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如虹
后来的事,南阳月记不大清,她哭得累了,便枕在江静潮的身上睡着,梦里江水滔滔。等到醒来时,道人拱手向她讨饶道歉,没说几句,她便心软原谅了道人。
师梦觉和那些高高在上的仙长不同,他从不摆长辈的架子,给两个小孩足够的尊重与体谅,时常放下身段来检讨自己的错误。
可有时,他看会看着女孩出神,眼里是南阳月读不懂的复杂。自从这事以后没多久,师梦觉闲暇时间从喝酒变成雕刻,倚在桃树下,雕一个小木头人。
他雕坏很多个木头人,手背上都是锉刀弄出的细碎伤痕,看得南阳月都心疼,让他换个爱好——虽然一开始她总嫌弃道人喝酒伤身,但雕刻这个爱好,好像更伤手。
师梦觉背靠桃树,身后江水倒映灿烂烟霞:“年年,你看这个小木人像谁?”
他的手艺不好,小木人雕得丑丑的,黄豆眼八字眉,一副委屈的小模样。
“像安康县的王老爷?”
师梦觉哈哈大笑:“傻丫头,我雕得就是你啊,你看看这眼睛这眉毛,像不像你哭的那天?”
女孩差点又被他气哭:“我哪有这么丑!你给我丢掉,不许雕了!”
师梦觉揉把她的脑袋,轻巧躲开女孩扑过来夺小木人的手:“好好好,这不是年年,我的这个小木人呢,叫做穆哭哭,”他拿起朱笔,在眼角点滴小红点:“平时最喜欢哭哭了,嘴巴一撇,就能哭出一条沧江。”
“臭道士!你吃我一剑!”
“小屁孩,我的木人叫穆哭哭,你打我干什么,你也喜欢哭吗?”
两个人绕着桃树转圈,转着南阳月又踢到块碎石头,一个跟头往前面栽去,师梦觉连忙来扶她,结果右手手掌被锉刀划一道长痕,鲜血汩汩流出。
南阳月急得转圈,拿来金疮药给道人涂上,锉刀划出的伤口不深,很快便止住了血。长长的伤疤从小指末一直到拇指底端,正好斩断命纹。
师梦觉摊开左手,手掌上也有道伤疤,笑着说:“正好凑成一对了。”
左手上的伤疤也是斜斜斩断命纹,不过伤痕更深,多年过去也依旧显得狰狞。
他满不在乎地收回手:“这是练剑时我师弟弄的,当时可比你这道严重多了,他急得不行,不过嘛,不就是一道伤,有什么要紧。命纹断了便断了,就算断了,它不还是在我的掌心。”
看见女孩的模样,青年展眉一笑:“年年,你怎么又变成哭哭了?”
————
南阳月从往事中回过神,垂眸望向自己的掌心。
在她的手掌,也有道自上而下正好穿透命纹的伤疤,很小的时候和幼妹玩耍时,不小心从树上掉下来弄的。她从未将此放在心上过。
断了命纹便是不吉利,日后命里注定有死劫……这是民间算命先生的说法,也有人对此深信不疑。但她每每看到自己的断纹,就会想起师父的那句话——
命纹断了便断了,命还是攥在自己掌心。
江静潮低声说:“想师父了?”
南阳月下意识嘴硬:“没有!”顿了顿,她又说:“你还在这里干什么,这糕点是阴栗做的,我可吃不了,想吃你自己吃吧。”
江静潮微微攥紧掌心,声音低不可闻,“年年,外面很美。”
“嗯?”
白衣少年垂着眉眼,放低姿态:“一起去看看吗?”
南阳月笑了:“看看?你看得见?”
江静潮:“……你同我说便行。”他的声音听上去小心翼翼又带着期待,“你说过的,你说——”
“阿潮哥哥,让我当你的眼睛吧!我可以给你数天上的星星,还可以为你摘春天的花,这人间那么好,要是看不到太可惜了,我把看到的东西说给你听,这样你也能看见啦!”
想到过去童言无忌,南阳月老脸一红,忍不住别开头,心中再叹:男色误我。
离开“有进无出”时,乐师席坐在台上,修长五指嫩如莲花,琴声泠泠从指间流泻。
南阳月听出这是人间的一首曲子,叫做《相见欢》。琴声乱了一拍,她回首,那清隽的琴师抬起头,朝她微微笑了下。
南阳月丢过去一颗鬼丹,眉弯如刀:“赏。”
“赏”字还没说完,她就被江静潮给牵着离开这烟花之地。
东海郡歌舞升平,雕栏画栋,透着妖异到近乎邪气的美。每一个鬼脸上都带着微笑,一派喜气洋洋,与城池外那群怨气冲天的恶鬼对比鲜明。
南阳月心想:佛乡推崇的极乐世界也不过如此。
江静潮却仿佛知道她想什么,摇头道:“乐极生悲,反之亦然。”
无论人鬼,喜怒哀乐都是正常情绪,缺一不可。这座城池的鬼仿佛都被抽取了其他情绪,只剩下一个乐字,自然显得古怪至极。
他们沿着长街往下走,灯市如昼,人来人往,处处繁华笙歌里。
突然身后响起一阵骚动,一列阴兵骑着骨马驰骋而来,马蹄打在地上嗒嗒作响。
阴兵毫不在乎来往的游人,在路上横冲直撞,众鬼争相躲避。
一个小鬼躲避不及,被鬼群推搡到路中间,马上就要被马蹄给踩中。它抬起头,表情惊慌,出于本能地啼哭起来。
“哇——”
“哇哇——娘亲——”
这声啼哭如同把刺刀,瞬间割开东海郡的粉饰太平。
为首的阴兵眼神一冷,驾驭马蹄朝小鬼踩下去,却踩了个空。他一怔,往旁边看去,红衣美貌的少女抱住小孩,“你哭什么?没事了没事了。”
须臾,南阳月从马蹄底救下小孩,安慰几下,小孩就止住啼哭。
她还以为自己终于有亲和力,会哄小孩了,没想到周围每一个鬼都用恐惧的眼神看着她,瑟瑟发抖。
南阳月:“你们怕什么?”
她的名字都传到鬼域来了?
鬼童的娘扑过来,脸上是笑着的,语气凶狠:“你这成天只知道惹祸的东西,”她一掌拍在鬼童屁股上:“快笑!给我笑!”
小鬼五官抽搐,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妇人拜在马蹄底下,强笑着说:“大人放过我家的孩子吧,它还小,刚来这里,不懂事。”
南阳月转身。
那列阴兵并不听妇人字字泣血的恳求之语,抬起刀就要把小孩给就地斩杀,取出鬼丹。
南阳月思忖,原来东海郡里喜气洋洋,是因为没有鬼敢哭,一旦哭泣,就会被拉去炼丹。这是什么歪理?她见刀马上就要破开小鬼的胸膛,长剑如电,击落那把长刀。
“你是谁?”
南阳月抱臂:“你又是谁?当街杀人……杀鬼,还有鬼法吗!”
那阴兵生得十分魁伟,黑如铁塔,笑起来杀气四溢:“我是鬼王阴卫队长,鬼王有令,东海郡内不得出现啼哭声,违令者斩。”
南阳月露出微笑:“这可是你说的。”
她把剑架在鬼队长的脖子上:“给你两个选择,哭,或者笑。”
鬼队长生前也是个体面人,自然明白点人情世故,把脖子移开几厘,选择放过小鬼。
“你们刚刚看见什么?”它恶狠狠地问。
众鬼连忙低头,摆手说什么也没看见。
南阳月这才收回剑,“听说你们郡里来了位大人物?你见过吗?”
队长让手下把周围鬼驱散开,才说:“你怎么也知……”他忍不住避开少女锋芒毕露的眼神,说道:“是有大人物,这次王大寿,附近几州鬼王都会来拜会,我也是刚知道,准备告知王这个消息。”
南阳月诧异道:“他平时排场也这么大吗?”
队长:“从前其他鬼王并不会来,只会遣使者来送礼。”
南阳月又问:“你家鬼王不是最喜欢凌虐别人吗,怎么还不许鬼哭?也太霸道了吧!”
队长抓耳挠腮,想说又不敢,最后看到南阳月把手按在剑鞘,十分识趣地说:“这是最近的规定,鬼王说天天哭哭啼啼,成何鬼统,要让别人看看我们东海郡每个鬼都安居乐业的新气象。”
南阳月与江静潮同时陷入沉默中。
半晌,南阳月才拍拍手:“真是只有远大志向的鬼。”
可惜口号喊得响,行动不怎么样。
队长也不敢再声张什么,规规矩矩骑马带着阴兵走了。阴兵走远,围观的鬼才敢从街头巷尾探出脑袋,妇人抱住小孩出来想道谢,却再也找不到两个人的身影。
南阳月戴上个修罗面具,信步走在街头,拿起一串银铃,放在手里掂了掂。银铃用红绳串着,摇动时叮当作响。
摊主是个书生模样的鬼怪,见她停下,连忙说这银铃是痴情女子遇到负心汉后跳井时所戴,铃铛上凝结着数不清的情泪,戴着修鬼道大有裨益。
南阳月声音似笑非笑:“你是不是那个负心汉?”
书生讪讪搓手:“我若不是,也就不会来鬼域了,您要不要?”
要自然是要的,她记得这铃铛在话本中也算个前期的小法宝,能够让人产生幻觉,遇到挚爱之人。所爱越深,幻觉越逼真,好几次救下薛锦官的小命。
“这铃铛叫什么名字?”
书生贼溜溜的眼珠子在两人身上转一圈,笑着说:“叫做同心。”
回到“有进无出”时,她摘下面具,白皙的手腕红绳银铃,叮当响。
正好青衣琴师抱琴从中走出,两人交错的刹那,琴师偏头,微笑道:“你笑起来的样子真好看。”
南阳月对上他的眼,微微一怔。面前这鬼看上去清雅俊逸,笑如春风,可眼睛里是一片默然与冰冷,披着副美人的皮,实际上是个罗刹恶鬼。
这种人她见过不少。
她拨弄两下银铃,丢过去枚鬼丹:“赏!”
琴师接下鬼丹,放在鼻尖嗅嗅,“是广陵郡的郡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