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八章 祭酒

第七十八章 祭酒

七十八、祭酒

这接下来的半日,林竟在清醒和昏睡之间反复辗转,最终在看见一条盘在自己脚边、正对着自己吐信子的小青蛇后,彻底“死”了过去。

城外聚集的流民在四个城门前静坐,那些想出城的和想回城的都被堵着,连人都走不出去,更别说运粮的马车了。

陈寿平带着兵,试图劝阻,结果还没拔出有威慑力的兵刃,就被几个娃娃扑上去,撒泼打滚地围着他大骂特骂,最终交涉无果,陈寿平无奈之下,只能收兵回营。

这整个幽州城内外乌烟瘴气,连揽渡河靠近幽州的渡口都被他们拦截下来,不准任何一艘船入港和出港。整个幽州府的城防、兵布和官民生计全线瘫痪,水路和陆运被人设了障碍,拦截着来往进出的商贾和粮运,结果幽州城的粮食运不出去,城外军营的伙食最多只能再维持五天。

丁奎也是焦头烂额,因为总兵府的卓缙文扬言要出城镇压,所以他多给出的这三日时限实在是杯水车薪,听卓缙文号令的那些城防新兵几乎都在做消极抵抗,不但不出力,偶尔还站在城楼上冷眼旁观,交头接耳,跟卓缙文那“看戏”的态度如出一辙。丁奎一怒之下,将几个态度过分的城防兵抓了起来,送到了总兵府,卓缙文却闭门不见,还说让丁奎自行处理。

丁奎气得头发晕,眼发昏,今日傍晚,丁老头直接一病不起,喊了胡仙医去问诊,胡仙医给他用了几副犯困的退热药,丁奎便睡了过去,他被这些事折磨得人不人鬼不鬼,活像蜕了几层皮一样。

靳王这一整天的日子也不好过,他一大早就带着刘鹤青出城去查看情况,直到夜晚才又回城。他一回到王府,那一个月前派出去的信兵便带来了消息,靳王拿到了信儿连屋子都来不及进,就急急忙忙奔向了丛中坊。

结果他一推门进屋,直接被吓得魂飞魄散。

地上摊着个空酒壶,二爷躺在床上人事不省,也不知道他喝了多少。

薛敬那一瞬间头皮发麻,奔过去一把将他抱起来,当即喊流星去叫胡仙医,不巧的是,胡仙医去了知府衙门还没有回来,整个丛中坊只剩下一个懂点医术皮毛的葛笑。

葛笑腰带都来不及系好,就被薛敬死命敲了起来,和蓝舟一起跑到二爷的房中问诊。

薛敬脸色极其难看,仿佛一天没见,这屋子里杵着的几个人都跟他有深仇大恨一样。葛笑一边捏着二爷的脉,一边推了推蹲在一边的流星。

“嘿,臭小子,别哭了,这到底什么情况。”

流星吸着鼻涕,抽抽噎噎地说,“他说要我采花煮酒,我就煮了,他说只是闻闻,我就给他了,呜……”

“行了行了,你赶紧出去。”葛笑连忙想打发流星出去,别在屋里碍某人的眼。

“站住。”

流星的脚刚走到门边,就被薛敬冷冰冰地喊了一声。

“六爷……”流星十分愧疚地走回来,蹲在了薛敬身边,“您骂我吧。”

“好端端的,为什么煮酒?”

“我……”流星偷偷地看了一眼蓝舟,憋着嘴没敢说话。

薛敬捕捉到了流星那瞬间斜看蓝舟的眼神,他不动声色地对流星说,,“明白了,你回去休息吧。”

葛笑冲流星使了个眼色,少年低着头慢慢地站起来,往床上看了一眼,难过地又掉了几滴眼泪,才默默地出了房门。

无奈一片寂静,薛敬看着蓝舟,那人站起身,率先开口,“老六,你跟我出来一下。老五,你先煮药,我俩就在院子里。”

“欸,好。”

蓝舟将薛敬带到后院的梅树下,开门见山,“对,我是将那件事告诉他了。”

“你……”薛敬冷冷地看着他,“不是说好不说的么?四哥,你这是干什么?”

“我……我……”蓝舟压抑地吸了口气,呼吸急促,几乎到了喘不上来的地步,“我……我没想到……”

未愈的伤口此刻跟着搅弄着他的五脏六腑,他猛然间捂着肚子,疼得躬下身,“呃……”

薛敬一把扶住他,“四哥,没事吧?!”

蓝舟那一瞬间脸色惨白,脸上像是涂了几层防冻的白蜡。

薛敬一把驾着他的胳膊,扶住他的腰,执意将他扶到廊下坐下来,此时他心中的火气被灭了大半,他无可奈何地坐在一旁,看见蓝舟一脸愧色,便有些于心不忍。

“老六……”蓝舟咬着下唇,艰难地呼出一口气,轻声说,“四哥这事办错了,你别怪我。”

“四哥,我没有怪你的意思,方才话说重了,你别往心里去。”

“老六,你已经知道了吧。”蓝舟脱力般地靠在柱子上,看着薛敬,“你已经知道了,他膝盖是被什么东西伤的。”

薛敬微微蹙眉,心口涌上来的那滴血终于沸腾起来,可是表面上,他还尽力维持着话音的平静,竭力道,“其实,在灵犀渡口的河底,我就大概猜到了。我幼年被遣送至北疆的记忆出现了错乱,失去了几个月的记忆,正好是从京城出来,一直到关外的这段,我有时候拼命地回想,希望能捕捉到一些蛛丝马迹,却实在是……脑子里一片空白,就好像……好像那段时间,灵魂出窍了一样。”

蓝舟抿着唇没说话。

“在灵犀渡口的河底,我捡到了一些碎片——云州望月楼顶、饮血营、盔甲、红色发带……还有扎进他腿上的两枚饮血夹。”

蓝舟忽然看向他,“所以你才来我这里,对比伤口。”

薛敬点了点头,“一模一样,你腹部的伤口和他膝盖留下的伤疤一模一样。四哥,我问你一个事,你必须如实回答我。”

蓝舟迟疑了片刻,道,“你问。”

“饮血夹那玩意进到身体里,如果不取出来,会怎么样?”

蓝舟回忆道,“那日在千丈崖,我被饮血夹所伤,李世温就曾经说过,如果这玩意进入身体后,不在几个时辰之内将夹子从体内取出,它们就会穿皮透骨,直到抓进骨头上,到那时,就再也取不出来了。”

薛敬深吸了一口气,沉声问,“四哥,二爷腿上中的夹子,当年取出来了么?”

“你说什么?!”蓝舟震惊地望着他,“你是说……”

薛敬脸色一沉,肯定道,“我怀疑这么多年来,他体内的东西根本就没有取出来。”

“你!”蓝舟猛然站起来,全然不顾腹部的疼痛,颤巍巍地抓住他的肩膀,几乎用唇语说,“你是说,他一直带着这玩意……这么多年……”

薛敬咬了咬牙,微微点了点头。

“可是……可是……”蓝舟有些难忍地吞咽了一下,“这玩意太疼了……怎么忍呢?”

薛敬颤声呼出一口气,强压着从喉咙里宣泄而出的血气,沉声说,“四哥,我一直在想,这玩意如果已经入骨三分,有没有取出来的可能。”

蓝舟无意识地摇了摇头,“不知道……得查……”

“可是当年的事,我一无所知。”

“问、问那个李世温,他跟了二爷这么多年……”蓝舟仔细地想了想,唇齿打颤地说,“哦对了,还有,去北边的黑市买消息,这种消息坊间有很多,说不准能有可用的。”

“四哥……”

蓝舟温和地看着他,“在……”

“真得很疼么?”

“……”

薛敬站起身,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四哥,你好好养伤吧,我进去看看他。”

此刻葛笑走出来,“老六,二爷醒了。”

薛敬冲他点了点头,“五哥,四哥不太舒服,你快扶他回去休息吧。”

说罢,薛敬快步走出了园子,葛笑上前扶住蓝舟,“你没事吧?”

“没事……”蓝舟的眼神一直未从薛敬的背影离开。

葛笑二话不说,一把将他抱起来,稳稳地托住,蓝舟顺势凑过去,用睫毛蹭了蹭他的脖子,一言不发。

“啧……偷回家的狼崽成天就知道咬人,怎么,突然良心发现,这会儿做错了事,还知道难过了。”葛笑一边走,一边调安慰他,“没事儿啊宝贝儿,老六没怪你。”

“我是好心帮倒忙,没想到会这样。”

“知道你是好心,但是凡事欲速则不达,你以后少操心他俩的事儿吧。”

蓝舟叹了口气,心思还停留在方才与薛敬的对话上,一瞬间涌起思绪让他有些怅然。

“你说……多年以前受的伤,还有可能治好吗?”

葛笑随口道,“那要看是什么伤了,新伤好治,旧伤难医啊,反正你这个伤啊,就是发现得早,医治迅速,要不然落下病根,以后可就有你受的。”

“老五,咱们得帮老六查个事儿。”

“什么事儿?”

蓝舟微微叹息,沉吟道,“让我想想……从何查起。”

正房门前,薛敬调整了一下呼吸和情绪,才推门走进了屋子。他见二爷的脸色终于从惨白中恢复了些血色,对他轻轻笑了笑,走到床边坐下。

“二爷怎么又不听话了,你把我们都吓死了。”

“唔……”二爷浑身乏力地瘫在枕头上,觉得自己的头有千斤重,“外面桃花开得好,就贪饮了几杯,下回不了。”

“我知道,明日是清明。”薛敬挪了个身,靠在床头,将他的头放在自己肩上,轻柔地捂了捂他有些冰凉的额头,“是不是想起了以前的事。”

“清明又到了,所以酒多半都洒了。”

“下回再喝祭酒,就喊上我,别一个人将酒都喝了,回头还让人担心。”薛敬笑了一下,低头看着他,“这几年我不在山上,每年清明都是这样吗?”

“也没有,你走的那一年,我忘了日子,等想起来的时候已经过去好几天了;第二年,是老五他们陪着我,在断崖上祭酒,也没喝成;去年,倒是我一个人,但也没酒喝,他们不给。”二爷轻笑了一下,“今年在幽州,有些感慨。”

薛敬浅笑道,“是这里勾起了你的回忆?”

二爷缓缓道,“满园的桃树和云城西山的桃林一样,幼年时,我经常跟着父亲,在那片桃林中骑马,偶尔还会爬上桃树,给母亲采桃胶,所以今日看见了,就有些感慨。”

他这番话说得异常平和,仿佛将那段回忆都装进了一个一个的锦囊中,又将它们都封存在一个完好无损的盒子里,偶尔回忆时,便从盒子里一个一个打开,看上一遍,尚且来不及难过,这清明就过去了。

可是他这番话听进薛敬耳朵里,却觉得心里猛地一缩,跟着有些难忍的疼。

薛敬调整了一下姿势,侧身看着他,“今年太乱了,这个年过得不安定,等战事过去,我们就回九则峰,好不好?”

“可幽州是你的家。”二爷纠正道。

薛敬沉声说,“可是幽州没有你。”

他感觉到那人全身绷紧了一下,片刻后松弛了肩膀,那轻不可闻的一声叹息变成了落在心尖上一点晕不开的血渍。

“好……”二爷叹了口气,答应道,“等战事过去,我们回家。”

薛敬上上下下起伏不定的一颗心总算是迎着二爷这句突如其来的承诺安定下来。旁人中的山盟海誓都仿佛过眼云烟,一切言语都不如这句话来得实在。多少年来日日夜夜,他想着当年在寨子里与众人相处的时光,短暂却珍贵,甚至在日后黄沙弥漫的岁月里,也将成为他在战场上唯一征伐的动力。

“战事……”二爷忽然回味过来,抬起头看着他,“什么战事?”

薛敬顿了一下,低声说,“敌军大规模南下,我们要出征了。今天得到的信儿。”

二爷轻轻锁眉,“什么时候走?”

“整军备战,粮草先行,怎么也得半个月后。”薛敬轻松地笑了笑,“没事,这回有陈大将军压阵,我还只是个先锋。但是现在有个麻烦,幽州四城门围堵了不少流民,粮车运不出去,和外头的军营形成了断层,林竟的事情若不是尽早解决,一旦耽误了大军北上的进程,陈大将军势必会比卓缙文先动手。”

二爷蹙眉道,“你说得对,林竟的事不能在再耽搁了。你那边派去伦州的人,有消息了吗?”

“有了。”薛敬道,“刚才急急忙忙地赶过来,就是为了告诉你这个,结果一推开房门,看你昏过去不省人事,吓得我什么都忘了。”

二爷撑着他的手臂坐起来,“既然人回来了,林竟可以动了。”

“离出兵的时间就剩下一天了,还来得及吗?”

二爷看了一眼窗外,笃定地笑了笑,“来得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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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山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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