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如虹
空气有一瞬间凝滞。
薛锦官赶在众鬼没反应过来前,手脚并用爬上刑架,缩在南阳月的身后,扯紧她的袖子:“仙仙仙君,别丢下我!”
他哪里见过这场面啊。
薛家村的都是些性情温良的鬼,不会扮出自己死前模样吓人。
南阳月:“闭上眼睛。”
薛锦官一怔:“啊?”
趁着爬上来的功夫,他偏头看了身后的幽魂一眼。少女脸蛋白皙秀雅,五官精致,左眼有颗红色的泪痣。
总觉得有点眼熟。
薛锦官摸摸后脑勺,心道,难道在哪里见过这魂魄?
可是他从未来过槐花镇,此等凶煞之地,爹娘千叮万嘱不许他过来的。
南阳月跳上后,厉鬼们的表情变得愤怒,虽然要从那一张张烂肉腐骨的脸上辨别出愤怒的情绪不太容易。
士绅鬼站起,“仙长,我们萍水相逢,你何必来管我们槐花镇的事?”
南阳月嘴角轻扬,黑眸暗如深渊,“关你屁事。”
薛锦官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
七窍流血的厉鬼们纷纷看过来,他忙捂紧唇,脑袋缩回去,半蹲在南阳月身后,当个老实乖巧的鹌鹑。
大风猎猎,南阳月的长裙被风吹得摇摆不定,裙摆绣着的百蝶穿花似乎活过来般,翩翩在他眼前飞舞。那股幽香更浓,不知是不是风大,薛锦官有几分头晕目眩,心虚地别开眼。
士绅鬼:“敬酒不吃吃罚酒。”
南阳月没有说话。乌黑剑鞘上的鬼脸表情更加痛苦,鲜血一滴滴至他们瞪大的眼睛里流出,滴答滴答落在地面,凝成血红冰花。
寒气从脚下传来,穿透薄薄鞋底,薛锦官把身体缩紧,浑身的血好像要结冰,他呵出一口白气,搓了缩冻僵的手。
太冷了。
槐花镇怨气冲宵,本来就够冷的,自从那把剑出来,就变得又冷上许多。
薛锦官就算不懂人间事,也知道这把剑邪门得很,为什么仙君的手里会有一把这样邪的剑,比满城的厉鬼还要邪门,要是长剑出鞘……
他不敢再想下去。
恶鬼们渐渐显出本相,尖利的声音在小镇回响。
“臭修士管我们的事干嘛?”
“给脸不要脸。”
“就知道恃强凌弱,这群修士,都死了才好!死干净了才好!”
“呵,敬酒不吃吃罚酒。”
鬼街景象开始变幻,铺满血渍的青石街道焕然一新,枝叶枯黄的参天槐树忽而郁郁葱葱,影影绰绰的厉鬼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在繁华街头熙攘游逛的人影。
薛锦官从南阳月裙后探出个小脑袋,看到长街空荡,杏眼缓慢地眨了眨,心道,这就是人间吗?
迎面走来挑担的货郎满脸是笑,看见他们殷勤问道:“小姐,要不要来两个油饼?”
油饼的香气从盖着白布的木桶里飘出来。
薛锦官鼻翼翕动,肚子里“咕噜”一声响,好香。
货郎对上少年发亮的眼睛,从木桶里拿出个澄黄油亮的饼,饼皮缀着几十颗黑芝麻,香气扑鼻而来。
“来一个嘛,三个铜板,不贵。”
南阳月很宽厚地拿出银子:“只要你敢吃,我就给你买。”
薛锦官脑袋一缩,像小鸡啄米一样垂下去,“不敢!”
货郎气馁地把饼收回,挑着担离开,嘴里抱怨:“抠抠搜搜,一个饼都舍不得买。”
薛锦官揉揉肚子,杏眼无辜眨动。
好饿,这么久没回去,不知道爹娘会有多担心。
忽然有什么焦臭味涌入鼻腔。他捏着鼻子往后看,刑架上的少女变成一具烧得面目全非的尸体,冷冰冰杵在木头上。
“啊!”薛锦官吓得尖叫一声,肚子里翻江倒海,呕出几口酸水。
他见了这么多死相狰狞的鬼魂,未必没有比少女更惨的。可是……刚才的秋水明眸,姣好容颜,刹那变成一具烧焦的枯骨,这对比未免太惨烈了些。
少女烧得焦黑的眼睛死死睁着。
她还是死了,没有人救她。
南阳月看她许久,慢慢地闭上眼睛,长睫微微颤动,在瓷白肌肤拓下一抹阴影。
两个妇人走过来,指着刑架上尸首议论纷纷:“看吧,这就是那个狐媚子。”
“烧得好啊,看她还敢勾引男人。”
“她那个姘头呢?”
“当缩头乌龟呢,人影都瞧不见一个。”
薛锦官想起一事,急忙扯住南阳月的衣袖,道:“仙长,这叫行僵。他们重复死前的记忆,等被杀的时候,怨气会到顶峰,变成可怕的怪物!”
南阳月面色清寒,“不急。”
她稍顿,盯着长街尽头的身影,“让我看看,是谁杀了他们。”
薛锦官顺着她的目光看去,那青年逆着光,锦衣华服,头束玉冠,面貌却是一片模糊的。他手里提剑,剑上有血。
熙攘长街瞬间化作一片炼狱。
探出窗梳头的女人脖颈溅出一蓬血,身体还僵在窗头,脑袋却已直直掉在楼下馄饨店沸腾的汤水里;多嘴的妇人舌头被拉出,削成两段;货郎油饼还在手里,眼珠子已变成血红两个窟窿。
带血的眼珠子在地上弹了两弹,掉到薛锦官的脚边。
他脸色煞白,呕意涌上喉头,眼里漫上一层蒙蒙水雾。张皇中,只能紧紧拉住南阳月的袖子。
南阳月依旧没有说话。
青年的幻影穿过他们,来到刑架边,忽然捂住头半跪下来。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声像惊雷在薛锦官耳畔炸开,他心中一紧,仿佛与青年感官相通,感受到同样锥心的痛楚。
只一瞬,那声音连带青年的幻影一同消失不见。
全镇横七竖八的尸体渐渐虚化,化作一缕黑气消散在冰凉的空气里,须臾,刚才还拥挤的街道,变得空空荡荡,只有挂了整条街的红灯笼在风中摇晃。
薛锦官轻声唤:“仙君……”
南阳月凝视着被烧得漆黑的尸体,黝黑的眼睛亮极了,她伸出手,玉白指尖将要触上焦炭似的死皮时,那尸首忽然偏过了头。
薛锦官吓得一跳。可南阳月表情没有恐惧,只怔怔看着自己摸了个空的手,神情像是有点难过。
这样淡淡的悲伤,让薛锦官猛地想起来为何觉得自己见过女鬼了。那少女的眉目和仙君有几分相似,只是眼角多一粒红痣,少几分明艳,更为荏弱秀雅。
四下越来越暗,漫天的黑气凝成乌云,乌云中有无数张狰狞的鬼脸。
薛锦官认出挑夫、掌柜、夫人,还有士绅……他们的眼睛是闭着的,七窍不停滴答滴答淌出血来,忽而,所有的鬼脸齐齐睁开眼,怨恨地死死盯着地面两个人,漫天的乌云卷在一起朝他们冲过来。
少年吓得跌坐在地上,脸色煞白。
一道白光亮过,南阳月手里的那把黑剑,终于出鞘半分。
漫天剑来剑去,银光烁烁,割裂堆垒的乌云,薛锦官眼睛瞪圆,牙齿咯噔咯噔打颤,明明是极美的一幕,他却无端生出恐惧与绝望。
眼前忽然一黑。
有人遮住他的眼睛。
“不要看。”女子的声音冷冽。
南阳月的掌心是温热的,她的体温向来要比常人高一点,像燃着一簇小火苗。薛锦官眼睛眨了眨,这样热烈的温度透过肌肤传来,灼得他的血脉好像在微微发烫。
他看不见外面发生什么,剑光、鬼怪,全被隔绝在外,只能听到飒飒的风声,和哀哀鬼泣。一盏茶后,什么声音都没有了。
南阳月放下手。
薛锦官恋恋不舍,伸手像想留住空气里残余的香。怔了几秒,他才看清外面变成什么样。
长街空荡,什么魑魅魍魉都不见,只有一地盈盈闪着黑光的鬼丹。
“要多少,自己拿。”南阳月说。
薛锦官目瞪口呆,喃喃:“这也太多了。”
而且每一颗鬼丹都要比牛头怪的大上数倍。
南阳月沉默着转身,继续看刑架上的少女。
“不要再怕了。”她轻声说,伸出手去想少女合上双目,但烧焦的魂魄继续偏头,不肯触碰她的指尖。
南阳月垂眸,长睫掩去眼底的流光。
她从袖中拿出一个小木偶,另一只手执着朱笔,笔尖微颤,朱砂散落一地。
这时薛锦官跑过来,他拣选阴气最浓郁的鬼丹,长袖一扎,做成两个袋子,里面也装得鼓囊囊的,这才跑回来,看南阳月拿着木偶发呆,便问:“仙君?”
南阳月回神,继续在木偶身上画下一行生辰八字,手势变幻捏了个诀,女鬼化作一道白光飘进木偶中。小偶人豆丁眼八字眉,依旧憨态可掬,只是左眼下多了颗小小的红痣。
“捡好了?”
薛锦官点头:“恩,好了!”
南阳月把木偶收入袖中,“那就走吧。”
薛锦官心情惴惴,一路偷偷打量南阳月的脸色,见她并无找自己算账的意图,心中才终于松一根弦。仙君大人大量,不会怪罪自己吧……或许,她忘了呢!
走至长街尽头,十八座牌坊依旧伫立,只是不再泣血。
亲眼看这人一剑除掉整条街上的厉鬼,谁还敢当着这个杀星哭啊!
不要命了么?
牌坊们努力装成正常的牌坊样子,想让这个杀星不要注意到自己。
可走至城门,南阳月忽然停下脚步,回头看了一眼。
她的面前出现第三把剑。
这把剑通体雪白,似白玉雕镂,剑柄也有许多张脸。
但这些脸紧闭着眼,表情安详。
薛锦官眼前一花,只见无数道白光从牌匾飞下,扑入雪白的长剑中,长剑化作一道流光,隐入南阳月袖中。
只听一声巨响,他回头,十八座贞洁牌坊轰然倒塌。
紧接着,所有的亭台楼阁,碧瓦飞檐,像流沙般溃散,檐下的红灯笼在风中打了个卷,飘向远方。
等他们走出城门,那块圣人御赐的牌匾掉了下来,碰到地面时,变成黑色的雾气,消散在风中。
薛锦官转身,那座煞气冲宵的鬼镇,就这么一寸一寸消散。
“好了,现在开始算账吧。”戏谑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他的身体顿时僵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