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九章 天风姤

第八十九章 天风姤

八十九、天风姤

葛笑随即跑了一趟府衙,带了口信给丁奎,是以靳王的名义传的话,让他务必安抚郭业槐,并且时刻盯紧他的动向。

丁奎虽然躺着床上不能动弹,但好在耳清目明,这八面玲珑的本事还是有的,不管是不是靳王本人的传话,只要是丛中坊传出来的,那必然恭敬从命。

因此,一听传信,丁大人立时便有了回应——一切听从坊中人之意。

幽州城彻底了没了援兵,九则峰上,万八千终于收到战信,责令他带两万人以最快的速度发兵幽州。

五月初七当晚,远空传来鹰鸣,雪鹰在天空盘旋一圈,终于飞进了窗棂,落在了书案上。蓝舟快步过去,取下雪鹰爪上的信筒,白纸上,靳王殿下劲笔疾书,简简单单写了四个字——甚念,即归。

靳王说话鲜少如此言简意赅,虽然只有这浅浅四字,二爷握着手中半片信笺,还是长长吁了一口气。

陆荣眼睛一亮,冲过来抓起信读了一遍,兴奋道,“老六没事!太好了!”

众人皆喜,然而二爷方才松快的这口气刚刚吁到了一半,便忽然想到了什么,心口像是被猛然间刺了一下,蓝舟吓了一跳,连忙握住他的手臂,“怎么了?!

二爷沉声说,“我刚想起来,虽然是他的字,但用了白纸。”

——红色为攻,白色为守,黑色,便是事成了。

这是临行前,他两人定好的传信方式,也是鸿鹄特有的传信方式。目的就是怕信笺落于人手,也不至于泄露什么讯息。只是方才刚一接到来信,兴奋劲儿一起,将这一茬忘了。

结果,刚刚得到的喜讯瞬间被忧虑冲散,靳王一纸家书,再带上这极北吹来的风沙,堪抵万金的半片薄纸握在手里,竟成了催命符。

葛笑拿过那封信,仔细看了一遍,确认道,“这确实是老六的笔记,但是‘守’,他在‘等’什么?!”

二爷五内俱焚,他缓了一下,沉声道,“如我没猜错,他先敌军一步,进了回头岭。”

“什么?!”

众人皆惊,蓝舟低声道,“大家别慌,仅凭这四个字和一张白纸,不一定能确认呐。”

“确认。”二爷吸了一口气,背脊上渗出薄汗,“其实我早有预料,老六一直都没有来信,肯定是被困住了。前几日起大雾,雪鹰飞不进幽谷,肯定是在谷外盘旋了几天,才舍命飞了进去。回头岭不比别的地方,那里终年大雾,林中都是瘴气,可前几天阴云一散,得了半日的天光。雪鹰估计就是趁着那个时间飞进去取的信,而老六又不愿我们担心,却又想将事情说清楚,便只能用这种迂回的方式。”

陆荣牙齿打颤,“那、那怎么办?”

二爷捏着这封烫手的家书,镇静之下是蚀骨的忧心,“如今更是不知那边状况。老三,飞鹰传讯万八千,带着所有人马全部去支援老六。”

陆荣有些迟疑,“……”

二爷看了他一眼,冷冰冰地问,“你愣着干什么?等我自己传?”

陆荣连忙称应声,然而刚要走,又挣扎着转身,忍不住说,“二爷……咱们的人马不来支援,幽州可就真的成了空城了,没有一兵一卒,也没有救援人马。”

二爷没再说话。

蓝舟走过去,低声对陆荣说,“三哥,你先去传信大哥,幽州的事情,咱们再想别的办法。他现在心里乱,听话就行。”

陆荣点了点头,转身快步出门。

蓝舟走回二爷身边,冲他笑了笑,“虽然此时说这话不合时宜,但是我实在不明白,老六为什么会进回头岭?”

葛笑担心说错话,其实一直没敢问,此时听蓝舟这么一问,他便也忍不住凑上去,“是啊,老六怎么回事?我们几个都着过那幽谷的道了,他怎么还鲁莽行事。”

是啊……为什么……

二爷禁不住想,靳王确实不是一个不顾后果、鲁莽求胜的人,就算偶尔年轻气盛,但也不至于不顾一切地去送死。到底是为什么,让他不顾一切,甚至在明知道回头岭地势险要、有进无回的情况下,还这么义无反顾呢……

他总不相信靳王做事这样不计后果,毕竟他平日里明事懂理,知晓分寸,怎么这一次……凡事都要做最坏的打算,只是二爷怎么也没算到,伦州献城,幽州遇险,这一切就像是一场命定的局,只待将落的黑白子区分胜负。

蓝舟见他脸色苍白,不愿多话,便不再询问了,他将葛笑从屋子里扯出来,在廊前与他分析了一会儿,怎么也没分析出个结果,两人均一筹莫展,又不敢进屋讨嫌,便只能坐在台阶上,对着月亮发呆。

到了深夜,陈寿平的战信也送到了。

和靳王的那一封,前后相隔不到两个时辰。

陈寿平的信亦是言简意赅,他草草画了简略图示,二爷皱眉看了一眼,下一刻就将他画的狗屁不通的“平安信”攒成团丢在一边。

“怎么了?”蓝舟上前一步问他。

“陈寿平这回是怎么用的兵,一共就这么点人,竟还兵分三路。”二爷怒意渐起,“临行前,我就提醒过他,富河一战是平原战,利用变阵进攻敌军,切忌分散兵力,可如今,他将六万大军兵分三路,人数太少,怎么都不适合在平原对战。况且,富河地势复杂,要保持战力,就不能分兵。”

葛笑试探地说,“临时分兵,肯定是遇见了什么事,否则以陈寿平那人的性格,也不会做出这么匆忙的决定吧。”

蓝舟安慰道,“二爷,事情到了这个地步,过多的担忧大可不必。”

二爷缓了口气,对他点了点头,“我知道。这两封信一前一后抵达幽州,老六写了四个字,陈寿平潦草地画了张图,这么草草了事绝然不是他们平时的个性,除了防止战信被劫以外,难道……”

“难道什么?”

二爷没再说话,他的心里莫名生出一种不安,却只一瞬间就化解了,他到底还没猜出是因为什么,两人都将信写得如此莫名其妙。依着靳王那从来“报喜不报忧”的性子,这两人若不是串通一气,便是情形已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

这一夜,闷热难耐。二爷辗转反侧,无法入眠。他硬撑着到了后半夜,才迷迷糊糊地睡了一会儿,却忽然又被一声惊雷打断了睡意。

清晨,葛笑拿刺血针在他每一根指头上都扎了一遍,因为血气不足,费劲心力,才放出一丁点淤血。

二爷疼得唇色惨白,整个人像被黎明时的闷雷震过,端着一副“生人勿近”的架势,吓得葛笑不敢说话。

蓝舟很识相地没进门,撺掇着陆荣站在门口听命。好在陆荣也算会察言观色,既然葛笑在里面听骂,他就不会进去讨嫌。

暴雨倾盆而下,不见半点凉意,天气燥热得令人气闷。

屋内,二爷转头看了一眼靳王寄来的被自己揉得不成样的信笺,耳听窗外轰隆隆的雨声,总觉得,这么闷热的天气,好像少了些什么……

忽然,灵光一现,二爷猛然间坐起,对着门外汉,“老三。”

陆荣连忙开门走进来,“二爷,怎么了?!”

“帮我起一卦。”

陆荣点了点头,从袖子里拿出三枚铜钱,问二爷,“这次问什么?”

“何时起风。”

陆荣应了一声,掌心三枚铜钱连抛六次——初六、九二、九三、九四、九五和上九,六爻依次显卦。

“上乾下巽。”陆荣排算出六爻,画于纸上,“天风姤。”

天风姤——天下有风,无物不遇。

二爷冷笑一声,心中堵了多天的死气终于被这一卦缓缓催动,他的眼神也逐渐清明起来,“原来是天风姤啊……”

葛笑不明所以地问,“天风姤是什么意思?”

陆荣道,“姤卦是十二消息卦之一,代表的节气是夏至。从芒种到小暑的这三十多天,五天为一候,一爻就代表一候。”

二爷点了点头,“天风姤主阴阳相合,长风不绝。”

郁结多日后,二爷终于艰难地笑了笑,这封家书,靳王写得煞费苦心——白纸为守,这话不是说给谁听的,而是对他发的疑问。

意为——守到何时?

陆荣又仔细看了看卦象,掐算道,“二爷,夏至之时,必有大风。”

二爷深吸了一口气,点了点头,道,“前方兵力被敌军牵制,又不知因何而被迫分散,陈寿平定然是已经得知幽州情形,却不能回援。而靳王知道陈寿平不能回援,便只能自救……所以,他在等风。”

靳王是在询问“何时风来”,因为风吹雾散,回头岭的死亡谷中,从死到生,仅缺一场大风。若是天下有风,此局可解,一条死路顷刻间就会变成康庄大道。

如今,前后方的境况已趋近白热。一直以来,南朝明哲保身的打法一向以退为进,以守为攻,呼尔杀占领伦州,幽州这座残破不堪的空城,正在上演一出胜王败寇的古老戏码。而此刻,风为刃,路为柄,回头岭中,靳王殿下是要破风而行,置之死地而后生。

“将卦象画出来,再送一封信过去,让他自己算算。”

陆荣:“……”

葛笑在一旁干咳了两声,对着陆荣使了个眼色。好在陆老三没敢惟命是从,他照着二爷吩咐画了个卦,想了想,又在最后添了几行字,晌午之前,就让雪鹰带着这封信又再上路。

当夜,知府衙门内,丁奎正抻着脖子,就着油灯写折子,白绢血字,一封陈情表,丁大人写得慷慨动容——卓缙文欲效仿伦州的种种劣行,加上这摇摇欲坠的幽州城遇见的危机,他都事无巨细地写上,末了还咬破了手指,按上了一枚血指印。

可这一路到靖天城路途遥远,一旁站着的师爷扶着丁大人,露出满脸愁容,“大人,这表书别说出城了,能不能出得了这间屋子都是个问题。”

丁大人充耳不闻,待按完了手印,这才问师爷,“那人上次临走时,说若有事,要怎么联系坊中人?”

师爷道,“说是深夜三更,让敲梆子的带信儿去。”

丁大人将折子收进信筒,押上封条,递给师爷,嘱咐他道,“时辰快到了,你务必亲自将信送出。”

师爷连忙应了一声,将信筒塞进怀中,又道,“大人,在下一直觉得蹊跷,坊中人的来路您查过么?”

丁奎微微蹙眉,叹道,“现如今哪有那功夫查,靳王信任他,临行前让我们照应着,凡事都要听话,咱们照办就是。如今幽州城中落在他卓缙文的手里,城防布兵皆由他控制,他若决意效仿伦州献城,过不了几天,你,我,还有整座城的老百姓,就等着大开城门殉城吧。幽州城如今危在旦夕,卓缙文这城门一开,放进来的不光是恶民,还有那些敌军的探子,那些人烧杀抢掠无恶不作,要不是丛中坊派的兵马在府衙外头挡着,这知府衙门都要被他们拆了。

“大人说的是。”师爷又道,“可咱们来这幽州时日久了,也不清楚朝中格局的变化,靳王说的关于从中坊的这番话,您听得顺耳么?”

丁奎怔了一下,转头看着他,“你什么意思?”

“未又远虑必有近忧啊。”师爷低声凑到他耳边道,“大人比我心里清楚,依着如今朝中的格局,靳王这步棋怕是要永远楔在北方的。至于您,在此战中若是立了大功,来日必然能得到返京任职的机会。在下听说,丛中坊里的那些人,都是被北边的悍匪,那些人如狼似虎,靳王与他们关联甚密,也不知道究竟是个什么意图,你若是也陷进坊中那人的局里,会不会引火烧身呐?”

丁奎缓缓地站起身,回身看着师爷,“曾师爷,你这是收了卓缙文或者郭业槐的赏了么?”

曾师爷吓了一跳,连忙解释道,“没、没有啊,大人,在下跟了您这么多年,一切都是为您的前途考虑啊,那丛中坊中关着的若真是匪,以您这样的身份和他们通信,那不是……那不成官匪一家了么!”

“你给我闭嘴!!”丁奎怒吼道,“如今大敌当前,幽州难保,那坊中的人日夜护着衙门,时刻盯着四扇城门的动向,一有动乱立刻派人压制,比卓缙文那王八蛋有用多了!还有,郭业槐深夜出逃,也是他们连夜将人抓了回来,做人得有良心,本官此刻要是再在乎这顶乌纱帽,岂不是就跟那姓卓的一样,是个孬种!你要是……你要是在此时此刻还分化矛盾,这信你也别送了,趁早给本官滚蛋!”

曾师爷吓得往后退了两步,砰地一下跪在地上,痛心疾首地说,“大人,在下真无此意,我也是为了您的前景着想。那个、那个……我去送,我这就去送!”

丁奎气得直跺脚,“那还不快去!”

曾师爷连忙站起来,再也不敢多说半个字,快步跑出了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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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山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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