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章 三人为战
九十、三人为战
结果,曾师爷揣着这封陈情表,急急忙忙地走到了衙门后门,却连门都没来得及开,就被卓缙文扶着肩膀送了回来。
丁奎靠在椅子上,一瞧师爷被卓缙文押了回来,信也已经被他收缴,便气定神闲地笑了笑,铺开白纸,拿起朱笔蘸着血墨,不慌不忙地打算再写一封。
“少雍兄。”
丁奎闻声抬起头,看见郭业槐从后堂走了进来,坐在了丁奎的右手边。
卓缙文一眼看见郭业槐,有些诧异地笑道,“哟,郭大人不是已经出城了么,怎么又回来了?”
郭业槐狡猾地笑了笑,打算作壁上观,“还不是丁大人将本官请了回来,还养在府中,好吃好喝地招待着,哎,这幽州府啊确实是个清水衙门,丁大人每日吃的菜不见荤腥,十天半月才能闻得见一回肉香,可比卓总兵那里的伙食差多了。”
卓缙文咧嘴讪笑,踏着四方步走到丁奎面前,抬手掸开一张纸,在他面前抖了抖,“请丁大人看一看,然后仔细地签个字,画个押,往后卓某保证不再来烦您。”
丁奎盯着那张纸上的字来回看了几眼,蓦地从椅子上站起来,“卓缙文,你休想!”
卓缙文立时收了笑意,往身后指了指,两名亲信立刻冲上来一把按住丁奎的手,逼迫他往那献城书上画了押。
“不!卓缙文!你这个王八蛋!放开我!!放开我!!”
丁奎的动作极大且猛,两名士兵竟然一时间按不住他,卓缙文又冲身后摆了摆手,又四名士兵冲上来,六个人一起压住丁奎的手,终于让他在那份降书上画了押。
丁奎被人按在桌上急喘不定,嘴里骂骂咧咧地几乎一刻不停。
“郭业槐!你就这么看着这卓缙文作乱,也不阻拦,你、你跟他一样,你们狼狈为奸,一样要定个叛乱之罪!可恨我当年怎么就轻信于你,同意你募城防兵,将幽州城的老兵全部换下,罪过啊……”
靳王起初并不同意卓缙文募兵,然而当时丁奎对靳王并不完全信任,因此一时疏忽上了卓缙文的当,在募兵的文书上签了字,却导致后面一系列事件的发生——新老兵不睦引起兵民争端,新兵不熟局势难以配合调令,还有……也是最麻烦的,卓缙文将城防老兵全部换成了自己募来的新兵,等同于将幽州城的军备改名换姓,郭业槐在其中基本充当了一个“和稀泥”的作用,不闻不问也就罢了,却往往在最麻烦的时候出一些不利局势的馊主意,导致整个幽州城如今陷入了“三人为战”的复杂战局之中。
靳王临战前交代过他两件事:一则守护幽州,二则谨防卓缙文和郭业槐。如今两件事势同水火,却都栽在他的面前,别说到时面对靳王殿下没法交代,幽州一旦不战而亡,那他就算是有一百个脑袋都不够砍。
一想到这里,丁奎就更是觉得自己死不足惜了。
虽说他不算是什么清正廉洁之士,比不上傅声那般刚正不阿,但他还没蠢到背信叛国,落得个遗臭万年的骂名的地步。
如今所有出城的路被卓缙文堵死了,一切消息都传不出幽州。就算卓缙文反义已决,即便拿了他与北鹘私通的证物,也难以在段时间内将其绳之以法,除非……
卓缙文这时扬了扬手,那几个士兵退了出去,他将那份由丁奎画了押的文书揣好,走过去坐在了郭业槐的对面,“郭大人,实话说,幽州城能走到今天这一步,您的功劳不小。这份文书上,至少您也该落个款吧。”
郭业槐不动声色地一笑,对卓缙文道,“卓总兵,您前几日来天风驿站的时候,就拿出来过这张纸,明面上这只是一张运粮的文书,但是明眼人一看便知,这就是一份献城的文书。卓总兵,你的反意,太明显了。”
卓缙文不由自主地笑了起来,他笑得有些猖狂,最后甚至有些愤怒,“那也是你逼我的……”
“欸,卓总兵,可不能血口喷人呐,我哪一句话是教你卖国的意思?”
“你!”卓缙文盯着郭业槐,恨不能将他碎尸万段,“还说不是你……”
郭业槐冷笑一声,慢慢道,“卓总兵,你走到今天这一步,我劝你就堂堂正正的当个逆臣,光明正大,一人做事一人当,索性将那献城的文书递过去,反正靳王一死,这幽州城名存实亡,没有援兵,也撑不了多久,是不是,丁大人。”
“郭业槐,你怎么能诅咒王爷……”
“非是诅咒他,靳王殿下已经被困回头岭近一个月了,没有补给,没有援兵,密林中全是瘴气,恐怕早就已经死了。如今孤零零的一座幽州城,的确是一块鸡肋,耗人耗力,还不如舍了。”
卓缙文像是被他带了进去,便问,“这么说……郭大人愿意签字?”
郭业槐没有立刻回答卓缙文的话,他往窗外看了看夜色,顺便将那夜翻山越岭不小心摔伤的腿挪了个舒服一点的位置,这才对不停喘着粗气的丁奎笑了笑,“少雍兄当年在云南做幕僚时,本官就有所耳闻,都说少雍兄从善如流,审时度势,是位能者贤臣,今日看来,确非虚言。对了,听说少雍兄还存着些云南陈年的好茶,不知本官是否有幸尝尝。”
丁奎环顾四周,这阵仗哪有半点喝茶碰杯的架势,可丁奎还是冲师爷吩咐道,“去后堂取些老滇青,给郭大人烹上。”
郭业槐转头又对卓缙文说,“反正整个幽州城都已经在卓总兵的控制之下了,不介意我和两位喝杯闲茶吧。”
丁奎感叹一声,“咱们三人同朝为官,如今却兵分三路,这杯茶就当是谢罪酒,郭大人想说什么就说吧。”
郭业槐笑了笑,看了一眼卓缙文,缓缓道,“卓大人今日来府衙,主要还是因为想探探我二人的口风,看我们愿不愿跟他走一条路。”
丁奎冷哼一声,“想都不要想!”
丁奎这回是豁出去了,从卓缙文挎着刀押着师爷走进门那刻起,他就没打算活着走出去。郭业槐此刻敌我不明,若是他与卓缙文是同流合污,幽州就要效仿伦州,丁奎就是第二个齐世芳,哪怕是被人逼迫画押降书,他一样成了千古罪人。
前厅内危机四伏,三人各自为阵。
卓缙文从进门开始就一直盯着郭业槐,仿佛只要得到郭大人首肯,他卓缙文就能将献城的罪名变得理所应当一样。
卓缙文缺个主心骨,他如今在等的,就是郭业槐一句话。若是郭业槐同意加入卓缙文的阵营,那样,“三人阵”就会变作“二对一”,卓缙文在此战的赢面上就更大一些。
然而,郭业槐老奸巨猾,他从进门到现在一直顾左右而言他,一副坐山观虎斗的淡然——非但对于丁奎被按在桌上画押献城令的动作无动于衷,而且对于卓缙文诚意相邀也视若罔闻。
丁奎还没开口,卓缙文倒是先沉不住气了,“咱们最好少耽误工夫,郭大人,说说您的立场吧。”
郭业槐端起那杯茶,仔细地品了品,不疾不徐地说,“丁大人,果然是好茶啊。这老滇青果然就是陈年的最佳,本官在靖天时,太子爷非常喜欢听本官讲故事,不知两位大人有没有心情,听郭某人讲个故事。”
丁奎道,“愿闻其详。”
郭业槐缓缓地放下茶碗,道,“本朝高祖皇帝在位时,曾发生过五王叛乱,先皇平叛之日,也遇见了类似今日的境况。当时判兵攻至太原,太原总兵意欲投诚,将城内征集到的粮草全部运了出去,城中人人自危,老百姓过不下去了,就开始砸官府的大门,官民分歧滋生,蔓延了三个月之久。到了最后,民怨沸腾,各地揭竿而起,太原城走到快要陷落的地步,当时情况危急,太原城一旦陷落,整个西北境就会悉数落入叛党手中。就在这种紧要关头,太原知府还火上浇油,他情绪崩溃后,竟一头撞死在了衙门的条案上。”
丁奎听他意有所指,冷哼一声,不接他的话。
郭业槐看了两人一眼,不疾不徐地继续道,“知府大人死了,可是叛军不退,这时,叛军士气大振,他们认为太原城唾手可得,便要连夜放火,烧了太原城。当时守城的太原提督,一听说敌军要火烧太原,吓得直接签了献城书,打算在敌军攻杀之前大开城门,将太原城拱手让人。”
卓缙文的眼神忽然阴狠起来,“郭大人讲的故事,我怎么听不懂啊?”
郭业槐站起身,一瘸一拐地走到卓缙文跟前,盯着他道,“卓总兵,你知道为何太原城当时在那样的危机之下,最后还保住了么?”
“……”
“因为那太原提督在请求几位参将同签献城令的时候,被杀了——”
丁奎:“不好!”
下一刻,郭业槐和卓缙文几乎同时出刀,卓缙文的刀快过郭业槐的匕首,在他的匕首要刺向自己的腹部时猛然间回刺,然而只听“噗呲”一声——
“呃啊——”
短刀在一瞬间划破了其中一人的喉咙,那人睁大了双眼,盯着眼前这个一直说要帮他出人头地的人,喉管中迸出的鲜血喷到那人的脸上。
身后一黑衣杀手的弯刀猛一用力,割断了那人的半拉脖子,那人滑落在地上挣扎了片刻,喉咙里发出“嗤嗤“的响声,不一会儿便鼓着眼球蹬腿死了。
丁奎颤巍巍地站起身,几乎还没从从方才那惊心动魄之中缓过神来,郭业槐收回还未扎进卓缙文腹部的匕首,用袖子擦了擦嘴角的热血,起身对卓缙文身后那人下令,“阿七,退下吧。”
那黑衣杀手微微点头,带着风似的瞬间消失在黑暗中。
丁奎颤声道,“郭大人,您这是……”
郭业槐跛着脚回到座上,看了一眼倒在地上咽气的卓缙文,对丁奎道,“事发突然,来不及对丁大人说明,委屈您了。卓缙文只顾着听我的故事,却没料到我派的杀手一直隐在他身后。”他指了指卓缙文刚才坐的椅子身后的帐帘,“呐,阿七是我的杀手,他刚才就躲在后面。”
茶壶此时依旧在小炉上咕嘟嘟地冒着烟。
丁奎惊魂未定,这才低头去看卓缙文的尸体,“郭大人……”
郭业槐抬手打断他,“诶,少雍兄什么都不必说,今日之事你也看到了。卓缙文公然叛国,被我就地正法,您给本官做个见证,他怀里揣着的,是一封幽州城的献城书,战后就随着卓缙文的尸体一起运回靖天,功劳簿上,你和我,都会记了一笔。”
郭业槐端起茶碗小抿了一口,笑道,“少雍兄莫怕。哦,对了,方才那故事我还没讲完,那太原提督被杀之后,虽然献城之危解除,但五王叛乱之危还在,整个太原城群兵无首,到头来不还是一样的结果。就在这时,西北瀚海一带有一义士叫高凡,他集结了人马,要赶往太原城营救,结果还没走到太原,就被五王的叛军斩于马下。”
丁奎不明所以地看着郭业槐,没明白他这故事到底是什么意思。
“不过也正是因为有了高凡的人马拖延了时间,给从云州派去太原的正规军赢取了三日的时间,最后还是由朝廷派出的大军消灭了五王叛乱。”郭业槐细细地品尝着老滇青,慢道,“你明白吗?”
丁奎的脑子里一片混沌,这事态演变之快,快到他措手不及,他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就听见门外一阵打杀和惨叫。
“这、这是……”
郭业槐扬了扬手,“丁大人莫慌,卓缙文带来的人确实一个都不能留。呵,他们的人动手不慢,只是辛苦丁大人,明日清扫前院时需要费点功夫。”
他慢慢站起身,一边走向后堂,一边说,“丁大人,你明日一早再开门吧。”
院内不断传来歇斯底里的惨叫,鲜血喷在窗纸上,将整个门窗染成了血红色。卓缙文渗透进府衙的兵一个没留,在一夜之内被全部斩杀。
衙门后巷的一处酒楼角落,一个蒙着面的矮胖男子穿过空空荡荡的前厅,走到一个男子身前坐下。
“四爷,按您的吩咐,那包物证我已经还给郭业槐了。”
蓝舟抬头看着他,从袖子里掏出一包盘缠,推到那人面前,“尽快出城吧,郭业槐拿到物证,一定会出城杀你,往西边走,不要再回北方。”
那人颤巍巍地接过盘缠,眼泪一瞬间决堤,“四爷,吴大没脸见二爷,日后需要我的地方,您说一声,要是需要我去作证,我愿意去,郭业槐通敌之事是我亲眼所见,我就是人证。”
“行了,吴大,你我也算兄弟一场,如今拔了香,三刀之后,你已经不是鸿鹄的人了,今晚还肯出面恐吓郭业槐,以往的债,咱们一笔勾销。”蓝舟笑了笑,“马车已经备好了,带着白氏走吧。”
吴大点了点头,恭敬地一揖,“四爷,吴大贪生怕死,视财如命,那三刀没将我捅死,倒将我捅明白了,以往是吴家寨对不住鸿鹄,如今您还为我求情,免我一死,此恩难以为报!”
蓝舟笑了笑,“我哪有那个本事免你一死,三刀,一刀都没往要害上扎,是二爷免你一死。”
吴大猛地跪在地上,倒吸了几口气,仔细地将哭音憋了回去,然后对着蓝舟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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