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六章

第九十六章

今日多云,虽然气温并未下降,但或许很快就要下雨,所以空气有些闷热,让人无端有些烦躁。

即使从郊外回来已经又过了一日,陆澄的眉毛也依旧没有松过,一直紧紧拧成一团沉闷着不说话,陈广景昇两个也不敢多跟她说话,正好还有小田的踪迹没有着落,于是两个人找了个由头一起去找人去了,薛崇简从昨天早上开始就不在,也不知在忙些什么,不过看不到他人影,这对他来说说不定是件好事。豆卢成达也看出气氛不对,之前的两起案子疑点颇多,他也不想触陆澄的晦气,借口要查阅相关卷宗资料也回大理寺去了,只有李汝宁还在。

李汝宁自然知道陆澄究竟在心焦什么,轻轻挪动了下案几上的茶杯,弄出些声响来,顺势清了清嗓子道:“你也不要太过忧虑,眼下小田的踪迹不还在查找之中,我们也不算完全山穷水尽。”

陆澄叹息一声,拿过茶杯喝了一口:“我忧虑得倒也不是这个,虽然凶手已死,但事情还是比较清晰的,只不过因为凶手死了缘故,所以要想定他们的罪多了一层难度罢了。但,不说今天的事,就是之前郭熙,之后欧吉,到如今的段都安,每每都让别人抢了先,真的就这么凑巧?每次都是我们慢一步,背后之人算计得未免太准了些,怎么能每一次都是这样?”

李汝宁伸手拉过陆澄的手,轻轻捏了捏,安慰她道:“本来事涉军情,背后之人自然并非等闲之辈,况且他洞悉一切,抢先我们一步,自然也不足为奇,我们只能在对方发现我们已经追查到这一步的时候提前下手,只要我们抢先一步,自然他们的先手优势也就迎刃而解了。”

陆澄摇头道:“若是单纯如此,我还真的觉得没什么,虽然敌暗我明,但我们行事要比他们方便得多,超过他们只是时间问题,我担心,我担心...”她迟疑了一下,并没有说完。

李汝宁忽然明白了她的意思,睁大眼睛低声道:“怎么可能!你怀疑我们内部出了问题?”

“你想,军情大事,何等重要,对方自然也会多加小心。在长安的时候,你还记得吧,当时他们通过购买布匹将布防图放在特定的布匹丝绸之中,这是何等的小心翼翼?足以说明他们做此事可能并非第一次,可能是经过数次摸索觉得这种方式比较保险。只不过我们运气好,碰到了刘普这个真心做买卖的,所以才扯出这件事。既然他们并非第一次成事,自然用的人,流程,方式都是有章法的,总不至于交易一次,就杀几个人吧?当初在长安我们隐而未发,也没有人死,到了这边以后,郭熙被杀怎么看怎么像是意外,我们最开始也没有往军情上联想,后来即使我们怀疑是这样,但也没有大张旗鼓地张贴告示,从表面看郭熙案还是在仇杀或者抢劫上,那么为什么欧吉会死?段都安等人为什么又会离开的那么恰到好处?这些事太过准确了,我总觉得没那么简单。”

李汝宁沉吟了一会,问道:“你说得也不是没有可能,那你怀疑谁?”

陆澄闭上眼,过了一会又睁开,看向李汝宁道:“除却你我,陈广景昇赵长庆从长安就跟着我了,而后就是薛崇简与豆卢成达,两个人总是同时出现,除却今天早上薛崇简不在,豆卢评事在。兵部那边就是裴郎中与武安国,除此之外,再无他人。”

李汝宁担忧陆澄想得太多,又清楚这种事也不是没有可能,于是思考了片刻斟酌着说道:“假设真的有这么一个人,或者几个人知道背后之人并告了密,我们顺着这个思路想一想,排除你我,陈广从你最开始在长安县廨的时候就跟着你了,他和景昇都是对你忠心耿耿,我觉得多半不像,赵长庆一心只想在仵作上做出些成绩,这种背地里勾心斗角的事应该也做不来。至于兵部的人,当时薛崇简指出丢失图卷位置的时候,裴郎中与武安国都在,如果他们有心,也一定能看出其中的玄机,至于薛崇简与豆卢评事,那么就更不好说了。”

陆澄点点头,笑了笑:“你说的也是,或许真是我想多了。希望小田能快些出现,这样说不定我们的很多疑问也就就此解决了。”李汝宁也回报以一笑。

陆澄看着李汝宁的眼睛,忽然又想起一事,开口道:“中秋七娘要进宫吗?”

李汝宁没想到她的话题转得这么快,愣了愣,笑道:“离中秋还早呢,怎么忽然说到中秋?不过不出意外的话应该还是要的。”

陆澄将李汝宁的手放在自己手心,拨弄着她的手指,漫不经心地说道:“我就知道,不过那天中午你总能出来吧?”

李汝宁见她神情懒散,倒像是一副浪荡公子哥的模样,不由失笑,不甘示弱地回道:“难道你中秋晚上家里没有宴会?陆寺卿是家中长子,不可能不举办宴会的。”

陆澄笑着摇了摇头,也不回答,只一个劲地问:“所以中午能出来吗?其实也不是我,陈广景昇赵长庆几个可都是从长安一路过来的,今年中秋可没有家人朋友陪伴,我想着大家一块吃个饭,若是观察使能来,那自然最好不过。”

李汝宁觉得陆澄真是呆的可以,回答道:“这是好事,我自当陪你。你有这三个得力下属,才能成就你玉面小狄公的美名呀。”她自己说出口觉得好笑,于是眉眼一弯,眼里都是笑意。

陆澄一把将李汝宁拉入怀中,呵她的痒:“陈广天天瞎说就算了,你也跟着瞎学什么?还叫不叫了?还叫不叫了?”

李汝宁少有地笑出了声,一边躲避一边告饶道:“不说了不说了,陆司法大人有大量,饶了我吧。”

两人闹了一阵,均有些气喘吁吁,抬眼看到对方的狼狈模样,俱是一笑。正在这个当口,忽然听到外面一声闷雷,接着就开始下起雨来,陆澄被雷声吓了一跳,李汝宁掩面而笑。

两人并排听了一会雨声,李汝宁忽然开口道:“你还记得我们一块查张四郎的案子,我们去大理寺看案宗,你随口说了两句诗?”

陆澄顿了顿,有些惊讶:“你还记得?”

“烟锁行人远,街衢云柳间。”李汝宁颇有些自得地吟了出来。

陆澄突然笑出声,双手反向撑在席子上,看向李汝宁道:“我记得那时候你我并不熟吧?没想到你那时候就这么关注我了?”

李汝宁倒没想到此节,脸上一红,嗔道:“说重点,你后两句写出来了吗?”

陆澄意味深长地看了李汝宁好几眼,直到李汝宁伸手捂住她的眼睛,仿佛她看不到,脸颊和耳朵就不发烫了似的。见陆澄说自己没对出来,她平复了下心情,缓缓说道:“江湖一杯酒,对坐听雨声。”

陆澄将李汝宁盖在自己脸上的手拿下来放在手心,看着屋外的大雨喃喃道:“江湖一杯酒,对坐听雨眠。”叹息道:“你这后两句对得真是颇有些沧桑气,但我喜欢。”她说着咧开嘴笑了笑。

两个人又说了一会话,只听外面雨来得快,去得也快,不一会就停了。不过很快一个糟糕的消息就被传了回来,打破了此刻所有的宁静。

道术坊。

隋时炀帝忌恶,将从事五行、占候、卜筮、医药的人安置在此坊之中,严加管理,因为是技艺所居,故名道术坊。唐时已不似隋时那样严苛,贞观时分给了当时的魏王李泰,建池曰魏王池,魏王最后无缘大统,虽然生活优渥,还是郁郁而终。凡此种种,故而此处虽然临近洛水,但居住的多是贫苦人家。说来奇妙,此坊距离欧吉所住的惠训坊本就是一坊之地分隔成两坊,各占东西一半。

这是一间不大的房子,房内基本没有什么摆设,只有些简单的家具,正中一根横梁,上面垂着一条白色的布带子,随着人来人往间微微拂动,显示出之前的不同寻常来。

陆澄将视线从那条刺眼的白色带子上挪走,看向一旁的赵长庆道:“能确定人是什么时候死的吗?”

赵长庆手上不停,回答道:“根据尸僵和其他症状,他死了已经至少有一日之久了。”

陆澄点点头,没多说什么,在屋子里来回转了转,见此处真的是陈设简陋,而且也没有过多死者的个人物品,跟客舍差不多。她走到门口,门口有一老汉不住地踮脚往里面看,仿佛还有什么热闹可看似的。

那老汉见她出来,不管不顾地拉住陆澄的衣袖叫屈道:“这人可没租我几天房子,这就死在这里了,官爷可得给老汉做主啊,这以后这房子可怎么租出去喲!早知道当初说什么也不能租给他,天天也不回来住,我这是何苦来哉呢。”

陆澄看向那老汉,问道:“他是什么时候来的?你可有见他有什么别的亲戚朋友?不回来住是什么意思?”

那老汉正准备嚎啕一场,结果见这位官员二话不说先抛出来几个问题,一时有些愣住,刚要嚎出来的声音也戛然而止,反而打了一个嗝出来。他自知这有些丢脸,捂住嘴巴瓮声瓮气地回答道:“他大概是半个月前来的,老汉刚把告示托邻居家的林后生写出来贴出去,这人不过一两日的功夫就来了,我跟他说不接受讨价还价,他二话不说直接把一串钱丢过来说先住着,住的久了再补。哪里有这么阔绰的郎君啊,我还以为是捡到宝了,谁想到是个丧门星,这狗小贼哦。”他说到此处,正想捶胸顿足一番,但见陆澄目光冷冷,毫无反应,又自顾自地把手放了下来,咳了两声又道:“倒是没看到他跟什么人见面,他平时都不怎么回来,一天到晚也见不着个人影,除了第一天以外,隔了七八天都没回来过,老汉都想着能不能再租出去了。结果没成想,这人又醉醺醺地回来了,回来了闷头就睡,醒了又出门去,要我说呀,这人多半是个浪荡子,不然大好的郎君,怎么天天这么作践自己。”

老汉正要再多说几句自己的猜测卖弄一下,但见陆澄依旧没什么反应,正在犹豫不决的当口,忽然听到陆澄开口道:“继续说。”

“谁说不是呢,毕竟我房子租都租了,也不好反悔,这郎君一不哭二不闹的,我倒也由着他。有一天回来心情特别好,回来的时候见我在院子里,直接丢给我一小串大钱,说自己赌赢了钱高兴,点名要我替他跑个腿。我一想可没看出来啊,这郎君原来沾上了赌!不过他要跑腿的,就是去西市兴林居买些羊肉和他们家的郁金酒回来吃喝,多余的钱算老汉的。老汉心里一合计,这买完酒菜还剩好些大钱呢,这腿跑得不亏,所以就颠颠地跑回来了,别的不说,就这兴林居的羊肉,可真是一绝,配上他们家的胡麻饼,可真是一绝,一咬都流油的,诶,不多说不多说。

要说这人也怪,等我买了羊肉回来,这人倒不见了,我一想这肉也不能浪费了,老汉我就趁热给吃了,虽然有点凉了,不如刚出炉的时候,但也真是香啊。那酒真是一绝,喝完整个房间都是香的,那一顿吃的可真是太美了。那个什么后来他就回来了,我还有点不好意思,结果他什么也没说,只说吃了也好,我看他心情不好,没敢多问,他没提要还钱的事,我还能拿这事给他找不痛快吗?”老汉偷觑着陆澄的眼色,每每都能及时转回来,故而陆澄耐着性子听着,并没阻止他。

老汉说到白得了钱,正是眉飞色舞,咧嘴笑道:“后来过了好几天也没什么好事,直到老汉最后一次见到他...”陆澄听他说到重点,不由屏住呼吸开始听了起来。

“他似乎心情不怎么好,看见老汉都没打招呼,直接就进了房间,然后也没什么动静,后来就再没碰到他了,直到今早这位差爷来问话,我才知道他这是出事了。”

陆澄没想到前面说了这么多,说到最后见到他说的这么简略,还是不死心地问道:“你最后一次见到他是什么时候?”

“两天前,对,两天前,因为那天不是隔壁坊出了桩人命案子嘛,你们知不知道,诶唷那死得可惨,听说血流了一地诶,老汉去看了热闹回来,没过多久,就看到他脸色难看得很的哦,好像是谁欠了他钱一样。”

陆澄听闻此言,回身看了一眼屋内:

小田肿胀发紫的脸庞上仿佛还在诉说着什么,可惜他永远都没有机会说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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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这首诗初读就觉得很有韵味,虽然主角们所在的时代黄庭坚还未出生,但依旧想用在这里,真的是一首酸诗,随便乐乐。

道术坊与惠训坊,位于定鼎门东第三街洛水之下,是两个很小的坊区,相关背景来自清代徐松所著,李建超增订《唐两京城坊考》

郁金酒:并非郁金香酿的酒,郁金是一种中药兼香料,用来泡酒可以使得酒香气浓郁,将酒的颜色染成黄色。

资料来源:师永涛《唐人时代——一部富有烟火气息的唐代生活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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