鸿渐 1
洛原深吸了口气,默默地迈开步子。他心里想着梅十一,想着这十几年来,那个从稚子长成少年,又从少年蜕变成如今模样的人,熬过那么多凄风苦雨、阴谋算计,他皱过眉、掉过泪,苦恼过,咆哮过,灰心过,可始终怀着期许,把脚步往更前方迈进,终于……终于把他的最后一个仇人熬倒了。
往后会更好吧?
他就这么心不在焉的走着,身后忽然追上一个人,那人大概是找了他很长时间了,跑得满头大汗,焦灼地说道:“将军,可算是找到您了!”
洛原没来由地一阵兵荒马乱:“怎么了?”
那人道:“世子殿下有旨,擢升您为浔阳郡公!”
洛原一愣:“什么?”
那人道:“将军平蛮有功,世子殿下擢升您为浔阳郡公了!”
梅十一趴在墙角,看着洛原的反应,背过身去,双手紧捂住嘴唇,可笑声还是禁不住从嗓子眼里冒了出来。
他兀自笑了一会儿,又转回身去,刚一回头,正好与一个人撞了一下,梅十一没看清来人,心情颇佳地说了声“不好意思”,这才抬起脸来,脸上的笑旋即一收,紧接着眉头就拧了起来。
洛原低着眼,饶有兴趣地看着他,淡淡地说道:“多谢世子殿下恩典。”
“恩典,什么恩典?”梅十一装出大惑不解的样子,看着洛原无动于衷,又连忙解了惑,大手一挥,“哦,你是说郡公那件事啊!都是小意思,应该的!”
洛原:“不算徇私吧?”
梅十一歪着头,极其“慎重”的思忖着:“应该不算吧?”
“嗯……”
两个人大眼瞪小眼沉吟一会儿,忽然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笑了一会儿后,梅十一顺然地牵起洛原的手,一边和他并肩漫步着,一边问道:“其实我还有一件事不明白,你是怎么请到老菩萨这个救兵的?”
洛原不再隐瞒,道:“以你的名义向陛下坦诚所有的事。”
梅十一一歪头,诧异道:“包括我到建康,潜入司吏府一事?”
“那件事我只说了一半,你当时从白狼‘逃回’大梁,举目无亲,又有家难回,落魄也是有目共睹,那时别说是司吏府了,随便一个什么地方能够栖身,你都会去的,”洛原说道,“我担心的是你的身世,这件事已经有太多人知道了,如果思广袤被逼到绝境,恐怕会不择手段地把这件事抖搂给陛下,越王到底是背了‘骂名’的人,他若主动,陛下难保不会给他个说法,所以我们一定得在他之前把这件事坦白给陛下。不过这件事里,有两个人起了决定性作用。”
梅十一想到了什么:“太子和安宁公主?”
“只猜对了一半,安宁公主是帮了大忙,陛下对安宁公主有愧,何况他心里也明白你父亲的死是人为诬陷,你能向他坦诚所有的事儿,至少比他心里一直猜忌强,他既然知道你左右逢敌,性命难保,自然而然就想到了用你来牵制整个南中。而另一个关键的人,就是曾琅。”
“曾琅?”梅十一一愣。
洛原点了点头:“曾琅的话在陛下心中占三分,如果他反对,这件事就做不成。”
梅十一不置可否,安宁公主把实情告诉老皇帝,后者一定会找曾琅商榷此事,曾琅此人极其爱财,而且只爱大财,他大概能猜到洛原恐怕花了不少银子。不到万不得已,谁也不愿兵行险着,这里面的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
“然后呢?”他问道。
“交投名状,把思无疾送到建康做人质。”
梅十一苦笑,洛原捉摸老皇帝比他捉摸得还要透彻,作为一个以秦皇汉武标杆自立的人,有什么事儿是大梁皇帝萧练做不出来的?
许多年前,老皇帝萧练做梦梦到菩萨施圣水为久旱不雨的大梁降了一场甘露,第二日就突发奇想要去菩萨庙剃度出家,自此舍身佛祖,二十多年不食肉味,其勇气、眼界与魄力,何人能及?更别提为了乱臣贼子平反了。
说到底,也不过是他老人家一句话的事儿,只是话怎么去说罢了。
梅十一一颗悬着的心,终于尘埃落定。
洛原把思无疾送出龙城的那天,他已经快马给安宁公主送去了书信,直到皇帝已经派何正前往九江来传递梅十一承继王爵位的消息,彻底把思广袤逼上了绝地。
思广袤本可以不死,可他的袖子里有九江的财政大权。
财政,国之根本,思广袤在九江为政数十载,所有账目都在他脑子里滚瓜烂熟,洛原不可能让他把控着九江的财政,阻碍梅十一封顶的道路。
要梅十一说,丫的一把火烧了穆王宫,烧他个干干净净才好呢。
梅十一吧唧着嘴,意味深长地说:“我发现,给你个郡公做真是委屈你了,你这心深的……啧啧,你就应该和明侯一样,做个封疆大吏,保证一辈子顺风顺水吃不了亏。”
梅十一这几天一直筹谋准备着今天的事儿,也没有空好好收拾一番,头发乱七八糟的贴在额前,被风一吹就扫到了鼻梁上。洛原伸出手去,拨开他额前的乱发,轻声问道:“良心发现了?”
梅十一郑重其事地一点头:“追悔莫及。”
洛原轻笑道:“那你是从什么时候良心发现委屈我了的?”
梅十一攒住他的手腕,人五人六地清了清嗓子,以期把接下来的话说得像回事:“大一统十二年的夏天,就是董世子和沈茂死后没多久,我身陷廷尉府,有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人擅作主张地为我东奔西走,为了我在老皇帝面前暴揍他的亲孙子……我是个没见过世面的人,居然有人为我这么个囚犯拔刀相助,心就这么突然蹦了一下,我开始明白,我恐怕是个有姿色的人……”
表白不但要用自己的美色做铺垫,如果不接受,那岂不是猪狗不如?只是洛原还没来得及说什么,梅十一的手就不老实地摸到了他的后腰上。
洛原下意识地扣住他的手腕,保持住自己坐怀不乱衣冠君子的楚楚模样,此伪君子、假正经的内心明明已经火烧火燎,面色上却依旧是一本正经,把梅十一的手往后一别:“好好说话,别动手动脚。”
梅十一难分真假地惨叫一声,同时将手缩了回去,身体没骨头似的顺势瘫软下去,嘴唇轻轻扫过洛原刀削般的下巴,留下一阵若有若无的暗魂销香。
洛原:“……”
梅十一十分表明立场地在他耳边囔囔着:“人家说的明明都是实话,你怎么能不信呢?可见你这个人,表面上是个人,其实一肚子坏水,机关算尽太聪明,肯定不是什么好人。”
轻声细语的一阵低喃,洛原的耳朵里“嗡”的一声,身体擅作主张地烧着了半边,眉头一挑,嗔而不怒地看着他:“后悔了?”
“后悔什么?举头三尺有神明,人作什么孽,老天也都看在眼里,你看怎样着,老佛爷派梅聘来收你了吧?”梅十一眨着一双清澈见底的桃花眼说,倏地凑近,若有若无地在他嘴唇上舔了一下,手不知不觉地就滑进了他怀里,浓重的声音从几乎是从鼻子里发出来,“三哥,你不打算犒赏一下你这位玉皇香案使大人吗?”
梅十一看得出来,“敌人”的耐心和毅力被他的耳撕面磨耗得灯枯油尽,抵抗力遗志十分消沉,撕扯着钻到他怀里的手十分力不从心,老大一爷们,连推搡反抗看起来都没有力气,薄弱地令人心生不忍,就差跪地求饶:“都看着呢,你别胡……”
“胡闹”还没来得及说出口,梅十一就封住了他的嘴。
对手攻城拔寨的本事太强,洛原熬干了最后一丝反抗的意志,等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忍无可忍地把梅十一逼到城墙根上,眼珠子溜了溜,瞧着四下无人,狠狠地亲了回去。
梅十一“咯咯”地笑:“现在不怕人多眼杂了!”
洛原:“……”
就在这时,远处忽然传来一个声音:“穆王殿下薨了!”
这个“嘹亮”声音将这句话说了三遍,骤然之间,整个王府一下子静谧了下来,甬道上来往的宫奴们纷纷跪下,默默地叩首在地。
洛原默不作声地看着梅十一睁大眼睛,目不转睛地望着思广袤的寝宫,脸上闪过一丝复杂地哀感,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眨了一下眼睛,将目光移向洛原。
他能猜到思广袤死得不简单,他太了解思广袤的为人,知道他是不到最后一刻绝对不会放弃的人,这样的人,根本不会自杀。
洛原本能地觉得他会说些什么,可他却什么都没说,只是面无表情地拉起洛原的手,低声道:“走吧。”
他似乎是不想让洛原觉得自己不信任他——思广袤不死,他们根本无法高枕无忧。
他一路心不在焉地走回世子大院,呆坐在软榻上,怀里抱着无咎剑,手指细梭地摸着剑柄处的字,似是遗憾,又似坦然。
剑莫有名,人莫有咎。太有名的剑必然在江湖引起腥风血雨,而人的贪念、痴嗔、欲望、嫉妒所铸造的一切,终是逃不过报应轮回。
“别想了,”洛原夺过他手里的剑,挂到剑架上,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凝住了,问道,“你还记得吗?沈茂死的那天晚上,你说董世子是提了一把双刃剑出的门。”
“嗯?”梅十一的眼睛低视着茶案,这时才从漫长的思绪中回过神来,抬头看了洛原一眼,有几分心不在焉地应道,“都过去多久了,怎么忽然又提起这件事儿了?”
洛原道:“我把无咎剑给你,是因为那把剑本来就是你的。”
“嗯,”梅十一煞有介事地点着头,“然后呢?”
“可沈茂却死于一把单刃剑。”
这个问题在当年事发的时候就已经反复琢磨追问过很多次了,虽然董老爷子已经招供,是他儿子董绅亲口承认自己杀了沈茂,董老爷子由此和他儿子发生口角,盛怒之下误杀了他儿子,然后将剑抛到了河里。
表面上这个案子是结了,可梅十一知道,事情没有那么简单——至少剑就是个问题。
如果沈茂真的是董绅杀的,那他当时拿的那把双刃剑怎么就莫名其妙成了单刃剑了?
可如果沈茂不是被董绅杀的,以董世子那种明哲保身、出了事巴不得自己先摘吧干净的性格,肯定不会承认自己杀了人。
可话说回来,如果真的不是董绅杀的沈茂,董老爷子又去领哪门子最?
所以这事说不通——董绅当时怒发冲冠,眼见着就是奔沈家去的,定然是要去杀了沈茂那个王八蛋灭口,如果他真的在路上碰到了什么人,聊上几句,人醒火消,说不定就掉头回家了。
梅十一设想过,很有可能是董绅不小心撞到了什么人,剑掉了,然后才被人掉了包,盛怒之下的董绅压根没发现剑被换了,或者说就算是发现了,也觉得无所谓,反正他是去杀人,随便什么剑都无所谓,只要能杀了人就行——这是一个很牵强的解释,但除此以外,还有什么别的可能吗?
无论怎么解释,此事的背后定然都是有一个推手,此人不但知道梅十一当时的计划,还要能猜到洛原会送给他礼物,甚至要猜出送给他什么礼。
这个人必然是对梅十一和洛原都十分了解,而且又对当时的局势掌握得十分恰当、甚至可谓手眼通天的人。他们曾经分析过这个人,可分析来分析去,也没找出这个人到底是谁,在当时,他们并没有什么共同的朋友。
洛原在梅十一身边坐下,忽然语破天惊地说道:“聘聘,你想过没有,如果这个人不是要害你,而是要帮你呢?”
梅十一倏地一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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