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零六章 南秦突变(八)
甘营儿将密诏呈上,陈昂命孟绦接过,却并不看,反而令孟绦手捧密诏,于朝臣面前缓缓走上一遭。
今儿是小朝会,凡在京城就任官职四品以上的,统统都在大殿里,不可谓不多。孟绦这一圈走下来,起码得小半个时辰。
立于大殿后方的官员品级低,啥也看不清,只得抻长了脖颈往前瞅。瞅两眼还得小心翼翼地往两侧瞟几眼,生怕被哪位御史发现,参自己一本“殿前失仪”。
至于前方的朝臣,都是三部六省的带头人,经年的老臣,资历最短的,也在朝堂上屹立不倒了十多年,啥风浪没见过!
可即便如此,当密诏上的文字印入眼帘时,他们各个俱呆若木鸡,好一会儿,方后知后觉地急忙揉眼睛,仿佛自己方才是在做梦。
而几位上了年岁的老臣,包括首辅大人,兴许是密诏上的内容太过刺激,冲击到了他那颗饱经沧桑的老心脏,登时便面色煞白,满是老人斑的手捂着胸口,摇摇欲坠,仿佛下一刻就能厥过去似的。
当密诏移至姜太后面前时,她那张精致妆容的面孔“刷”地失了血色。而一旁小心搀扶着她的姜尚德,则觉得自己一颗心都快蹦跶出腔子了,深觉着阖该换做太后姐姐来搀住自己才对。
密诏行至一半,甘营儿环顾四周,将诸臣的各色表现悉数看在眼里——有交头接耳窃窃私语的,有沉默不语面无人色的,也有着急地扒拉着前排同僚的肩膀垫着脚尖瞄了又瞄的。
她心里冷笑一声,朗声道:“诸位大人,看过这封密诏,有个想法啊?”
首辅大人头一个出言:“岂有此理!岂有此理!绝无可能!绝无可能!”
下一个是老太师:“这是伪诏!绝对的伪诏!”
第三位紧接着发声:“甘大将军,您死得好冤呐!陛下可要为甘大将军平冤昭雪啊!”——这位,正是兵部尚书,先前跟姜尚德走得有点近,不过,他见机倒快,立马表明立场。
的确,这封密诏一出现,只要不是德王的死忠,这会子,都该明白要做些什么了——能站在这大殿上的,哪个不是在官场里摸爬滚打了多年的老狐狸,铁证面前,死咬着不松口的,那是傻子!
当然,傻子还是有的——那便是德王殿下的亲娘,太后娘娘姜氏。
她也不是真傻,可如今到了这份儿上,那不成她还能不要亲儿子?
她冷笑道:“怎么?陛下,你敢做却不敢认么?”
陈昂眉头一皱,只冷冷地望了她一眼,却并不曾说什么。
倒是一旁的甘韫儿问道:“娘娘此话何意?不妨明说。”
“哀家自然要说!”姜太后指着孟绦手中的密诏,冷冷道:“这密诏,自然是陛下亲发。他既想铲除其心头大患——甘飞扬及甘家军,亦欲借着这封密诏陷德王殿下于不义。届时,德王奉诏诛杀甘飞扬后,他又矢口否认与己无关,真真是阴险恶毒的一石二鸟之计啊!”
她高昂着头颈,斜睨陈昂,朱唇中蹦出声声冷笑,“陛下,哀家还真是小看了你!一个是为你立下汗马功劳的重臣,一个是与你血脉相连的手足,你为了一己私利,竟做出这等伤天害理的恶事,真真天理难容!”
姜太后这话说得掷地有声,引得后面还未看到密诏的官员们一阵惊呼。
陈昂脸色一变,不曾料到,到了这个时候,姜太后居然还能说出这等蛊惑人心的话来。
他正要开口辩驳,却见妻子甘韫儿冲着自己微微摇头,随即飞快地扫了一眼首辅大人。
陈昂顿时了然,便对首辅道:“爱卿,你历经两朝,辅佐过先国主与朕。你有何想法,不妨实话实话,不要有什么顾忌。朕恕你无罪!”
首辅大人拱手称是,然后转过身,冲着诸多朝臣,大声道:“各位大人,有的已经见着这密诏了,有的还未亲见。请稍安勿躁,听老夫一言。”
镇殿侍卫低声长呼,这方将朝臣们的叽叽喳喳给压制下来。
“密诏中,是以陛下口气,命德王殿下潜伏于甘家军中,收集甘飞扬密谋造反的证据。待证据收集到后,便立时向朝廷揭发,并协助诛逆。”首辅大人将密诏中的内容言简意赅地告知于众。
“啊?真的?”一声小小的惊呼自殿后传来。
“自然是假的。”首辅大人道,“老夫可以确认,这封密诏是伪诏!”
“何以见得?”姜尚德反驳道,“这密诏用的是九龙云海天地纸,字迹也是陛下的字迹,怎么可能做得了假?谁有这个胆子作伪诏?谁又有这个能耐做伪诏?”
“姜大人问得好!你可是问到点子上了。”首辅大人被打断了话,翻了个白眼,继续道:“咱们不妨一样一样说。”
“咱们先说理,再说体。各位大人,如何?”首辅大人捋了捋长须,道:“甘飞扬与国主有翁婿之情,虽贵为武勇侯,又是国丈,却披肝沥胆,为了南秦国,戍守边疆数十载,忠义无双,天下皆知。老夫要先问一句,他谋反是为了什么?为名?为利?为权?若甘飞扬是这样的人,那老夫头一个戳瞎自己的眼睛!”
首辅这番话或许有些夸张,可在诸臣听来,却饱含深情。于甘飞扬其人,朝臣们多半是陌生的——因为他常年戍守边疆,于朝中大臣素无往来;而又是熟悉的——因为很多人都听过甘飞扬的故事,都晓得他“南秦军神”的大名。
甘飞扬一手打造了甘家军这支铁军,使南秦国成为东洲大陆上无人敢犯的强国!他仿佛是神祇一样的存在,遥远而触不可及,传说却始终萦绕耳边。
“那又如何?”姜尚德不屑道,“或许他当初是个忠臣,可也不能说明他会始终做个忠臣。”
首辅大人“呵呵”一笑,“如此,不若请姜大人说说,为甚甘飞扬不做忠臣要做逆臣呢?”
这一问,姜尚德可就傻眼了,“这这这,这我哪儿知道?”他带着几分狼狈乱挥衣袖,“他他他,他就是想造反,想篡位,又需要什么缘故?”
“当然要缘故!”首辅大人嗤笑道:“‘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姜大人,要多读书啊!”
“嘻嘻!”
“霍霍!”
有轻笑传来,姜尚德的面孔登时涨得通红——谁不晓得姜家全赖攀着太后娘娘的裙带才有今时今日,而姜尚德是姜家仅有的能拿得出手的“读书人”,却也不是正经科举出身。
调侃了姜尚德一句,首辅大人收了表情,正色道:“甘飞扬族亲甚少,仅在博阳老家有十多户出了五服的族亲。而在京城,自打甘夫人过世后,武勇侯府就再也没有甘家人出现。各位大人想必会问,这是什么缘故?今日,老夫就告诉各位——这是因为,甘飞扬的曾祖、祖父、叔伯,都战死在沙场上!甘飞扬的父亲也因伤痛,未及而立之年就早早过世。所以,甘飞扬这一支才只有他一个独苗苗!”
“各位大人,甘家世代以忠义传家,代代都有马革裹尸之人,怎么可能谋反?怎么可能?”首辅大人说到了激动处,须发俱勃,眼如铜铃,“况且,甘家长女为后,若是甘飞扬有异心,难道他还会弃女不顾?”
“那可不一定!便是甘飞扬想做个忠臣,可他还有儿子呢?他儿子可还年轻着呢!”姜尚德阴阳怪气地打断了首辅大人的话。
首辅大人生气了,转头怒道:“姜大人,难不成你是断子绝孙?”
“胡说!”姜尚德大怒,也不管这是在朝堂上了,骂道:“放屁!我可有五个儿子,八个孙子!我子孙绵长得很呢!”
“哎呦喂!那可不得了!你有五个儿子,八个孙子,难不成想要谋反十三次!?”
首辅大人此言一出,当即将姜尚德给撅得险些呛出一口老血去。
便是朝臣们,也是一怔——哎呦喂,原来素惯端正庄重的首辅大人也会说这等噎死人不偿命的话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