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四章 雪鹰
七十四、雪鹰
寥寥数语,不见成效,马车折道而返。
在回城的路上,二爷心想,林竟这人年轻气盛,虽有过人将才,却不懂善用,再加上那古怪的脾气,如今萧人海用兵的动作在加速,说不定两军交战的日子不日将近,这时候谈收归……其实并不算好时机。
流星摇着马鞭,啃着烧饼,“那个林先生脾气好大,二爷,您何必跟他论理。”
二爷笑道,“我这是先礼后兵,免得到时候人家说我欺负老实人。”
流星“哦”了一声,差点被饼块噎着,“咳……要让这些人离开,非要通过他么?”
“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二爷道,“我算得出陈寿平的用兵路数,可我算不准林竟的,不按常理出牌,才能防得住不按规矩出兵之人。”
流星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可是二爷,他统共就带了这么多人。”
二爷掀开帘子看了看夜色,缓缓道,“不止。咱们坐井观天久了,天都变色了还不自知。虽说他带的都是乌合之众,可是能在短短数日之间聚结至此,又能让这些人俯首帖耳,林竟这人绝非等闲之辈。虎父无犬子,自古皆然。”
流星啃饼啃得不亦乐乎,也没听懂二爷说些什么。
中街之上,没见什么行人,只影影绰绰铺了两里的长灯。
“二爷,我们现在回去吗?”
“唔……”二爷不愿这么早回去,便说,“去一趟北门。”
于是流星驾着马车,从幽州城的西华门进城,又从中街走到了北誉门,赶在巳时到了一家糖铺前,糖铺子已经打烊,店主耐不住流星央求的眼神,最后还是将给家人预留的两块糖糕送了他。
糖糕碰在手心里,软糯清香。
马车停在八敏浮桥上,一大一小两人坐在马车上,看着八敏河蜿蜒而去,手中的糖糕都更加香甜起来。
“二爷,我们什么时候回山呢?”流星一边唆着手指,一边问。
“想家了?”
“嗯,总觉得这里冷冰冰的,不舒服。”
二爷回头看了一眼紧闭的王府大门,对流星笑了笑,“等到寨子重新修好,咱们就能回去了。”
这时,夜风起,大雨将至,春雷阵阵,响彻深空。
“咱们回去吧,快下雨了。”
八敏浮桥离丛中坊不远,流星驾着马车,转了几个弯便到了丛中坊的门口。
薛敬站在门边,也不知道在这里等了多久,他一听见马车声响,就赶忙迎了上去。
薛敬推开车门,伸出手,“你们若是再晚片刻回来,我就要带兵出城了。”
二爷接过他的手,被他扶出了车门,“怎么,被打了一顿还学不乖,擅离职守的罪是谢了,还要再来一条擅自出兵的?”
“……”薛敬冷着一张脸,作势要将他抱起来。
“等、等下……”二爷慌忙按住他的手臂。
薛敬动作未停,“我的伤虽然还没全好,但是抱你这点力气,任何时候都有。”
说罢,他一使力,将他抱起,“抓紧我。”
这一路走过长廊,经过了不少人,即便某人觉得有失颜面,靳王殿下也没打算放过他。
走进屋里,薛敬才将他放下,“反正虱子多了不痒,即便再多领一条擅自出兵的罪状,我也不怕再挨一顿打。”
“……”
二爷端起茶杯遮,轻轻抿了一口茶,茶还是热的,不知道他换了几回水。
“说说吧,去了哪儿?”薛敬微微皱眉,审问似的态度盯着他,严肃道,“我傍晚来的时候,他们就说你和流星出去了,你拿着我给你的玉佩,堂而皇之地出城,只是去赏景吗?”
二爷挑了挑眉,不太喜欢对方这样的问话方式,于是言简意赅地说,“是了,一路从北门绕到西山,风景甚好。”
“你!”薛敬冷不丁被他噎了一下,“你还去了西山?”
二爷不以为然地落了杯子,若无其事地笑了笑,“那有什么,我闲着也是闲着,正好出城看看西山的风景,顺便去北门转了转。”
薛敬嘴角抽着冷气,努力压下无名火,“又有什么重要的事还需二爷亲自去料理?”
二爷想了想,回道,“小事。”
“……”
薛敬实在拿他没招,眼看着这人总是按着自己的路数任意游走,他却一点办法都没有。有时候气急败坏地想,这人若再这样为所欲为,能将他绑在自己身边,禁了他的足最好。
可仔细一想,又觉得这样的想法很危险,只是在心里过这么一遍,就有些心疼。于是这样一来二去的,他憋着的一口气来不及纾解,后背的杖伤就跟着添乱。
“怎么样?”二爷眼见他神色不对,连忙握住他的手,发觉他的手心全是汗,“刚一好转,就折腾。”
“你我,谁折腾?”
二爷不再搭话了,而是拿起胡仙医新开的伤药,为薛敬仔细地上了药。
薛敬一边趴着,一边问他,“你出城这趟,是为了寻林竟吧。”
二爷动作一滞,“你怎么知道?”
“因为我也在寻。”薛敬伸手从衣服里拿出一张画递给他,“你看,是不是这个人。”
二爷接过画像看了一眼,默不作声地吸了口气。
“我派了刘鹤青去找,但是他没有见到。想必是因为他带着军人的派头,林竟躲起来,不愿见。”
此时,上完了药,薛敬撑着床坐起来,“你怎么知道是林竟的?”
“林志出事之后,我就派人四处打听林竟的下落。”二爷将药瓶放好,缓缓道,“早年林家兄弟的父亲林哲翰还在世时,曾与父亲打过交道,林家兄弟的母亲是云州人,林哲翰曾经带着两个兄弟去云州省亲时,拜访过烈家帅府。那时候我们还小,过去了这么多年,我们都不记得彼此的相貌了。”
二爷顿了顿,继续说,“林哲翰一生护卫伦州城,他的大儿子林志在他之后继任了伦州总兵的职务,一直守卫至今。林竟这人,做事风格倒和他的哥哥大相径庭,林哲翰恨铁不成钢,将他送去西北参军,没想到他惹下祸端,被西北军从军籍出名,下令永不录用。这些年来,林竟一直流落在外,没再回过伦州,直到这次大规模的流民南下,我得了信儿,说那领头的可能就是林竟。”
“所以你这次出城,只是为了寻他。”
“也不止。”二爷缓了口气,道,“情况可能比你们预想的要糟——我这一路出城,所经之处,确实设有粥棚米舍,但是那粥棚只是摆设,米缸是空的,米换成了糙米,流民吃的还是树皮,那个冯大武进了幽州城,被蓝舟在欢月楼那么一闹,白在大牢里作威作福了几日,人还养胖了。呵,看来这位丁大人,没照你的意思办事。”
薛敬微微蹙眉,“没想到……”
二爷道,“北边吏治腐败,百姓人人皆知,有些摆不上台面的事,是不会让殿下看到的。再说了,也不能怪丁奎使诈,他是幽州城的父母官,管不了全天下的事,也喂不饱别家城里的人。你若是他,估计也会算计清楚,不会将稻米送出城,而将糙米留给城里的百姓吧。”
薛敬怒火升起,“丁奎这事办得不地道,即便他存有私心,向着城内的百姓,难道就应该吗?”
二爷笑了笑,“殿下心怀天下,一视同仁,这是他们的福气。”
薛敬无奈一笑,“你这是夸我,还是骂我呢。”
二爷笑了一下,没有回答。
靳王的心里突然间被这事干扰,又因为药劲上来,几乎和外头突如其来的大雨搅和在了一起,疼得他的太阳穴突突直跳,冷汗顺着鬓边的发滴下来。
二爷将手覆在他手上,轻声说,“如今重要的,是将伤彻底养好。”
那人的手指修长,骨节分明,带着冰寒的凉意,覆在自己的手背上,薛敬深深呼出一口气,尽量稳住双肩,却忍不住反握住他的右手,捧在唇边,轻轻碰了一下,“您答应我一件事。”
二爷瑟缩了一下,想要将手抽回,却被他用力握紧。
“你有你的打算和安排,我拴不住你。但是下回若再私自出门,就带上几个武功好的,三哥五哥他们都行,不为别的原因,只是这担心的滋味不好受。”薛敬冲他温和地笑了笑,“你看,我当初将龙鳞佩给你,也是为了你出行方便,并不是要看着你。”
片刻后,二爷没再想着挣脱自己的手,而是慢慢点了点头。
窗外的雨下得更大了,窗棂一动,雪鹰扑腾的翅膀从窗缝中挤了进来。
“是三哥年前送我的。”
二爷咬着食指吹了声口哨,那雪鹰摇了摇雪白的翅膀,立刻飞了进来,落在了他的手臂上。
“我养了快三个月了,总也养不熟。”
雪鹰气大,如今只能安分地待在二爷的手臂上,全然没有理睬薛敬的意思。
薛敬看了一眼雪鹰目中无人的神态,气得牙根痒痒,“这白眼狼,王府的肉没少吃,就是不会送信,也不认我。”
“老三这人也是,送了你雪鹰,也不告诉你怎么养。”
“鹰食肉糜,我可都是好吃好喝地供着,这还不行。”
二爷笑了笑,“鹰儿独惯了,可不是那么轻易就能驯服的。”
薛敬好奇地看着他,“那要怎么驯?”
“初生的鹰儿性子烈,饮过主家的血,此生便不再有二心。忍着。”
二爷一边说着,一边拿起薛敬的手指放在唇边,齿间用力一咬,那人的指尖瞬间见了血。
腥甜的血色蔓延在舌尖,二爷不自觉地舔舔了嘴唇,皱着眉想将这股腥味吞咽下去,只是这一丝丝的腥甜染了舌尖,一时间却驱散不去。
他一抬眼,猛然间看见那人正一脸惊愕地望着自己。
手指被他握在手心的触觉竟如发烫的烙铁直接夯在薛敬的心上。只是这突如其来又自然而然的动作叫他无所适从,这多年来疯狂的情志竟然就顺着对方这份坦然瞬间倾泻而出。
滚烫的气息夹杂着腥涩的热血,弥漫在唇齿间,也荡在空气里。
薛敬全身血脉喷张,忽然探过身,想抓住这令人难耐的的血气,将对方的一切据为己有。他甚至有些疯狂地想,往后乱世烽火,举目间尽是黄沙,若是战死沙场,任由鲜红的热血渗入泥土,侵蚀着皑皑白骨,一场狂风过后,尸骨相缠,血脉相融,是不是便成就了永生永世。
二爷却没料到只是一个简单的动作,竟然在那人的心中似是卷起了轩然大波,又似腾起抟空的巨浪。
薛敬压抑着胸臆间的一口闷气,将指尖传至心头的那股汹涌澎湃的热血尽力压制,贴在那人的耳边闷声说,“你这样……还不如杀了我痛快。”
二爷眼神一滞,只片刻,便明白了其中的意思,可惜,他打太极的本事还是远远超乎了靳王的想象,“殿下,好死不如赖活着。”
“咝……”还没等薛敬从他这句话中反应过来,那雪鹰便蹲在他的手边,开始啄他指尖带血的伤口。
不一会儿,雪鹰嘬血嘬了个八成饱,用滚圆的肚子贴着薛敬手背蹭了蹭,又啄了下他的虎口,似乎愿意交下这朋友。
“这……算不算歃血为盟。”
二爷认同地笑了一下,“日后它就是你的了。雪鹰识方百里,整个北疆,没有它们不能去的地方。只是有偶尔性子顽劣,分配任务之前,需好生说教。”
这时,流星走进来,端来了几碟小菜和米粥,“二爷,五爷回来了,在书房。”
“好,我知道了。“
薛敬坐起身,“这些天不怎么见五哥,他去哪儿了?”
二爷端过粥碗,晃了晃热气,没将话说明白,“去查个人。”
薛敬看他无意说,便也没再深问。两人将就着小菜,将那米粥喝过后,已近深夜。药劲儿上来了,薛敬接连打着哈欠,他本来还想拉着二爷说几句话,却耐不住困意袭来,倒在枕头上便开始混沌起来。
“睡吧。”
那人在耳边轻叹了一声,他便无意识地睡了过去。
书房中,葛笑和陆荣一边聊天,一边等二爷,待到子时这人终于出现,他们已经就着淡茶,砸了一地的核桃皮。
“二爷。”葛笑了立刻站起来。
“人呢?”
“已经绑好,丢到王府后门了。”葛笑贼笑一声,“我亲眼看见刘鹤青带人拖进去的。”
二爷了然地笑道,“你倒是会卖他人情。”
“嗨,那个刘鹤青想在老六那邀功,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再说了,这两个行刑兵把老六打得那么惨,他是真恼火。”
二爷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下回做事干净点儿。”
葛笑吸了吸鼻子,“明白,下回直接丢进院子里,行了吧。”
“我说的是,你和刘鹤青串通这事。”二爷冷冷地看着葛笑,意有所指地说,“他是兵,你是匪,他的心思,你摸不透。”
葛笑“啧”了两声,“二爷,我怎会不知道他是兵,那俩行刑兵贼得很,这么多天一直躲在军营里,我试了好多法子都没奏效,还是刘鹤青主动找上了我。”
陆荣道,“这姓刘的够贼的,用自己的身份将那两人引出来,再用老五的名义抓,回头出事了,跟他半点关系没有,他在老六那还落了个忠心为主的好名声,不对啊,老五,这抓人的锅不就是你背了么。”
葛笑呛了他一句,“我背就我背,这么些年,我背的还少么……”
二爷摆了摆手,示意他们暂停,“行了,这事先这样。反正明天老六看见了,自然也清楚是怎么回事,刘鹤青那点小聪明瞒不住他。你二人今夜帮我办另外一件事。”
陆荣立刻问,“什么事?”
“再去绑个人。”
葛笑立刻头皮发麻,“又绑?!”
结果他一见二爷的眼神,立刻鸡贼地改了口,“绑绑绑,您说绑谁就绑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