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如虹
鬼王寿诞,东海郡处处张灯结彩,热闹非凡。
楼阁林立,灯火通明,游人如织,宝马香车碾过青石板路。
薛锦官从未见过这么繁华的城池,瞪大双眼,缩在珍珠帘后不停往外张望,没看多久,他便要探出脑袋看眼前面,确定南阳月骑马的背影,才放下心来。
“这地方和人间差不多。”南阳月抬眸一笑,接过窗后姑娘抛来的香花。
诛子仪附和:“每年用百万鬼丹阴石,才能够让这方大阵运转,使东海郡维持人间的景象。”
南阳月:“这么多鬼丹?不怕徐州的鬼都被杀尽了吗?”
诛子仪笑:“天下坏人这么多,杀得尽吗?这几年来,鬼域新鬼越来越多,有的鬼看起来老实巴交的,也不知道生前做过什么事。”
南阳月心想,薛家村那些鬼,可没做过什么错事,只是被一个修士杀后,莫名就被贬入鬼域来了。她纤细白皙的手指缠上两圈马缰,深黑缰绳往里勒进血肉:“天下坏人,真有这么多吗?”
诛子仪犹豫片刻,“不过最近,新涌入鬼域的鬼多到出奇,从前只有十恶不赦的恶鬼才能进来,大家不是杀人如麻,就是坏事做尽,到鬼域也谁也不服谁,只知打架,现在你看,”他的马鞭指向繁华城都:“随便抓个鬼,生前大多是平头百姓,若非这样,也建不了这样的城池。”
他抬头看向头顶。
运行的阵法也掩不住血色的天空,在天空和云层后,是真实的人间。
“这人间,怕不是没多久就快要变天。”
他们在聊天,县丞跑到长街这边看看,那头瞅瞅。
东海郡建筑风格狂放,大街上就有“衣衫褴褛”的蛇女雕像,围墙上更是画满各种风月图画。在林立的白玉阁楼旁,有一个个黄金铸成的小屋,时不时几个恶鬼走入其中,许久方出来。
诛子仪小声说:“这便是那些被鬼王抛弃的新娘,运气好的未魂消魄散,就被锁在这里,供恶鬼采补。”
南阳月凤眼微眯,须臾,她垂眸,掩去眸中冷意。
这地方开放浪荡至极,极其附和县丞的审美。它像个陀螺一般转来转去,摸把蛇女雕像的脚,或者凑近闻美鬼的香气,结果被揍得趴在地上。
“哪里来的不正经的乡巴鬼。”那美鬼把衣服一拢,抬了抬下巴,“就凭你也敢来非礼老娘。”
县丞被打得屁滚尿流,朝南阳月他们奔来吧。
女鬼看见几人,怔了怔,切换一副笑脸,软着嗓子问:“几位大人是从哪儿来的呀?”
诛子仪:“琅琊郡。”
女鬼看见后面红轿,笑道:“原来是给鬼王送美人的,可惜、可惜,”她瞥眼薛锦官艳丽的小脸,连喊几声可惜:“这么一个如花似玉的可人儿……”
薛锦官不知道她在说什么,但对上那个玩味的笑容,觉得不太妙,便把珍珠帘放下,躲在小轿里面。
女鬼朝几个大人拜了下,摇摇晃晃要离开时,突然眼洞里腾起一簇鬼火,表情兴奋:“小郎君哪里来的呀?怎么是个生面孔?”
南阳月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便见江静潮自长街尽头走来,雪袍白绫轻拂。
神姿高彻、风骨濯濯,满城喧嚣与他格格不入。
女鬼突然激动,扭着只一掌握的腰迎过去,想把自己挂在少年身上,但碍于他身上锁情环的寒气,又不敢靠得太近。
“小郎君,你是新来鬼域的吗?从前没有见过呢。”她说着,吃吃笑起来:“这么俊俏的小脸,来东海郡做什么,也给鬼王做寿吗?”
江静潮握着一物,没有理她。
女鬼不依不饶地纠缠着,看见江静潮是送新娘队伍中一员,突然笑道:“看在这么俊俏的小郎君的份上,我送几位一个有用的消息……”
她压低声音:“鬼王近来要招待一个大人物,那大人物喜欢金银珠宝,华贵之物,最近鬼王在搜罗人间的珠宝,想讨那位大人的欢喜呢。”
南阳月心里一咯噔:喜欢金银珠宝,总不是楚眠吧?
应当不至于。
楚眠眼高于顶,不会和蝇营狗苟之辈搅在一起,何况,她亲眼看着金龙飞往西面。
女鬼恋恋不舍地看江静潮几眼,慢慢离开,离去时亦一步三回头。
诛子仪对南阳月掬把同情泪,想说什么,扭头却见南阳月言笑晏晏,周围围了一圈男鬼。他默然半晌,心中感慨,死去百年,他竟然已经落伍,原来现在的年轻鬼们喜好互相给对方戴绿帽……人间风俗竟已糜烂至此!
南阳月套得情报回来,跃至骨马上,和诛子仪一起到鬼王行宫外报备。
他们是来献礼的队伍,被安排到城内最大的客栈休息。客栈占大半条街,里面亭台楼阁,杏花参差,从院墙外经过时,还能听到鬼女唱的靡靡之音。
诛子仪露出心照不宣的笑:“想必你们会很喜欢这地方。”
“为何?”
幽幽香气飘荡而出,县丞在马下蹦跶,恨不得立刻跳进墙里。
南阳月顿时明白:看来这是个功能过分齐全的旅店。
献给鬼王的新娘自然不能进这种地方。
诛子仪带着属下把小轿往鬼王行宫旁的一栋金屋送去——金屋藏娇,专收各地送来的珍宝美人。
珍珠帘被拂开一角,少年从里看着南阳月,贝齿轻咬朱唇,留下淡淡的印。珠冠轻摇,流苏晃动,他的杏儿眼睁得圆圆,一直到看不到女人的身影,才放下珠帘。
薛锦官垂下头,双手绞得发白,金绣红衣被揉得发皱。
……
南阳月一进这间叫“有进无出”的客栈,就有美鬼来投怀送抱。不过美鬼还没扑过来,一把剑就抵在他们的胸前。
江静潮握住横江,站在南阳月身边,和她回到房间。
客栈里所有鬼都在望着他们两个,连弹琴的乐师也停住手中琴,看向这两个人。
到客房,江静潮合紧门,抵住那些窥探的视线。
南阳月坐在桌上,绣花鞋微微勾起:“还在这里干什么?”
江静潮突然笑了一下,伸出手,掌心油纸包包着块清香的绿豆糕。
他刚才突然消失,就是为了去买这个?
南阳月眼神闪烁,想起很久以前的旧事。
————
她给江静潮买玉佩的地方,是章怀郡的一座小城,叫做安康县。
本来按照师梦觉的行程,每到一个地方,过不了几天就要离开。可是途径安康县时,他遇到起十分棘手的尸变。
县里的大地主家老太爷死了,托风水先生找个风水宝地,说是可以福荫后代,结果埋进去没几天,老太爷就变成僵尸,夜夜从坟里爬出去敲家门,咬死好几个人,闹得整个县城人心惶惶鸡犬不宁。
师梦觉来到这时,被帮走投无路的百姓当成货真价实的仙师,县令亲自接待,请他去解决僵尸一事。
那时的南阳月听到这消息,默不作声开始收拾行囊。
“年年啊,你在干什么?”师梦觉笑嘻嘻地问。
南阳月恨铁不成钢:“赶紧跑啊,留下来被僵尸吃吗?”
就这二流道人的本事,坑蒙拐骗还行,遇上听不懂人话的僵尸,可不是只有被吃的份。
想起这里镇民看到救星一样的眼神,她的小手忍不住攥成拳,跳起来锤了这道人几下——
“你平时小事骗骗人就算了,这种事能骗的吗?现在好,他们都盼着我们去抓僵尸,”她气得眼睛里含满泪:“会折阳寿的你这臭道士!”
师梦觉一时不知道该无奈自己在小孩眼里只会坑蒙拐骗,还是该感慨这小孩对他与镇民的担忧胜过自己。他闷口酒,揉了揉女孩的脑袋,把她刚梳好的发髻揉得乱糟糟的。
“你干什么啊臭道士!”
“年年,”师梦觉笑着眨眼:“今晚就让你看看我的本事。”
当天晚上,他们潜伏在街上,旁边还多一个萧县令。
这位年轻县令刚担任此地县官,俨然把自己当成百姓父母,事事亲力亲为,看到师梦觉他们去解决尸变之事,非要跟过来。
夜深云厚,几颗疏星黯淡。
街尽头,一道僵硬的人影嗒嗒跳过来。
南阳月看到死去老太爷青黑的脸后,全身绷紧,又是紧张又是害怕。她成天跟在师梦觉屁股后面算命打杂,从来没见过这种青面獠牙的怪物。
突然,江静潮牵起她的手,在掌心写道:别怕。
她嘴硬:“我才不怕呢。”
但身体很诚实地往少年身上靠。
——结果自然是师梦觉出手解决尸变,中间过程颇为惊险,后来他们又去老太爷的坟头,发现什么风水宝地,明明是块最凶的养尸地,葬在这里,再出一些时日,不是变成僵尸这么简单,到那时,整个县城的风水都会被破坏,安康县会从水草丰沛的丰沃之地,变得寸草不生。
老太爷的尸体已经变成僵尸,被一把火烧掉了。至于那个存心害人的风水先生,怎么也找不到。
师梦觉一行人顿时成为整个安康县的英雄,备受款待。
也是在那时,南阳月知道,原来这道人并非是只知坑蒙拐骗,也有几分真本事。
那次恰逢年关,师梦觉便留在这里,顺便寻找风水先生的下落。他与安康县的县令萧年光也因此成为好友,一起去仙人眠喝酒吃鸡,好不快活。
只是辞别时,师梦觉费这么大的力气,讨要报酬依旧只肯要一只烤鸡。
萧年光不肯,准备几锭碎银子给他,钱不多,却已经是这个穷酸县令仅有的身家。师梦觉仍是摆手推辞,拿着烧鸡骑驴离开。
萧年光拱手,喊:“仙长,日后若有景恒力所能及之事,但请吩咐。”
师梦觉则是挥挥手,慢悠悠骑驴远去,沿着沧江往下,走了段路后,他停下来,生火烤热烧鸡,把鸡翅鸡腿分给两个小孩,自己一边喝酒一边啃鸡屁股。
南阳月眨眨眼睛,也掏出只冷掉的烧鸡:“我也有!你自己吃鸡腿吧!”
师梦觉手顿住:“从哪里弄来的?”
女孩笑嘻嘻地说:“他们不是给你准备一大堆礼物嘛,我从里面又拿了只烧鸡。”
安康县的人知道仙长爱吃烧鸡,恨不得家家户户都送一只给仙长,尤其是地主家,准备一推车的鸡。女孩趁萧年光与师梦觉告别时,从中偷拿了一只。
师梦觉脸色微变:“年年,你这是偷。”
南阳月瞪圆眼睛,“哪里是偷?这本来就是他们为我们准备的!而且我们费那么大力气才解决僵尸,怎么多拿一只烧鸡都不行。”
师梦觉:“回去,和人家道歉。”
“我才不,我又没有做错!他家肯定不会介意。”
“不问自取,就是偷。”
女孩的眼圈渐渐红了,把烧鸡摔在地上,“你要还你去吧,反正我不去!”说完,她转身便跑开了。
江静潮找到女孩时,她正蹲在江边一株桃树下偷偷哭。
“年年?”
女孩别开头,倔强地抹掉眼角的泪,喉咙里偶尔发出泣音,像只呜咽的小动物。
江静潮坐在她身边,伸开手,掌心一块清香碧绿的绿豆糕:“很甜。”
“不吃。”她赌气说道。
少年笑笑:“别生气,师父并非怪你……他只是不想你沾染太深的因果。”
那时南阳月听不懂什么因果,吸着鼻子,眼圈红红,“臭道士!坏道士!”
江静潮:“年年是吃不饱吗?为什么要再拿一只呢?”
听到他的话,女孩眼里的泪珠啪嗒一下就掉下来,她沉默了会,才委委屈屈地说:“臭道士老是把鸡腿鸡翅让给我们,自己啃鸡屁股……”
她明明是想让师梦觉也吃点好的,可臭道士居然凶她!
江静潮笑了,道:“年年,师父就爱啃鸡屁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