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狂 怒
随后两日,对官家父子而言,都极其难熬。
赵构这厢简单,他老实得紧,挨打的次数……怎么说呢,反正身上增添的淤青伤痕,有下降的趋势……只是不能吃饭、不能喝水、不能睡觉……罢了。
事实上自昨日起,他又远离了玫瑰椅。这次非是赵不尤逼迫,他是在椅子上不由自主瞌睡两次、被赵不尤以刀尖刺伤大腿内侧两次之后,主动站了起来。当然,站姿自然比不得首日,松松垮垮不成模样。饶是如此,他顶着通红、几乎迷离的眼睛,也少挨了无数次。
虽说后来大腿内侧还是多了几处刀口,也曾经站着睡着,一头栽倒在地,额头凸起一个大包。
实在难以忍受时,他便竭力瞪大眼睛,直至泪流满面,一个连着一个哈欠打着,努力去分辨坐在椅子上,眯着双眼的赵不尤是否睡着,但也绝不敢心存侥幸,甚至会自己动手,使劲掐自个儿大腿。因为之前无数次证明,当他以为赵不尤睡着时,甫一偷奸,对方的朴刀便如受惊毒蛇,闪电般咬来。
自己用手掐,总比刀尖戳伤,疼的轻几分、短几分。
与不能睡觉相比,腹中火烧火燎的饥饿,以及因干渴而皲裂的嘴唇,其实并不难以忍受。
只要在陈寅那泼才送来餐食时,多扇自个儿几个耳光,竭尽全力不听、不看、不闻、不想便好。
……
徽宗那边则要复杂地多。
煌煌大国,林林总总的杂事不提,徽宗垂拱而治,宰执们亦愿效犬马之劳,皆大欢喜。
但有些事徽宗不得不在意。
且说西军北征,童贯与蔡攸确实令他失望了,他扫尽藏库凑出军费,遣派举国上下最精锐的骄兵悍卒,寄予极大期望的北征,确实败了,大败亏输,一溃千里。
朝堂上下沸沸扬扬,争论不休。当初反对北征的,上蹿下跳,以示自个儿当初是多有先见之明。竭力推动者,则以诸多理由,拼命拖延,期待着天降好运,一挽颓势。
须知当朝执政,几乎全是北征的推动者,若是坦然认输,头顶的乌纱岂不得一并卸下?
当然,他们亦有底气拖延。只因这北征的最大推动者,正是官家本人,只要官家不下明令,他们仍有一线生机。
对徽宗来说,心中已定下撤军的方略了,他是真的失望了,也怕了。军事糜烂至此,徽宗宁愿当个鹌鹑,任凭北方辽国与女真打生打死,只要不伤及皇宋便好。
几十万打几万尚且不敌,又能如何?
麻烦之处在于撤军之后的安排,总得有人顶罪,有人擢升,维持朝堂的平衡,使得诸位大臣不会影响、甚至赞同他安逸享乐,才是一门大学问。
当然,多年为帝,徽宗对此已轻车熟路,得心应手。他的夹带里早已安排好人手,只是眼下对王黼等人尚有不舍,能拖一日便是一日罢。
于是乎,眼下最紧要的事便在康王府那边,是赵不尤并赵士起之事,是几可敌国的财赀!
令官家糟心的是赵士与他装傻,将唾手可得的事,硬生生拖延了两日。徽宗暗暗将此事记下,捏着鼻子忍了下来。
不忍又能怎样?事情已闹得沸沸扬扬,百官皆知、百姓皆知,国子监的学生甚至为了此事该如何处置,分作两派,在太学、在酒店、在秦楼楚馆,引章据典争论不休。
虽说赞成以雷霆手段,快速处置的占得多数,可愈是如此,徽宗愈发不敢明发旨意。即将赴死的,毕竟是他亲子。怎生处置,其后果,皆是不可承受之重。
韦贵妃见日里在宫中寻他哭嚎,忧心忡忡、感怀伤感的姿态他再不愿多扮,于是六月十七入夜,烦躁不堪的徽宗再次“微行”,前往马行街以诗词佐酒,品茗听琴。
“师师心中有事?”
一曲《龙朔操》既了,素来以最懂眼前女娘自诩的徽宗听出了与以往的不同,他微微探头,柔声说道:“这曲《龙朔操》精妙入神,昭君心事如在眼前,与师师往日空灵各有千秋,却称得上大相径庭……师师有何心事,不妨说来听听?”
只要身处此间,徽宗的心情则会变得清净、入微,毫无挂碍,思虑空宁,灵感迸发。
李师师身坐琴前,低头思付良久,也不出声。徽宗亦不催促,只是目露关切,默默地望着对方。
蓦地,李师师盈盈起身,行至徽宗身前,整整端端敛衽施礼:“官家,师师求你一事。”
徽宗急忙欠身前倾,隔着案几,抬臂将对方扶起来:“但讲无妨,但讲无妨!师师,你这是为何!你我用不得这般客套!”
到得此时,徽宗的心情依然欢畅,他甚至极为惊喜!
因为他压根不记得李师师求过什么。
迎着徽宗企盼的眼神,李师师贝齿紧咬,又是良久沉默之后,这才一字一顿说道:“官家,无论康王府结局如何,奴家求你饶过赵不尤性命!之后,奴家愿随你进宫!”
“进宫?”
数年的劝说、乃至恳求无果,如今骤然听闻这两字,徽宗却像是被火焰烫到一般,急遽抽回双臂,随后缓缓坐定,脸色阴晴不定:“师师,你素来无欲无求,从不为人说项,如今你却为赵不尤性命,以“进宫”相换……说罢,藏头露尾的赵士起可曾找你?他又是怎生打动了你?这可是朕也做不到的事情。”
李师师摇头不语,那双会说话的眼睛,分明传达着坚定不移。
徽宗兀自猜测,声音转冷转淡转硬:“赵士起乃皇族首富,几可敌国,朕富有天下,有时亦多有不及,是故他手眼通天,朕信。有时候蔡京、王黼对他亦多有护持,朕是知道的。可朕素来坚信,最不把他放在眼中的,只会是你!因为你无欲无求!你如今又是为何!”
“除非……”狭长的眸子直刺李师师,徽宗的脸色变为冰寒,语调亦冷得刺骨,“你不是因为赵士起,你是为赵不尤……那个孽障!朕自你琴声中、眼眸中看到了担忧、惶恐、不舍……”
无需李师师承认,徽宗蓦地抽翻身前案几,案几上的白玉盘盏飞舞跌落,珍馐佳肴霎时倒了李师师满身!
“你是为了那个孽障!你竟然为了他!”徽宗勃然大怒,声音尖锐高亢,指向李师师的食指不住颤抖,“你是什么时候与他相识的!又跟他是何关系!”
缓缓直起身躯,李师师抬腕抹去脸上酒水,随后放下手腕,亭亭而立,神色平静,目色淡然:“去岁上元,京中花魁大赛,奴家与他皆坐于矾楼二楼,并不同桌,只是无意中对视了一眼……那一眼后,便见得多了。”
外间梁师成听闻动静,掀帘欲入,徽宗抄起身下锦凳,起身奋力投掷门口,咣当声中,梁师成“哎呀”一声痛呼,随后则听到徽宗怒气勃发的“滚”字,他果真连滚带爬远离了此处。
呼哧——呼哧——
徽宗大口大口喘息,狠狠盯着眼前女娘,此时她略显狼狈,却安安静静,竟是别有一番明艳!徽宗猝然无力,背负双手疾步来回往返。
“一眼?”
徽宗不住踱步,气愤难压:“朕对你多年宠爱,竟比不了他的‘一眼’?李师师,他会妖法?还是你鬼迷了心窍?”
李师师平静如旧:“奴家在那一眼里,看到了怜悯,看到了心疼……他懂我,知道什么是笼中雀、槛间猿……”
蓦地,“啪”的声响,徽宗伸掌在李师师脸上狠狠抽了一记,李师师身躯陡然晃动,随后缓缓转过头来,直视着徽宗,她甚至未有伸手摸摸脸上骤起的红肿,话语依然平静:“……我心知他闯下大祸,只会斧刃加身,如今只恨自己手无缚鸡之力,帮不到他,能与陛下交换的,唯有‘进宫’二字。”
“呵呵,笼中雀、槛间猿……既然你已自认为是被囚禁,为了他,你竟然愿意‘进宫’,为自己再加上一道枷锁!”徽宗怒极反笑,咬牙问道,“你与他,到底到了哪一步!”
李师师也是在笑,笑着说着:“昊天上帝在上,我与不尤清清白白,无不可言说之事!”
“呵,不尤……不尤!”
徽宗反手又是一记耳光,抽在李师师脸上,随后转身便走,边走边咬牙:“今夜,我便断了你的念想!”
他走得太急,以致于未有听到李师师在后方喃喃自语。
“不尤,奴奴也是没了法子,心知你不可能再活,这才拼命试试。”
“奴奴这便去陪你同死……”
走出别院,徽宗未上玉辂,则向身后鹌鹑一般缩着的梁师成下令:“传赵士进宫,立刻!”
梁师成忙不迭不住应承。
他们皆不晓得,仪仗甫一离去,李师师便跑上街头,分秒不停,拼命地向康王府而去。
十余里路程,李师师竟然在小半个时辰内到了康王府。一路跑来,马行街、货行街十字,潘楼矾楼、潘楼大街,宣德门、尚书省,寿昌坊、康王府……虽说她跑丢了步摇,发髻亦变得凌乱,脸容也被汗水淌满,掌印犹在,可又有哪个认不出她来?
此时的康王府,赵士入宫未回,赵不凡与御前班直们几乎是愣着看她闯入,随后毫不停歇闯上了主楼二层,来不及问任何话语、做任何动作。
二楼之上,咚咚咚的脚步声后,赵不尤与赵构目瞪口呆望着眼前狼狈的女娘,嘴巴张得几乎能塞进整个拳头!
俄顷,赵不尤的声音震天介响:“陈寅!陈寅你在不在楼下!赶紧打水上来!”
过不多时,几乎是被梁师成押着回返康王府的赵士,身后多了数十精锐侍卫,利刃弩箭一应俱全,及至康王府,门前翘首以盼的赵不凡疾步上前迎接,待赵不凡说完,快马赶来的梁师成吓得差点跌落在地,他失声片刻后,又是一言不发,带着侍卫们调转马头,重返皇宫。
是夜,宫中损毁奇珍异宝、传世名作,不计其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