纱窗怨 夜静宫深人徘徊(下)

纱窗怨 夜静宫深人徘徊(下)

麟德二年,春正月壬午,幸【东都】。丁酉,幸【合璧宫】。四月丙寅,讲武【邙山】之阳,御城北楼观之。秋七月,【邓王元裕】薨。东十月戊午,皇后请封禅。

新年伊始,跟着帝后搬家到了洛阳。原本以为只我们一家人,再算上必要的仪仗、护卫,但听了宫人们的闲谈,才知里面另有讲究,王公朝臣谁充任长安留守呀,谁又可以扈从,不一而足。出发前几日,尚宫郑南雁领着司记、司簿什么的三四十位女官向武媚呈告大明、洛阳二宫内的情况,事无巨细。她气定神闲,闭目听着,偶尔吩咐一二,众人称是,我却听的头疼不已,心说她怎么有精力外朝内朝一手抓,吃了什么健脑补气的神物呀。待离开大明宫,銮舆缓缓驶出长安廓城,牵着旭轮的手,我借他的力气走到窗边,悄悄瞄了一眼车外,只见卤簿仪仗,蔽日遮天,终于明白了什么叫,规模宏伟,不见首尾,十足十的天家气派。

武媚一路寡言,常执一卷《弥勒菩萨上生兜率天经》默诵,偶尔看顾正学走路的我,眼神慈爱,又叮嘱旭轮牵紧我的手,不可教我摔倒。而入住紫微宫后,武媚又开始了她女强人的日复一日,真真是几乎无时无刻不离李治左右,无论巡幸合璧宫还是邙山讲武。对我嘛,她的确是很疼爱,可我早知她是一位非凡女子,因而对她只敬,不敢称爱。

强风席卷洛城,冬日降临。这天傍晚,旭轮正跟着高氏背诵千字文,李治与武媚同返忆岁殿,面色不妙。我如常迎上去问候二人,李治笑意勉强,抚了抚我稀疏的发。他在前走着,步伐沉缓。武媚抱了我,二人落座正北的琉璃靠背黄石曲足榻,我摸着难寻拼接缝隙的流光溢彩的一整块剔透琉璃,心算得值多少钱。

“封禅不寻于常,国之重典,”,李治沉声道:“我无意封禅。皇后当知,千百年来,登临泰山的封禅人主唯秦皇、汉武、光武三帝,古籍记载的仪礼程序也并不详尽、准确。我纵令中书拟制,只恐引来谏止。”

武媚声音柔和:“陛下所言极是,但,私以为,陛下乃理代明君,功绩亦非先代人主可比,想来朝议之时,断不会惹来诸臣劝谏。”

李治仍不附议:“我之功绩,不比太宗。太宗百战助唐一统,更理国二十三载,未尝有心封禅,我又何德何能?何况,以你。。。为亚献,更是。。。你需明白。”

远至春秋战国时期,齐鲁二国的儒士认定泰山乃天下至高之山,唯人间的‘人主’堪配在此祭祀神灵,若要一统天下,国泰民安,更应在此行望祭典礼,是为‘封禅’,封乃祭天,禅乃祭地。只是,如若平庸甚至无道昏君,断无资格行封禅之事,只会令天下耻笑、诽议,加之筹备的过程异常繁琐,耗费大量金钱时间,故而能真正封禅泰山的人主少之又少。

“妾心知肚明。妾只想教陛下知晓,在妾眼中,陛下有足够资格封禅泰山,而妾乃陛下正妻,待您行祭之时,妾希望在你身旁的女人是。。。我。”

坦然的看着李治,武媚不卑不亢的陈述自己的理由。接下来就是长久的沉默,二人凝视彼此,星点‘爱情的火花’都没迸发,放佛他们只是为了看而看。也或许,两位天下最出色的政/治/家正在拼内力,我根本就看不懂哇。

就在吃瓜群众几乎昏睡过去的时候,李治终于动手了!他的手轻轻抚上武媚的脸庞,笑意竟隐含两分宠溺。

“好,吾必如卿所愿。唉,总是如此,倔强的教人讨厌,却又无故欢喜。”

接下来就有点少儿不宜了,夫妻二人携手并肩去往内室,留下一个呆若木鸡的我窝在榻上。旭轮要去追赶二人,高氏等人笑着拦下了他。

天仍未明,我已饱睡一觉。漫漫长夜的寂静气氛残留,朦胧灯火自层层纱帐外轻柔透进,上夜的宫人们正咬耳朵,让人能听到细微动静却又听不清说了些什么。侧目,旭轮仍在熟睡。凝望他懵懂恬静的睡颜,心起无限思绪,已是想了无数遍,却始终不得解。

究竟是怎么回事?为什么我会遇到月老?为什么她愿帮我实现心愿?为什么我在唐朝依然可以使用自己的本名?冥冥之中,这一切的一切究竟有何联系?最重要的,我可以收敛感情超脱世外,选择对所有人敬而远之,可旭轮呢?我并不想与他保持疏离淡漠的关系,可若太近。。。

“唉。”

这一叹,旭轮竟微微睁了眼,甜甜笑着,手臂搭在我肩上,将我向怀里收揽。我吓的一动也不敢动,他便主动凑近我,终与我抱成一团。

“月晚乖。”

他呢喃着,很快复又入睡。我却是听着自己的砰砰心跳,精神愈发清醒。我不许他称我‘阿妹’,他每次一叫我就生气冷脸,如今看来,他在梦中也不曾忘,我的诡计总算得逞。我默念,我的小王子,可知我如何才能来此与你相遇,可知你这无意之举简直让我遗忘心跳,只可惜啊,像这般二人相拥而眠心无杂念的美好夜晚,恐怕以后就屈指可数了。

一夜雨露恩爱,武媚的一双清眸之中却未见任何欢喜波澜,乌发随意挽成松散发髻,使一根碧玉细簪斜插耳后。她若有所思,须臾,招手示意郑南雁近前。

“请明助教。”

“是。”

我正陪着旭轮读书,顺带握了毛笔乱写乱涂,看郑南雁亲自去请,猜测必是一位重要人物。

宫婢们为武媚上妆更衣,武媚含笑问我:“月晚,你在写哪个字?”

我道:“阿娘想教儿写哪个字?”

一个才会说话就能与人对答如流的孩子必然深受父母欣赏,李治和武媚对我都是喜欢的不得了,还猜测我会不会赶超四岁就过目不忘的李贤。这一年来,又看又听,我自己也琢磨出一些门道,身在皇门,权位为先,感情其次,只有讨得他夫妻二人的欢心,才能保万事无虞。

对我的乖巧表现武媚自然是极满意:“月晚喜欢即可,阿娘由着月晚自己写。”

我用不惯毛笔,也没人开始教我如何用笔,写的字都歪七扭八,想了想,写了一个‘明’字,武媚却当成日月二字。

“哎呀,”,武媚十分高兴:“月晚真是聪慧!你看,‘日’,便是旭轮,这‘月’正是你呢。”

旭轮小脑袋凑了过看,笑嘻嘻道:“月晚写的是一个‘明’字。”

武媚把我们的手叠在一起:“唔,旭轮说的对。旭轮和月晚就像这个‘明’字,永远不能分也不能离,旭轮要一直保护月晚。”

旭轮哪里能听得懂,紧握我的手,只知点头答应。

待见了姗姗来迟的明崇俨,我略略激动,只因这男人生的十分好看,我心话总不会是武媚的男宠吧!中等年纪,眼眸深邃如潭,气质淡然,然而温和自若的笑意却暗藏一丝忧郁,教人不禁心生关心垂怜之意。相貌极似天下第一里的归海一刀,可惜我不知那演员的名字。

“坐吧。”

“谢皇后。”

我见明崇俨并非正襟跪坐而是盘坐,更印证了先前猜想,他俩关系绝对绝对不一般啊。

“事忙?你仿佛耽搁了。”。武媚道。

明崇俨答:“是啊,新来数位庶人学生,因见他们颇有天份,故而交谈几句。未知皇后宣见,是为哪般要事?”

一扫殿中,只我和旭轮并几个乳母,明崇俨冲我笑笑,目光友好。

“我已许久不见公主。”

“再过数月虚年三岁,伶俐好学,陛下与我很是喜爱。”

“呵,陛下和皇后赐予了公主高贵血统,绝世容貌,超凡智慧,料想再过十载,必是大唐最为璀璨耀目的一颗明珠,不知谁家少年郎要为她食不甘味。”

武媚听了受用,却又嗔道:“言过其实!小小稚子,担不起如此赞誉。哦,子长,可知我已劝谏陛下封禅泰山?”

终于说到正事,明崇俨颔首,反问:“陛下是何答复?”

“今日便会拟制,”,武媚微恨:“却不知。。。可有反对之人?尤其以我为亚献,就怕有人胆敢哭天抢地大闹一场,一如当年。我心里并不踏实。”

明崇俨微讶:“恕我愚昧,如何有人反对?”

“你是故意气我?”,武媚语气亲昵:“先皇文理武功卓绝,四海宾服,犹不曾动封禅之意。陛下自认功绩不比先皇,因而不敢逾越。我是担心有人以此为据,坚持谏止。此其一也,其二,唉,封禅泰山人主少之又少,而亚献、终献也俱是于江山立有大功之人担当,最紧要的,妇人登顶泰山,亘古未有。请你来此,是想问你讨个主意。”

明崇俨颦眉:“皇后,我怕是要令你失望,因我无一妙策。使我不明白的是,皇后因何道此事不成?以我之见,此事不会不成。”

武媚不解:“如何不会不成?”

明崇俨朗声道:“窃以为,自陛下登临大宝,如今大唐足可称盛世之域,户口倍增,苍生衣食得偿,住有庇所。君者,当爱民如子,陛下已然做到。更遑论指日可待的辽东,而终太宗一朝,始终未能克复。敢问皇后,孰之功绩更甚?妇人踏足封禅,的确古来无人,可历朝历代皆有先代未有之事,为何我大唐不可开创先例,以你这位贤后为亚献?在我看来,你于大唐并非无功,而且,你。。。甘愿输给那些迂腐朝臣?”

武媚沉思,我走近一些,站在明崇俨面前细细打量他。他神色自若,又朝我伸出手,似想抱一抱我。我手放背后,一派拒绝姿态。

“哈哈哈,”,明崇俨忍不住大笑:“有趣,实在有趣!当年与你初遇,你亦如此,似拒人于千里之外。”

武媚置若罔闻,仍在考虑自己的事。

我问明崇俨:“你是谁?”

他认真道:“我乃律学’助教’,武家旧识。”

“哦。”

看武媚犹不能决,明崇俨再劝:“不必多虑。凡事皆有附和或反对之人。联络许少师吧,他年虽老矣,头脑却还清醒,仍可助你成事。你需明白,你要的不止是朝野对你的敬仰,你要的是天下皆知你是。。。咳,太子乃你亲子,深得圣意、人心,大唐江山未来归属谁家,谁人不明?暗中意欲依附之人不在少数,此番,借封禅之事,既给他们效忠之机,也好让你看清朝中究竟有多少人可纳入羽下。明则,步入宫廷,就只能做一棵树,一棵无心无情却根深蒂固能用长枝柔蔓严密缠裹各个衙门的苍天巨木,让谁都不敢动你,亦动不得你,甚至包括陛下,否则,你只能看到下一个上官仪的出现。”

武媚点头,神情凝重。

“好,我亦有此打算,陛下近年常发风疾,来日不可仅仰仗陛下的恩宠继续前行。子长,姐。。。姐姐她。。。唉,为何会是她?为何会是我的亲人?!”

武媚一脸忧色,明崇俨却轻笑,高深莫测:“她是你的姐姐?呵,在我看来,虽名为皇亲国戚,然,实已充入陛下后宫,不过缺了一个可有可无的名份罢了。皇后,牢记你的身份,一国之母,后宫便是你的天下,若要处置一个宫妃,又有何难?是她背弃亲情在先,不是么?你心中已有计策,不是么?”

“嗯。”

明崇俨欠身告退,望着他从容而去的翩然背影,我却感到前路艰辛。

皇宫,天下间最高权力的争夺中心,一心攀顶的野心家们充斥其中。所作所为,精心算计,都只为成功时自己可得的权力和利益。他们惧怕失败后的悲惨下场,所以,他们不惜一切手段将自己的政敌置之绝境,以助自己登上成功的巅峰。朝堂上的权臣、后宫中的女人,即使只是一个小小宫婢,也会做一朝被皇帝临幸、从此跃上枝头的美梦。

它是成功者的至上天堂,亦是失败者永不翻身的地狱,这里没有丝毫尘世间最普通的亲情爱情可言。每个人有的只是对权力的热切渴望,只权力才是他们用以炫耀成功的最佳装饰。人们狂热的追寻它,宁愿倾尽所有。他们绝不容许反对自己或与自己敌对的人存在,诡计和权谋才是他们用以生存下去的唯一技能。武媚已贵为皇后,却还需处心积虑的除掉一个为自己所不容的亲姐姐。

放眼看去,的确是大唐盛世,歌舞升平,一片和美,殊不知,平静表面之下却掩盖无数汹涌暗流。这世上,并无彻底被阳光照耀之地,到处都是黑暗陷阱,一步错,再难回天。于乱世,拥有权力便可视芸芸众生的性命如草芥,拥有一颗冷酷之心,便可永保权力。但,于盛世,又有何异?仍不能潇洒拱手。你不害人,却防不住他人害你。

我虽知太平公主可尊享荣华数十载,却不知她时时刻刻都是如何度过。我虽已看过两千年的历史,却不知未来的自己是否能见招拆招。不过,想到终是我陪伴旭轮于此,已是快事。我愿倾力相助,待将死一刻,身堕无尽深渊,却看他万人之上,光芒万丈,不受任何威胁,也不枉在这唐朝走上一遭。

“月晚。”

突然,武媚抱住了我,她蹲在我身侧,紧紧的抱住我,勒的我喘气困难。

“这宫里,只能有我们母女。只能你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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治:避讳“理”

世:避讳“代”

隋唐的洛阳皇宫改过数次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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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情大唐之爱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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