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都武曌 十魏徵 十一反案
十魏徵
然媚娘远远低估了晋王长情,这是他心底里最初最珍视之暗恋。无论光阴如何流转,他依然不能忘记,不能忘记那个仲春惊蛰后六日之半上午便殿里芍药玉钗、十二破石榴红留仙裙之女子,如此娇艳,容色鲜鲜。
长安城秋日风清朗着,月明星稀。
晋王暗下里叹息着。媚娘宫中诸事还好麽?阿爷后宫嫔御、内官、宫官众多,媚娘虽为承旨,若不蒙恩日后子嗣,老时年华逝去,自难逃凄凉孤苦之结局。就便阿爷驾崩时,自己欲施援手,届时承乾主位,自己又能做些甚麽呢?
贞观十六年的风注定不能就此平静地止息。
以“当今朝臣忠謇,无逾魏徵,如遣傅承乾,自可绝天下之望”,新近拜为太子太师,以使朝中臣子皆明白其对承乾之心意,之魏徵内心起伏着。未作太子太傅时,魏徵即知,以承乾之性情,绝不宜为皇太子、并以主天下。虽然历来主位者未必皆为圣人,然若能有所择,他自然希望苍生所面对的是位更适宜君主。唐帝本自所行亦多谬误,自文德皇后(长孙皇后)崩逝后多修离宫,好于田猎,乃至侍御史马周上疏陈时政曰:“今之户口不及隋之什一,而给役者兄去弟还,道路相继。陛下虽加恩诏,使之裁损,然营缮不休,民安得息!故有司徒行文书,曾无事实(《资治通鉴卷一百九十五唐纪十一贞观十一年,公元637年》)”,“未久前唐帝行及温汤,卫士崔卿、刁文懿惮于行役,冀上惊而止,乃夜射行宫,矢及寝庭者五(《资治通鉴卷一百九十六唐纪十二贞观十五年,公元641年》)。”虽终以大逆论,然民心若不能止沸,天下可忧、苍生可忧也。况叛乱不止,各地逃户,虽诏曰:“敕天下括浮游无籍者,限来年末附毕(《资治通鉴卷一百九十六唐纪十二贞观十六年,公元642年》)。”而民间不以,甚有自残肢体以逃赋役者。遂又有制曰“自今有自伤残者,据法加罪,仍从赋役。(《资治通鉴卷一百九十六唐纪十二贞观十六年,公元642年》)”然治国道,若不能使民归本,惟诏制其何可之。
秋日风愈发寒了,芳文殿院紫菊花微着清露,清朗秋风中,槐树叶渐凋黄了。
媚娘坐于殿中,也觉些微清冷。近来唐帝仍常着她承旨,只承旨时,每每随意问她些朝中诸事之看法。媚娘虽觉出唐帝似有探寻之心,然仍有以言之。当然,亦会有所保留。毕竟,她面对的是个杀尽兄弟并其子嗣、逼父逊位之人。且,安可使唐帝尽悉,她——媚娘之心意呢?媚娘从来不是一个天真之人,她知道,这看似繁花胜锦之唐宫中,除她自己,绝不可轻信任何一人。宫廷从来危机暗伏之地,透露一分心事,就意味着将性命交与他人一分。她的心事从来只可自己慢慢参详,决不可对第二人言明。
“才人,才蒸好的秋梨,进一些罢。”阿菊说着,将蒸梨之盏匙取了舀半匙尝了,置于媚娘案前。
“嗯。”媚娘自沉思中惊觉,若无心思地揭开蒸梨之小盖,将小匙轻轻搅拌着,却是不则声。
阿菊见媚娘出了神,也不敢言语,只将案前灯细挑了挑,又添了些灯油。停了些儿,往殿内西侧,将西侧灯烛处的油亦添了添,于殿内一角,静静做起绣花活来。
秋日风愈发寒了。
十一反案
贞观十六年冬日之大兴宫,槐树叶就将落尽了。
“自古或君乱而臣治,或君治而臣乱,二者孰愈?(《资治通鉴卷一百九十六唐纪十二贞观十六年,公元642年》)”这是媚娘最新听闻之唐帝之问。
“君治则善恶赏罚当,臣安得而乱之!苟为不治,纵暴愎谏,虽有良臣,将安所施!(《资治通鉴卷一百九十六唐纪十二贞观十六年,公元642年》)”魏徵答言。
唐帝曰:“齐文宣得杨遵彦,非君乱而臣治乎?”魏徵对曰:“彼才能救亡耳,乌足为治哉!”唐帝然。(《资治通鉴卷一百九十六唐纪十二贞观十六年,公元642年》)
譬若君清臣浊或臣清君浊罢,自然臣清君浊好些些。媚娘不以为然思度着。若诸葛之在蜀汉,虽有”此地乐、不思蜀”之阿斗,然只要有诸葛在一日,总当护得蜀汉周全。若惟君清臣浊,则天下昏昏,一人主有甚能为。届时明主之危,若以孤羊居群狼环伺之所地,恐难免将为群狼所噬耳。故天下昏昏,断不可一人出,出必群臣治也。魏徵素以清正闻,今日看来,竟亦有如是之滑头时。其若迳答”君乱臣治约些些”,岂非若迳言”天下无需君主也”。虽天下治,君臣共为。然君治臣乱,万法虽备,皆不得行;君乱臣治,只需群臣合为,纵君昏聩,着君闲臣理,自然行之。此向来之治国法。当然,若君亦乱,臣亦乱,则不可问矣。唐帝虽有“齐文宣得杨遵彦,非君乱而臣治乎”之问,然终以“君治则善恶赏罚当,臣安得而乱之!苟为不治,纵暴愎谏,虽有良臣,将安所施”为然,必是于经国理不甚明了的了。媚娘略些不以然。
太子太师魏徵之病势愈发沉重了,唐帝不觉有忽忽之心。股肱重臣若经离世,真一时朝中萧瑟感,太子承乾亦将少一良师重辅。
贞观十六年冬日的风当真清凛,于唐帝新赐之素褥布被中,自知无有多日的魏徵有着超乎寻常之平静——纵唐帝药膳赐遗无算,中使缀道,又如之何呢?唐帝、承乾皆来问病了,看着拊之流涕之唐帝,魏徵只发出“嫠不恤纬,而忧宗周之亡!”叹。(《旧唐书卷七十五列传第二十一魏徵》)
贞观十七年的春日远不似人们预想那般样熙暖。唐帝震怒了——新传消息,唐帝子齐王佑反了。
从来皇家后嗣,最难成全,天家骨肉,龙子各别。唐帝子齐王佑劣于性而狂于言,自难免于败落。媚娘于藏书楼静思着。她当然能够理解唐帝之震怒,唐帝新下的《责齐王祐诏》——
“吾常诫汝勿近小人,正为此也。内乖成德,外惑非言,自延伊祸,以取覆灭。痛哉,何愚之甚也!为枭为獍,忘孝忘忠,扰乱齐郊,诛夷无罪。去维城之固,就积薪之危;坏磐石之基,为寻戈之衅。背礼违义,天地所不容;弃父无君,人神所共怒。往是吾子,今为国雠。万纪存为忠烈,死不妨义;汝则生为贼臣,死为逆鬼。彼则往声不陨,而尔恶迹无穷。吾闻郑叔、汉戾,并为猖獗,岂期生子,乃自为之?吾所以上惭皇天,下愧后土,惋叹之甚,知复何云。贞观十七年二月”(《唐大诏令集卷四十责齐王祐诏》)
然唐帝当年何尝有忠孝友爱之心呢?杀兄逼父,己不正而妄子嗣正,岂不求也罔?齐王佑固然糊涂,何尝不是因唐帝鉴在前,故使匹夫气于后?天下难道不是惟德才者方能居之麽?无德才者纵得一时亦难免异日之恨也。这应便是唐帝之异日恨一了。媚娘思度着。
媚娘从来不是个盲目信从君王之人,以箭矢惊行宫之唐帝之卫士也当不是吧,虽然终以大逆罪处之了。惟下次者谁呢?媚娘不以然看着这前廷又一次叛乱。夏日风雨真亦太疾速了,齐王佑案卷入的纥干承基下狱未久告太子承乾预谋反。曰齐王祐反于齐州,承乾谓纥干承基曰:“我西畔宫墙,去大内正可二十步来耳。此间大亲近,岂可并齐王乎?(《旧唐书卷八十列传第二十六太宗诸子恒山王承乾》)”有此一言,承乾终不免于囹圄。同卷入的还有唐帝弟元昌,侯君集与其婿,及城阳公主夫婿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