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节
入夜。
白玉辉独自一人走在夜市中。
李副官已经被安全送回了府,李夫人见着自家相公一脸的泪痕,慌得和什么似的。
待白玉辉告知她李副官只是喝多了,才稍稍安下心来。
等从李府折腾出来,夜色正好,白玉辉索性沿着夜市走走路,看看这京城里的夜景。
走着走着,明明是漫无目的瞎逛,抬头一看,却是到了金府的门前大街。
朱红色的大门两旁,已经有卫兵把守,看着那身丞相府的衣服,白玉辉自言自语道:“右丞相还真是舍得。”
正欲调转了方向,迎面走来一个白衣青年。
“怎么,过门不入?明允兄,你这是嫌弃我金府简陋吗?”
来人正是金陵月。
白玉辉上下打量一番好端端的金陵月,笑道:“看来你没什么事。”
“有明允兄的庇护,我怎么会有事?还要多谢允兄的出言提醒,不然此刻我定然同几位侍郎一般,在恭房里直不起腰来。”
白玉辉失笑道:“他就是小孩子性子,别同他计较。”
金陵月好整以暇的看着白玉辉,突然上前一步,道:“看来明允兄和李副官真的很熟。”
白玉辉退后一步,道:“游玩了一日我也累了,就先告辞了。”
擦身而过之际,金陵月指尖捻住白玉辉的衣袖,轻声问道:“你就没有什么想要同我说的吗?”
半晌,衣袖被轻轻抽回,白玉辉头也不回的离去,留给他两个字。
“没有。”
白日里茶水喝得有些多,白玉辉回到府中,看了许久的书,又练了许久的字,还是没有睡意。
白蓝已经睡醒了一觉,口渴起来倒水,忽闻屋外窸窣的脚步声,抄起门后棍棒就要打出去。
好在棍棒还没落下,看清了是犹如鬼魅的白玉辉,匆忙停了手。
“主子?您这是刚起来还是一夜没睡?”白蓝哈欠连天的揉着眼睛。
“没事,你继续睡去吧,我也准备休息了。”
白蓝看一眼天边有些泛白的光景,讪笑道:“看来主子是失眠了,要不要给您开服安神的药,包管你能睡到明天早上。”
白玉辉笑道:“你那些药还是留着自己吃吧,我怕一睡不起。”
两人打笑了一会,终于有了一些困意。
与其说是困意,不如说白玉辉实在是累到了极点,刚躺到床榻上,头已经昏昏沉沉起来。
耳边不时的传来各种纷杂糟乱的声音,男人,女人,老人,小孩,车辆,马匹,刀剑,钩叉,各种杂音最后在白玉辉的脑海中渐渐越行越远,越行越远……
“你看,他的命就握在你手上,救或者不救,全在你一念之间。”冰冷的声音,时隔这么多年再一次听起来,依旧让白玉辉浑身止不住打颤。
小小的他跪在泥坑旁边,只能低头咬唇,无力的攥拳,其余的什么也做不了。
那种从未有过的失败感笼罩他全身每一处神经,所有的声音在心底汇成一句呐喊,你就是个废物!
白玉辉大喊:“我不是!”
猛然惊醒,太阳已然升起,白蓝轻拍打着房门,一声一声的唤道:“主子,该起身了,你要误点了。”
原来,是梦。
还好,是梦。
朝堂门口,众位官员各自排好队,等待点名。
许久没来上朝的李副官出现在了队伍中,免不了和他交好的几个官员围过去嘘寒问暖。
大家瞧着李副官整个人瘦了两圈,无不惊奇:“李副官你多日不来上朝,原来是在家中去油刮脂吗?今日一见,效果不错啊。”
李副官笑吟吟道:“生了场小病,无妨,已经大好了。”说着眼睛时不时去瞟昨日几个侍郎和金掌事。
好像少了几个人,听那边人的话语,有几个人因为拉肚子,告了病假。李副官不禁心里暗爽。
正在交谈间,昨日去庄子里喝酒的一个侍郎凑过来,凉凉的问道:“李副官的酒真是厉害,我等几位侍郎回去后上吐下泻,今儿能爬起来的,也只有我和金掌事而已。不知道李副官的酒是个什么名字,日后若是我仇家来做客,一定向你讨一坛子。”
右丞相派的几个官员耳朵竖的尖,虽然背对着这边,却紧密的关注这边的一举一动。
闻此言便呼啦一下围拢过来,准备兴师问罪。
“原来周侍郎告病假竟然是因为了喝了李副官的酒水吗?这就奇怪了。啧啧……”唏嘘声不言而喻。
李副官两手一摊,一副你奈我何,甚至还挑了眉脚,挂上了一个嘲讽的笑容。
右丞相派的人看不下去,张嘴就要指责。
隔着里三层外三层的人群,白玉辉的声音飘了过来。
“那酒的名字叫做知己,是去年陈尚书和李副官一起埋下的,只此一坛,别无分号。李副官昨日也是触景生情,才邀请了诸位一同品尝。怎么?难道不好喝?我看周侍郎喝的很是起劲,这会子不舒服却要赖到李副官身上了吗?”
右丞相派的人被白玉辉一揶揄,一时间大眼瞪小眼,想要找个间隙反击回去。
“为什么我们都身体不适,只有你们两个好端端的?未免太巧合了吧?”昨日拉肚子拉到差点虚脱的侍郎仍是紧追不放。
李副官双目怒睁,有些想打人的冲动。
白玉辉不着痕迹的站于李副官身前,笑声道:“你们看看李副官这虚晃的样子,像是个健康无恙的?只不过没有你这么矫情罢了。”
“你…这是狡辩。”
白玉辉呵呵一笑,背在身后的双手懒懒的环于胸前,微抬了手指,道:“这位侍郎大人,你不光脑子不怎么好,可能眼疾也得治治,你身后的金掌事,昨日也是一起赴宴的,想要咬人,也要先彼此串通好,免得让诸位大人看了笑话。”
李副官眯着眼看向毫无异样的金陵月,心中的小火苗噌噌的往喉咙里烧,便宜他了,竟然没事。
被白玉辉句句揶揄的侍郎僵硬的回头看一眼自己身后玉树临风的金陵月,一时间竟没有了话语。
左丞相派见自己方略占了上峰,颐指气使起来,“对啊,自己体虚闹个肚子还要赖到我们李副官身上,头一次见吃了喝了要反咬一口的。”
“就是,这几日城中闹疟疾,谁知道是不是自己在哪儿偷吃了什么好东西,一股脑的推到了李副官身上。”
“李副官啊,下次请酒你可要擦亮眼睛,别好好的一片诚心,让人当了抹布。若是一个人寂寞,来找我们吃酒,我们啊,身体好,活得长,不怕。不像有些人,闹个肚子而已,还要放到朝堂门口说道说道,也不怕污了朝堂的大门。”
终于,公公尖细的嗓音响起,众位官员结束了嘴战,分列站好,依次踏入大殿。
白玉辉和金陵月擦身而过,短短的一瞬间,金陵月的轻声细语便钻进了白玉辉的耳中。
他说,“你昨夜没睡好?”
是了,天都亮了才睡那么一会儿,饶是强打着精神,眼底的乌青却是掩盖不去。
白玉辉站在队伍里,忍不住轻笑。
一旁的李副官见状,小声问道:“是不是觉得很爽?”
白玉辉立马明白他说的爽是指方才殿门口的斗嘴,不禁哑然失笑道,“嗯,还好。”
李副官像是被鼓励了一样,精神抖擞的抬头环顾右丞相队伍,略有惋惜道:“可惜那个金掌事没有着道儿,下次我一定单独为他做一场。”
白玉辉不由自主顺着李副官的目光看过去。
一群中老年的人堆里,金陵月显得格外的清秀俊朗,年轻美好。
紫色本是个显老的颜色,可是穿在金陵月的身上,却莫名的让白玉辉觉得一切刚刚好。
心猿意马之际,皇帝扶额长叹,“诸位爱卿,对于此次西南河堤损毁,水淹淘磨镇有什么想法?”
西南河堤,是前朝建的为数不多的于后代有益的壮举。
因为西南有圣金国最大的水源地。
水源位于一座终年积雪的雪山之下。
冬日里,水面虽然结冰,但是因为是活水,倒也不影响地下的暗流涌动。
到了夏天,日头最毒的季节,雪山上最薄处的积雪会融化,沿着山体汇入水源,所以夏季的水量会突然暴涨,修建了河堤就是在发现苗头之前,提前把蓄水湖的湖水放一部分出来,好给融化的积雪腾地方,不至于突然暴涨的水量会变成山洪,冲击到附近的山村居民。
前朝在未兴建河堤之前,每隔两年都会发一次洪灾,死伤不计。
自从那座名曰日月堤的建起来后,已经五年没有再发生此类事件。
几日前,西南来报,今年的雪山融化的时间突然提前,让勘测人始料不及,蓄水湖原本水位极高,突如其来的暴涨让小小的蓄水湖承受不住,于几日前的傍晚,终于倾泄而出。
由于五年来这里没有再发生山洪事情,所以吸引来不少的居民在此扎根,河道两边也逐渐形成了几个新的村子。
这一通洪荒奔流下来,河道两边的村民首当其冲遭了殃。
年轻的小皇帝深深感到挫败。
才送走了寒灾,又迎来了洪灾,他这个皇位坐的实在是摇摇欲坠。
更加挫败的是,这是天灾。
小皇帝暗想,是不是自己需要找个时间去祭天,祈求上天保佑他的子民们安康平顺,福泽万年。
这么想着,小皇帝透过扶额的指缝看向队列中年过半百的礼部尚书,决定等洪灾结束,就叫他安排一下祭天事宜。
听闻西南洪灾暴发,几乎是同一时间,左丞相派的门生微不可察的都带了笑意,一副要看好戏的模样。
更有甚者已经将那份不屑付诸于行动。
“皇上,西南已经五年没有发生洪灾,日月堤有多坚固不言而喻。此次竟然能让它溃于一旦,臣猜想,这和每年修葺堤坝的人脱不了关系。若是真的认认真真将堤坝加固维护好,就算是水量暴涨倾泄而出,也不至于如此,还请皇上明鉴。”李副官声音高亢,比刚才在殿外斗嘴还要兴奋几分。
这可是踩右丞相一脚的好机会
。
水利,土工建筑,都是他工部尚书的职责。
工部尚书,又是右丞相的人,真真是天赐良机。
李副官没有注意到,为首的右丞相微微侧了身,瞟了他一眼,不然李副官一定不会继续往火堆里倒油。
“何况,据臣所知,今年溃败的可不止日月堤一处。全国各地均有同案。若说日月堤是天灾,只怕别处的护河大坝,怕是要无处伸冤了。”
几番话下来,队伍中的白玉辉忍不住轻轻摇摇头,这个李副官,太心急了,这么贸然挑衅,容易惹祸上身。
唉,小孩子……
工部尚书任尚书,自然不能缩在后面当缩头乌龟。
头发花白的老人一脸凝重的出列,跪下,气愤道:“李副官有何依据就断定日月堤溃败是我们工部维护不力导致的?堂堂刑部官员,说话也可以如此的无凭无据吗?难不成李副官在刑部大牢给犯人定罪的时候,也是靠着这一腔猜测就成的?”
李副官想要还嘴,身前的刑部尚书回过头来瞪他一眼,示意他闭嘴。
缓步出列,道:“回皇上,方才皇上也只是问了大家有何意见和看法,臣以为,李副官只是将自己的看法如实相告,并无不妥。如果现在大家都已经有真凭实据,就不用浪费时间在这讨论坚固异常的日月堤怎么会这么突然的毁于一旦。任尚书口口声声要拿出证据,臣倒是觉得,说的很对。祸及这许多人命,说句天灾就糊弄过去,确实不妥。不如一边派出朝廷兵力前去救援,拨款救济,解燃眉之急。另一边派人去好好查查,这日月堤的溃损,根本原因,会不会另有答案,也好替任尚书正名。”
朝堂上的氛围突然就变的剑拔弩张。
这是……宣战吗?
谁不知道刑部,是左丞相的左膀右臂。
而一向没出过错的工部尚书,是右丞相特别青睐的老尚书。
这么明目张胆的出来替李副官辩解,不加隐藏的将锅扣在了工部尚书头上,任谁看起来,这都不是刑部尚书一时兴起。
看来,左丞相对于前几日钉入眼中的钉子,很不满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