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乌鱼巷子
十、乌鱼巷子
丁奎微微皱起眉,看着眼前这个年少初成的年轻人——随着这两年的相处,他渐渐发觉,靳王的脸上已慢慢退却了少年人的稚气,虽然大多时候他还难免会流露出少年人的轻狂,却因为曾也游走过险滩,因而过早地给这份“轻狂”增添了一层处事不惊的圆滑。这种“圆滑”一向隐匿在狂妄不羁的外表之下,偶尔展露出来,却让人觉得,这不过是此人万千表象下的冰山一角——靳王殿下,与京中那些同岁的、在蜜油中泡大、不谙世事的纨绔相比,实在迥然不同。
看着薛敬通晓事理的目光,丁奎便不再藏着掖着,“任半山曾经在云州府做师爷的时候,还叫做任素良。云州失守之后,城中暴|乱,任素良便逃离了云州,回到了关内。后来听说他用了一些手段,疏通了官府的门路,经人举荐,进了京。至于他是如何当上户部侍郎……我想,任半山此人也的确有那么点盘桓的本事,又精通左右逢源之技,如今能伴随圣驾,想来也不奇怪。”
薛敬在听见任半山做过云州府的师爷时,便心生疑窦,连忙追问,“那任半山为何要改名?”
“据说是因为当年在云州惹了人。”丁奎欲言又止,“王爷,那座云州城,现如今已不在你我可探究的范围之内了。况且,本朝征战频繁,户贴入籍等制度未覆盖到北边,你想查一个改名换姓之人,到底为何原因离开,又因何回来,除非扒阅千万册的卷宗,大海捞针一样地去找,否则,难啊。”
“所以……”薛敬笑了笑,好整以暇地望着他,“大人的意思是,还是有迹可循咯?”
丁奎神色一滞,“我的意思是……”
“大人刚才说的,能查。”薛敬打断了丁奎,“若是能查,便从幽州府的卷宗库中帮本王找出来,若是不能查,便也等全部查完了,再告诉我。”
“你……”丁奎差点咬了自己的舌头,他连忙站起来,有些急切地解释,“王爷,幽州府内的卷宗,高数十丈,有万卷多,记录了过往百年间的大小事件,大到各种战役,小到鸡鸣狗盗的芝麻琐事,要翻阅所有典籍,可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啊……这、这不是……为难我吗。”
靳王站起来,走到他面前,“大人,本王且问你,本朝,各知州官吏,对于各自辖区内的卷宗,是如何管制的?”
“大州市,三年一大整,每年一小整。平日里定期防护,防火防水防盗,需要有专门人士看护。”
“那您来幽州任职,这是第几年了?”
“第、第三年……”丁奎说到这里,险些被自己呛着,“可、可是……”
“可是您来幽州府三年,卷宗库内到底有几本书几卷册,不知道,对吧?”
“……”
薛敬微微一笑,赞同道,“也对。毕竟幽州地处边关,官府任职人手不够,大人需要先紧着民生之事办理,这些看库房的小事,往后放一放没什么问题。那如果……”靳王话音一转,口气渐渐阴凉下来,“上头忽然需要调阅幽州城数年来的典籍呢?”
丁奎脸色僵硬,正琢磨着怎么答这话,就见靳王原本严峻的神色逐渐缓和下来,语重心长地说,“丁大人,本王来幽州三年,多亏您的照拂,才得今日安闲。安平王府门前的石头,您明里暗里帮我搬走了不少,对我三天两头闯出的祸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回回报上京的奏折,您也是仔细措辞了、给我看过后,才发往枢密院。这些事,我都记得。”
“本王是个知恩记福之人,一方面是提醒您居安思危,防微杜渐,另一方面,也是出于我的私心——有些事,需要动用大人的力量,帮我查上一查。”靳王微微垂眸,诚恳道,“我如今在幽州,只有大人您,可信得过了。”
恩威并施,刚柔并济——丁奎在这片刻的博弈之间,几乎未占得上风。
屋子内瞬间安静下来,薛敬在等丁奎的答复,也是在观察他的反应。而此刻的丁大人也确实被他说动了,于是他放缓了神色,对靳王笑了笑,“呵……王爷哪里需要说得如此严峻,这整理卷宗库的事,确实早就该做了,先前是微臣失职。明日,我就调派人手,开始着手整理。您且说说,这次要查的事,和什么相关?”
“九年之前,九龙道血战中所有相关事件、以及相关的人。”
乍一听“九龙道”三字,丁奎瞳孔一缩,蓦地看向靳王,却见那人一如既往的眼神中,莫名透着一种难以隐藏的坚决。
“九龙道。”丁奎幽幽道,“王爷这是要翻旧案呐。”
靳王浅笑,意味不明地说,“是啊,翻翻旧案,识识故人。”
好不容易平静了几天的安平王府,这几日又闹了起来。
郭业槐自从从北鹘易马回关、又在路上丢马之后,就晃晃悠悠地回了幽州,空手而归的郭业槐非但没有半点自责,还将这祸水统统倒进了安平王府。
还没等薛敬下手处置,郭业槐就自作主张地写了封声泪俱下的奏折,说是鸿鹄的土匪们劫了他要送去打仗的战马,要朝廷尽快派兵剿匪。好在这奏折在快马飞奔出去的半路,被靳王派出的人给截了下来。
奏折在半路夭折,郭业槐和靳王这梁子算是彻底结下了。
郭业槐成日前往王府找茬,靳王闭门不见,他便去幽州府找丁奎的事,丁奎也不是吃素的,郭业槐要求丁奎和他联名上奏,奏请朝廷清匪,其实是想借丁奎的手,将折子递出幽州。
丁奎左右都不得罪,索性学靳王那一招,闭门谢客,专心整理卷宗去了。郭业槐在幽州府扑了个空,便只能折回驿站,去寻同样落魄的任半山。
任半山被靳王赶出安平王府的事也弄得人尽皆知,于是一个住城南的兵部尚书,一个住城北的礼部侍郎,终于凑到了一起。
梅香逢雪,火树银花。
幽州城的花街柳巷自然比不上江南的温柔乡,却也能教人如坠入了销魂窟,不分朝夕。
离启程返京还有十天,任半山这心里却像是堵了块硬石头,上不来也下不去,他觉得他在幽州这些天的待遇,简直与他平时在京师里有天壤之别。平日在京城,官员同僚见着他,无不礼让三分,有的官员为了巴结他,还想了法地给他送礼,他连看都不看一眼。
可如今,怎么就变成了他来给人送礼,都还被对方轰出了门,而这苦水,他还只能拼命地往肚子里咽。
此刻,就算是“乌鱼巷子”中,姑娘们酥进骨头里的嗓音也阻止不了任半山哀声叹气。
“陇头流水,流离山下。念吾一身,飘然旷野。
朝发欣城,暮宿陇头。寒不能语,舌卷入喉。
陇头流水,鸣声幽咽。遥望秦川,心肝断绝。”
一曲《陇头歌辞》唱得尽是清澈流转,凄切楚楚。
郭业槐怀里搂着个美人,就着美人手中扬起的酒壶,喝了个醉生梦死。
“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闻啊,”郭业槐拍着腿,一下一下循着节奏,也跟着唱了起来,一边唱,一边还不忘了安慰一旁的任半山,“我说老弟,振作点。听听梅香姑娘的的曲子,妙哉,妙哉。”
引梅香是幽州城乌鱼巷子里赫赫有名的头牌姑娘,此刻她正拨着琵琶,眼波流转地望着任半山,莺声轻语道,“这位大人,想是不喜欢奴家的歌。”
任半山乍听这句话,简直酥进了骨头里,连忙堆了一张笑脸,走上前勾了一把美人的下巴,“笑话,梅香姑娘的歌哪个不醉,任某有幸听得姑娘一曲,真是三生有幸啊。”
引梅香搁了琵琶,欠身站了起来,轻纱曼舞地拉着任半山坐到了郭业槐的身边,执着半杯酒喂到任半山的嘴边,“大人喝了这杯酒,就当是为方才的心不在焉赔罪吧。”
任半山眼睛发直地瞧着引梅香,就着那只温柔手便喝了下去,顿时软了一身,郭业槐哈哈笑起来,“老弟,你可是艳福不浅,梅香姑娘往日可是从来不陪酒的。”
任半山“嘿嘿”笑了笑,粗糙的手想要去搂姑娘的柳腰,却被引梅香不经意间错开了,让他抓了个空。可是得不到的,更是心痒难耐,任半山盯着姑娘柳叶似的腰肢,几乎转不开眼,总想去抚上一抚,才肯消停。
任半山忽然想到,再有几日,就看不见这美丽的姑娘了,顿时郁闷起来,闷着头,多喝了几杯,“业槐兄,你说我这是招了谁惹了谁,怎么就遇上这么个软硬不吃的倒霉祖宗。”
郭业槐鼠眼一眯,就着手中白玉杯中的酒一饮而尽,慢悠悠道,“任大人有所不知,这小王爷来路可怪着呢,惹不起就躲着,你别去招惹他。”
任半山一拳砸在案上,酒壶被他砸了一地,“娘的,当年怎么没死在云州城楼上,这会儿出来祸害人!”
“欸,”郭业槐煞有其事地安抚道,“别急别恼,不就是个被扔到这鸟不拉屎的地方戍边的小兔崽子吗,陛下他老人家都不管这儿子,你至于那么生气?”
“我能不生气吗?”任半山唉声叹气地砸了两下桌子,“我哪里受过这等气,去年去两广一带,淳王可是好酒好肉地招待,去西北,去闽南……哪个不是以礼相待,这位可好!非但不懂事,还将我从王府里扔出来了,我、我这老脸还往哪儿搁啊!”
郭业槐听了这话,只笑不答。
任半山脸色一变,“怎么,连你也要看我笑话?”
郭业槐多年来折转官场,将这套“识色”的本事学得炉火纯青,他笑够了,便从怀里掏出拇指大的一颗玲珑翡翠珠塞进任半山的手中,凑近道,“沧海游龙嘴里含着的东西,世间只此一枚,北鹘人手里得来的。”
任半山眼睛一亮,连忙掏出珠子把玩起来,一边看一遍道,“啧,好东西啊。”
郭业槐拍了拍任半山的手,低声道,“不瞒老弟,朝中近来因为北边的事闹得不可开交,幽云一带山匪猖獗,为鸿鹄首当其冲,这一带的老百姓根本不将官府放进眼里。”他顿了顿,“……清匪,是陛下的意思。”
任半山道,“那靳王这么拦着你申办剿匪的奏折,岂不是自讨苦吃。”
郭业槐亲了一口怀里的美人,“有人心甘情愿去吃苦,难道你还拦着不成?”
“哈哈哈……”任半山霎时间笑得一脸横肉堆在了一起,“这么说,郭兄有办法了?”
郭业槐的脸色渐渐阴厉下来,他咬着牙,恨不能将方才喝进去的一口酒嚼成酒沫,他冷笑一声,“那二百匹战马,靳王想错开幽州,直接送往镇北大营,呵,还想在我眼皮子底下暗度陈仓。”
任半山也不继续问了,毕竟这怀里揣着的沧海游龙珠,才是真玩意。这一趟来北方也算没有空手而返,虽然遭了靳王的道,但好在有郭业槐镇在北方制衡此人,他任半山干嘛去触这霉头,有酒喝,有美人抱,有钱赚,不比什么都来的实在。
两人此刻喝得晕晕乎乎,到了半夜,便各自搂着美人进了后厢的暖阁。
喻二娘扶着任半山走了一路,到了暖阁的门口,任半山还惦记着引梅香身上的梅花香呢。
喻二娘把银票塞回任半山的怀里,赔笑道,“哎哟,我的爷,您就算给我一千两一万两,我也没招啊,那丫头只弹琴,不陪客。”
“什么他娘的东西,在窑子里还摆谱!”任半山不依不饶,骂骂咧咧地嚷闹着,喻二娘跟左右两个姑娘使了个眼色,两人扶着任半山走进了暖阁,喻二娘在窗口听了片刻,估计是被两个人伺候的得了趣儿,不一会儿便不喊不嚷了。
喻二娘冲着那窗子鄙夷地“呸”了一声,便扭着小碎步往前厅迎客了。
从挂满灯笼的乌鱼巷子走出来,转角到了一处深巷子里。
那带着面纱的姑娘才前后左右看了看,确认没人跟着,才对着幽黑的甬道轻轻吹了两声口哨。
闪身而出的男子一身黑衣,头戴斗笠,将脸隐藏在帽檐下。
“姑娘,”李世温上前一步,低声问道,“二爷说,如果确认是你,叫我问一声,何时带你离开幽州?”
姑娘轻笑一声,“他不必操心此事,我自有我的打算。”
然后,她从怀里拿出一枚梅枝形状的银簪递给他,“将这簪子交给他,他认得此物。”
李世温伸手接过,有些为难,“姑娘,在下再问一声,你当真不肯走?”
过了片刻,李世温又添了一句,“他、他们……都在等你。”
那引梅香摇了摇头,薄唇便挂着若无其事的轻笑,“不必了。”
李世温抬起头时,引梅香已经转身离开了,她的步子走得极快,快到李世温还没反应过来该怎么答,她就已经闪进了乌鱼巷子。
这飘着风尘味道的乌鱼巷子里传来一阵阵脂粉的香气,迎面走来的姑娘露着香肩,冲着李世温点头媚笑,李世温连忙错开半步,这错步的姿势唐突又尴尬,竟惹来姑娘们纷纷热议。
李世温没有理会过往的笑声,他只是回过头,往引梅香消失的方向又看了一眼,然后深深地叹了口气,而后翻身上马,快马出了幽州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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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陇头歌辞》出自《乐府诗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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