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九章 林遥关
七十九、林遥关
蓝舟拿来对付林竟的手段确实有些狠毒。
蛊蛇阵几乎将他住的这间屋子围了起来,小敏这会儿正坐在他不远处的椅子上捣弄蛊蛇吃的食物,石臼里五颜六色的,林竟缩在床角,只往他那石臼里看了一眼,就打算把前天吃的东西都吐出来。
“你别怕,只要你不跑,它们不会碰你的。”小敏冲林竟友好地笑了笑。
林竟吓得一个哆嗦,“要、要是我跑了呢?”
“最多咬上一口,半刻钟就死了,没有痛苦的。”
“……”林竟悔不当初,和梦里的美人们共赴春宵多好,何必睁开眼找罪受。
小敏站起身,走到林竟身边。
“你、你别过来……”林竟吓得脸色苍白,“你把手里的东西放下!”
小敏低头看了一眼盘在手心里的小红蛇,不由地笑了笑,便听话地站在原地,“你为什么这么怕它们?它们很听话的。”
“那是你!”林竟咬着牙,尽量不往他手里看,“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被几条蛇咬过,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不行么?”
“行啊。”小敏认同道,“我们捕蛇者要上的第一门课,就是被蛇咬,百余条蛇缠在身上,每一种毒性都要以身试炼。”
林竟不自觉地吞了口唾沫,“那你怎么活下来的?”
小敏不以为意地说,“师父事先给我们喝了他身上的血,师父的血都是经过蛇毒千锤百炼的,不说能解百毒吧,一般的蛇毒都能解,只是那血的味道极其难喝,又苦又酸的。”
林竟实在是不知道自己掉进了一个什么牛鬼蛇神的地方,也不明白二爷葫芦里到底卖了什么药。
这时,屋门一开,流星推着二爷进了屋。
林竟一眼看见他,当即倒头栽在床上,装晕过去。他这手段太过拙劣,不过在此间颇为受用。
二爷无奈地笑了笑,“小敏,林先生脸色不太好,让他好好睡一觉,咱们不吵他。”
于是,二爷便坐在一边,开始看书,自始至终都没打算跟林竟说话。
过了一盏茶的时间,小敏走上前,“二爷,他方才醒了一会儿,我看他被蛇吓得骨头都软了。”
二爷点了点头,眼皮都没抬一下,淡淡道,“不是还没服软么。”
小敏跟着笑了一下,“他装死呢,要不我再去拿一罐新炼的小蛇,放在他枕头边上。”
林竟耳根子一动,忽然猛地坐起身,起尸一样地僵硬在床上,认怂道,“好、好汉饶命。”
“咝……”二爷撂了书,对流星说,“去,给林先生准备口热的吃。小敏,收了蛇阵。”
小敏点了点头,下一刻,他嘴里发出了几声刺耳的啸叫,手指间转了个骨笛,吹了几声不知所云的音节,瞬间,那些缠绕在周围的蛊蛇就像是听见战鼓的士兵,立时往墙角一个开口的罐子里滑去,不一会儿便一条都不见了。
林竟惊得下巴都掉了,“高、高明。”
这时,流星端了一碗热粥过来,递给林竟,“林先生,您吃点东西吧。”
林竟实在是饿了,他抓过碗,也不管烫不烫,稀里糊涂地将一大碗米粥吞食下肚,这才恢复了些气力,咬牙对二爷说,“你要么就杀了我,如今耍这种流氓招数,算什么英雄好汉。”
二爷好笑道,“我从未自诩什么英雄好汉,林先生若要这么称赞,我也没什么损失。”
林竟冷不丁被他噎了一下,差点把胃里的粥呛出来,“咳咳……你、你……”
“我怎么?”
林竟擦了擦嘴角,坏笑道,“你人长得挺好看,怎么做事这么歹毒,原来‘蛇蝎美人’这词是有据可循的。”
二爷未料到竟然被林竟公然调戏了一下,脸上暂且没露出什么不悦之色,“林先生见过的美人多了,实在不必在我这里花心思。”
林竟的脸上立时浮出几丝轻浮的笑意,他不怀好意地看着二爷,说,“我前些年南下时,在秦楼楚馆内见过各种各样的美人,啧,可是不管是哪一种,都没见过像二爷这样的。”
二爷笑意渐收,勾起的唇间像是抿着一片轻薄的刀片,“小敏,看来林先生不想好好说话。”
小敏会意,他立时吹起骨笛,方才那些钻进罐子里的小蛇闻声而动,全部又从罐子里钻了出来,顷刻间便滑到了床上,围着林竟吐着信子嘶叫。
“啊!啊啊啊!!别、别过来!!”
蛊蛇们听不懂这人类的言语,他们只听从骨笛的命令,立刻发动攻击,几条蛇顺着林竟的裤脚缠进他的腿上,还有几条绕行他的脖子,在他的眼前左右摆头炫耀。
“不……不要……”
林竟吓得魂飞魄散,立时有出气没进气,他转过头,用仅存的气力求饶道,“二爷、我、我错了……错了错了错了……”
二爷又等了片刻,瞧着他是真心认错,才冲小敏说,“收阵吧。”
这一次之后,林竟再也不敢造次了。
二爷言归正传,抬手扔了一卷纸过去,丢到他的身边,“林先生,帮我审审这幅画,看看有什么错漏之处。”
林竟双手还在颤抖,他调整了一下呼吸,言听计从地拿起那卷纸,展开一看,原来是一张手绘的地形图——那图中蜿蜒而去的山脉,顺着揽渡河向北,将燕云之地连通,西北山陲关隘,东南平原临海,从东到西,从南至北,江山逶迤,气吞山河的笔脉初见功底。
然而林竟却冷笑一声,只见他用手指在画上抹了一下,又放在舌尖舔了舔,侧头轻轻“呸”了一声,开口道,“二爷要是想跟林某赏花看画临风看景,我随时奉陪,但这图……”
二爷不疾不徐,好脾气地笑了笑,“先生是觉得,我这画不好?”
“墨迹未干,这是刚画不久的,”林竟嗤鼻道,“看来鸿鹄的二当家目光短浅,只会纸上谈兵,实在是徒有其表。”
二爷笑道,“哦?在下愿闻其详。”
林竟道,“此画笔锋不差,虽然转笔时略显生涩,却也能见其刻苦的功力。在外行人眼中,此画已算不俗,可是在行兵打仗的人眼中,这玩意几乎就是个花布袄子,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中看不中用,实在是上不了战场。若是平常风月之作也就罢了,可您所绘的偏偏是作战舆图,图中一虚一实,一点一线都务求缜密精细。”
林竟将图摊开,指着其中一处再道,“就说这西南边陲重地,边藏沿线全是重防,这条线应该是要人让避的意思,怎么?难道我步兵之时,还要避开水路,只走旱地,这隔壁就是一处山谷,若是敌军埋伏在此,难道我军避让时,还要不走这里而走山谷,那不是正好给敌军送人头么?”
二爷点点头,不置可否。
林竟来了兴致,继续道,“再说这燕云十六州,幽州在千丈崖的南边,揽渡河途经幽州向北而去,过灵犀渡口后一分为三,名曰三岔口。三岔口处有一处密林,那里是一处重防,如果在此处布下埋伏,不管是一边的水路,还是临河而上的旱路,都可谓一夫当关。前一阵子,我听说三岔口有一次激战,一艘粮船在三岔□□汇处搁浅,二爷,若是我领那一战,就会事先布一组人马去密林,在临河而去的山上再布一些手脚轻快的,等船进时,由水路山路同时阻击,说不定,那艘粮船就不必搁浅了。”
林竟冷笑道,“可是你看这张图里,千丈崖被画成了一个鸡肋,三岔口的密林也没有画出来,灵犀渡毫无妙处,成了一块任人宰割的冷馒头,我想,若按此图行兵,这场败仗,怕是吃定咯。”
二爷无比欣慰地点了点头,对一旁站着的流星说,“流星,以后再学着画图,就跟着林先生学,他见多识广。”二爷对林竟笑了笑,“林先生莫要见怪,这画是流星昨日才画的,是我教的不好,还不如先生几句话画龙点睛。流星,还不快谢谢林先生。”
林竟愣了一下,“你……”
流星十分听话地点了点头,虚心道,“林先生,是我画的不好,以后还请多多赐教。”
二爷看着林竟惊讶的眼神,道,“林先生,我们走的路,就像是这画图一样,还未临战时都是‘纸上谈兵’,无论错漏多少都无伤大雅,举步维艰之际总有绝处逢生之喜,怕的就是,棋差一招,满盘皆输。”
林竟:“……”
此时,月光隐约照进屋子,和枕边的烛火一样亮。
雪鹰挥着翅膀落在了屋檐下,二爷伸出手,雪鹰跳到二爷手臂上,蹭他的虎口,二爷温柔地摸了摸它的头,取下鹰爪上的信,看都未看就直接那张黑纸扔进了一旁的炭火里。
二爷:“红色为进,白色为守,事成了,就用黑色。”
林竟恍然大悟地看着炭火中将要燃尽的一抹黑色纸屑,若有所思地说,“二爷,您废了这么大的劲儿,难道只是为了最初所说的那句话?”
二爷整了整衣领,莫名其妙地反问道,“我说什么了?”
林竟:“你……”
二爷笑了一下,“我这人,就一点不好,善变。”
林竟像是被硬塞了一块铁疙瘩到喉咙里,一时竟也不知所云。
二爷恍然道,“哦,你说的是三天前的城外。唔……三天前说了什么,我不都记得了。再说,赌约只在朝夕之间,过了那个时辰,也就错过了。如今我要什么,还得重新想一个。”
林竟咬牙切齿,“你卑鄙!”
二爷点头道,“谢了。”
“……”
林竟刚要骂,就听二爷低声念道,“‘遥关,如今正值风雨飘摇之乱世,人人不得安身之所,兄图掩治世能才,实非君子之道也。’”
这一字一句,如鞭刻的烙印,一记跟着一记笞在林竟的心上。林竟浑身一震,
一开口,嗓子如同被堵了一口血块,“哥哥写给我的家书,你如何得知?”
二爷调整了一下坐姿,认真地盯着林竟,“多年之前,我与令兄有过一面之缘。”
“你是我哥的朋友?”林竟忽然又自我否定道,“不对……只是一面之缘的朋友,怎么会看过他写给我的家书……”
二爷面色如霜,唇边始终漾着一抹似有似无的淡笑,“一页家书抵万金,遥关兄,你哥哥对你,从未放弃过。”
“你又有什么资格!!”林竟几乎用尽了力气,声嘶力竭地吼出这句苛责,似乎要将满腔的愤怒和悲痛都发泄出来。
而眼前这个人,却正用一种平和的眼神看着自己。
当头顶照耀自己的那束光突然消失时,无尽的黑暗和寒意笼罩着自己,窗外刚刚升起的月色正笑看人间,可人间别无清欢,只徜徉着无边的憎恶。
“哥……”
林竟用一种扭曲的姿势,将自己的头埋在胸前,贴着胸前挂着的灰色泥瓶子,那里装着伦州城门下的黄沙。
他曾用了整整三天三夜遍寻伦州,徒手扒开碎裂的每一处砖石,却找不到哥哥的尸骨。
残垣断壁,旧址残骸,他听见所有的人都在恸哭。他站在城墙下,不敢抬头看,他怕看见哥哥瞪着的双眼,他怕再见到那人空洞的眼神中再也不会映出自己的影子。
“我这一生,最悔不过两件事,”林竟颤声说,“一件被杖六十,逐出军营,永不录用;一件,兄长死在伦州城,我却不在身边。”
当年的岭南竹海,西蜀官道,漠北风雪……他们再也见不到了。
他拿起胸前的一个泥瓶子,对着光晃了晃,“我找不到他的尸骨,便只能寻得伦州的一抔黄沙,算作他的骨灰,用城墙的泥筑做成这个瓶子,容盛着这捧黄沙。”
“那后来呢?你找不到你哥哥,你就打算一路南下,去干什么?”
林竟愤怒地说,“冲破关隘,杀上靖天,去问问坐在龙椅上那个人,为什么不出兵支援伦州城。”
林竟的指甲深深地抠进木质的地槽里,渗出了血……或许心口间的泥瓶能够离魂附光,化作长明灯一盏,在往后无数个慢慢无尽的长夜里,还能够照着自己。
“所以……你又有什么资格……”
他的口中,不断地重复着这句话,到了最后,竟变成了无声的恸哭。
二爷等着他,许久之后,林竟才慢慢抬起头,低声道,“以前,我哥总是在我耳边唠叨,说什么修身齐家,若为人臣,应止于敬,修于礼……呵,没完没了的大道理,见面说,信里也说,听着就烦。可是现在听不见了,又有些想。”
两人安静地坐在屋内,只有炭火的烧灼声噼里啪啦地响。
梆子敲了两下,门开,靳王走了进来。
二爷看了他一眼,靳王立时会意,他走到床边,轻声对林竟说,“遥关兄,你哥哥,找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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