻轻的一捅了。他之所以还未离开,是因为他还保有一丝侥幸,按大渊考制,凡进三轮后被淘汰者可由五监考官员合议择优录取其中部分人员,报吏部核准。陶臣末虽不甘心以失败者中的优胜者之名而入仕,但他已经没有其它机会了,他本可以选择愤而离去寄情山野,但是他感觉自己少了这股傲气,以武报国是他的志向所在,也是众多至亲的期待,他没有离开的决心和魄力,他必须留下来等,哪怕被录用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陶兄武艺超群,又文采斐然,大渊不知择优而用,而是权护裙带,实在是可惜,可惜啊。”讷于风中的陶臣末身后突地传来了一声粗狂的叹息。

陶臣末侧身看去,只见一人身高八尺,体态魁梧,虽着汉人服饰,但只头顶束发,扎髻向后,自太阳穴一圈向下皆剃光抹尽,一看便知此人非中原人士,这也不足为怪,泰安城是四海之都,城中多有四夷蛮人,只是此人既知自己姓甚名谁,更知自己怅惘为何,陶臣末不由得起了几分兴趣,便颔首微笑,问道;“阁下是?”

“陶兄大才之人,自然也有辩物识人之能,何妨猜猜我是何人?”这粗犷汉子笑道。

陶臣末微微思量,道:“如若在下没猜错,想必兄台应该是北弃人吧。”

粗犷汉子朗声说道:“哈哈,我这装饰似乎太过明显了?不错,在下图兰冰穆。”

但凡略有见闻之人便都清楚,图兰这一姓氏只属北弃王族,但陶臣末更清楚“图兰冰穆”是何许人,他便是当今北弃首领图兰庭懿的长子,按例制,此刻的图兰冰穆正在泰安为质,只是不曾想竟然在这皇家御用酒楼得见,更不曾想到其对自己好像甚为了解。陶臣末拱手道:“原来是图兰世子,早闻阁下英姿非凡,今日一见,世子果然好气度,幸会幸会。”

图兰冰穆道:“陶兄客气了,大渊皇帝特恩准我观看这次武举,有幸见得陶兄每一场比试,比起我北弃武士,陶兄有过之而无不及,甚至可以说少有敌手,也正因如此,我才知晓了兄台姓名,今日唐突,还望陶兄见谅。”说罢微微鞠躬。

陶臣末道:“世子过誉了,我陶某人若真有世子口中的一半之才,也不至于怅然至此。”

图兰冰穆摆摆手,微声道:“陶兄武艺高强,内行中人皆了然于胸,且按大渊考制,武举之人还需亲写自荐信,并参加战略谋策,在下用了些手段,冒然看过陶兄的文策,陶兄不仅武艺高超,文采也是斐然,所以陶兄被裁出局并非技不如人,而是奈这世道,如若在我弃族治内,陶兄定然可以横刀立马,建立不朽功名,奈何如今我也只是区区质子,见陶兄无用武之地也只能是哀声叹息而别无他法。”

陶臣末道:“世道如何,天下人自有观感,世子自然也是明白之人,不过我既为大渊子民,若是不能功表家国,便也只好做大渊黎民布衣了。世子与我不同,将来是北弃王者,自有功名可表,不必为我这样的人觉得遗憾,更何况……这天下……像我这样的人实在太多了。”

图兰冰穆微微一笑,嘴角有一丝邪魅,但一闪而过,十多年以来,他在泰安为质,一直秉守渊制,并按时入宫谒见渊帝,看起来一切都风平浪静,但只有他自己知道这十多年以来到底做了些什么,正如陶臣末所说,他将来会是北弃的王者,一个合格的王者不会盲目的等待,而总是会让一切未雨绸缪。像陶臣末这样有才能却又不被大渊朝廷重用的人都在他的计划之内,但是他没料到,陶臣末已然了解了他的意图,且在轻描淡写间卸了他的暗力,不过他不是一个轻言放弃的人,十多年的质子生活已然让他有足够的能力不让情绪溢于言表。

图兰冰穆微笑道:“陶兄不仅有大才,还忠义,我自忖不及你半分,陶兄既有济世之心又有济世之才,当真甘愿被这世道左右而做一平凡布衣?”

陶臣末转身看向赏月湖远处,虽然正值白昼,但这赏月湖的精致之色却丝毫不减,目光所及,满是水波潋滟,垂柳轻舒,略沉顿,陶臣末道:“图兰兄看这赏月湖景色如何?”

被陶臣末这一问,图兰冰穆倒有些莫不着头脑,只好顺着答道:“赏月湖是一百年前大渊民间风水高人封岩封老前辈因地制宜巧施妙手而作,一花一木自有无尽意味,自然是妙不可言,陶兄这是何意?”

陶臣末有些苦笑道:“不是在下狂妄,封老前辈这赏月湖虽然巧夺天工,但比起大渊境内无数的奇山异水也算不得什么,一辈子不过区区数十年,能赏得十之一二已然不错了,所以,就算只为黎民布衣又如何,世道不理我济世之心,自有山水懂人情,虽然抱负难了,但有好山好水相伴,已然是足够了,世子以为呢?”

图兰冰穆哈哈笑道:“陶兄话虽如此,不过依在下看来,你心中必然不会自甘埋没,不过陶兄有才识有心胸,在下是真真佩服,话说回来,你还有被录用的机会,在下愿兄台能顺利觅得良机成就胸中抱负,今日既然叨扰,不知陶兄是否介意陪在下喝一杯?”

陶臣末拱手笑道:“恭敬不如从命。”

可跟在图兰冰穆身后的彪形大汉却有些不乐意,他似乎很不情愿自己的主子在这个地方待太久,图兰冰穆自然看出了他的心思,便在他耳边轻轻交代了几句,这彪形大汉这才悻悻同意了,图兰冰穆向陶臣末拱手道:“陶兄切勿多心,这是从小便跟着我的属下,我在泰安城中为质,言行自然需得约束,他是担心我不便在这繁华之地久留而已。”

陶臣末扫了一眼这汉子,其实早在图兰冰穆打招呼之初他便注意到了这人,这汉子同样作汉人服饰,但较之图兰冰穆更显高大粗犷,虽看似糙汉一个,但双目炯炯,时时打量着图兰冰穆身边的每一个人,一看便知是图兰身边最贴身的侍卫,陶臣末既知如此怎会介意,当下便笑道:“世子多虑了,这位兄弟也是出于你的安全考虑,我怎么会介意。”

图兰冰穆要了雅间,叫了平湖酒庄的招牌“天上阙”,便招呼陶臣末入坐,两人入席之后竟多探讨武功山水,丝毫不提天下之事,再加之“天上阙”的醇香,陶臣末怅惘的心情竟然也一时豁然开朗,渐渐也就放下了明日的放榜之事。酒过三巡,日渐西斜,两人酒足饭饱也不再强酗,各自说了些客气的话便分道扬镳了。

陶臣末有些微醺,回到房间未作太多遐想便即入睡,待醒来之时已是次日清晨,酒劲去后,陶臣末心头不由得又想到了放榜之事,便梳洗出门,由于离放榜时间还有些时辰,索性沿着赏月湖吹吹晨风,想到昨日与图兰冰穆的谈话,陶臣末深知图兰冰穆的用心何在,但是不管怎样,图兰冰穆有一点至少是说对了,那便是无论大渊何其广袤,自己这一济世之心总归是无处安放的,若此次放榜再无机会,那恐怕只得在等两年了,但是他心中清楚,如今大渊朝内奸臣当道,官官相护,谁又能保证下一次不是依旧被排挤在外呢。想到此,陶臣末胸中更是沉闷,他也有自己的门道可混个一官半职,但是前有心中正气,后有恩师教诲,他不愿同这世道妥协,更不愿辱没家师门风,他唯一能做的只有等。

来到太和殿前,已是人潮拥挤,有应试者也有看热闹的,看这情景,已然是放榜了,中榜者无不喜笑颜开奔走相告,榜上无名者或是面无表情或是嚎啕怒骂,一人见自己榜上无名,更是顺手扔掉了手中兵器,暴怒不已,此情此景真是几家欢喜几家愁,旁观者反倒是轻松的,或为中榜者拱手祝贺,或为落榜者哀怜叹息,也有几人指指点点极尽嘲讽之能。陶臣末挤在人群之中,见众人悲喜不一,内心更是五味杂陈,这拥挤的人潮似海浪,汹涌冰冷,榜上的名字就如漂浮的断木,陶臣末陷入这无际的海水中随浪沉浮,那救命的断木若隐若现,但始终看不清楚,他随众多的试子挣扎着,就在快要窒息的那一刻他似乎看见了飘向自己的浮木,伸手去抓,一点一点,最后,是真的抓实了。见自己名字赫然在列,心里竟然没有太多如预想那样的兴奋和满足,他感觉自己已经陷入这世俗的泥沼太深太深了,名利对他而言似乎太过重要了,本可以靠实力一鼓作气,怎奈何被挤入这淘汰择优者中,一如此,才见真我,成败于他而言,原来竟如此重要,是志气还是他人期许,他已无从分辨。

拥挤的人群中有一个熟悉的身影,他定定的看着陶臣末,眼中满是遗憾,他深知这位陶兄才艺过人但是似乎有些愚忠,要无明主,恐怕会平白埋没在了这浑浑乱世,不过他是胸怀宽广之人,见陶臣末榜上有名自然也是有心祝贺的。陶臣末也看见了他,便迎面走来,拱手道:“世子也到此瞧热闹来了?”

图兰冰穆微微一笑,道:“怎么,陶兄榜上有名便不欢迎我这蛮人质子了?”

陶臣末摇头道:“我虽在意这榜中之名,但以此等情形入榜却非本人所愿,惭愧惭愧,在下甚重此次成败,未免太过世俗,倒是让世子见笑了。”

图兰冰穆摆摆手,朗声道:“我乃一粗人,并不在意这世俗规矩,只知有忧则虑有喜则欢,谈什么见笑不见笑,今日兄台高中,必是要有一番庆祝的,待陶兄受圣意临训后,我请你到一清幽处饮他几杯如何?”

陶臣末道:“世子昨日刚请过了,今日恐怕是要换我坐庄了,这去处嘛,泰安城的大街小巷世子恐怕早已了然于胸,自然你定。”

图兰冰穆道:“好,只要有酒有肉,这世间便谈不上艰难,我便先去寻找去处,到时在此等候陶兄。”说罢摆手朗笑,携昨日那彪形大汉自顾去了。

陶臣末不由得叹了一口气,他想,图兰冰穆为人自然不止于此,但是他身为质子却一派乐天,这一点总是强过自己的,自己背负的东西太沉重了,若有朝一日能学得这图兰公子的半分,哪怕是做做样子那也是极好的。

正思忖间,一太监于太和殿门前宣旨,召榜上有名者入殿听取皇帝圣训。按大渊考制,凡最终位列太和殿前皇榜之上的人都要入太和殿听训,主要是宣大渊礼制,朝臣纲纪,并附上皇帝期许,无外乎是廉洁奉公、忠君爱国,听训完毕后,榜中三甲要入宫接受皇帝恭贺,并有御赐晚宴,陶臣末等人自然是没有这个资格的,所以听完由传旨太监宣读的皇帝圣训后再听几个朝臣交待,之后便各自散去等待两日后公布的履职地。

陶臣末随众人出了听训厅,正待离开之时,一小太监追了过来,询问道:“这位可是陶臣末陶大人?”圣训听完,称呼也都有了。

陶臣末有些惊异,顿了顿,答道:“正是,不知公公何事唤我?”

小太监道:“陶大人还请留步,颜尚书有请。”

“颜尚书?敢问公公,这颜尚书是?他为何召见我?”陶臣末更加讶异了,他并不识得什么颜尚书。

“陶大人刚来泰安,不知道也是情理之中,颜尚书就是兵部尚书颜青摘大人,其它的小的也不知道,陶大人见了自然就明白了。”小太监答道。

陶臣末一头雾水,但也只得跟着太监一路而去,走过回廊,便到了一处茶亭,只见亭中有一花白老者,虽发髻斑白,但身材笔直,双目炯炯。陶臣末记得似乎在哪里见过,但是却寻思不得,仓促间也已经进了茶亭,小太监躬身退去,陶臣末俯身拜道:“草民陶臣末见过颜尚书。”

颜青摘单手作扶起状,善目道:“不必多礼,坐。”

陶臣末道谢入座,颜青摘亲身倒茶以礼,陶臣末再次恭谢,道:“臣末愚钝,不知尚书召见所为何事?”

颜青摘饮了一口清茶,上下打量了一番陶臣末,说道:“老夫正是第三轮武试的评考官之一,见你武艺不俗,自然也翻阅过你的自荐文和兵法战略策文,见识独到文采斐然不讲,只是你的武功路数颇有几分故人影子,不知你师承何人?”

陶臣末这才想起,当日第三轮武试评考官中却有这么一奕奕老者,只是当日专注比试,后又被主考以犯规为由踢出比试,心绪繁杂,没有过多记忆而已,经这老者提起才恍然想起,不过此刻他无意再纠结当日为何被判出局,稍有犹豫后便向颜青摘拱手道:“还望大人见谅,家师临终前曾有嘱托,博功名归山野自由我决断,如若应试入仕不得提他老人家半句,全凭本事和时运,所以大人所问的问题,小人怕是不能回答了。”

颜青摘听后甚是惊讶,问道:“临终前?原来……既然你有难言之隐,老夫也不必追问,只是从你武功套路里识得故人身影,如若没猜错,你的兵器应是长枪,因为你最大的优势在于骑射,枪法,而不是对战时用的短剑。”

陶臣末再一次起身拱手道:“大人。”脸上有些为难,也不再言语。

颜青摘长叹一口气,悻悻道:“罢了罢了,你越是不说,老夫便越是明了。你不说,老夫给你讲个故事吧。”

陶臣末为颜青摘续满茶杯,缓缓道:“臣末洗耳恭听。”

颜青摘目视远方,若有所思的说道:“四十年前,我便从了军,在军中多得故人关照,虽常常被捉弄,但也过得开心,还能学不少本事,后来,元仲十万大军犯边,桐州连失十六城,老夫当时正在桐州青铭城驻守,闻讯领兵前往支援,不料元仲骑兵半路劫杀,老夫与一众将士拼命抵抗,终究寡不敌众,生死存亡之际,这位故人率数千精骑千里驰援,于危难之中救得上万将士性命,之后整兵追击,大败元仲十万铁骑,此后,老夫跟随这位故人征战数十年,学得治军之法破敌之策,更学得他二三武艺,奈何这位大将军功高震主又得小人妒忌,愤而归隐,从此杳无音讯,二十多年来,每到边境战乱,朝廷无人可用之时,老夫无不挂牵故人,你可知道这位将军是谁?”

陶臣末若有所思却是沉默不语。

颜青摘叹息道:“你的战略文策,枪法骑射无处不有故人痕迹,你此番蒙冤出局,未得更好名次,甚是可惜,不过好在这朝堂之中并非都是奸邪小人,老夫与京畿卫大将军张高等人见你武艺高强,又甚有文识,数人皆有意在出局者中举你入榜,最终虽未名列三甲,但也算报国有门,不谈将来封侯拜相,至少须自律自知,不要随了这污秽朝风。”

陶臣末不料这堂堂大渊兵部尚书不但记得恩师往事,对自己还不忘悉心教诲,心中大为感动,不由得拱手正色道:“臣末谢过尚书大人和其它诸位大人的厚爱,臣末不才,得各位大人赏识甚感惶恐,现今既为大渊臣子,自当永记尚书大人教诲,律己自知,忠君报国。”

颜青摘眼神有些迷糊,全不见了刚才那般透亮,不知是想到了已故袍泽还是无奈这朝局混沌,良久,才缓缓说道:“此次武举三甲尽是官宦之后或与之相关切者,老夫虽为兵部尚书,却手中无权,左右不了朝政时局,惟有尽力在像你这样的人中力举二三,否则真是担忧到用人之时无一人可用。”

陶臣末见老尚书有些悲切,也没说些安慰的话,只是躬身倾听,再加上老尚书一些话语让他想到了已故恩师,自己也甚为伤怀,此刻的沉默才是最好的平静方式。

良久,颜青摘才又开口道:“老夫说这许多显得有些啰嗦了,两日之后才能决定你们的任地,此事老夫再也无权干预,至于你们何去何从,全看上天愿再给大渊多少气数,不过不管今后要往何地任职,还望你切记老夫今日之言。”

陶臣末点点头道:“自从家师仙逝,数年间从无一人对我有此点拨,大人交代,小人必定铭记在心。”

颜青摘私下召见陶臣末本是想探寻故人踪迹,陶臣末随虽闭口未言,但颜青摘已然明了,这才谆谆教诲,因朝中还有公事要办,颜青摘先行去了,陶臣末随后出了太和殿。

出了殿门,图兰冰穆果然在此等候,寒暄几句,图兰冰穆便引着陶臣末去了一处静雅酒肆。

图兰与陶臣末入座,那彪形大汉自行在旁边一桌坐下,仔细打量着每一个进进出出的人,陶臣末不由得问道:“世子,何不让这位兄台一起饮两杯?”

图兰冰穆无奈的摇摇头,说道:“这我可做不了主,在这皇城,我是大渊质子,就连跟着我的弃族兄弟也都紧紧的看着我,不让我喝酒,不让我闲逛,更不得与陌生人接近,我是花了好大功夫才说服他准予我和你共饮的,你说我苦是不苦?”

陶臣末哑然失笑,道:“世子有此兄弟还当真是烦恼。”

图兰冰穆摆摆手道:“我们别说这呆子了,你也别一口一个世子,直呼名讳也并无不妥,我听来还自在些,来喝酒。”说罢举杯相邀。

一杯酒尽,图兰冰穆问道:“这榜是入了,陶兄可有稳妥去处?”

陶臣末脸色又变得肃然,缓缓道:“应考之前倒是有那么几处去处,不过事态如此发展,有些东西也已然看清了,如今再谈有何去处也是多说无益了。”

图兰冰穆点头道:“也是,我在朝中十多年,这朝政如何甚是清楚,只是陶兄当真就此听天由命?”

陶臣末为图兰冰穆添满酒,问道:“图兰兄既说清楚这朝政时局,若不当我外人,可否愿意为在下分析一番?”

图兰冰穆觉得有时候甚难猜测这为陶兄的意图,每次想按自己的意思走下去,却又被这位仁兄问走了,自己答回来又会发现先前的问题似乎显得有些浅薄,不过他没有犹豫太多,“陶兄哪里话,反正今日无事,我也不妨为陶兄说道说道,”图兰冰穆饮了一口酒,继续说“大渊太祖皇帝当年设左右宰相,无非是想防止朝臣独大而左右制衡,可现今天下人人皆知,朝堂之上虽仍有左右宰相之名,实际上却是左相秦庸一人独断,咱们这位秦相由军队入手,培植亲信,广散门生,右相百里忌总领下的刑部、吏部两大尚书都是秦相的门生,恰好我们这位皇帝陛下又是秦相女婿,百里老宰相明知秦相独断专权却也无计可施,为表抗议只得请病告假,任凭秦相胡作非为,如今户部、刑部、吏部三位尚书,安、靖、佑、渤四州的刺史,以及安、凉、桐三大军州的将军可都是秦相门生或者子侄,兵部尚书颜青摘大人虽非秦相一派,但是兵部除侍郎外的要员都是秦相的人,且近年来颜尚书与秦相多有冲突,被换掉恐怕是迟早的事儿,毫不夸张的说,如今大渊天下可有一大半是秦相的,这绝非危言耸听。”

陶臣末道:“这就是了,大渊朝廷向来视北方诸部为最大威胁,这也是图兰兄为何在泰安为质的原因,哦,在下实话实说,图兰兄不要介意,靖、安、桐三洲与北弃领地接壤,自是大渊重地,而这些军州的实权又都在秦相控制之中,图兰兄认为如我等闲人岂有任职可能?即便这些是我理想去处,又敢作何妄想?即如此,还不如听天由命来得痛快。”

图兰冰穆这才明白陶臣末要他分析朝政时局的原因,不由笑道:“有理,看来陶兄经武举一事,也看得通透了。”

陶臣末无奈的摇摇头,举杯小饮,说道:“是啊,我本抱着侥幸之心以期挑破这俗世陈规,经此一事才发现自己想得太过简单了,不过此次泰安之行也不是全无收获,一来也算挣得半分名利,二来嘛,有幸结实图兰兄,已经甚感欣慰了。”

图兰冰穆本想再说些什么,不过顿了顿却打住了,陶臣末见图兰冰穆欲言又止也不追问,二人你来我往,酒意渐起,两人都是谨慎之人,酒意上涌便不在谈论时局,只是说些世间奇闻、儿时趣事,这样推杯换盏,再无他话。

两日后,任地次出,陶臣末赴任渝州云阳,具体职衔由云阳府参酌后具奏上报。这一结果似乎不算太坏,陶臣末本是渝州浅城人,浅城距云阳三百余里,虽从未曾亲往,但多少有些耳闻,不同的是浅城在渝州内镜,云阳则是边境军镇,南与黔州接壤,是渝黔交接之地。

陶臣末等人到兵部、吏部领了官碟便需赴任,他本想看能否再见一面颜尚书,不过赐发官碟这类小事自然不需由兵部尚书亲为,众人领了官碟听了些交代便匆匆去了,临出府门,陶臣末不由得回头多看了一眼,只见远处长廊下立着一位半百老者,不是颜青摘又是何人,虽看不真切,但自幼习武的陶臣末还是能有所感觉,才两日不见,这位颜大人似乎倦怠了不少。颜青摘也无话语,只是抱拳以示,其中多少寄语,一老一少自是不言而明,陶臣末抱拳以还,并深鞠一躬,后缓缓转身而去未再回头。

陶臣末简单收拾了行李,拿上了自己兵器——一杆银色长枪,这杆长枪是伴随恩师五十余年的兵器,唤作梨花枪,只是从家而来一直原封未动,枪套都未曾解开过,这朝中怕还是有多人识得此枪的,陶臣末为隐恩师名号,从未曾将之带到考场,此刻轻抚长枪,心中不甚感叹,收拾妥当,陶臣末回头看了看自己居住多日的房间,缓缓关上了房门。行至楼下,酒庄伙计已经牵来宝马,正欲上马远行,却见人群中又出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图兰冰穆坚持要送陶臣末出城,这一送便是十余里地,临别之际,图兰冰穆取下自己手腕上的兽骨手链,缓缓说道:“陶兄此去千里,你我就此别过,冰穆身在异乡无他物可赠,这是我弃族男儿特有的兽骨手链,还望陶兄收下,将来风云际会,但愿再见之日还可把酒言欢。”

陶臣末见图兰冰穆说得恳切,也不拒绝,接过手链,拱手抱拳道:“图兰兄所赠,陶某必将珍藏,我来去无物,除了前几日在夜市所淘的这柄断刃之外当真是无所相赠,还望图兰兄不要嫌弃。”

图兰冰穆拱手还礼,结果段刃,笑道:“既是陶兄精心所淘,图兰必当领受,送君千里,终须一别,陶兄,就此别过。”说罢跳上骏马急驰而去。

陶臣末望着图兰冰穆远去的方向,心中隐隐感觉到,他们的交集绝不仅止于此,这种感觉在数年之后皆成了鲜血淋漓的现实。

云阳,因在云水之阳而得名,云水由城南而过,水宽流缓,每逢雨水天气,沿云水上空尽是白蒙蒙云雾,恰如纯白绸带缠在山间城际,登高而望,仙气雅然,云阳城立于这一片如云仙雾之北,所以世人又解云阳是“白云之阳”。但数百年前,云水此河段却是水流湍急,时有船沉人溺,云阳城墙也被冲塌过数次,前人观天象悟地理,于城西五里云水急弯处,封荫山上开山凿石,减缓流势,这才止了云水祸端,以呈福安之势。云阳地处渝州边境,三面环山一面水,太祖皇帝在此设军镇在于衔接渝黔军务,因黔州诸部虽多有归顺但时有反叛,云阳便成了黔州后固之地,但时过境迁,黔州诸部也在各代帝王的持续征伐下尽数归服百余年来少有再叛,这云阳城驻军和供应也就逐年少了下来,现如今云阳城中驻军只有区区两千,且多年盛世,驻军松松散散,少有操练,云阳军力与当年早已不可同日而语。

陶臣末倚马而行,越到终点越是山高水险,随着路人指引,一路绕山而行,只见青山隐隐,苍翠欲滴,低头俯视,山谷河险水深,激起层层水雾,盈盈腾空,好一派“云雾腾空起,千山苍翠滴”的世外景象,陶臣末顿觉心旷神怡,不由得放慢了前行的步伐,如此行了十余里地才见地势渐有开阔,不远处山谷间便是渝州云阳城了,陶臣末进了城门,只见这云阳虽没有大渊都城泰安那般宏伟壮丽,但白墙青砖,朱窗琉璃,也算别有滋味,街上行人自顾游走,商贩吆喝此起彼伏,远离战火的军镇难得有这般祥和。云阳城并不算太大,陶臣末询问了几个路人后很快便找到了将军府,接待他的是一位半秃老者,审看了官文后便为陶臣末安排了住处,具体作何安排还需等明日将军府宣威大将军等人商讨。

入住妥当,陶臣末闲来无事便决定出去走走,也顺便看看这云阳城的民风民物、构造摆设,只见云阳城东、西、北三面环山,城南则有云水铺直而过,城外唯有的一块空旷地便是城东藏摩山与东城门云安门之间的三四里地,过了这藏摩山便是黔州地界了。城南云水水深流缓,江上点缀着数叶扁舟,划波起痕,岸边闲人临江垂钓,怡然自得,如此景象可是千里之外的泰安城所不能有的。云阳城筑在群山之间,地势可不像北方州府那般平坦开阔,所以城内街道也并不宽,多数民居还依山而建,方丈檐间,层峦叠嶂,确有一番南疆别趣。

陶臣末闲游到日落方才回到住处,再加上这数日赶赴任地舟车劳顿,略作了梳洗便掩被而眠了。

若说对自己职衔没有心思那是不可能的,不过历经武举一事,陶臣末显得有些心灰意冷,也未做过多思虑,次日一早,在昨日接待官的带领下便去到将军府拜见了云阳府宣威将军以及其两位副将与云阳府尹。

这宣威将军名叫田忠义,长得略显斯文,看起来不像是沙场染血之人,两位副将分别是黄见斯、吴道恩,这位黄副将有些发胖,但眼光冰冷,总像是在审视目光所及之人,吴道恩看起来与众不同一些,较前面两位要略显精神,云阳府尹闫宇面容清瘦,一对八字眉,一把山羊须,看起来甚是精明。陶臣末跟着接待老者的指引一一拜见了诸位大人。

闫宇稍稍打量了一番陶臣末,示意入座,便即说道:“你一路赶来,甚是幸苦,因你奉吏部官文来履武将之责,本官过来无非按例传训,你当铭记皇帝圣训,尽心尽责,以报皇恩。”

陶臣末拱手道:“属下谨遵大人教诲,定不负圣上和诸位大人厚望。”

闫宇稍稍点头,望向宣威将军田忠义,说道:“那具体领军中何职,便由田将军安排吧。”

田忠义向闫宇行了一个拱手礼,便转向陶臣末,悠然说道:“云阳城偏居大渊西南,山高水险,军务相比之下是艰苦了些,你既来履职,需做好万全准备,切不可有惧苦抱怨的念头,本将与诸位大人作了探讨,云阳将军府也并未有太多空缺,如今黔州有异动,兵部早有军令,令云阳府严控流黔粮布、兵器,你便去云水白杨渡履职,任白杨渡游牧尉。”

陶臣末也无他念,只知这游牧尉大概是个从七品,但既是初来乍到,再加上也早做了心里准备,所以也就应允而去了。

来到白杨渡,拜见了渡口总委窦明,这窦明慈眉善目看上去甚是和蔼,查看了陶臣末的官文之后,窦明说了些客套话,并让陶臣末无需顾忌,这白杨渡都是一家人,之后简单做了介绍便命巡防总管魏文忠领陶臣末去安置食宿并交代军务。

这白杨渡是云水入黔的最后一道关口,云水流经云阳后饶了个大弯转入黔州境内,这白杨渡正是云水突破城东南藏摩山的山口边缘,此处水域不甚宽,水流略显湍急,渡口兵营建在岸边,背靠藏摩山,前有滔滔江水,后有苍翠青山,虽离了城中喧闹,但却另有一分恬静舒适,看这些房屋样式,应是不久前才翻修的,还有八成新。

随着魏文忠往前行着,陶臣末不由得开口问道:“魏大人,不知我等在这白杨渡的主要职责为何?”

魏文忠摆摆手道:“什么大人不大人,我虽名为巡防总管,实则什么品级都没有,在这白杨渡,总共也就二十来人,大家除了称呼总委一声窦大人以外,在无外人的情况下大多兄弟相称,上了年纪的叫声叔伯就行,按理说,你是入了皇榜的武举人,且任了游牧尉,我等应该称呼你一声大人才是。”

陶臣末含笑道:“这倒不必了,就按文忠兄弟说的,兄弟相称更显随性,这大人长大人短的,我倒有些不自在。”

魏文忠也不由得笑道:“是啊,我等本就是粗人,这些规矩多了便让人不甚舒服,况且啊,兄台刚来,可能对这云阳府还不甚了解,凡坐镇将军府的无论是将是兵大多是云阳本地人,而外地任职者几乎都被派来白杨渡了,所以这渡上的兄弟也都互帮互助,少有争斗,毕竟本来就身处异乡嘛,不过我倒有些不解,你可是武举人,为何让你来这白杨渡做个小小的游牧尉,这大渊朝廷还真是知人善用啊。”

陶臣末无奈的叹了口气,说道:“如今世道如此,也没什么可抱怨的,既来之则安之吧。”

“也是,谁叫我等既无裙带又远在异乡呢,我十五岁入伍,在这云阳城待了快八年了,咳,还有两年准确的说是在这湿冷渡口渡过的,不说功劳也有苦劳吧,但有什么用呢,还不是闲在这无所事事。”魏文忠说这些时带有两分笑意,看似抱怨,实则早已习惯了,陶臣末看着这个和自己年龄差不多的汉子有这般心态,不由得心宽了两分。

说话间,两人已到了营地,由于陶臣末是将军任命的游牧尉,所以单独住着,魏文忠帮着稍微收拾了一下,说道:“反正无事,我带陶兄去转转?”陶臣末也正想先看看这白杨渡的情况,便跟着去了。

魏文忠介绍道:“这白杨渡还是三百年前太祖皇帝为管控黔州军务才设的,后来平定黔州后没多久便不再驻军了,平时都是一些山民商贾渡河转脚之用的,前几年,黔州诸部又开始叛乱,听说洞湘与桐平两部已相互征伐数次,洞湘府司杨明珍更有一统黔州脱离大渊的野心,朝廷数次调停根本无用,听说最近正准备派兵征缴,为了限制中原物资流入黔州,这才又重新启用了白杨渡,所以驻扎在渡上的将士们主要负责检查来往船只,盯防过往人员,扣押了些兵器货物,封在了渡上的仓库里,平时需要按例巡查,除此之外,也没有其它事情可做了,总而言之,这渡上是较为清闲的。”

陶臣末问道:“适才你说这渡上的将士多是外地人?依你刚才所言,要盘查来往船只行人,本地人来岂不是更便于发现问题?”

魏文忠摇摇头道:“白杨渡离云阳城有十余里地,水寒山深,本地人谁愿意到这清冷之地,这职自然而然就落到我们这些外地人身上了,发不发现问题也只有尽力而为,谁叫军令难违呢。”

陶臣末也不再问,只是听魏文忠详尽的介绍了一番该地环境和平日趣事,之后便领命任职,他与魏文忠二人各领一对士兵轮次巡查,无事时便临江垂钓,切磋武艺,或者和魏文忠一起到窦明的渔船上喝喝酒侃侃大山,之后便是每月按时回云阳城述职领命,这样苦中作乐,日复一日,转眼便已履职近一年了。由于云阳城本就偏处西南,信息不通,就算偶有军令,也只是直达云阳将军府,与他这白杨渡毫无瓜葛。韶光飞逝,一年不长,但这世间之事都是瞬息万变,一年光景,足可以让一切翻天覆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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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阳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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