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三章 西山
七十三、西山
结果,幽州四城门相继响应,流民与卓缙文的士兵干起架来,数千人围堵在北门外,卓缙文怒不可及,当即要派兵出城镇压。
一时间,民怨沸起,城外十里皆是莽汉,他们挥舞着兵刃要与总兵府的人硬拼。丁奎快马赶到以后,先是拦住卓缙文派兵出城的脚步,后再去安抚民众。可惜,官民水火不容,这边压下,那边又起,两边各不让步。这一天下来,丁奎累得嗓子都哑了,也只劝服卓缙文暂缓三日动兵。
城外的人嚷嚷着官府放人,丁奎实在没有办法,也只能先将冯大武等人从大牢中放了出来。
这一整日城内城外鸡飞狗跳,王府里,靳王一边将积压的公务一一处理,一边时刻注意着城外的情况。
到了傍晚,城外的闹战终于因为官府放人而稍作收敛。
靳王快马来到北城门上,站在城墙之上,放眼数十里的幽云之地,一时间,心里的感触难以言表。
卓缙文与丁奎各走一边,陪着靳王登上城楼。
卓缙文道,“王爷,陈大将军若是不派兵,三天之后,我便亲自出城镇压了。”
丁奎哑声道,“卓总兵,在王爷面前你何必冒冒失失,说了三天就是三天,你还当本官失言不成?!”
卓缙文这一整天都在与丁奎周旋,自从上次城门口因为被冷箭射死的那个悍匪与丁奎起了争执以后,两人就一直不太对付。卓缙文此时看了一眼丁奎,出言反击道,“丁大人,你身为幽州城的父母官,将那几个刁民头子抓进了大牢,不但不不审不问,还因为这点事就将他们放了,你这简直是助纣为虐,让那些刁民更加有恃无恐,不将官府放进眼里。”
丁奎道,“那也不像卓总兵,动不动就要出兵镇压,全然不顾陈大将军的禁令,卓总兵,希望你永远记得自己的要务和身份,你是镇守幽州城的总兵,不是动不动就喊打喊杀、沉不住气的悍匪!”
“丁奎你!”
“好了。”靳王打断二人不断激化的吵嚷,冲他们扬了扬手,“二位大人都是对我幽州重要之人,大家都为了一个目标,何必在这里因言语伤了和气。”
卓缙文上前道,“王爷,不是我要与丁大人吵,您放眼看看这座幽州城,都被那群刁民围堵成什么样子了。”
靳王顺着他的话,往那远处眺望,片刻后,他收回目光,对两人道,“我瞧着时机还未到,你是说要几天来着?”
卓缙文:“三天!三天时间,这些人若是还不散,我就动兵!”
靳王认同地点了点头,“三天便三天。”
丁奎上前一步,“王爷……”
靳王按住丁奎,道,“丁大人莫急,说不准三日不到,这些人就散了呢。”
这时,刘鹤青快步走上城门,靳王看了他一眼,对丁奎和卓缙文说,“两位大人忙了一天,快回去休息吧,这边我让刘副使盯着,有什么事及时告知二位。”
丁奎和卓缙文看靳王有意赶人,便也不在这里多留,两人各走一边,分两侧走下城楼。
刘鹤青见二人离开,便立刻跟了上来,“王爷,我出城查过了,就是他。”
说着,刘鹤青便将一张画像交给靳王,“您看,就是这个人。”
靳王接过画像,仔细地看了看,“派出伦州的人走了几天了?”
刘鹤青默算了一下,“有近七日了。”
“兴许这两日就该回来了。”靳王看了一眼城外乌泱泱的人群,轻叹了一声,“希望能够找到。”
刘鹤青低声说,“王爷,不是我说丧气话,林志林总兵被暴尸伦州城门了这么久,他的尸骨……怕是很难找到了。”
靳王一边与他走下城楼,一边说,“我明白你的顾虑,但是事到如今,我们能寻便寻,若是真寻不到,就再想别的办法。对了,让你出城寻人这件事,你没有对旁人说起吧?”
刘鹤青快速道,“没有,王爷您放心,这件事是我带着两个信得过的兄弟秘密查访的。”
靳王脚步一顿,转头看着他,叮嘱道,“你知道我防的是谁。”
“知道。”刘鹤青点了点头,道,“属下只听您的。”
靳王欣慰地笑了一下,随后拍了拍他的肩膀,“走吧,我去丛中坊,你不必跟着我了。”
结果,靳王骑着快马刚过中街,一辆马车便晃晃悠悠地从一条小路转过来,沿着中街,往北门的方向晃去。
驾车的不是别人,正是流星,他驾车的技术比之前好一些,二爷坐在车里,随口夸了他一句。
“二爷,我还能驾得再快些!”
“这个速度正好。”
流星赶着马车来到幽州北誉门——最近幽州实行整日宵禁,没有官府的手谕,城民不可私自出城。二爷伸手递给巡城兵一块鹅黄色的玉佩,马车在众目睽睽之下,一路畅行出城。
从北誉门出,沿着护城河一路向西边走,到了西山西华门外一里处,二爷一路仔细看着地形,观察着聚集的民众。
黑云压城城欲摧,天色灰蒙蒙的,天边冒着灰褐色的乌云。
入夜时,马车终于行至西山脚下,这里依旧聚集着不少民众,不过山多是些老幼妇孺和伤病残障。虽然聚了千人众,但人群罗列得井然有序,无人闹事斗殴,无人寻隙滋事。
对于这样的布军,二爷颇有些吃惊。他在去往灵犀渡口的官道上,曾经亲眼所见流民闹事的情景,那些人在官道上打起仗来,阵势绝然不输给任何一场惨烈的肉搏战。
这些流民不服管,不听命,几乎到了油盐不进的地步,但是这里的人,倒是听话许多。
二爷掀开车帘,看到一处时,眼神不由地一缩,“嗯?”
流星听见动静,转身打开车门,“二爷,怎么了?”
“前面是粥棚吗?”
流星往前方看了一眼,说,“好像是,我看到有人端着碗出来。”
“你去看看,小心一点。”
流星应了一声,立刻跳下马车,往粥棚的方向跑去。
西山脚下的破败之象简直如这天边的黑云,将西山周围笼成了一团密不透风的黑墙,老天爷还很应景地,轰隆隆地打着喷嚏。
二爷在车前坐着,眼神一直盯着流星跑去的方向,瞧着他行走在饥饿如狼的流民中,不由地担心他会被这群叫花子生吞下去。
不远处的粥棚边上,米缸已经被砸得粉碎,米斗洒了一地,几个瘦干的小孩儿正蹲在地上一粒一粒地捡糙米吃。米和泥混在砸碎的碗片里,一个老人正靠着树干,混着糙米生吞了一碗泥水糙米粥。
不一会儿,流星便踩着碎步跑了回来,半路上还被几个孩子拽住了衣袖,依依不舍地要去扒他的夹袄,好在流星跟着葛笑学了几招脚底抹油的功夫,三两下便挣脱了那几个孩子的抓拽,撒丫子跑回马车前。
“二爷!”流星扑进二爷怀里,委屈地求他安抚。
二爷摸了摸他的头,“都瞧清楚了?”
“他们扯我的袄,这还是您年前送我的新袄,可不能扯坏了。”
“来,说说。”
流星爬起来,“嗯,是粥棚,不过粥棚里已经没什么粥了,旁边有个老人快死了,他家人正围在身边哭。二爷,你瞧见要找的人了么?”
“没有。”
“那……要不,我再去找找……”
二爷捏了捏他沾了灰的小脸,“不必了,要寻的人已经到了。”
此时话一落,只见一八尺大汉带着几个人气势汹汹地朝马车走了过来,为首的那人面容黝黑,一瞧便知是个做农活的壮汉。
流星伸开了手臂挡在二爷面前,“你们要做什么!”
来人大笑起来,其中一壮汉吼道,“什么来头,还是个穿着开裆裤的小毛孩。”
身边一个瘦子紧跟着嘲笑道,“一个残书生,再加一个小胖子,看穿戴是有钱人,冯大哥,要不抢了他们!”
冯大武喝住两人的叫嚷,上前一步,“来者何人?”
二爷看了一眼冯大武身侧的两名男子,不疾不徐地笑了笑,“我道是谁,咱们不是见过么,忘了?“
那瘦高个擦了擦眼睛,往车上仔细一瞧,“你、你是?!”
那胖子一瘸一拐地往前一步,“欸?瘦子,这人咋这么眼熟。”
那瘦高个使劲锤了那矮胖子一拳,“傻了?!这就是在灵犀渡口的官道上抓了我们的那个人!”
“还是这位瘦先生记性好,那日我放你一马,没想到今天还能见到。”二爷转对那胖子说,“这位瘦先生好像还将你的大腿砍伤了,怎么样,好些了么?”
原来这两人正是那日在通往灵犀渡口的官道上,带头闹事的两方头目,一个瘦高个,一个矮胖子,那矮胖子的大腿还被瘦高个的斧子砍伤了。
那胖子的脑子跟不上节奏,此时被二爷提了个醒,似乎才想起跟这瘦子有仇,立时动手要打,却被那名姓刘的壮汉按住了。
冯大武喝住两人后,对二爷说,“你找谁?”
二爷问他,“你是主事的?”
冯大武瞪着眼,“咋的!就是我!”
二爷浅笑一声,“都是道上的兄弟,何必摆这副狐假虎威的姿态,去衙门里作威作福了几日,都不认得自己是谁了?”
冯大武将斧子一挥,“你说什么?”
二爷不怒自威,“冯兄弟不是主事的,这样撒谎可不好。流星,将拜山令给他。”
——黑铜鎏金的鸿鹄拜山令,杀伐决断,一诺千金。
冯大武瞪大了双眼,不敢置信地望着二爷,“你、你是……”
二爷故意抬高了嗓音,往他身后喊了一声,“你们主事的在么?劳烦通告下,就说鸿鹄的二当家想见他一见,如果不愿,我就明日再来。”
冯大武对着身边几个人咬了一会儿耳根子,转头冲他们说,“马车跟着,大伙让开!”
流民们自觉地为马车让开了一条路。
车行一里,围着的人群渐渐稀少,山脚下的一处岩石旁,忽然看见一处低矮的破帐子,帐子门口坐着个消瘦男子,这人看起来二十多岁,虽然看起来身形瘦弱,神色却清明。
那人一看马车行近,便冲马车上的人高声道,“素日高山仰止的鸿鹄二当家,今日一见不过是一枚落魄书生。”
他一开口,揶揄中夹杂的奚落,二爷挑了挑眉,“承蒙兄弟们不弃,这些年来,都是沾他们的光。”
那人皮笑肉不笑地站起来,抖了抖破烂的袍子,一声不吭地走回了帐子,留了一地吃剩的残羹剩饭给他,算作闭门谢客了。
“林某人这里没茶没酒,连个暖屁股的垫子都没有,二爷请回吧!”
流星回头看了一眼二爷,又看了看那破帐子,小声说,“二爷,我看出来了,他这是等您呢。”
二爷看着流星,“好聪明的小子,怎么看出来的?”
流星说,“你看他人了回帐子,刀却放在外面没拿进去,我听五爷说,绿林中人刀剑不离身,这摆明了做戏呢。”
二爷冲着帐子里面喊,“林先生,在下在此等候,待您愿意见了,再……”
他话音都还没落,那枚拜山令便从帐子里面扔了出来。
二爷笑了笑,对流星道,“这位林竟哥哥脾气大,流星,你捡起来,给他扔进去,别人不懂礼数,我们得懂。哦对了,别砸着里头的人。”
流星点了点头,果真捡着鎏金拜山令使劲扔了进去,不一会儿又被那人从里面扔了出来。
“再扔。”
这回流星使了力,猛地扔进去之后,再也不见他扔出来了。不一会儿,林竟捂着额头黑着脸钻出来,“你到底要干什么!”
二爷收回笑意,对林竟说,“今日三月三,三日之内,幽州城四扇门前,请先生给我留四条通天大道。”
林竟轻抛着拜山令,有些好笑地看着他,“鸿鹄的二当家可管不住我。”
二爷不疾不徐道,“你哥哥林志是个英雄,而你,真要反?”
林竟脸色微微一变,冷笑一声,“我哥哥战死沙场,朝廷连抚恤金都不曾有过一分,他的人头被吊在伦州的城门上七天七夜,可是朝廷的援兵呢!?呵,当英雄有什么好?死无全尸,无人铭记。”
二爷叹了一声,“是,死无全尸,无人铭记,但是他为的是什么?”
林竟一愣,“什么?”
“他镇守伦州,以身报国,他应该被人铭记,但是他为的是这个么?”二爷顿了一下,继续道,“林竟,你带着这些流民从伦州城过灵犀渡口,再一路沿着揽渡河至此,聚结了上万人,目的明确,布阵井然,若是你将这治民的本事用在带兵之上,他日乌合之众可胜雄兵千里,这不也是慰藉你哥哥的在天之灵么。”
林竟听了这话,忽然笑了一下,往马车这边走了几步,“原来二爷是来谈收归的。”
二爷不置可否,“看来我的诚意还算明显。林先生是位将才,何苦被有心人利用。”
林竟不禁唏嘘,“二爷,鸿鹄一夜之间在北境化作灰飞,绿林之中人尽皆知,你自己都寄人篱下,活成了一条丧家犬,这拜山令如今能值几个铜板,还敢谈收归?”
二爷不愠不怒,只是心平静气地听他说完,嘴角的淡笑才慢慢收起,“这么说,我不配。”
林竟冷哼一声,露出不可一世的神色。
“好,”二爷点了点头,笑说,“流星,看来林先生看不上我们,那我们走吧。”
马车刚要走,二爷忽然想起了什么,对林竟道,“哦对了,我忽然想起来,林先生,既然你看不上鸿鹄,那往后我们再见时,可别说我欺负人。”
林竟一愣,“你什么意思?”
二爷笑道,“没什么,我今日出城就是为了见你一面,咱们有缘再会,来日方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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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宝宝出场了~^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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