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洞和白洞
黑洞和白洞
去看《铁甲小灵精》,电影里的小灵精吃了许多铁,又要吃电,这使我想起一篇小说来,名字叫做《O》,作者是苏联的诗人安德烈·沃兹涅先斯基,中译发表在一九八七年第二期的《世界文学》上。
“O”是什么东西呢?可以把它当作英文字母,可以把它当作阿拉伯数目字的零,也可以把它当作一个圆圈。在小说里,叙述者称它作黑洞。
有一天,晌午闷热,雷雨将临,我忘记把通风小窗关死,黑洞便趁机飞入我的房间——小说是这样子开头的。原来黑洞透过通风小窗跑进叙述者的家里去了。
黑洞是个圆形体,体积巨大,坐在房间的中央,上端顶弯了天花板,并把它拱开了。天花板于是出现了一条条裂纹,墙皮纷纷剥落。不过,不必太害怕,黑洞能缩小,房子就没有倾塌的危险了。
黑洞是女性,叙述者称它作她。她没有眼睛,目光从洞中透出来,茫茫无极限。她能“说话”,但没有发声的器官,她用的方法是传递思维。可她会叹息,弄出来的声音多少有一点像俄语的“哦”,所以,叙述者给她起个名字,叫O。
叙述者是一位作家,认识许多艺术家,其中有英国雕刻家亨利穆尔[亨利·摩尔]、西班牙画家毕加索、苏联弹唱诗人维索茨基等。黑洞跑到作家的家里,不肯离去,说她太寂寞了。作家没有办法,只好让她留下来。
黑洞原来是个十分驯服的大怪物,作家有时带她出外散步。她吃的是成块的能。她站在远处,把猫身上、思想家身上、汽车的蓄电池上的能都吸掉。有一次,她把莫斯科国营电站联合公司的电力全吸光了。
作家把黑洞称为“她”是有理由的,因为她有时就像泼妇一般爱发脾气。她任性、火气大,身上总是充满一种负电荷。她嫉妒人间生活,所以爱钻进电话中捣鬼,把不同的声音接到不同的话筒去。
她不是一个大洞,只是一个小洞,脱离了总体,迷了路。作家认为,黑洞是一团团浓缩的记忆和感情,绝不像人们所认为的是一种进入其他空间的通道,而黑——并非无光,黑暗是一种特殊的能。
她的到来,引致发生了类似日食的现象。母鸡乱叫、狗吠猫鸣。所有的瓶塞都飞走。于是有人寻找她,她却躲在床下,切断了身上的电流。
她能够自由跑来跑去,锁也锁不住,喜欢舐半导体电池上酸溜溜的电极,又喜欢和作家一起游戏。她有时是一个滚动的圆环,有时是一个深渊,有时是一个排球,有时是坚实的土地。
有时,黑洞要失踪好一阵子,不知跑到哪里去了。作家倒也十分想念她。因为她的形象真的无处不在:书本里满页珍珠般的“O”,一场雨的水珠,香槟酒冒上来的气泡,亨利·摩尔雕刻作品上的小洞,等等。想念她的时候,作家担心她会被别的天然力或磁场吞没了。
在小说中,“O”是一个媒体,不时唤醒作家的记忆。通过零星的记忆,作家描写了形形色色的他所熟悉的人物,从不同的角度,阐明他们的社会价值和自己的艺术观。
黑洞曾经自称“我是你们的毁灭了的文明”,既已毁灭,当然指的是过去。因此作家说:请你让我看看我的未来。她答:啊,那你应当认识一下白洞。
小说里面没有出现白洞,可是作者有他心目中白洞的样子。他认为白洞都是意志很强的人物,他们身上浓缩着成块的未来,他们不怀恋往昔,而是对未来充满向往。一般来说,他们是建设者、乐观主义者、为正义事业而奋斗的人。问题不在于天才的大小,而在于天才的质量。作者认为,勃洛克、肖邦是经典的黑洞;莎士比亚和爱因斯坦则是经典的白洞。
意大利的普里莫·莱维是化学家出身的小说家,小说中常常采用和化学有关的题材,譬如《元素周期表》,每一篇都以锌、镍、镭等元素来写;安德烈·沃兹涅先斯基(不知英译名,俄文字母我不会写。其中有三个H、一个3、三个镜子倒影的N和一个梯形般的符号)则是建筑学院毕业的诗人,他发表的长诗《工匠们》写的就是修建瓦西里·布拉仁大教堂的工匠们被弄瞎眼睛的传说。他的诗集的题目,也和建筑有关,如《镶嵌玻璃画》、《抛物线》、《三角梨》等。一九八三年,他和柴列捷里[采列捷利]合作,在莫斯科市格鲁吉亚大路上立起一座“语言纪念碑”。
安德烈·沃兹涅先斯基的《O》,使人联想起墨西哥诗人柏斯[帕斯(OctavioPaz)]的一个短篇小说《和浪一起的生活》:海滩上的一个浪跟着一个海浴者回家。这浪起初性格温和,后来老是发脾气,结果给送走了,做成了冰块。爱发脾气的浪是一个黑浪吧。
有刊物向安德烈·沃兹涅先斯基提问:古典文学与现代文学中哪些传统与您接近?他回答说:我不认为与文学前人接近会对作家有益,“近亲婚姻”将导致绝种。
“近亲婚姻”的问题,令我想起智利作家何塞·多诺索的《“文学爆炸”亲历记》,谈到六七十年代拉美作家震惊世界的“杰作”层出不穷,其中一个原因,就是因为在他们之前,拉美社会盛行的不是西班牙的传统经典,而是社会主义的写实作品,而且各个地区分割,地域主义森严。他们是一群文学孤儿,有的只是祖父辈。那时候,博赫斯也只是少数人认识的名字。他们不得不向欧美学习,例如沙特、福克纳、海明威,等等。他们没有包袱。过去我们对割断传统都一面倒地抱持否定的态度,沃兹涅先斯基的提法,令人深思。
他认为写诗的技巧如同建筑的技巧一样,已经达到了顶点,可以把一栋楼房建立在一个针头上。诗歌的未来是联想。他又说,诗人的共同点在于他们彼此不相似。天才是成群问世的。
一九八七年