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23 章
小妮自幼娇养着长大，不曾在父兄手里受过半分气，虽是小家出身，却不擅察言观色，尔德又颇为自诩喜怒不形于色，因而小妮半点瞧不出尔德心思，只管给他斟了茶来。尔德略呷了一口，险不曾吐出来。原来小妮父亲一人养家，兼要照管两个不知事的孩子，熬夜乃是常事，因而饮茶口味颇重。小妮随着乃父，同样嗜饮浓茶。偏尔德是个口味清淡的，疑心又重，饮茶不惯，反疑小妮与己不合，故而有此一举。幸而小妮自己端着一杯，喝得若无其事，尔德方才渐渐释了疑，独那杯茶撂在一旁，再不曾动过。
两人这般，一时无话。尔德本不是个多言之人，在罗氏梅氏这般惯熟的人面前，方才乐得多说几句，日常相处，还须旁人引逗，才有些健谈模样。偏生小妮也是个沉默寡言的，见尔德不言声，自己也端坐一旁，不言不语，两人相处，倒有些魏氏房中之景。
尔德心里便又有几分嫌恶小妮不会应承。只是想着罗氏说过，她究竟年幼。眼下自己瞧着她，也是瘦伶伶一副小模样，细眉细眼的，小小一点嘴儿，挺可怜见的。于是自觉宽宏大度，不肯多与她计较，又想着到底是宫里出来的，不好过于冷待，只得打叠起几分温柔，温声问起小妮入府后有甚不便之处，宫中府中有何不同，日常做些什么打发时间。
小妮一板一眼回了，一问一答间渐渐熟络了几分，人也不似之前那般拘谨，显出几分活泼之色来，尔德这才看着顺眼些。见小妮不似过去那般束手束脚，便也伸过手去，拉她依着自己坐下，握了手和她说话。
小妮自幼丧母，父亲生怕人说丧父长女无教，因而管她甚是严谨，等闲连她亲哥都不许往她房里走动。便是自己有事要吩咐，或要使女传话，或召小妮到堂上，决不与之独处一室。故而小妮长到这般年岁，尚不曾与男子亲密过。成婚那日又未得与尔德多亲近，如今忽与他并头而坐，那男子身上的热气隔着衣衫一阵阵传来，由不得小妮不脸红起来。
尔德越见她羞涩，越要逗弄她，遂把她揽在怀里，戏把她那针线拿起来看。只见针脚算不得细密，走线也不甚整齐，尔德妻妾中，魏氏是留过洋回来的，从不做这些针头线脑的活计，真正一针一线不拈一下的主儿。余下罗氏梅氏都是娴于女红的，他倒有许久不曾见过这般粗糙的活计，一时不禁微微笑道：
“看你也是一副伶俐模样，怎的针线做成这般样子？纵是自幼失于生母教养，令尊也该教诲你德言容工之道，如何不修习女红？听你言语，令尊还是个读书人，如此便更不应该这般溺爱纵容女儿。”
小妮乃是极尊崇爱戴其父的，如何听得尔德这般言语？早自他怀里脱出身来，端端正正坐在一旁，脸上也不见了喜色晕红，白着张脸欠身道：
“回老爷知晓，家父在时，一向不教导我女红针黹，这些活计乃是因要应选秀女，现赶着寻人教导的，活计粗笨，惹人笑话，原不与家父相干。”
尔德的脾性，若是小妮倒他怀里撒个娇，或是言笑着把话岔过去，他也就放开手了，究竟提督府上又不是那等精穷的府邸，等着下人姬妾做针线贴补生计。这本是尔德啰唣性子上来，没话找话罢了。怎料小妮不识他性情，反正正经经，一板一眼答他，尔德当下也心里讪讪，遂坐得直挺挺的，摆出一副朝堂奏对的架势，也板板正正问小妮道：
“这话本就不应当，德言容工乃是妇人第一道要学的，怎的抛闪到一旁？不学这个，莫不是要学八股时文，教你考秀才做官不成？如此看来，你父亲学问也不很通达。”
小妮硬邦邦回道：“八股时文原是学过的，只是不大通。父亲说也不必十分通，因这法子本就不好，把人都拘在那几本书里，钻在字眼里拔不出来。何况读书人一知晓这是条荣身之道，便不深究学问，只管把天下文章都看轻了，原没什么意思。”
尔德天性守旧，听不来这些个话。外头这些年原也有些个呼声，要兴什么新学，尔德十分看不上眼，于罗氏梅氏面前没少抱怨，道是怎可轻改祖宗之法。如今小妮一席话，落在他耳中恰似那大逆不道之言，引得他冷笑道：
“听你这言语，竟是连天子门生也不放在眼里的，也是好大口气。这世上不做文章的，便都去作诗作赋，学什么名士风流，还不是效那隐居终南之人，好走个捷径。我竟想不到，如今我府里也有个‘女名士’了。”
小妮叫他抢白得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的，忙辩解道：“作诗作赋又有何不好？作到妙处，笔力雄健，锋锐入骨，照样是一鞭一道痕，一掴一掌血的。况我在家中，也不全学这些个。父亲说外头的新学甚好，可惜为着男女大防，不好叫我去。因而专请了个两个老师，一个教算学，一个教常识，另寻了武师傅，教体操，与外头学堂无二。父亲还说此法十分得当，无论做不做学问，没个好身体总是不成的，旧式学校也该仿着改一改……”
尔德最是听不得这些，早沉了脸下来，冷冷道：“倘若你未曾嫁人，我只当你这是小女子不识天高地厚的狂话，不作理睬。而今你已入了府，莫叫我再听你胡言乱语，否则定使人打你。我不管外头是怎样，我府上不养那不知所谓的新式女子。”
话到这份上，小妮原该偃旗息鼓，婉言认错才是，奈何因尔德说着她父亲，她心里也格外不快，嘴上不由嘟囔了一句道：“我瞧着夫人连头发都是烫过卷的，新派得不行。”
不料这话大触尔德忌讳，直将他气得霍然立起身来，叱小妮道：“真是蓬生麻中，不扶而直，白沙在涅，与之俱黑！我本想着你还有三分机灵，岂料竟是个好的不学，专捡坏的学的货色！你既瞧着姓魏的好，便和她一处厮混去罢！”
说罢拂袖而去。小妮吃他唬得脸色惨白，一声言语不出。尔德出来，顶头又遇上艾儿回来。那艾儿并不知发生了什么，刚蹲身给尔德请了个安，早听他冷哼一声道：
“你们这些个下人伺候主子倒是好，伺候得她蠢钝无比，整日只知胡说八道！”
艾儿不知情由，吓得大气不敢出，就势跪下磕头，尔德看也不看她一眼，拔脚就走。艾儿连抚了半晌胸口，这才爬起来，急急慌慌往小妮房里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