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断崖
十八、断崖
丁奎道,“此番前来,除了给您送这些卷宗,还有一件事——这引梅香的身份,有眉目了。”
靳王看向他,“讲。”
丁奎不疾不徐,“这引梅香,原名翁苏桐,是云州人。”
“又是云州。”
敏锐的思绪几乎迫切地要向靳王证明,翁苏桐也定和那座帅府有关。
“我让那喻二娘找到了欢月楼的入籍名册,这‘引梅香’只是她的一个化名,翁苏桐才是她的本名,喻二娘说,这姑娘三年前来到幽州,是自愿来的乌鱼巷子。”丁奎捋了捋胡子,颇为疑惑,“说来也奇怪,王爷您也知道,这花楼里的姑娘,向来是朝生暮死,大多是戴罪流放之眷属,或者是走投无路之人逼不得已才入了这行,这自己送上门的,我倒还是头一回听说。况且,名册也就是个可有可无的存底,至于这姑娘的身世背景,经营这生意的人,不会考究。”
薛敬心道,丁奎说得不错,翁苏桐若是自愿走进乌鱼巷子,那她就是做好了万全的准备,确定自己的身份不会被人发觉,或者是就算是发现了,也惹不出什么风浪。如今完全能够确定,翁苏桐骤然间逃离幽州,一定和任半山的死有所牵扯,只是那致死之人是否是她,暂时难下定论。
一时之间,幽州城,这座一直以来隐蔽在巨浪之下的城池,因为任半山猝死,卷宗被毁,翁苏桐潜逃……等等,就像是动了某些心思一般,定要在那满目疮痍的山河之间,划开一道沉积多年的血疮。
“丁大人。”
“王爷……”
“本王来幽州府,也有三年了吧。”
丁奎怅然叹息,“是啊,王爷十六岁那年除夕来到王府,到了明日,便整整三年了。”
“大人是怎么看待当下战局的?”
丁奎一时语塞,长时间的沉默,让屋内的气氛变得极是微妙。
“你我相交多年,有什么话,是不能直说的?”
“不是,”丁奎连忙缓和道,“本官只是一时之间,不知如何作答。”
“想怎么说怎么说,想怎么答,就怎么答。”
丁奎长叹一声,隐隐道,“燕云一带自古便是兵家必争之地,当年云州沦陷,对于南朝来说,在战局上,是极其重大的打击。这些年来,陛下一直主张韬光养晦,西北、南海的战乱皆已以各种形式暂缓,却只有北方战局,一直未敢松怠,即便朝中分出“主战”和“主和”两派,且“主和”一派人数居多,但是陛下……对于是否‘言和’一事向来未曾松口——夺回云州,恒定北方,我想,是陛下一直以来的夙愿。”
又道,“而今,萧人海卷土重来,大战一触即发,王爷,这座幽州城,是北方最后一道‘天险’,我辈必拼死守护。”
靳王看着丁奎,见他满面红光,说到此处竟抑制不住激动之情,便不禁诚心慨叹,“大人能有此决心,实在是我幽州之幸。”
那一夜对谈,两人从战局议到政论,又从官僚谈到民生,丁奎对于靳王又几乎有了新一层的认识,这人的少年心性似乎只能从他只言片语的笑意中闪现,而余下的便是在他这年岁上,鲜少见过的沉稳和敏锐。
马踏留声,雪落无痕。
那悠悠燕云道上,一眼见苍茫。
天未亮,便有几十匹马卷着风雪,快马出了幽州城。
雪极大,平素放眼望去可见的雪山,此时已经隐在浓浓的雾霭之中。这几十人打马前行,遇到了不好走的地方,还要互帮互助,牵着马艰难前行。
“看来这除夕,得在路上过了!”刘鹤青声音洪亮,冲着靳王喊,“王爷,您当心点儿!”
这时,几人刚走到千丈崖,翻过千丈崖,便是富河平原。
“大家都当心着点儿!”靳王对后方吼道,“翻过千丈崖,就好走了,到了灵犀渡口,能赶上吃年夜饭!”
“好嘞!!”
众人齐喊。虽然举步维艰,却好像瞬间有了冲劲。
平时半日可到的山腰,今日因为暴风雪,他们快到了傍晚才到。隐在一块巨大的岩石后面,众人挤在一起修整。
“王爷!”刘鹤青走到山崖边,对着一直望着远方的靳王喊道,“这山上还有遮挡,咱们等雪小一点再启程。”
薛敬随口应了一声,眼神却一直往那雪雾弥漫的远方看。
“王爷,”刘鹤青顺着他的眼神往那边看,“看什么呢?这会儿除了雪就是雾,啥也没有啊。”
薛敬收回眼神,用风帽遮了遮眼,问刘鹤青,“咱们还有几日到灵犀渡口?”
刘鹤青大声道,“两日!不过,照这雪来看,怎么也得多上一日!”
薛敬在心底算了算北上的日期,若不算除夕这日,还有五日才到时限,于是,他忽然对刘鹤青道,“鹤青,将我的马牵来!”
刘鹤青不明所以地应了一声,连忙转身去找靳王的马,他将马牵来后,还没反应过来,就见薛敬快速翻身上马。
“王爷,您去哪儿啊?!”刘鹤青紧跑了几步,“王爷!”
“鹤青,我有些事,可能需要耽搁一日,你带着他们去灵犀渡口,咱们后天一早在渡口汇合!”
刘鹤青急得在后面急奔,“王爷!!”
薛敬一挥马鞭,向着山崖岔道疾奔而去。
他就这么未停片刻地一路策马狂奔,将千丈崖抛诸身后,眼前所见与心中所想,偏偏无法印证心中长存之人。
——“除夕,我回来,陪你吃团圆饭。”
——“大战临近,除夕之夜,不必回来了。”
——“二爷说,你回去,他也不见你,让你尽快北上回军。”
六年光阴,朝夕相处,薛敬想,他依旧摸不透此人,如今,就连过个除夕这等寻常之事,都需要无数回地征得对方的应允。
风似寒刀,刀刀刮在他的脸上,却将血印刻在心里。想到此处,薛敬扬鞭打马,片刻都不愿停留。
入夜,他就这样紧着一口气一直奔到了鸿鹄寨门,马儿拼尽最后气力,就在寨门之外,忽地双蹄一曲,跪在雪地里,将薛敬整个人甩了出去。
除夕夜,远远就见到寨门红灯高悬,却显得格外冷清。
薛敬从雪地里爬起来,也来不及抖抖身上的雪,就招手寨门正在巡逻的人。
“六寨主回来了!”
“是六寨主!”
“万大寨主!!六爷回来了!!”
乔刚看见来人,连忙带了几个人跑过来,将马儿扶起来。
不一会儿,万八千就骑着马急奔到寨门,他跳下马,从巡夜的队伍里冲了过来,“老六!还真是你!!”
薛敬走过去,喘匀了气,“大哥!”
万八千给乔刚递了个颜色,乔刚立刻便跑走了。
“怎么了大哥,怎么这么看着我?”
“那个……”万八千拦着薛敬的路,不让他往前走,“二爷吩咐了,见是你,不给进。”
“他怎么——”薛敬狠狠咬了咬牙,才刻意将那后半句话吞回肚子里,结果,那句话带着刀,吞下去的瞬间,将他那五脏六腑都划了个稀烂。
“老六,不是大哥不放你过去。”万八千抓了抓乱七八糟的鞭子,“我实在没招啊。”他压低了声音,“前段时间因为战马那事儿,我叫二爷给训得个屁滚尿流,现在还他妈的找不到北呢。这要再违他的意思,我估摸着,下回你再回来,就得给大哥收尸了!”
万八千也是一肚子的怨气,憋了整整大半月,此时此刻终于找着个人撒了火。
这时,乔刚跑过来,上起步接下气地磕巴道,“他、他说……说……不……不……走、走……”
万八千忍不住接话道,“二爷说他不见,让你走吧。”
此时,十几个人站在他的面前,一字排开,挡住了他的去路。
“让开。”薛敬的眼神蓦地一沉,“让开!”
“老六!”万八千低喝,“你好好回去当你的王爷不好吗,你怎么就是不开窍?”
薛敬冷冷地看向他,“这是他说的?”
万八千恨不能当即抽自己一嘴巴,“哎哟,我说错话了,我不是那个意思,老六,你看看我,你为哥哥想想,二爷真得不会留情的……你走吧,算我求你了,行么?”
雪化作水,顺着鬓角滑落,薛敬杵在原地,冷冰冰地站了许久,才将压抑在心口的那口气重重地呼出来,“好,我不为难你们。”
他转过身,牵起自己的马,就像是三年前的那个除夕,同样的情形,同样的地点,同样的一人一骑,举目无望,雪烟不详,他的衣摆随风飘起,孤零零地往那风雪尽头走去。
万八千看着薛敬的背影,心里也不是个滋味,“哎,回回防老六都跟防贼一样,乔刚,去把后山门也堵着,防着这小子从后门进。”
乔刚“欸”了一声,连忙带着人去部署。
除夕入夜,九则峰终于燃放起烟火。只是今年的寨子里,因为几位寨主前往军营送马,所以人烟稀少。
二爷屋内的灯半昏着,他正在看书。后窗外的断崖深谷,激流震荡,似乎有巨浪猛地拍在崖壁上,二爷看到一处,手心忽然一抖,眼皮跟着突突直跳。他捏了捏鼻翼,下意识地搁下书,示意流星关了后窗。
“二爷,断崖下的水声吵吗?”
“还好。”他笑了笑,“习惯了。”
流星走到后窗边,探头看了一眼深黑的山谷,石头房子临谷而建,几乎和断崖边持平,水声震着耳蜗,被冷风这么一吹,流星不禁打了个冷颤,快速将窗子关上,落了栓。
“二爷,这山谷有多深啊?”
二爷歪着头想了想,少年的这个问题似乎真把自己难住了,“不知道。那么深,谁也没去量过。”
寨子里没什么过年的氛围,流星正蹲在火边,盯着煮饺子,小敏捂着袄子走进门。
“快过来暖和暖和。”
小敏脱了外衣,在门口跺了跺脚,这才走进来,坐在二爷身边。自从那日小敏扬言要跟着二爷,他隔日便向万八千讨了这人。
“二爷,我刚才去了趟寨门。”
“嗯。”二爷淡淡一笑,故作不知地问道,“烟火好看吗?”
小敏默默低下头,将想说的话咽下去,“……好看。”
“流星,你煮好了么?”
流星的声音从里面传来,“快了!您再等会儿。”
二爷对小敏道,“一会儿吃点饺子,你就带着他去走马坡上看看烟火,你们平日里给跟着我,也没什么机会好好玩玩。”
小敏摇了摇头,“不嫌累。”
不一会儿,流星便端着两碗饺子走出来,笑嘻嘻地道,“二爷,饿了吧,今天这饺子是羊肉馅的,我已经偷吃了好些了。”
二爷用汤勺搅了搅,看小敏正出神,便温和地问他,“怎么了?”
“二爷,”小敏鼓足了勇气,抬头看着他,“您为什么要赶六爷走呢?”
二爷手下一滞,汤勺滑落在碗里。
小敏道,“二爷,我刚才躲在柱子后面,看见他转身离开的背影……像是很难过。他不过是想回来,陪您吃碗饺子。”
流星走过去扯了扯小敏的袖子,小敏心知肚明,却还是忍不住要将心里憋了一路的话讲出来,“……二爷,我被大寨主赶走的那天,我也难过,特别难过,心里空落落的,不知道以后该去哪儿,您知道吗?我当时跪在松林里,想的并不是离开鸿鹄时,会受到什么样的惩罚,我想的是,万大爷能不能回过头,看我一眼,然后对我说,‘你留下吧。’”
小敏的眼圈开始泛红,“二爷,小敏感激你收留了我。所以我觉得,六爷应该也是——”
“好了。”二爷轻声打断了他,“流星,烟火就燃这一会儿,你带着他去走马坡瞧瞧吧。”
流星应了一声,扯着小敏的袖子,将他拉到了门外。
“你没看见二爷心里也不好受吗,就别说了。”
“可是……”小敏下意识地压低了声音,刚要说话,一转头,却见那漆黑寂静的院中央,正站着一人——
“啊!”流星大叫地退了两步。
小敏胆气比流星足些,他伸手将少年挡在身后,壮着胆子吼道,“你是人是鬼!!别过来!”
正喊着,却忽然见那人膝盖一软,全身瞬间脱力,单膝跪在了雪中,“是我……”
流星瞬间分辨出了声音,大叫一声,“六爷!!”
流星和小敏吓得疯跑过去,扶住他不断颤抖的身体,帮他取下风帽——
“啊!!你的手臂——”
流星大叫一声,却见从遮着的披风处,薛敬垂下的手臂软软地落在雪中,血水顺着他的双臂流下来,“怎么回事啊?”
“快点!快去告诉二爷!快!”
流星刚要跑,手心却被薛敬拉住,他虚弱地喘了片刻,轻声说,“不、不必……我只是,想看他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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