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溯梦师
李和只觉自己跪坐在无穷的黑暗之中。
一个声音在不断地吟唱,他想抬起头睁开眼来看看,但是头被死死地压住,眼前一片黑暗,黑暗的前方是一个模糊又清晰的影子,声音正是从那边传来。声音忽远忽近,影子走了又来,他感觉到黑暗中投来的目光。
他奋力睁开眼睛,看到了十指交叉并拢紧紧握住的双手,奇怪的是他感觉不到双手的存在,“纳婆耶,纳婆耶……”,那声音不断地飞过来,漂浮在他的身体周围,紧紧地将他按住——他还是抬不起头,他的双眼再次闭上了,闭眼前看到的是虔诚不可动摇的双手。他满怀怒气,以额头为轴心,艰难地摇动头部,向左,向右;他睁眼,闭眼;他手指抽开,闭拢:他挣扎扭动,大汗淋漓。
终于,不断呼唤的声音消失了。他双手撑着桌子,拔起头部,眼前是几个陌生的人影,耳边传来几声猫的哭声,他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他猛地意识到,他还没有睁开眼睛。
于是他睁开朦胧的双眼,前面空无一物,一如闭眼之前。
他猛地想起自己身怀使命,便向怀中摸去,却是空空如也。
他冲出房间,春满楼已是人去楼空。
他向楼外跑去,看见的是汹涌的人潮。人们肩并着肩,脚碰着脚,呼喊着,咆哮着。有的人拿着扁担,有的人拿着锄头,有的人手里却是明晃晃的大刀……李和抓住一人的胸口问怎么回事,那人刚想回答,瞧见他身上的官服后,二话不说便是一拳。李和将那人摔倒在地,抬头时却见数不清的拳头向他砸来,他弯腰扫腿,人群倒下,但是一层倒下了,另一层又蜂拥而至。人们吆喝着,叫喊着,混杂着受踩踏者的哀嚎,向这边涌来。他看见扁担、锄头、大刀挥来,看见平时温和愁苦的脸上如今布满狰狞,看见淡漠的鲜血在空中交织成幕……他突然意识到人潮正在向望仙楼涌去。于是他抽出腰间的长剑,奋力地将空中的武器击落,趁着围攻者瞬间的失神,他冲进了茫茫的人群。
如同狂风暴雨下漂泊在波涛汹涌的大海中的一叶扁舟,李和在人潮中举步维艰。他看到了许多熟人:天天在街头吆喝卖肉的屠夫、春满楼年过四十却风韵犹存的老鸨、带着一张“仙人指路”牌子招摇撞骗的算命瞎子……他想要叫住他们问问是怎么回事,他们却充耳不闻,自顾自地呼喊前行。他挤到老鸨的面前喊:“你这黑心婆娘,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老鸨却是双目平视,用力地推开他的双手,继续向前。随后他便在人群的推搡间与熟人们渐行渐远。他们好像在做梦啊!随后又觉得自己还没有从噩梦中苏醒过来,他想到了那个气若幽兰的女子,头脑变得昏昏沉沉,恍惚间那女子又变成了蔷薇公主,他陡然一个激灵,挣扎着蹒跚着向望仙楼的方向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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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座都城的上空弥漫着若有若无的笛音。
蔷薇皇帝看着望仙楼前越来越多的民众,沸反盈天的喧闹声里几句“昏庸无能断子绝孙的蔷薇皇帝”“皇帝老儿去死”刺痛了他的耳朵,他淡然地将窗户关起。
将端敬王爷踹醒之后,两人相向而坐,中间是一张矮小的桌子。
“星平,咱哥俩有多久没有在同一张桌上喝酒了?”不顾端敬王爷的诧异,他将两个酒杯斟满,一个递至端敬的面前,另一个自己拿起一饮而尽。
“该是有十年了。”端敬环顾周围,发现整个房间只余他们两人。
“别看了,他们都在外面,”蔷薇皇帝再次将酒杯斟满,继续说道,“差三天到十年,三天后就是姐姐的祭日了。”
“姐姐当年可谓是风华绝代了,现如今又有几个人记得她呢?”端敬王爷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有我足矣。”蔷薇皇帝抬头望天。
“是啊,除了你这个一母同胞的弟弟,她也不稀罕其他人的惦记了。”
“可是在她最需要我的时刻,我却只顾着和你喝酒去了。”
“当时你和我说,草原的马奶酒可豪饮而不醉,千金不换,难得有机会,自然要喝个痛快。”
“你却说,汗国的舞女们为篝火而生,是真正的风情万种。”
“那真是一场盛宴啊!”
“地狱开启前的狂欢。”
“拓跋汗一代天骄,可惜了。”
“是啊,兄弟阋墙,君臣反目。多么相似的场景啊!”
端敬王爷摇头苦笑。
“星平,无论咱们之间有怎样的误会,现在我只央求你一件事:咱们共同渡过眼前这座难关,咱们的家事等之后再来合计。”
“虽由家事而起,关系的却是国家气运、天下兴亡啊!”端敬王爷只是摇头,“不过你又有什么可担心的呢?虽然我们心中想着挟持你,可是又有谁又真的敢行弑君犯上之事呢?如今李大统领已经执掌三军,林将军虽然心中有所谋划,但是你已摆脱挟持,他又怎敢妄动。只希望你体谅他心中一片忠贞爱国之心,能够宽宏大量、从轻处罚而已。”
“要是事情真的有这么简单就好了,你看看楼外吧!”
听闻此话,端敬突然察觉楼外传来的声音越来越大,他站起身来望向窗外,只看见一群暴动的平民与羽林军守卫冲突在一起,竭力地向楼中突进。
“这些百姓怎么回事?”端敬骇然地望向蔷薇皇帝。
“你仔细听,这风中除了吵闹声还有什么?”
一丝笛声在风中飘荡,若有若无却又不绝如缕。
“笛声!”
“你还记得《诸子杂谈》’异士篇’中的’溯梦师’么?”
“溯梦师者——”
“对。这世界上有一群人自称为溯梦师。他们认为世界起源于神的梦境,灵魂诞生于世界之外的无尽虚空;肉体是灵魂在世间的寄托,梦境是连接世界与虚空的通道……”
“可那种杂谈就像海外仙山一样荒诞不经。”端敬王爷重新坐下。
“这世上有没有蓬莱、方丈等仙山我不知道,但溯梦师的确存在。除此之外,书中记载的奇人异士大都有迹可循,他们的力量你之前也有体会。”
“你是说那个影先生?他不过是个骗子加刺客罢了!”端敬王爷说道。
“影先生曾获古卷,从中得到了’溯梦师’和’影行者’的部分传承,可以算是半个溯梦师加半个影行者。身为溯梦师,能知梦解梦;作为影行者,却是天然的刺客。”
端敬王爷默然,不置可否。
蔷薇皇帝接着说道:“你知道我们皇室的力量从何而来吗?”
“拂花成玉、化绳为藤?那不过是一些雕虫小技,为君者是不能沉迷其中的。”端敬叹息。
“因为我们是天神的后裔,因为历朝的皇帝是天命之子。”
“先祖在血与火中登上皇位靠的是枪与剑,不是身上的血统。”端敬淡淡地说道。
“看来你并不相信那些记载于古籍中的历史。”
端敬不置可否:“你继续讲溯梦师的故事吧!”
“溯梦师认为肉体的感觉与梦境的直觉都是认识世界的重要途径。他们希望通过对梦境的解读来了解隐藏在肉体深处的灵魂、虚幻中的永恒以及过去与未来,久而久之,他们拥有了操纵梦境的能力。古典记载,武皇胸怀四海,携攻无不克、战无不胜之威与出云军战于野,决战之际突然听到四面传来莫名的歌声,顿时天地失色,军士惘然若失,连长矛都举不起来,遭受大败,从此武皇便不再兴兵。这笛声虽然微弱,但是你看那些百姓,浑浑噩噩,如陷梦魇,却分明是被这笛声操纵了。”
“史书记载,当时军士长年征战在外,不见妻儿,思乡情切;况且战事僵持不下,士气日下。此时出云军借风势之便,于上风处演奏我国歌曲。军士闻之思乡益切,将领则怀疑出云军已从水路绕至我军身后攻克我国城池:士气倦怠至极,出云军则乘势而击。故有此败。”
“史书记载,永昌十年,大皇子率使节而归。自经汗国之乱,惶然憔悴,遂起出世之心,登太阿山上,不问世事。星平啊,无论是史书还是各家经典,读书人所见不过执笔者所写,而这笔,虽然由史官所用,确是紧紧握在当权者之手啊!”
“无论当权者是执笔还是持刀,我只知‘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真正的文人,概莫如是。”端敬王爷起身,负手而立,凭栏远眺。
“明明是冥顽不灵、食古不化,却偏偏也有顽固的好处。”蔷薇皇帝轻笑,为端敬王爷斟酒,“虽然你不明事理,但是听此笛声,也能丝毫不受其影响””
“此话怎讲?”
“溯梦师说是操纵梦境,其实是操纵人的七情六欲。人人皆有痴念与妄想,在清醒时如清风穿堂而过,还未来得及回味便已消失不见;在梦境中,一切所思所想都能化为行动,而不受常理约束。溯梦师借助种种手段使人混淆现实与梦境,引导其行特定之事。但是对于意志坚定的人来说,梦境便是梦境,现实便是现实,绝非一缕笛声可以混淆的。”蔷薇皇帝解释道。
“那为何军士能抵挡笛声的诱惑呢?难道军士就一定比普通百姓意志坚定吗?”看着在楼下坚守的护卫,端敬王爷问道。
“那倒不是。不过军队自从实行新的编排之后,五人为一组,五组为一闾,五闾为一阵,相互监督,违反军纪者余者共击之。心智迷失者被杀,即将迷失者便能陡然心惊而守住心神。”
“如果你所言不虚,那么这个溯梦师应该已经和出云军勾结在一起了。”
“是啊,蔷薇三百年的基业能否保住就看今朝了!”蔷薇皇帝不无惆怅地说道。
“说吧,你希望我怎么做?”
“当、当、当……”蔷薇皇帝正待说话间,一阵悠长浑厚的钟声自远处传来。闻此钟声,原本奋死向前的民众们动作渐渐停顿下来,那一双双麻木空洞的眼睛也稍稍有了柔和之色。
端敬王爷起身向宫城处凝望,说:“景历五年,天下奇旱,千里农田颗粒无收。哀鸿遍野,霍乱四起,流民满都城——”
蔷薇皇帝上前,与端敬王爷并肩而立:“太医认为应该将饥民赶出京城,否则疫情将在都城蔓延、无法控制。但是圣宗皇帝体恤天下子民,一方面将国库粮食全部拨出,向粮商、富裕人家征召粮食,在京城各个角落分发米粥;另一方面派遣全部太医、联合民间医馆,为病人诊断治疗;除此之外,还建造一口巨钟,在清晨、傍晚敲响,此时祈雨师、祭司等在高台作法,宗室贵族、文武官员在金銮殿祈福,天下百姓也同时向神灵请愿……灾难过后年年风调雨顺,开启了’圣仁之治’。”
“圣宗说,百姓才是一国之根本,为了告诫子孙群臣,规定此后钟声起则君主与群臣皆至,于金銮殿中共商国是。这钟声便成了上朝的标志。”端敬王爷回头,“当年钟声压制了天下人心中的恐惧,如今这钟声倒也压制了这惑人的笛音。”
“看来月儿已经安全地回到了宫城,”蔷薇皇帝将杯中酒悉数倒入口中,“走吧!趁着如今百姓还算清醒,回宫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