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清明

第五章清明

梨花落后清明

寒食节。飞花、东风、御柳。

赐了烛火下去,天色也快要沉暮了。

我去安福巷与她一起替兰花分株,我什么也不会,只能帮她剪窗纱,铺在盆底。

觉得自己与她像普通的养花夫妇一般,所以心里满满都是幸福感。

她将花盆移到角落,洗了手对我说:“寒食没有动火,为了感谢你帮我这么久,我请你去樊楼吃饭吧。”

“我可像上次一样没有钱。”我笑。

“现在是我比较有钱。”她换了衣服,脸上也难得地微笑了一下,就如明珠在烛火下生出晕润光芒一般。

我想到这样的笑容从此再不是赵从湛的,而是自己的,脸上红了一红。

雅间的名字叫玉露桃,刚一落座她就警告我说:“喂,你可不要点太贵的东西啊,宫里那些我给你吃不起的!”

我乖乖地笑:“知道……”看看菜牌子,什么新法鹌子羹、群仙羹、白渫齑、两熟紫苏鱼、鹅鸭排蒸荔枝腰子、入炉细项莲花鸭、虚汁垂丝羊头、金丝肚羹,全都是宫里没有的,忙点了好几个。

那伙计赔笑:“客官,今日寒食,这些都没有。”

“那你们店里有什么?”她问。

“莴苣生菜、西京笋,林檎旋乌李、李子旋樱桃,还有昨日蒸的各式馅的胡饼,凉拌菜各色。”那伙计说。

我低声问她:“你是不是故意今天请我的?”

她笑出来:“自己都不知道习俗,还怪我!”

伙计在旁问:“要喝酒吗?”

“不要,上茶就好了。”她说。

“今日喝冷茶不适宜,一定要酒。”伙计说。

她看看我,点头:“好,不过少来点,小孩子不能多喝。”

谁——是小孩子?我诧异地看她理直气壮的样子,在心里狠狠哼了一声。

毕竟是樊楼,上来的饼是千金碎香饼、撮高巧装坛样饼,还有乾炙满天星含浆饼。

我看见最后这个就没了胃口,伙计还在说:“这是当今皇后郭家传出的新法,不是以前的做法。”

她含笑看着我,我把头转向一边去了。

听到旁边一阵喧闹。我刚好在板壁边,就把耳朵贴上去,对她笑道:“有人发酒疯。”

那边隐隐有人叫:“谁……谁说太后了?我说李顺容……”

“少喝点!大哥!”伴着酒杯落地的声音,我听出那是承寿的声音。那么大哥是承庆了。

“她死了……官家到现在也不知道,你说太后厉不厉害?皇上年纪长了,识时务的都知道以后是他的天下,可……太后的势力……根……根深蒂固……你说,官家要知道了这事,不又是一片风浪?我们……要怎么混下去?归哪边是活路?”

议论个什么东西我不知道。

我不知道的事多了。我本想一笑置之,他们却还在说:“大概封个什么妃就完了吧……官家也真可怜。承庆,你给我少讲点话。”听声音是他们的五叔德文。

我诧异地放下酒,心想:李顺容关他们什么事?为什么要在这里讨论我可怜?

她问:“怎么了?”

我随口说:“没什么,守陵的李宸妃去世了。”

她“啊”了一声,用异样的神情看着我,迟疑地问:“李宸妃?”

“对啊。你也知道?”我奇怪地问。

她看了我良久,才犹豫地说:“没有……”

“哦。”我应了一声,皱起眉看她。

她低头撕了一块饼,心不在焉地慢慢嚼了几口,却出了神。

“到底什么事?”我忍不住问,“我和李宸妃,会有什么事情连你们那里的人都知道?她生前没有什么大事,现在已经死了,也不可能再发生什么了吧?为什么我不知道就是我可怜?”

她默默地看着我,并不说话。

“是早前父皇朝的秘密吗?后宫女子的事,大不了就是为自己争宠,为孩子争宠,她唯一的女儿不是已经死了吗……”我胳膊支在桌上和她说到这里时,却发现她的眼睛里突然有了一点异样的湿光。

我笑问:“难道她还有孩子吗?”

她站起来,伸手摸摸我的头发,像以前一样,然后说:“对,她有个好孩子。”

“没长大吧?”我问。

“长大了。”她叹了一口气,放开我,把脸转向下面熙熙攘攘的人群。

我茫然地看着她,良久,终于打了个冷战。

好像有什么东西要来临,令人不寒而栗。

我终于想起了多年前,父皇驾崩,李宸妃奉命从守山陵时,过来拜别我的情景。

那时她沉默的眼泪,和我,一模一样。

“那个孩子……是……”

她终于哀悯地看向我,说:“你现在去的话,大概还能见到她的遗容……她是你的生身母亲。”

嵩山之北为阴,黄河以南也为阴,夹在中间,巩义是龙脉之地。

从开封连夜离开,直奔巩义。

我们雇的马车越靠近嵩山,我心里越害怕。到后来,随着车子的颠簸在黑暗中一路颤抖。

她似乎知道了我很冷,伸手来握住我的手,拢在自己的双掌心中。

在失了一切的漆黑里,天空没有星月,只有风声荒凉。

道上的树枝横斜,打在马车竹编的车身上,战栗咬牙一样的喀哒声。在车窗边,偶尔经过野店或城镇的灯火一闪,我刹那看到自己把她的手抓得泛白,一点血色也没有。

我们什么也没有说,一直沉默。

只有我在黑暗里,慢慢地泪水流了满面。

窗外天色渐渐亮起来,蒙蒙地映出她的轮廓。我看到她用那双安静的眼睛,在黑暗中一直凝视着我。

于是,周围的风声全都退到千里之外。

好像我即将面对的一切,也没那么可怕了。

太室山主峰峻极峰东侧是万岁峰,西侧是卧龙峰,两峰对峙,犹如永定陵的两个门阙。

我们下车,遥遥望到神道最前端的华表。过了华表,一路行去,依次是象和驯象人,瑞禽瑞兽。往下,是马和控马官,再往下,是手捧宝物的客使,共三对,是参加先帝葬礼的邻国客使模样。客使的后面,是武将文官,按朝拜顺序排列。再向后,是镇陵将军,头戴盔甲、手持斧钺。

这长长的一条路,走得我几乎窒息。幸好她一直都在我身边,一直都握着我的手。

我像溺水时抓紧一根稻草一样,抓着她的手。

与我十三岁时曾握过的,一模一样的手。

守陵的山陵使验看了我的令信,放我们进去了。

打开平时紧锁的神门,荒凉的一片黄土地上,站立四个内侍石像,地下是父皇的陵寝地宫。围绕地宫四周的是陵墓宫城的神墙,神墙方正,四隅有角阙。

父皇在这里十年,我却到现在才知道他安息之地的样子。

我跪下,朝陵寝三跪九叩。

她侧身站在旁边,等我结束,伸手扶我起来。

我们走到侧殿,里面放置着李宸妃的梓宫,前面冷冷点着几支白烛,挂了白幡,敷衍地放了一些果品。

大约封诰还未到,所以还没有妃子的礼仪。

我脚步虚浮地踉跄扑到梓宫边,去推那盖,可我全身所有力气却都消失了,怎么都推不开。

旁边的守陵使看着我,不很愿意地问:“干什么?宫里还要验尸不成?李顺容真的死了。”

她在旁边赶紧给他们塞了点银子,又说了几句好话,他们才下去了。

她拿旁边的烛台尖端把盖子撬高一点,我用力把棺盖抬起,打开了梓宫。

灵堂幽暗,她拿了支蜡烛,举在手上。

我就着那些乱跳的烛火看自己的母亲,多年前那个和我一样无声流泪的人,走的时候一眼也不多看我的人,在这里无声无息地耗尽了所有的人生,什么也没能说出来。

她无疑是漂亮的,但是,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已经去世,她的双眉呈微微下垂的样子,她的下巴上,左靥却有小小一点酒窝,与那不展的眉毛在一起,有说不出的奇怪。

不知她是在欢喜还是在悲哀。

在我小时候的记忆里,从来没有她。

父皇那些嫔妃,花一样簇拥着我,她身份低下,我似乎没有见过她。也许她一直都在,可从来都是沉默的,规矩的,连一枝巧妆宫花都怕逾越,所以我从未在大群鲜艳里看到过她。

她若永远都是一个在人群中沉默寡言的女子,她的孩子要怎么发现她?

她的人生,为何会是这样?

她伸手覆在我的手上,说:“罢了吧。”

是,看再久又有何用?

我与她一起将棺盖盖上,声音一落,我的母亲就沉到黑暗里去。

我的心也似乎被盖在了黑暗里。

出了嵩山,那马车在等我们。我们上去,坐在里面,相对无言。

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一路上荒草间奠纸乱飞,处处野坟头都顶着黄表纸。那纸在风里簌簌抖动,显得那些坟墓比平时还要凄凉得多。

只有几树桃李花偶尔在幽暗山色中明灭一下。

那鲜亮的颜色让我心里大恸。

也不知为什么,我用喑哑的声音,问了她:“你的家里,是怎么样的?”

她轻声说:“我父母都是普通人。”

想必你比我幸福很多。我用力掐住自己的手心,不让自己虚弱下来。

“我在妈妈肚子里的时候,妈妈知道是双胞胎,就给我取名叫艾悯……你知道是什么意思吗?”她拉过我的手,在我的手心里写下自己的名字。

艾悯,这名字生生写到我心脉里去了。

“‘记得绿罗裙,处处怜芳草’的意思?”

“不是,我妈说,天下熙攘,皆为名利。我们是俗人,所以姐姐是艾悯,妹妹是艾莉。”她淡淡地说。

我木然说:“原来你有个双胞胎妹妹。”

“没有。”她低声说道,“妹妹未曾出世就去世了,因为我和她在母亲肚子里争营养,她输了。”

我不知该说什么,静默良久,听着那马蹄声起落。

她缓缓说:“所以,我现在每一刻都想,无论这人生是悲是喜,都是上天的宠儿才能拥有的。不是幸运儿,得不到这些。”

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想到自己九岁时,曾经丢过桂花糕给那个与我同年同月同日生的小乞丐。

不知道他现在在哪里?过着怎样的人生?

可至少,他的人生是船到桥头。

而我,连明天都不知道怎么挨过去。

“我本来……还在想,我是母后唯一的亲生孩子,她和自己的儿子争什么呢?可是现在,原来我不是……我和其他人一样,都是与母后没有瓜葛的人……我以后若不学着与母后相争,我也许……就是章怀太子,是前朝中宗李显,是睿宗李旦……我什么都不知道,我要怎么学会和母后抗礼?”声音全乱了,我也不知道怎么整合,破碎一样地对她讲着。

我在这天下再没有人可以相处,只有你,一定要在我身边。

她低声安慰我说:“你现在先别想以后的事情吧,先想想等会儿与太后见面时要说的话。”

我勉强点头,想先计划一下迫在眉睫的那些事情,可那些摇摇欲坠的不安定感,却扑下来湮没了我。

“我明日早朝就要亲口宣布封我母亲为宸妃,面对那些知道这事情的人……我该用什么表情去讲?他们要是可怜我,我怎么办?”我虚弱地问她,眼泪就掉了下来,“……我明日可怎么办?”

她也不知道。

我们茫然无措地在这摇晃的车上,不知道这路该到哪里去。

我不想回去,不想再看见那些大臣,母后,身边的所有人。我不愿意再回到那个冰冷的地方去。

“要不你带我去你们那个没有人认识我的地方,我帮你养兰花,我们在一起,好不好?”我脑子一片滚烫混乱,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拉着她的衣袖哀求她。

她的眼泪一下涌了出来,伸手搂住我的肩,低声说:“你难道真的还是个小孩子?你哪里逃得掉?你可要逃到哪里?”

我将脸埋在她的肩上,用力咬住自己的唇,不让自己崩溃痛哭出来。

“赵祯,你会挨过去的,我是那个世界的人,我知道。”她在我耳边轻声说,“你是正统的皇帝,拥戴者自然有正理,何况你的母后在朝中行事多年,免不了结下诸多反对者,你已经长大,她不会是你的对手。你放心。”

我抱紧她,气息急促地抽噎了好久。

外面的喧哗过了又来,不知道经过了几个城镇。那些眼泪全都渗到她的衣服里去,湿了肩头一大块。

然后,才闻到那些白兰花的香气。那缠绵悱恻的,暗夜的雪色竹影,那湘妃短箫里颗颗滴落的声律。

到后来我困极了,不知不觉睡着了。

原来无论如何,人总是要睡觉的。

醒来发现自己趴在她的膝上,我抬头看她,她眼下带着淡淡黑影,温声说:“东京到了。”

东京到了。

我掀起帘子看这满城繁华,宝马香车,御沟流水,一街花开。良久,诧异地想:我刚才怎么会想要离它而去?

这是属于我的。

我也只有在这里,才看得到天下。

我这才痛恨起自己刚才的懦弱。

下车时,她摔在我的身上。我想起自己在她的膝上睡了很久,忙去扶她。

“没有关系,马上就好了。”她淡淡地说,把手抽回去了。

我呆了会,然后送她回去。她关门时,关怀地看了我许久,然后说:“就当作什么也不知道吧。”

我木然点头。

回去宫里,照例先向母后告安。

去时崇徽殿里满是内侍候着,看见我进去了,满宫人偷偷同舒一口气,甚至出了声响。

母后站起来把我拉去身边,仔细地端详我全身,见我安然无恙,才问:“皇上这是要怎么说?”

这一刻,我的心里忽然一片清明。

我扶她在床上坐下,仔细地解释说:“昨日寒食,看街上人都在备香烛冥纸,孩儿突然想父皇了……本想要内侍省准备,但浩浩荡荡怕又忙乱一个月不能成行,还要争辩礼与非礼。孩儿想也就是两天的事情,自己就走了,实在是想要行人子之当为。仓促间却让母后受惊,孩儿知道这次任性,以后断然不敢了。”

母后抓着我的手,轻轻拍了两下,说:“母后怎会怪你这一片孝心?只是这伯方一定要狠狠罚他!”

“孩儿现在长大了,伯方哪里追得上?”我笑道。

再敷衍几句,我退了出来。

一人去外宫城殿前司,殿前司都指挥使李灼跪下觐见。

我也没有什么事情和他说,叫他起来,然后坐在椅子上喝茶。这茶极浓,我皱了下眉看他,发现他也在偷偷看我,与我目光一对上,马上就缩回去。

我正色问:“李爱卿多大了?”

“三十四。”他忙说。

“春秋正盛啊。”我感叹,“以后前途大好。”

“臣唯愿誓死效忠皇上!”他忙说。

又是陈词滥调。

我端详他,浓眉,脸廓四方,唇稍厚,五官端正。果然是不会说话的相貌。

我假装漫不经心地喝茶:“朕听说你当年的恩师,是周怀政?”

他点头:“是。”

我感叹道:“他当年是为朕而死。”

他偷眼看我。我不想被这个人这样觑着,便站起来,说:“母后近日身体不适,朕怕是她思念先皇所至。这几日殿前司、内侍省若有自山陵来给母后的急报,你记得先呈到延庆殿。”

他犹豫了下,说:“是。”

回去后我宣了王随来,问了他那《武后临朝图》的事情。

“眉目已有些……但臣……”他故意犹豫,我挥手让伯方下去:“现在但说无妨。”

“方仲弓受了点刑,已供出授意人是……皇太后的从兄龚美之子从善。”

我终于淡然一笑,想必王随也相当得意,唇角亦是上扬。

这岂不是最好的结果?

他要退下时,我叫住他:“殿前司都指挥使李灼,派个信得过的人盯着他的行踪。”

“是。”

中午李灼去了同僚侍卫亲军马军都指挥使方孝恩府上。

自从母后任用内宫杨崇勋、江德明等访外事后,他们以此势倾中外,方孝恩就曾被当众踢过一脚,李灼去他那里,我隐隐已有了一丝预料。

当晚方孝恩巡逻时,在廊下见到我,等御带侍卫过去后,他与我在灯下谈了几句。

“臣告诉他,自古以来,未曾见过辅助闺闱的被称为忠义。”

我微微点头。

第二天上朝,伯方宣读封诰。

进封李顺容为宸妃。然后告之群臣李宸妃死讯。

我一直抬头盯着横梁上的龙,像十三岁时一样,数龙的鳞片。

心头居然一片平静。

无论这人生是悲是喜,都是上天眷顾你,你才能拥有的。

回到延庆殿,李灼送了一封山陵密信,马上就退走。

我拆开看,果然是报告清明时的事情。我交到殿内大学士手里,让他仿笔迹重写一封。

“就说,唯祭拜陵寝,哀哭欲绝,依依而去。”

那之后我一直都在宫里忙着政事,直到四月时,在皇后宫里看到一盆兰花。

青宜向我介绍说:“据说是叫绿珠素,花姿如同绿珠坠楼时裙裾翻卷,临风漫展。”

她难道不知道自己是皇后?宫里养这样的花,真是不祥。

我问:“是宫外来的吧?”

“京城最有名的花匠,是个女子。真是世风日下,抛头露面地与人议价买卖。不过花倒是最好的。”

这样,那就是她了。

突然很想看见她。

在这个四月的天气里,就像一阵惊雷打得我刹那念头翻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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