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幕(二)
十月初二的早上,我去清宁宫向太后请安,太后又问起嘉兴。
虽然昨日刚问过,我还是耐烦地答道:“娘,嘉兴好着呢。”
太后道:“你不假思索就说‘好’,是敷衍我。”
我笑道:“娘,是真挺好。”怕她不信,我叫金英:“你派人快去长公主府问问,送个信儿回来让太后娘娘安心。”
金英答应着,一溜烟儿去了。
嘉兴素来得宠,公主府离皇城不远,不多时金英便进来覆命,喜气洋洋禀道:“回太后娘娘、皇后娘娘的话,长公主好着呢。这几日临产,驸马爷休沐,足不出户陪伴公主,内官到府上时,驸马爷正陪着公主后院赏菊。公主说想念太后娘娘、皇爷还有皇后娘娘,折了几枝好花叫送来宫里赏玩。”
金英身后的小宦官奉上红锦托盘来,里面一枝瑶台玉凤、一枝朱砂红霜、一枝黄香梨、一枝龙吐珠、一枝绿雪。
太后看了花,喜欢得不得了,连忙叫人拿瓷瓶插供起来,又冲我道:“等她生产了,出了月子,你陪我去她家看看。”
我笑着答应了。
下午我与祁钰在西角门见大臣,边塞传来军报,称兀良哈最近有异动。
我自从捱过了黑蛋生病的大关,便将大多数精力用在了紧盯北方军情上。听说有异动,便紧张不已。偏偏此事不能去请教黑蛋,反而要瞒着他,生怕他身子没好全就往战场上冲。
议事间歇,金英来禀告,说长公主府和太医院各派人报信,公主临盆。
我原计划是作为长嫂亲自去公主府陪她,可军情紧急,分不开身,只好吩咐金英:“你亲自带钦谦还有几个经验老到的医女过去,公主府缺什么都从宫里支出供公主用。你在那随机应变,遇事先斩后奏即可,不必事事回来请示,耽搁时间。”
当年太后连着四次生育都是顺产,女儿随娘,应当没有大碍。况且嘉兴身子骨并不弱。我自我安慰一番,便又继续埋头军事。
忙到傍晚才回宫,见柚子正坐在床边小桌子前,给他爹剥瓜子仁儿吃,剥了半个琉璃碗,正赶上我回来瞧见,抬手倒在掌心,全塞进自己嘴里,大嚼特嚼。
“娘~!”柚子娇嗔道:“是给爹爹的!”
我笑道:“你爹爹的,就是我的。”又笑着冲黑蛋道:“孩儿她爹,你说是不是?”
黑蛋含笑道:“是。”
柚子哀其不幸怒其不争,跺着脚儿道:“爹爹你倒是争气一点!”
乐得我和黑蛋大笑。
柚子已经虚岁十四,长成亭亭玉立的小姑娘。黑蛋望着她笑道:“小不点儿一个个都长大了。柚子都长得这样高,嘉兴都要做娘了。”
我说:“是呀。我进宫时,嘉兴还在襁褓中。真是时光飞逝。”
两人念了一会儿嘉兴小时候的趣事,柚子在旁听得津津有味。
临睡时我叫范弘:“再派个人去公主府问问,情况如何了。”
谁料半夜惊闻公主府消息时,就已经是讣告。
消息来得太过突然,我和黑蛋对视一眼,各自愣住。
老三去时,我守在他身旁,亲手送走了他,虽然悲痛,但不突兀。
而嘉兴,就像一声炮竹,“嘭”地,只听见轻飘飘一句“长公主薨逝”,就不见了。明明清早我还收到了她亲手折的花。明明傍晚还在说她小时候的事。
我比黑蛋先回过神来,上前抱住他道:“你别太过伤心,你若伤着身子,我……”明明是劝他,说着说着,自己的眼泪先奔涌而下。
“若微,若微,咱们都节哀,嗯?节哀,若微……”黑蛋抱着我,与我哭作一团。
我们骄矜可爱的小公主,一家人捧在手心的小妹妹。
等两人情绪稍稍稳定,我让范弘安排车驾,即刻出宫前往公主府。
虽然府中有金英坐镇,想必不至于乱成一锅粥,但我还是不放心。况且嘉兴走前的景况,我也想知道。难产失血而死,该很痛苦吧……我不敢去想,只定定地盯着车窗外暗沉无光的天空。
公主府灯火通明。听得皇后驾到,金英为首,太医、医女、仆役,跪了一地。奶婆抱着孩子,也出来迎驾。不见井源。
我命人扶那奶婆平身,将孩子接过。
小小的一个孩子,脸儿通红,稀疏的几缕胎发贴着头皮,五官皱巴巴看不出美丑,我却依稀好像透过她看到了嘉兴的脸。
按祖制,公主之女没有封号,但我开特例,宣布封她为“南湖郡主”。
将孩子还给奶婆:“好生照顾郡主,郡主长得好,本宫重重有赏。”又封了她两个儿子作锦衣卫百户。奶婆谢了恩,抱着小郡主退下。
金英上前小声回禀道:“娘娘,驸马爷还守在公主身边,不肯走。”
我点点头。
进了房,房内仍有浓烈的血腥味,地衣上星星点点的斑驳血迹,已然半干。桌上青花瓶里,还供着大朵的菊花。
那花刺眼,我只一瞥,就背过脸去,不忍再看。
嘉兴床前伏着一个人,仍在絮絮地说着什么话。
我一时顿住脚步,不愿上前打扰。
这是他们最后的话了。
我退出门外,忍着泪,问金英:“到底是怎么回事?怎么突然就……”说着,又忍不住拿帕子擦泪。
金英道:“回娘娘的话,太医说,公主的风疾,偏偏赶在临产时发作了……大人小孩只能保一个,驸马说要保大人,公主却坚持要保小孩儿……”
我气急骂道:“给你临时机变之权是做什么用的!你怎不劝住他们,小孩儿还可以再生,大人没了就……”被眼泪噎了一下,我哽咽着,发不出声音。
金英扑通一下跪了,哭道:“奴婢原意也是要保公主,但公主,以死相逼……公主决意要保孩子,奴婢们,也奈何不得啊……”
“罢了……”我仰起头,用力闭了闭眼,问他:“公主临终前,可曾说过什么话。”
金英道:“公主对驸马说,这是老天罚她任性,才在她最高兴的时候要她撒手。又说,让驸马出了丧期要续弦再娶……”
“还有呢……”
“公主吩咐奴婢,叫带话给娘娘。公主说,她全部都不后悔。”
“没有其他了?”
“只有这一句。”
全部都不后悔……她说的“全部”,到底是指什么……
我又问:“驸马在这里,一直跪着?”
金英道:“是。自从公主大渐,叫驸马爷进屋说话,驸马爷已在这跪了近一个时辰。适才迎驾,奴婢们通报了,他也……”
我轻轻摆摆手。我怎会在此刻以礼数苛求他。
他是当下最苦的人了。若说嘉兴一直冷淡他,去了,或许也就去了。可偏偏是嘉兴已经移情于他,两人刚要情浓时,撒手而去。上午还拥在怀中赏花的人,说没就没了。谁受得了……
我进房,走上前,手轻轻按在井源肩上,却也看见了嘉兴的遗容。
很安详。并不苦楚。团团脸,是孕中妇人的丰腴美丽。
“傻妹妹……”我在心里暗暗唤她,眼泪刺得我双眼酸疼,却不敢再哭。我面前跪着一个,已经眼泪流干、神情恍惚的人。
我略说了几句节哀的话,又道:“孩子我已封她为郡主,暂时抱进宫里,养到四五岁,之后再定夺,你意下如何。”孩子不能自幼没有娘照看,只有一个奶婆,终究不够。我知道我的话听上去不近人情,但我不敢跟他提嘉兴,只提孩子,试图将话绕得远一些。我也是强忍着泪啊,若提到“嘉兴”、提到“公主”二字,我怕我也要泪流不止。我在宫里寻一处无人的地方怎么哭都可以,若再在伤心人面前落泪,便是在伤口上撒盐。我需做坚强的那个,即使坚强是强撑着装出来的。
井源叩头谢恩。
我命人扶他去休息,他犹不舍离去。我说:“你已经身为人父,不顾惜自己,也要顾惜她舍了命给你生下的孩子。”
井源浑身打着颤,又恭恭敬敬叩了个头告退。
终究还是用“她”,才能将他劝住。
他已走出房门,又折回,跪请道:“臣求娘娘一个恩旨。”
“你说。”
“臣百年之后,求娘娘赐臣,与公主合葬。”
按祖制,公主是皇家血脉,与驸马不能合葬。
嘉兴应该知道这一点。但嘉兴的遗言里并没有说。
我很为难,只好说:“郡主年幼失恃,已是可怜,你不许擅言‘死’字,也不许去想将来有的没的。你需勉力活着。我的话,你可明白?”算是暂时将他镇住。
“臣遵旨。”
当夜,我便将奶婆和小郡主接进宫。留下金英照看公主府,丧事命司礼监会同礼部安排。
回宫,见黑蛋还没睡,抱了孩子来给他瞧。
黑蛋解开襁褓一瞧,长长地吁了口气:“唉,这模样,跟嘉兴刚生下来时,像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他一叹,又勾出我的泪,用袖子揩揩眼角,说道:“我封了她南湖郡主,接进宫来,咱们养着她,养到四五岁,再看井源到底是如何打算。”
“嗯。你处置得对。”他叹道:“娘那头,不知道是不是有感应,那会儿大半夜的还差人来问……”
两人都沉默无言,他拥着我,一同默默垂泪而已。
七年前我和钦谦从死神手里夺回了黑蛋,代价就是他要和我一起长久地活着,目送一位又一位亲爱之人远去。
我说:“我想着,把小五的封地,迁得离京城近近的,可好?或者干脆召回京来住着。至少,这次先为了嘉兴的事召他进京暂住,娘年纪也大了,想他想得厉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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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兴到最后,还是过了一段幸福日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