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五九章 问鼎之战(6)
四五九、问鼎之战(6)
宵禁后的云州城弥漫着肃杀的血气。
城南一家不起眼的瓷器铺刚要闭门落锁,一辆马车便急促促地停在了门口。
赶车的是个小丫头,她就像一只受惊的小鹿,不断地回头往来路张望,确定巡城的官兵还未搜至后,才小心翼翼地从马车里扶下了一位以黑纱遮面的姑娘。
铺里的人听闻动静,确定来人,忙开了门,迎她们进来。
“是瓷丰斋的张老板吗?”
“我是店里的伙计,叫张岩,叫我老张就行。翁姑娘,连凤姑娘,这边请。”
迎人的壮汉四十出头的年纪,一身粗布短打,皮肤黝黑,方方正正的面骨,印堂挺括,看上去一身正气。
张岩引着她们穿过前厅,来到了后院的偏房,闪烁的烛灯透过窗棂,印出一个模模糊糊的人影。翁苏桐轻盈盈走进小屋,见二爷换了一身素衫,正坐在灯下,认真地画着什么。
“二……二爷。”
二爷放下笔,起身迎上去,“张老板是自己人,你们无需顾忌。”
张岩爽朗一笑,“二位姑娘放心,我这里还算安全,你们有话便说,我去外面守着。”
二爷随口叮嘱道,“记得将门边架上的老瓷胎搬去库房,都是百年的老物件,若是碰坏了,没法跟你堂兄交代。”
“好!”张岩利落地应了一声,转身离开了小屋。
翁苏桐看着二爷,微微欠身,行了个礼,“二哥哥,一切安好?”
“还好。”二爷示意她坐下,又问连凤,“你们怎么过来的?”
“偷偷出来的。”连凤说,“总督府后门不是挂着四盏灯么,之前报信用的。西山大战之后,姑娘就说想见您。我们就以四方灯传信,希望您手下的人能看见。没想到方才换灯的时候真收到您的信了,我便陪着姑娘,赶着马车从后门出来,找到了这里。”
二爷浅浅皱眉,“没人跟着吧?”
连凤摆了摆手,“我很小心的。萧人海忙着调兵搜城,哪有功夫管我们。”
二爷没说什么,见翁苏桐脸色苍白,心里忽然涌上一股凝涩,用温软的语气柔声问,“丫头,你急着来见我,是为了什么?”
翁苏桐地双手绞紧一块肉粉色的软帕,从里头抠出一枚琉璃珠花,静悄悄地问,“二哥哥,我哥……我哥走了吧……”
“……”二爷眼光微滞,薄唇间轻抿着一丝刺骨的寒气,似能冻伤霜雪。
“我知道,他不敢见我,到死都不敢。”翁苏桐全身绷紧,手中那朵琉璃簪花不小心被捏弯了,她竟也浑然不知。
“从我在总督府地牢遍寻他的刀却没找到时,我就猜出当年帅府废墟中丢我钱袋的人是他了。我是在总督府后院的井口发现这枚簪花的,我知道他来过,也知道,他已经走了,他又走了……”
那年三岔口榕树林中,一个粉嫩的女婴迎着初阳开怀一笑,用自己的笑容唤回了一个八岁少年心底封存的善意。
从那之后,翁苏桐的一生就变了。
“二哥哥,他走前,说什么了吗?”
“……不多。”
连凤站在一边,也跟着默默掉泪,“当初在狼平溪谷,还是三爷救了我。他真的……是坏人吗?”
二爷沉默良久,短促道,“……不是。”
翁苏桐深吸了一口气,眼中未见悲欢,嗓音却是哑的,“二哥哥,总归是我们兄妹对不起你。”
二爷便这样安静地看着她,许久之后,他攥紧的手指才慢慢松开,缓缓道,“苏桐,有些事已经过去了,我不提,你便无需再想。有人宁肯舍弃性命,也要我们好好地活着,便不要辜负他们。”
“……”翁苏桐双眼迷蒙,似懂非懂地望着他。
二爷笑了一下,又问,“你要见见他吗?”
翁苏桐攥紧簪花,像是隔空握紧了哥哥的手,却麻木地摇着头,紧紧地闭上眼,“我不恨他了,但也不想再见他……从此天上地下,他走他的,我过我的,总归再捱不到一块去。”
荒途无生悔路,如果可以,她宁愿当年初生的那缕晨光没有照到自己微笑的脸上,那样的话,说不定早早夭折于襁褓,也好过悔恨内疚地过这一辈子。
天野芒星璀璨,亘古不变。
人事未老先衰,蹉跎了茫茫人海,嶙峋了刻骨铭心的浮沉岁月。
——“哥哥啊,你轻许妹妹一世太平,却活活作践了我一生。”
……
“姑娘……真的,不再见一面吗?”连凤小心翼翼地问。
翁苏桐笑了一下,释然道,“人这一辈子,哪来那么多得偿所愿,多的是憾然回首时,错尽的一生。”她忙用帕子擦了擦眼角,快速收拾好情绪,“不说这个了。二哥哥,我来这一趟,是为告诉你,萧人海打算天亮之前,送小太子返京。”
二爷像是早有预料,并未显露惊愕,“确实到时候了,他若不在南北大战前将储君送回大都,万一流星再落回我的手里,开战及兵败,这仗他就没法打了。”
翁苏桐又拿出一张纸按在桌上,压低了声音说,“二哥哥,这是我偷听记下来的,是关于云州城增补城防的调兵人数和巡城路线,不一定全对,但可以参考。这些兵马都是冲您来的,您万不可掉以轻心,万一您再落到他的手里,他便可以拿您做人质去威胁王爷。”
她又拿出一块腰牌,押在那张纸上,神色稍显紧张,“这是萧人海下发的出城令,明天一早城门打开,会送王辇出城,届时将有一个时辰的交接时间,您可以带着此令牌混出城去,只要过了碑界,您就安全了。”
二爷按住她的手腕,安抚似地拍了两下,“丫头,谢谢你。但这样的事不能再做了,萧人海虽然宠着你,但眼下两国交锋,阵前只讲忠义,不论妻女,若我真用此令出城,他日东窗事发,三军阵前,萧人海是保不住你的。”
“我不需要他保!”翁苏桐双肩发颤,声音微微拔高,“我不需要……”
“可我需要。”二爷的双眸在烛火下闪闪发亮,像是一盏永不熄灭的明灯。
翁苏桐被他的眼光暖着,激烈的心跳随即慢慢平复,“二哥哥,那你怎么出城呢?”
二爷笑了笑,“我没想过出城啊。”
“为什么?”连凤插话进来,急道,“二爷,萧人海的目标是您啊。”
二爷没有接话,他悄然看了看窗外的天色,收尽笑意,“丫头们,时候不早了,快些回府吧。”
翁苏桐还欲再劝,二爷却朝连凤看了一眼,嘱咐道,“小凤,回去的时候,记得走中街大道,无论什么人拦下你们的马车,无论他问什么,照实回答。”
连凤全身一僵,猛地看向翁苏桐,“姑娘,难道我们的行踪——”
翁苏桐手中软帕倏然掉落,下意识地倒吸一口冷气。
“没关系。”二爷没事人一样地安抚道,“将错就错,你们刚刚好可以帮我一个忙。”
“什么忙?”
二爷侧身翁苏桐耳边,轻声说了几句话,然后躬身将软帕捡起,放回她的手中,“丫头,此战中,只有萧人海的‘伞’下是最安全的,你无论如何由他安排,不要反抗。等到战后,二哥哥亲自去迎你回家,好不好?”
翁苏桐双眸一红,眼泪扑簌簌滑落。她攥紧软帕的手心狠狠发烫,想再说什么,却陷入那人澈如静水的眼波中,浑然不觉地点了点头,又来往几句后,便牵着连凤离开了小屋。
翁苏桐离开后,张岩正着手将铺面里珍贵的瓷胎一件一件搬回库房。
银三悄然从后门绕进来,来到侧门小屋复命,“二爷,兄弟们照您的吩咐,佛生堂的宝贝箱子赶在落日前都已清点完毕装车了,八辆马车随时待命。”
二爷展开方才翁苏桐送来的密信,迎着灯,仔细地看了一遍后,转头问银三,“总督府的兵马巡到哪了?”
“就快巡到这边了。”
“桑无枝那边呢?”
“都安排好了,太阳落山前她就已经把东西散出去了,南角街已经清空,兄弟们都躲到了地下。桑老板守东街,我负责南城,专给北门留出了一个‘豁’。”
“好。”二爷赞许道,“这事办得漂亮,银三哥雷厉风行,手段堪比正规军。”
银三老脸一红,嘴角差点咧到耳后根,“二爷您是抬举我,还是您有手段。”
“行了,相互恭维的话就不说了。”二爷盯着烛台,轻轻捻动食指,吩咐道,“让那八辆载着宝贝箱子的马车巡街去吧。”
“巡、巡街?”银三抓挠头皮,十分之费解。
二爷悠然一笑,“记得,从南到北,从西向东,画着圈,慢悠悠地巡。”
银三虽不明白,却不再多问,领了命,急匆匆地办事去了。
张岩从后院的地窑爬上来,拍了拍身上的土,走进小屋,“二爷,都封好了。”
二爷俯身将烛灯吹灭,拿起那盏烛台,摸着铜柱上斑驳的黑点,温声问,“不知张老板可否将这个烛台赠我,我有位朋友是方老师的故人,我想将方老师用过的东西送给他。”
张岩忙道,“既然是方先生的故人,二爷想送便送。我这条命是方先生给的,当年死牢中,若不是他将我们几个从那名杀手的刀下救出,我早就不知道投生到何处了,哪还有这十年的安稳日子。”
二爷略显钦佩地看着他,“张老板知恩重义,是位勇士,方先生在天之灵,定然欣慰。”
张岩却遗憾地摇了摇头,凝神一叹,“只可惜当年他执意离开,我竟没来得及阻止。没成想那夜一杯酒,竟成了永别。我若知道他是要去东河丑市,一定会阻拦他的。”
“你阻拦不了。”二爷走到窗边,任清风透过窗棂,吹起他淡青色的发带,“方先生心如明玉,志比金坚,他做出的决定,没人阻拦得了。张老板,闭门落锁吧,我的人已将马车备好,你随我尽快离开瓷丰斋,咱们去接两个人。”
张岩愕然,“二爷,瓷丰斋没有暴露,您躲在我这里是安全的……”
二爷用麻布将烛台悉心包好,揣进包袱里,笑着说,“之前是安全的,两位姑娘来了之后,就不安全了。山雨刮来之前,连风都是静的。走吧。”
总督府门前千人列队,踏步声整齐肃然,重甲着身的巡城将手握马刀,领数十匹黑马踏步出列,一波接着一波的死士四方阔步,持续增兵巡城。
月色不堪扰闹,躲到了厚厚的乌云背后,雷声轰隆隆震响,银瀑飞流,似要溅落星辰。
今夜,好不容易渐停了一日的雨,又要开始下了。
连凤依照二爷的吩咐,赶着马车在十字中街行进。
雷鸣声像是冲着马车的步子砸下来似的,翁苏桐不禁打了个寒颤,掀开车帘,往黑雾弥漫的长街看了一眼,心神不宁地说,“小凤,赶快一点。”
连凤应了一声,急促地“驾”了一声,赶着马儿轻快地跑起来。
“姑娘,咱们的行踪真的暴露了么?”连凤自责道,“那咱们出府前以四方灯传信二爷,他为什么回应呢?而他不光没有警惕,还让那个张老板给咱们留了门,可他明明知道我们来会暴露他的位置啊,为什么他还……”
翁苏桐默默地从包裹的帕里拿出一个锦囊,这锦囊里曾装着上百片金箔——正是十年前帅府的废墟中,陆荣丢到她面前、护她跑路用的。
“姑娘……”
翁苏桐蜷缩着身体,像是将自己裹进了一个蚕茧中,“手足亲情,虽远未疏。小凤,你弟弟若是情急时非要见你,你会怎么办呢?”
连凤窒息般僵了片刻,了然道,“我明白了。”
这时,十字中街传来马蹄声,萧人海身着玄甲,黑衣死士排排列队,伫立于长街正中。
连凤勒紧缰绳,向后一挡,扒住车帘。
萧人海策马至车前,脸色阴沉,“让开。”
连凤不让,身后士兵刚要动手,就见翁苏桐掀开车帘,“我看谁敢。”
萧人海翻身下马,走到翁苏桐面前,“苏桐,我晌午睡个觉的功夫,腰间的令牌就丢了,是你吗?”
“是我!”连凤挡住他冰冷的眼神,“要打要杀,冲我来。”
“小凤!”翁苏桐生怕萧人海怒急真杀了连凤,忙按住了她,“大人,是我的主意,凤儿不懂事,只管听我的。”
萧人海抬起手,想碰一碰她耳鬓的碎丝,翁苏桐却呼吸急促,连手指都是僵的。
也不知是不是翁苏桐惶恐忌惮的动作激怒了他,却见萧人海倏地收回手指,回握刀柄,对身后众兵低令,“来人,将夫人送回府去,明日一早随太子銮驾回大都。”
“什么?!”翁苏桐瞳孔立颤,疯了似的挣扎起来,“萧人海,我不去大都,你为什么要送我去大都!!我除了云州哪也不去!!”
萧人海一把攥住翁苏桐的后颈,深深地望着她,“苏桐,你是我萧家的人,不去大都去哪呢?留在这给烈衣收尸吗?”
连凤被两名士兵拖拽到地上,她挣开桎梏,嘶吼着再要扑过去,却被萧人海一掌掀翻在车底,晕死过去。
翁苏桐惊吼一声,回头一口咬在萧人海的手腕上,他的皮肉瞬间撕裂,鲜血渗出。
萧人海阴恻恻地笑起来,手心循着血迹,缓缓回握翁苏桐的颈侧,将她狠狠地钉在车壁上,轻声说,“丫头,云州要打仗了,听话,明天一早,跟着太子爷的銮驾回京。你若执意不走,等我逮到你的二哥哥,就当着你的面,将他的皮扒下来。”
“别……”翁苏桐瞳孔微张,下意识地松开齿关,“……我求你放过他……”
“那就要看你怎么配合我了。”萧人海松了手,帮她整理好散乱的鬓发,眼神忽然又极致的温柔起来。
“报——”这时,一名死士快马赶到,“大人,属下们带人包围了瓷丰斋,但里面没人,他们已经跑了!”
萧人海低头注视着翁苏桐,“丫头,烈衣都跟你说什么了?”
“……”翁苏桐只管咬着牙喘气,一个字不说。
萧人海盯着晕死在车辕下的连凤,冲手下令道,“来人,将这丫头锁进死牢,先将她的指甲拔三片下来,夫人什么时候愿意开口,什么时候给她用药。”
“不、不要!”翁苏桐疯了似的扑到地上,一把抱住连凤,“我说……我说……”
她受惊一般痉挛地打起颤,“他只说……东西装在八辆马车上,封城宵禁后,转运至……南角街。”
萧人海眼角一眯。
心腹上前,“大人,看来线报说的不错,他们今日在佛生堂院中清点的就是鬼门搜缴来的宝贝,烈衣专等宵禁后运货,必是为了避开众人,以免节外生枝。”
萧人海冷冰冰一笑,开合的齿间像是含着一口噬人的毒血,“那就将那八辆马车都给我拦下,再放一把火,把南角街烧干烧净,我看烈衣能躲到哪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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