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节
李副官此时站在桃花树下,折下一枝含苞待放的桃枝,感伤道:“去年赏花的时候,我还同陈尚书说,今年一定给他折一枝最漂亮的,帮他送给陈夫人,算是补给他们的新婚大礼。现在,唉……”
白玉辉闻言拍拍他肩膀,安慰道:“陈尚书知道你有这份心,怕是现在做梦都能笑醒。你莫要这般消沉了,毕竟这件事,和你关系不大。”
事儿是右丞相那边挑的,罚是皇帝降的,着实和李副官没有什么关系。
但是李副官总觉得,自己如果那天没有招惹金掌事,可能这事儿,就不会发生。
或许,这就是金掌事对那日他们逼他喝酒的报复。
李副官越想越觉得自己的猜测很有道理,越想越觉得自己罪孽深重。
白玉辉眼见这个大大咧咧的男人肩膀开始抽搐,不禁有些哑然。
正思索用什么话来安慰一下伤感突袭而来的李副官,林子深处,传来几声熟悉的声音。
“金掌事你看,那边的桃花开的多,我们去看看。”
“好。”
李副官原本酸涩的眼睛,此时突然来了光芒,他双拳紧握,环顾四周,誓要找出那个让陈尚书落魄至此的罪魁祸首。
金陵月随同几个兵部的手下和工部的侍郎,正穿梭在桃林间,赏花弄景。
哪里有人注意到悄悄靠近的李副官。
白玉辉紧跟在李副官身后,生怕他一个控制不住闯出祸事。
那里一堆的朝廷官员,伤了哪一个,都不是一两句能搪塞过去的。
陈尚书已经走了,再搭上一个李副官,左丞相估计会被气死吧。
所以白玉辉死死的盯着李副官的一举一动,眼见着他从地上抠起一块巴掌大的石块,举在手中,作势要砸出去。
白玉辉无语的上前按住。
“你若是想步陈尚书的后路,这东西你就砸出去,越用力越好。你若是还顾念你家中的亲人和我们几个同伴,便放下,同我一同赏赏花罢了。”
李副官双目通红,盯着那个被人群簇拥的玉面青年,“白兄你松手,我今天不好好教训一下那个金陵月,我对不起我的好兄弟。”
白玉辉苦笑道:“然后明日让陛下看到缠着绑带的金掌事,赏你一顿板子?还是也让你回乡种地?”
“种就种,我不在乎。”
“我们在乎。”白玉辉手上加大了力道,将李副官的手腕彻底压下,道:“于私,你这样会惹祸上身。于公,你以为,他们不会把你踢出局再换一个新的人来?你觉得如今的左丞相,看那位新来的户部尚书是有多喜欢?你是想让他更加不顺眼?”
李副官恍然大悟,手上立时没了力气,偌大的石块应声砸到地面。
咚的一声闷响。
原本还在赏花的几人纷纷回头张望,正看到桃花树下手牵手的白玉辉和李副官。
李副官眼睛红红,似乎是刚刚哭过。再看白玉辉,依旧是笑意浅浅,让人联想翩翩。
几个官场中人互相对望一眼,自然是要虚假的客气一番。
李副官袖中的拳头在对金掌事微微一笑后,重新攥了起来,若是看得仔细,还能看到他肩头在微微的颤抖。
白玉辉怕李副官憋得难受,客气一番后,便要带人离去。
刚一回身,金陵月开了口。
“既然偶遇,不如一同赏花,白尚书,不知可否赏面儿?”
白玉辉背身的笑脸有一瞬间的凝固。
承如外界所传,他是谁,笑面狐狸,忙调整好一个毫无瑕疵的笑意重新对上金掌事等众人,“今日李副官身体有些不适,我们就不……”
“当然好,能偶遇金掌事,真是我几世修来的福气,光赏花怎么能行,我们去前面,那边有我一个庄子,有花有草,有鸟有兽,还有佳肴珍馐,我们边吃边喝,才不辜负这大好时光。”李副官笑的刻意,几个侍郎也感觉出了他的不怀好意。
无奈金陵月直直的盯着白玉辉钳着李副官的手,随口应道:“那就叨扰了。”
……金掌事都发话了,几个侍郎也只能舍命陪君子了。
两辆马车一前一后往李副官的小庄子走去。
李副官靠在马车里,眼睛里都是算计的小火苗。
白玉辉笑道:“本来是想让你出来散散火,没成想你这烧的更厉害了。”
“你说错了,我觉得此行甚好,我现在觉得我这精神头都可以去考武状元。白兄,你摸摸我心跳,是不是很有力。”
白玉辉抽回被扯过去的手,连声道:“有力,有力,我坐在这里都能听得到,你把大家叫到庄子里做什么?总不会真的请大家喝酒吃肉吧?”
“那当然,我们同朝为官,增进彼此感情有什么?不就是吃点肉喝点酒吗?我请得起。不过白兄,我庄子里的酒不怎么入得了你的口,待会你就喝点茶吧,将就点。”
……
李副官是个粗人不假,说话做事都是怎么舒服怎么来,总给人一种他是草包的感觉。
马车进了这个不大的庄子,几个侍郎便掀翻了之前的错觉。
庄子不大,看上去比一般的酒楼能多放五六张桌子。院子里亭台楼阁,奇花异草倒是排的满满当当。
果真如李副官所言,奇花异草间,几只瘦小的梅花鹿正在春草中欢快的追逐。它们你追我赶,在院子里打着圈圈,也没有用绳索拴住,也不担心它们逃跑。
几个侍郎好奇,拨开草丛去寻那一抹白绒绒的东西。
却见着两只肥乎乎的白兔子正蹲在草丛间咬耳朵,很是可爱。
看庄子的人见是李副官,忙出来迎接。
“去,让老王给我置办一桌好酒好菜,这可都是朝廷的栋梁,不可怠慢。做好了送到二楼的赏景台,我们一会去那里吃饭。”干脆利索的吩咐完,李副官将白玉辉拉到一边,小声说道:“你在这里周旋着,我去后厨帮帮忙,玩儿完了直接去二楼那个赏景台,你去过的那个,记得吗?”
白玉辉低声浅笑:“你这是要摆鸿门宴啊。”
听闻鸿门宴三个字,李副官想到了那夜陈尚书的调笑,语气更加的坚决:“没错,老子就是要摆鸿门宴。你放心,我绝对让他们挑不出错来,不会连累丞相大人。”
说罢气呼呼的一甩衣袖,奔向了后厨。
几个人在庄子里东瞅瞅西看看,玩儿的不亦乐乎。
白玉辉轻车熟路的从一间偏屋里找出一块儿雪白的毛巾,站在门口擦拭手背上的泥土。
这是刚才李副官抠出来的那块儿石头上的,等白玉辉擦完,白毛巾已经成了灰毛巾。
白玉辉心里不禁哑然,这个李副官,怎么和个小孩子似的。
突然,身边靠过来一个人,“明允兄对这里很熟啊,看来同李副官私交极好,真是羡慕。”
白玉辉拿着毛巾一愣,笑道:“都是同朝为官,难免有些走动,谈不上多熟。”话锋一转,白玉辉问道:“倒是文言兄,不过几日时间,已经和这些侍郎们打成一片,都能一起出城踏春赏花了,可喜可贺,想必文言兄在兵部一定是顺风顺水了。”
“借你吉言,我还要多向明允兄学习,早日踏平这官途。”金陵月笑道。
两个人一时间有些沉默。
“我…”
“我…”
四目相对,两双微笑的眼睛,眼中皆是模糊的身形,虽然笑着,但是却望不到底。
“我们楼上的赏景台坐坐,想必一会就能开席了。”白玉辉前脚领路,金陵月紧跟其后,两人一步一阶的踩着吱呀吱呀的木板楼梯,将要露头,白玉辉轻声回头说道:“天有些凉,文言兄莫要贪杯,这个时节还是暖茶最为暖心。”
“多谢。”金陵月乖顺的点头回道。
不出片刻,一整桌的美味佳肴已经摆好。
众人分列入席,摩拳擦掌。
一直在后厨忙活的李副官殷勤的为大家一一斟满酒杯,举杯说道:“大家都是官场中人,平日里忙起来也没个话说,难得在休沐的时候碰上诸位,也是缘分。承蒙诸位不嫌弃,今日能来我这小庄子聚聚,算是给我了个面子,我自当好生款待。诸位,我先干为敬,恭迎诸位光临。”言罢一仰头,一整杯酒已下肚。
白玉辉看着面前一杯澄黄的茶水,哭笑不得,偏偏李副官还替他解释了一番,“明允兄今早有些不爽,郎中叮嘱他不能碰酒,所以你也别逞强,只用茶水表示即可,大家不会与你计较的。”
几个侍郎听他这么一说,纷纷点头,“郎中的叮嘱自然不能轻视,明允兄你就不要馋酒了,日后身体好了再来补上。”
白玉辉低头浅笑,心道:“这李副官胡诌的本事真是越来越厉害了,明明早上有些起烧的人是他李副官,竟然编排到了他玉辉身上。”
几个侍郎也都是酒罐子里泡大的,一仰头就将杯中之物喝个干净。
倒是金陵月那边,端着酒杯迟迟不肯下口。
白玉辉抬头瞧去,只见金陵月正将指尖的酒杯转过来转过去,猛然抬头,眼睛盯着白玉辉,一仰头干了个干脆。
瞅着诸位都把酒喝了个干净,李副官如释重负的坐下,随手将酒壶往身边的下人手里一塞,“去,给诸位大人再倒满,大家喝个痛快。”
白玉辉端着茶杯,眼角带着笑意,看着一桌子人一杯又一杯,喝的畅快。
唉,糟蹋了好好的一壶酒。
他没闻错的话,这坛子酒是去年陈尚书和李副官一起埋在庄子里的,说好了今年春天取出来一起品尝,没成想……
一行人酒足饭饱,李副官又客气了几番,打发走金掌事和几个侍郎,重重的跌回赏景台的软椅里。
醉眼朦胧道:“喝死你们这群王八蛋,我倒要看看他们明日早朝的时候是什么鬼样子?”
白玉辉看着李副官越来越红的脸颊,笑道:“你对自己也忒狠了,这跑肚拉稀的药搅得酒水都有些浑了,好在那几个也是眼瞎的,竟然没看出来。”
“对啊,我看那个金掌事倒是个聪明的,你没瞧见他之前一直不喝,似乎是发现了异样,不过最后还是喝了一杯。哈哈,我就怕他推辞,所以药量翻倍,让他一杯就能中招。”
白玉辉扶额道:“你自己怎么样了?要不要给你找个郎中?今儿早你可是还有些起烧,别一会再闹肚子,脱水什么的就不好办了。”
李副官大手一挥,道:“无妨。我提前吃了药,没有他们那么厉害。你就等着明早看笑话吧。”
“你啊,心情好点了吗?”
“啊?嗯,好多了,陈尚书已经解脱了,我得替他好好在官场混,将来才能带着满满的金银财宝去找他做邻居。”
……
白玉辉将目光投向那片若隐若现的桃花林,若有所思道:“花无百日红,我们早晚也会和他……一样。”
身边传来李副官均匀的呼吸声,已经睡着了。
这是近几日李副官睡的最为舒坦的一次。
梦中,陈尚书同他一起在桃花林里赏花,两人走累了靠在桃树下,将那坛子酒取出来喝了个精光,陈尚书醉意朦胧的指着李副官的鼻子笑道:“你还欠我…一树的桃花当贺礼,什么时候还啊。”
笑着笑着,就哭了。
李副官靠在白玉辉的肩膀上,哭的很是伤心。
马车走的不急不慢,日落之前,驶入了京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