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莫笑(50)

君莫笑(50)

1.

汪珹从未这样看过宫城。

他之前只来过一次,去年春宴的时候。直谏台也好,后宫也罢,都走得仓促,未曾得见这宫城的浩荡威严。

今日他进宫去浩清殿复旨,内心竟生出些澎湃来。

浩清殿是群臣进言陛下纳谏之处。迎曦而来,沐月而往,这是所有士子对天下怀抱的梦想。

汪珹笑了笑,是笑自己。自诩潇洒,也不过是这样一介平凡书生。

汪珹进殿的时候,朝臣们已经列队两侧。

众人这般有组织有纪律站了许久才等到汪珹,倒不是因为他又迟到,而是他品阶不够,没有听朝的名分,只能待大臣们将事情说完了,才能这样姗姗来迟,方显朝堂地位尊崇。而汪珹品阶不够,是因为监军一职虽然直属中枢,但素来只是副职,多由朝廷官员临时担任。汪珹虽说也算皇亲,但那只是出身,不是官职,像他这样没有职分的外臣直接出任监军的,放眼历朝还是头一回。

浩清殿十分宏伟。前朝后凉的论政宫殿大昭曦殿曾以高广闻名四海,浩清殿比大昭曦殿更有甚之。从殿前走到御座之前,需要颇费一番功夫。

朝臣们看着汪珹的目光十分讥诮,可汪珹并不在乎,这样的目光他见了太多,已然很是习惯了。

经过右相的时候,汪珹暗暗颔首,示了一礼,随即便行至驾前。

“臣,叩见陛下。”汪珹单膝跪下,抱拳于胸,这是军中之礼,并不是双腿都要跪足的参拜之礼。

文臣们脸上已有不满,可陛下笑得极为悠闲:“珹儿辛苦了,我听人说了,杏州的差事,你办得不错。”

“谢陛下夸奖。”

“起来吧。”

汪珹垂首起身。

群臣也在等着陛下说些什么。朝廷惯例,有罪当罚,有功则赏。陛下金口玉言说汪珹差事办得好,意思该是会给汪珹记一功,既然有功,肯定会赏些什么。

大伙儿正在为汪珹这样的小人得志心怀不满,陛下却说道:“我听闻,边关的将士,死了几人?”

汪珹倒并不对这番问话感到意外,那十七个兄弟意外死在杏州,陛下关心一下完全合乎情理,便答道:“回禀陛下,共计十七人,死于狼袭,已予厚葬,抚恤金业已发放死者各府,也与狼群有过交涉,此类惨剧,绝不会再发生。”

“你说不会发生就不会发生了?!”底下的臣子们正愁抓不到汪珹什么把柄:“还说什么同狼□□涉,雪狼不过无知禽兽还妄谈什么交涉?你是当陛下和这满朝文武都是三岁小儿,随意戏耍吗?!”

“陛下。”汪珹没有搭理闹事的大臣,只解释道:“杏州雪狼颇通人性,当真交涉过了,杏州军阖营有目共睹,望陛下明鉴。”

陛下还是没有说什么,只盯着汪珹有些出神。

见为上者迟迟没有说话,大臣们更是焦躁,右相此时上前迈了一步,言谈柔和中带着恳切:“陛下,杏州早有传说,昔年挽澜将军方如是曾招漠北群狼于麾下,彼时敌国胡然可汗阿尔泰是边境部落里最为骁勇善战的一个,对阵方如是之前从未败过,可最后也在这支狼军阵前尝了尝丢盔卸甲的滋味。今日听念遗这样说,雪狼有灵,原是真的。”

群臣听了这话,讪讪不再言语,方如是也好,阿尔泰也罢,都是名垂千古的英豪,尤其方如是,是中土十四洲各国军人心中神祇一般的人物,岂是他们可以置喙的。

陛下闻言回了神,眯眼笑了笑:“是啊,如今听来,传说或许不假……

不管陛下信与不信,这话里已然说明,这件事到此为止,不会再有什么深究了。

正在众人以为汪珹凭借杏州监军得力即将入仕时,陛下话锋却又转了一转:“可是珹儿,此事毕竟涉及人命,还是无辜枉死,京城也有不少流言,孤……”

“陛下。”汪珹波澜不惊,让人看不清悲喜:“臣为朝廷办事,且事关军务,自始至终,从未想过什么赏赐,陛下不必为难。”

“你这不是同陛下怄气吗?”有位老臣忍不住嘀咕了一句。

汪珹叹了口气,说他对陛下没有一丝怨恨,那是假的。他虽对废贵妃和公主感情不深,却也有血脉之亲,废贵妃在他幼时曾省亲过一回,怜香小时候见他,对他是极好的。她们其心不正其行不端,自然要受惩罚,可陛下的手段,也不可谓不狠。怨是有怨,但此事为公,汪珹是确然没有想过事后恩赏的。

“陛下。”汪珹又行了一礼:“臣此言肺腑。”

“肺腑?你这贼子还有肺腑?”老臣不依不饶。

“好了~”陛下面容和静:“钱大人,你也做了三十几年官了,就是这样对待后生的吗?”

“陛下!老臣惶恐!”

“算了……”陛下言语中露出不耐:“孤还不知道你的脾气,向来图个嘴上痛快,下不为例!”

“谢陛下!”钱大人谢完恩便擦拭着自己的额头,心跳也慢慢缓了下来。

“珹儿,此番流言纷乱,你若入仕为时尚早,你还年轻,又一身本事,日后有的是机会。”陛下笑了笑:“不过。差事做得好,自然是要赏的。”

汪珹刚要谢恩。

“不过,不在此时。”不知为何,陛下看汪珹的眼神又渺远起来:“你放心,朕赏你的,一定是最称你心意的。”

“谢陛下。”汪珹并未把这空口许诺的奖赏放在心里,他知道此间事了,便开口道别:“臣告退。”

陛下没有允准,似是乏了,眼睛眯起来:“今日奏请大抵如此,孤知道了,散朝吧。”

诸臣面面相觑,今日陛下听朝时间颇短了一些,可君无戏言,只好纷纷道了退下,三三两两朝殿外走了去。

陛下的眼睛彻底闭起来,手肘撑着龙椅,似是当真瞌睡起来,可开口说的话,仍同惊雷一般:“珹儿。你像你母亲多些。”

汪珹心头紧了紧,他从未听父亲之外的人谈起过母亲,仿佛她就是这世间的飘萍,败了就是败了,落水无痕,久远的像是从未存在过。

他回了头,可还未来得及询问些什么,陛下的话语便成了呢喃,像是梦呓:“走吧……回去吧……这里啊……没什么好的……”

汪珹怔了怔,他不再追问什么,因为他知道,他不会得到答案。

2.

汪珹行至殿外,步下台阶,恰巧见到右相同兵部侍郎在说些什么,便在一旁等着。

片刻之后,两人作别,汪珹这才走到右相跟前,深深鞠躬行了一礼:“一直寻不得机会,同右相好生道谢。晚生此身,得以拜入争鸣山,监军于杏州,全因右相青眼,此恩晚生定当铭记,涌泉相报。”

沈林压了汪珹行礼的前臂:“同老夫一道出宫吧。”

“好。”

“早春已至。这满城杏花又要开了。”两人走在长风里,沈林蓦地说道:“你母亲最喜杏花。”

“……”

“你心里当有许多疑惑吧。”

“嗯。”汪珹没有隐瞒:“我从未听父亲之外的人谈起过母亲。”

“你母亲出身开国将门,想必此事你从她姓氏里便能得知。先帝在位时,文武大臣的所有孩子,你母亲年纪最小,容貌又出众,极得宫里长辈喜爱,自她幼年开始,直至她出嫁,每年之中,有一半日子都客居在后宫,可以是同陛下一道长大的。”

“陛下同母亲……”

沈林摇了摇头,否定了汪珹的猜测:“陛下同你母亲并非男女之情。若说是兄妹恐怕都有些孟浪了,他们两人是当得起知己二字的。”

“我此前从不知……”

“陛下是先帝老来得子,上头七位姐姐,年纪都同他相差不少,陛下年幼时,这七位公主陆续嫁作人妇,多亏了有你母亲,陛下才免于年少孤独。他们二人脾气相投,陛下生长于深宫,读了万卷书,你母亲却跟随军帐,行过万里路,二人见识互补,一拍即合,时常促膝长谈直至深夜。莫说你了,我们这些做臣子的,都以为他们二人会结为连理,就连太后也动了撮合他们的心思。可二人听后齐声拒绝了,那是在春宴上,先帝和寒将军尴尬极了,如今想来,仍觉得有趣。”

“那……为何……”

“陛下未曾提过你母亲,想必是伤心未愈,最好的朋友早早赴了九泉,陛下心中怎可能好受,况且且他同皇后鹣蝶情深,还多亏了你母亲,这情谊又更深了一层。”

“母亲?”

“先皇后同你母亲自出生便是认识的,陛下同先皇后的情缘,也是源自你母亲的引介。如此厚谊,陛下自是难过。你母亲去后,陛下以国葬待之,还曾想追封你母亲为公主,葬入皇陵,以示恩宠。可你父亲再三请求,陛下才松了口,只追封。至于尸身,则许了左丞将其葬在护城河边,杏林深处。”

“护城河?杏林?那是我为母亲设的衣冠冢。怎么会?”

“我听箴儿提起她曾同你拜祭令堂,才知道你为她建了衣冠冢。我初闻也觉惊诧,怎么会这么巧。可后来想想,倒也不奇怪,你母亲喜欢杏花,你父亲对她情根深种,自然对你提起过此事。放眼潜光城,杏花最盛处,莫过于护城河旁。这番若说是巧合,倒不如说是你们一家人心意相通。”

“父亲同母亲,情谊甚笃?”

“陛下也好,臣子也罢,起初都以为你父亲图的是你母亲的门第,而你母亲则是一番痴心。毕竟寒桥是将门之女,又才貌无双,重臣贵戚为了能好生见她一面,年年春宴都要为了座位争执一番。而你父亲彼时只是都城一个有些名气的商贾。他们初初相爱时,甚至直至你母亲执意下嫁,大家都认为是她痴心错付了。可你母亲过世这些年来,你父亲从未纳妾,左丞府上下甚至连个婢女都没有,这些想必你更清楚,上至总管侍卫,下至洒扫小厮,皆是男丁。令尊此等用情,天下男儿能比肩者罕有。”

“右相……您……不厌恶我父亲?”

“厌恶?”沈林笑了笑:“厌恶自然是厌恶。同朝为官,他做事实在有些欠分寸。可一码归一码,你父亲哪怕负尽天下人,也没有辜负你母亲。寒桥走后,他痛苦至极,哪怕有你,也不能令他振作。从那之后,不知为何,你父亲的心性变了许多,一念之差,便走了贪腐的歧途。其行可憎,可究其彼时心境,也实为可悯。不过,若你母亲还在,你父亲、朝堂、潜光甚至整个东楚,说不定又是另一番光景。可惜啊……可惜……”

已出宫门,朝凤街同栖梧道纵横交错就在眼前。

汪珹拜别右相:“右相,今日多谢您为晚生解惑。父亲……父亲年迈,他所做错事,晚生定当竭力弥补,必不辜负陛下同右相期望。”

沈林点了点头:“好孩子。快回去吧。”

“晚生告退……”

沈林看着汪珹款款而行的背影,他方才言语中,是有真心的。若是寒桥还在,这潜光城里最受瞩目的世家子弟恐怕就是这孩子了。论相貌、论本事、论心性,他都是一等一的。可是寒桥终究已经不在了。

“晚了……”沈林叹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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忘川一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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