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清华殿二三事
清华殿偏殿。
跨院边,上了隔道,游廊尽头是一处楼阁房屋。
雕梁画栋,勾心斗角,墙壁朱赤影射,嵌着各色的玉石,绘有青色纹路,在月色下,一寸土木就有一寸的美丽光辉。
只看着就觉贵气逼人,似月宫琼楼。
这里本来是一个杂物间,凤还朝三岁生辰那天,凤帝大笔一挥,着令清华殿重新整修,连带着这间屋子就被腾了出来,按照凤还朝的要求,装饰的异常华丽。
说是客居格局太小,说是杂物间,可普天之下,上哪里找得到铺有羊绒地毯还挂着凤纹青纱帐帘的杂物间?
那场举朝庆贺的生辰宴上。
凤帝还卸下一贯威严的面孔,抱起凤还朝坐在他怀里,笑着打趣问这个屋子准备来做什么的弄得这么好看。
小团子歪着脑袋,像是才想到什么似的,高兴地拍着手,奶声奶气道,“宠物!养宠物!”
宴会上的宾客笑起来,无论是妃嫔公主,皇子大臣,都以为她说的是白大宝。
可两年过去了,这个屋子一直空着。
直到,绾衣的出现。
此刻殿宇里,已点了灯,绾衣就坐在青纱凤纹帐下的软榻上,手里把玩着一只玉盏。
玉盏呈瑰红色泽,盏口镶有一朵奶白透着朱砂丝的梅花,由天然的血白玉雕砌而成,乃是有市无价的珍宝。
而这个才七八岁大的小少年却是看都不看一眼,随意把玩着,视线落在辉煌殿壁下,金丝木几上的一只青灰木烛台上。
烛台色泽样式古朴,并不起眼,里头甚至没有灯油蜡丝,只是与这间看起来华美至极的殿宇格格不入。
有些诡异。
夜渐深沉,屋内烛光昏暗,摇曳间,房梁上突然跃下一道蓝衣身影,戴着半张鬼脸面具,领口绣着的墨蓝回纹在月色下熠熠生辉。
蓝衣侍者落地后,直接半跪在床榻边,神色冰冷却无比恭敬的喊了一声——
“世子。”
“起来罢。”
“遵。”蓝衣侍者恭敬道,“世子,已经查明,此次祭天大典,四国都有使节来,我们东荆国派来的使节正是方大人,一切都如世子所料。”
“蓝荆商队呢?”
床榻上,绾衣慢慢开口,不谙世俗的娃娃脸上此时却有几分老练深沉,透着肃杀。
“随方大人一起,现在暂居城西的驿馆。”蓝衣侍者冷声道,“世子此次精心部署,本以为万无一失,定能出宫与方大人会面,哪想竟被还朝公主扰了局面,世子可要?”
他以手作刃,做了个断喉的手势。
全然没觉得自己言行有任何不妥,好似只要绾衣一声令下,他就真的可以把凤还朝的性命拿来,双手奉上一般。
“不必。”
绾衣声色淡淡。
“我原本是想神不知鬼不觉与方以魄见面,拿到那件东西,可却意外有了跟在凤朝嫡公主身边的机会,如此,于我将来要做的事,胜算可再添两成。她活着,于我所谋之事有利。”
“至于出宫一事,倒也不是全无机会。”绾衣微微一笑,似是胸有成竹。
他微微扬手,那只雪梅盏就落在了蓝衣侍者手中。
“荆四,去找秋吉,把这东西给他,就说之前的交易不变,祭天大典的随行名单也无需变更,凤还朝那里,我自有办法。”
“可是世子,这个还朝公主娇纵任性,一向以捉弄奴侍为乐,长此以往,属下实在是担心世子的安危。”
蓝衣侍者冰冷目光里流露担忧。
绾衣指尖轻扣软榻木沿,发出轻微的震颤。
他没说话,而是以一种似笑非笑的眼神俯视过去。
蓝衣侍者心神一凛,赶紧称遵,攀上房梁消失不见。
绾衣望着,白净娃娃脸上又是云淡风轻的意味,他转过视线,重新望向了那盏烛台。
青灰色。
不起眼的诡异。
-
第二日午间,风有些凉。
日头也是阴惨惨的,照在身上没有半点子暖意。
清华殿寝殿,凤还朝抻抻懒腰,裹着小被子在软榻上滚了几圈,再打着哈欠赤着脚下了榻。
殿内铺着好几层厚厚的地毯。
猫屋里,白大宝又是不知所踪,不知道溜达去哪里看戏,要不就是爬哪家院墙偷窥漂亮的小姐姐去了。
死性不改。
“迟早被人抓走,卖掉。”
她揉着眼睛嘟囔了声。
“殿下。”
青桐拨开青纱珠帘子,挂在柱子铜勾上,端了一盅温奶进殿。
身后跟着几个青衣宫婢,各自端着洗漱的器具茶水。
凤还朝惫懒的坐在莲池子边拨水玩,一副没睡醒的样子。
青桐无奈的把刻着青色花纹的端盘放在青木桌上,走过来抱起了凤还朝,返回床榻边给她穿鞋袜。
“殿下总不长记性,殿里头虽暖和,可抵不住殿下身子弱,这回回不穿鞋袜就乱走的毛病万万不能有,要是着了寒气,少不得又要连吃上月余的药了。”
再看小团子蜷在她怀里,头一点一点又是快睡着的懒样。
只是面色实在病态流连的苍白,透着软糯的香甜奶气。
青桐忍不住道,“殿下嗜甜,最是怕苦,可太医署的楚老太医又是个古板的,开的药最是苦涩难忍,殿下就听婢子一劝,爱惜些自己可好?”
“孤又不是、小孩子了,知道的。”
凤还朝睡眼朦胧,显然只是下意识的应答,完全没走心。
一看这模样,青桐就知道自己的话,又是白说了。
可总贪睡也不好。
虽然凤帝凤后免了殿下的早起请安,可这次次都睡到日上三竿才起的习惯,反倒倦了骨头,不益于身体康健。
等凤还朝穿戴整齐,漱口洁面之后,宫婢尽皆退去,只剩下青桐。
系上狐裘围脖之前,凤还朝提了一句,“鞭子,孤的鞭子带上。”
青桐微微诧异,去箱柜里拿了一方漆木盒子,打开,取出一把两尺多长的细绳银鞭,蹲跪着递给凤还朝。
凤还朝睁开迷迷糊糊的眼睛,满意的端详着,鞭身呈银灰色,细长却坚韧无比,手柄刻着青凤纹饰,柄端末尾还刻有两个小篆一般的字体印章:还朝。
这是私印,是凤当归在她满三岁的时候拿了她的印章,找大匠特意做的,当生辰礼物。
天下间除此之外,不会再有第二把。
而这个大匠……她摸了摸篆刻边缘的一道裂口,别好在腰间。
青桐端过来瓷盅,一口一口的舀着里头的温奶喂她,一边道,“春猎还有个四日,宫里头却一早的热闹起来了。就昨日,殿下出宫的那一阵,齐妃可是差点没在凤翎殿里哭晕过去。”
“齐妃?”
凤还朝抱着青桐脖颈道,“她又闹幺、蛾子了?”
“可不是么殿下,齐妃虽是臣国——南齐,进贡送来和亲以示臣服的郡主,可来我凤朝这么些年,也有了一位公主两位皇子傍身,不是后宫里那些可有可无的妃嫔。这次春猎正好赶上陛下登基十年的大典,到时候所有朝臣的嫡子嫡女都会来。”
凤还朝思绪稍稍回拢,半睁着眼睛,揉着还有些晕的额头道,“因为步晏林?”
“就是呢,这步侯爷虽是个没名堂的国舅,可到底是齐妃胞弟,都二十四岁了,至今未曾娶亲,齐妃上心也是自然。只不过这齐妃也实在是不知礼数,遇着事就只会一哭二闹三上吊的,别说娘娘头疼,就是陛下都被惊动了。”
“那父皇的,意思呢?”
她语气懒散,把这当八卦来听,并不大上心。
“自然是听咱们娘娘的,陛下与娘娘少年夫妻,琴瑟和鸣,这后宫里头,有哪个能越过娘娘去。”
青桐下巴一抬,那股子骄傲能从鼻孔里哼出来。
“咱们娘娘统御后宫,辖管内府,这原就也不是什么大事,应允了也是正理。”
凤还朝点点头,她娘的手段性子她自然知道。
只不过,步晏林上一世直到凤朝倾颓都是孤身一人。
要说是因为相貌丑陋看一眼就要吐也就罢了,偏偏步晏林长相那是一顶一的好,性子虽然浪荡轻浮了些,可也是妥妥的高富帅一个,多少世家贵女想嫁都不可得,都被拒绝个彻底,甚至还有一个贵女,竟是为了等他,终身不嫁,所以这齐妃的心愿注定是达不成了。
至于原因么,凤还朝轻轻笑了起来,眨巴着无辜的水润眼睛,糯糯道,“青桐,你知道这个、世间有,一种变态,叫姐控么?”
“殿下说的什么控?”
正在给凤还朝擦拭嘴角奶渍的青桐,端起瓷盅,一脸茫然。
算了,还是不荼毒自家单纯小青桐脆弱的三观了。
她突然有些想念白大宝了,至少,她刚才那句话说出来,他一定听得懂,说不定还会举一反三,唉,这种众人皆醉我独醒的感觉简直了。
摇摇头,她下了床榻,往外殿花房暖阁走。
才坐下就有内侍来报,内务司的邱吉求见。
青桐皱眉,看了看已经走进暖阁里的凤还朝,低声道,“内务司最近行事是愈发的不懂规矩了,这时辰来清华殿做甚么,殿下才醒,哪有闲暇见那些子没名堂的人!一个个的,怎么就这么没眼力见儿!”
内侍也是一脸为难的样子,与青桐道,“那姐姐,咱们是直接打发了,还是上禀给殿下?”
青桐想了想,“禀与殿下罢,这也不是我们可以做主的事儿,见与不见,看殿下的意思。”
一刻钟后,邱吉新裳得意,满面笑容的出了清华殿。
只是在去了内务司一趟交差后,却又折身出来,左顾右盼的,去了偏僻至极的一处地方——北苑。
暖阁里,凤还朝望着邱吉远去的带着窃喜的身影,撑着下巴笑了笑。
“带绾衣过来。”
声音懒洋洋的,软糯尾音隐约透出某种莫名的兴奋。
青桐愣了一下,端着空了的玉透瓷盅,反应过来说的谁,眉头微微一蹙。
可见凤还朝端端正正坐在软椅上,靠着裹了两层狐裘的椅背,笑盈盈望过来,只好叹口气,吩咐站于殿外两侧的宫婢前去带人过来。
把托盘给了一旁侯着的掌医嬷嬷,嘱咐端药膳上来,再转身回暖阁。
绾衣被带进来的时候,凤还朝还没吃完这药味浓厚的午膳。
绾衣只看了一眼,就很快收回来视线,跪伏于地,恭声道,“殿下尊安。”
他方才分明望见,凤还朝身边那个贴身服侍的青衣女官在布菜,看他的眼神十分不善。
还有几个青衣宫婢穿梭其间,有的在点香,焚香袅袅,有的在侍弄花草,修剪枝叶,还有的在用湿棉布擦拭桌椅,脚步都放得极轻。
凤还朝并未理会他,先吃完早膳,就着青桐端来的茶水漱了口,才下膳桌。
她迈着小步子慢慢走过去,脸上的笑容极其明媚,能暖化寒冬北海里最厚的冰层。
“绾衣。”
声音里都透着愉快。
绾衣没敢抬头,低眉敛目,恭恭敬敬跪伏在地,“小人在。”
凤还朝笑着看他漆黑的发顶,手却摸上了腰带侧别挂着的小银鞭子。
“孤要去马场,你随孤一道。”
其他宫婢鱼贯退下,只剩下青桐,还有一个低头跪着的绾衣。
“今日天色不好,殿下要不就别去马场了,免得着了凉。”
青桐抱着袖炉走过来,给凤还朝系上了狐裘围脖。
“无碍的青桐桐,孤就去看看,骑着雪球,走几圈就,回来了。”
凤还朝语调懒洋洋的,窝在软椅里,没骨头似的,活像一只奶生生的青团子。
“那婢子去着人备凤撵。”
凤还朝点点头,青桐就出了暖阁。
趁着这几许空暇,凤还朝就对绾衣说,“孤见过邱吉了,他说你原本,是在祭天大典,随行宫人,名册上的,只是你现在,已经离了北苑,是孤的内侍,所以特意来问,是否要将你的,名字划去,孤想了想,觉得应该先,问问你。”
她和颜悦色道,“绾衣,你来告诉孤,你出宫,是去做甚么?”
“禀殿下,世子想念故国美食,恰逢陛下登基十年的大典,凤陵城中南北客商齐聚,小人受世子之命,是想到时候出宫看看,是否有世子最爱的一道家乡糕点,好带回来。”
绾衣一听凤还朝开口,就知道事情已成八分,但他依然言辞恳切,没有得意忘形。
凤还朝看着他的发顶乌冠,不用看见脸,就是听声音都能想象那是怎样一番衷心模样。
她眨巴着眼睛,有些好奇道,“哦,就只是为了,一道糕点?”
“殿下,是豆泥蟹黄糕,东荆国的特产,并非只是普通糕点。”
“蟹黄糕?”
“殿下容禀,小人也知晓北苑宫人不可随意进出凤宫,这回实在是世子病重,只想一尝家乡风味,小人在此恳请殿下体谅,所有这些都是小人之过,若殿下要罚,便都由小人承担罢。”
绾衣依旧面不改色,楚楚忠贞,就是跪着也风度不减。
见鬼的风度,他才多大,撒起谎来滴水不漏,简直骗死人不偿命。
如果不是让白大宝特意查过,确认他骨龄确实是七岁,她丝毫不怀疑眼前这个披着人皮的娃娃脸少年,是个修炼成精的妖怪!
凤还朝直想翻白眼。
瞧瞧这段话,既表忠心,又有自责,还有就是苦肉计,要是换了其他善良好骗些的,说不定就顺着他划的范围往下说了,可惜,她既不善良,也不好骗,而是从地狱里爬回来讨债的恶鬼。
比起这个,穆府里头的那只花妖反而正常的多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