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月下客

师玟清看着的宅子却不是乌衣巷里那栋敕造的南定公府。

师小郎此时刚刚下了马车，于一轮圆月之下静立，身姿提拔颀长，双手负于背后，静静凝视着这栋阔别十余年的宅子。

她之一生始于乌衣巷的南定公府，最快乐的时光亦在那栋宅子中。在她记忆之中与眼前这栋有关的唯有满天血孽，无边痛楚与生死离别，白日里无尽的惊慌期盼与夜里数不清的梦魇缠身。说起来其实只有寥寥几语，当时也不过个把月的光景，等到离开的时候却是仓皇逃难，几乎是家破人亡。

师玟清便闭了眼，仰头喟叹。

婵娟清辉如许，易照不亮这一汪大海碧波。

“小郎保重身子。”师玟清身后不知何时走出一温和秀美的侍女，手中拿了墨色大氅替她披上。

说是侍女，年龄又有些不对，眉眼虽温婉柔和却沾了风霜之色，应是三十上下，却扔挽着姑娘发髻，不应称为嬷嬷。

“奴婢一直在等小郎归来。”侍女含着笑淡淡地开口。

师玟清便垂下眸子喟叹了一声，“婉娘辛苦了。”

“奴婢不辛苦，小郎一直护着奴婢，奴婢过得很好。”叫做婉娘的侍女一如其名，笑的温婉至极。

师玟清知道婉娘右手时不时抖动无力，亦知她背后从右肩横贯到左腰的深疤。便想起来，他们仓皇逃难之时，这些奴婢忠心耿耿地护着他们，他们却并无余力带走这些贴身奴婢。玄夜狂暴，等娘亲回到南城立即差人再找时，才得知这些人几乎全被玄帝屠戮殆尽。

婉娘是唯一一个活下来的。

阔别十二年的衡京，她师玟清归来了。

“小郎要开心些，夫人在天亦心有慰藉。”婉娘走上前去极逾矩地抓住小郎的手，随即便反应过来又退回身后，“是奴婢逾矩了，郎君已经是大郎君了，奴婢却只还记得当年小玉团子似的小郎。”

“十二年了，我亦该长大了。”

婉娘便欢欢喜喜地笑，“如今皇上统治稳固，再不会有流寇突然伤人之事发生，郎君如今回京也是再好不过了。”

“可不是。”师玟清亦笑，高天晓月一般清泠泠，便是说不清道不明的绝色。

流寇可真是个好理由，屠戮尽了，还能为自个儿脸上贴金。

“婉娘先回去喊他们煮茶罢，便煮西阁首柜第一斛‘云香’。”

“诶。”婉娘应了，便进了府门。

便听得暗处一人轻声笑了俩声，果然如那琴弦风动，闻声便绝世无双。

“叶微这般好手段，明知我最讨厌那‘云香’却仍要喊人煮了，可不是正正伤了人心。”他于一树斑驳叶影下踏着疏密月光而来，一身白衣仿佛鎏了银辉，连帏帽亦好似染了婵娟之色，仿佛踏月而来的仙人。

“不若以后不做佛子罢，在下瞧着您倒像月宫仙子。”师玟清便笑，她虽不及来人身量，却亦是身姿挺拔，如清风修竹一般端的是隽秀无二，月色与夜色之间，便是第三种绝色。师玟清拢了拢身上墨色大氅，又笑道，“戏里月宫仙子登场的时候，不是亦藏着眉目不便见人么?”

言辞交锋，渊重华倒是第一次知道这师小郎手下消息十分灵通，亦牙尖嘴利得很。不过月宫仙子么......

那佛子大人便笑了，他好似往前一步，却霎时便到了师玟清身边，伸了手就捏上师玟清的下巴，“我却觉得论仙子，这般花容月貌还是叶微更胜一筹。”

这便是赤裸裸地说师玟清像小娘子了，花容月貌对于郎君来说着实不是个好词。

不过也确实如此，渊重华身量较师玟清高，他这般捏着师小郎的下巴便好似将她纳入怀里，无论如何也是她更像小娘子些。

“哪里来的登徒子欺侮我家郎君！”突然门里传来一身暴喝，却是那阿犰出了府门，愣了愣便拔了剑朝渊重华刺去。

“阿犰退下。”师玟清声音未变，仍清雅卓然，她身形未动，却手腕一翻一掌朝那人胸腹拍去。这一掌裹了罡气，是动了真格的，渊重华却伸出手直接牵了那出掌之手，往后一带再将十指相扣，便解了这一掌，饶是师玟清也不太明白这路数几何。

难道消息有误么......?

“叫阿犰的剑客，听见你家郎君说话了，便下去罢。”这人语气清清淡淡的很，抬起眼扫了阿犰一眼，明明是隔着一层白帷，那一眼眼风却冰冷凌厉，仿若裹杂着无间业火，直要将人燃烧殆尽。

“……”阿犰自身倒是无所别感，只觉得自家郎君应如同神坛一般不染尘埃，此时却好似凡人一般被人冒犯，心里便颇有些不是滋味。

“佛子大人消息灵通，难道不曾得知我师玟清此生最是睚眦必报？”师玟清却已然挣开渊重华手掌，后退一步，便已到了阿犰身边，她一身天水碧长衫外罩着墨色大麾，肤白近雪，一双碧色眼瞳眼底一片兴味，略微歪了头便笑，便风流地有些过分。

“不愧是南城第一郎君，果然好颜色。”渊重华亦笑，却伸手摘下自己的帷帽。

阿犰便有些哑然。

有匪君子，姿容似雪，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无疑这位郎君皮相亦是极佳，他家郎君师玟清有如扑帘而过之风，悠悠落地之叶，萧冷却风流；这名满天下的佛子大人渊重华却仿若释迦摩尼与众弟子讲经时窗外枝头的一朵望春，清和安然。

倾城之色，无非此二人至绝。

“不知在下之容色，可否入叶微之眼？”

便见那披着大麾的小郎君勾着唇笑，“郎君极美，求之不得。”

阿犰:“？？？”

从里头出来个面容端正柔和的侍女，敲了敲阿犰的头，“郎君们说暗语，你听不懂便下去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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衡京如同烧开锅的沸水一般，随着凤命女郎的归来，顷刻便如炸雷一般一片哗然。

王家三娘，被佛子大人亲手批上了凤命。

凤命，何许也？佛子大人自十二岁至今只批过俩回凤命，第一位小娘子是大云平民屠夫家的女郎，却嫁与了大云开国公府身体孱弱幼年丧母的嫡孙，这小郎君千金不愈的胎里病即时不治而愈，外出游历更是得到高人指点，学得一身功夫，归来便直取当年武状元之位，领了骠骑大将军一职，带领麾下大军屡立奇功。

第二位乃佛子游历大辛时批下的平民家的小娘子，佛子大人批她数言，“天生带凤，贵不可言”，而后嫁给了辛国大巫最不得宠的庶出五子，这位五子却有如神助一般迅速崛起，收拾了各位嫡庶兄弟，成了辛国历史上最励精图治的大巫。

这位三娘子便是第三位凤命之人。

说起来三娘子虽是大玄望族之后，在家却极不受宠，地位甚低，颇受苛待不说，身子仿佛亦不大好，还有些腿脚上的毛病，与先前二位平民小娘子好似有些相似之处。

这位女郎却在归京路上与外贬的冠族之后师玟清有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缘分。

再说师玟清祖上是吃了外贬的，衡京小师氏当年风光不再，堂堂冠族竟被“发配”至与大丽接壤的偏远南疆守边境，不管如今南城如何繁华，到底算是掉出了京圈儿跌了份儿，算不得顶级冠族——这便是像那俩位一飞冲天的贵胄了。

刹那衡京风向便变了，很是耐人寻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